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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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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殿前司都虞候、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殿前领班值……几路禁军统领赶来“护驾”, 大汗淋漓地禀报了情况,赵佶才信了八分, 又是郁闷,又是恼怒。
京城八十万禁军,奈何不了一个疯汉?他是神仙不成?
掀帘看看身边的层层护卫,又略为心定。禁军差劲就差劲些吧,至少自己身边这些皇城司亲卫,都是各地选拔来的高手壮士,有他们在,连只蚊子都别想叮着他。
可是街上行了数时,渐渐听到喊杀声、惨叫声、哭泣声,声声入耳。赵佶生长王府,养尊处优,何时听过这等垂死之音?又忽然听到四处惊雷,偷偷掀帘看,隆隆的隐约爆炸之声。赵佶活了四十多岁,连鞭炮都没听过几声,如何能够冷静自持?当时身子就软了半边,不断催促马车快走。
今日不知触犯了哪路神仙,不让他过个好节。
赵佶心想,只要回到大内,有军队和城墙保护,他才能安全。
至于受害的军民百姓,他倒是想也没想过。还是随行的几个近臣大胆询问,赵佶才焦头烂额地下了几道令,无非是令御林军尽快缉捕凶徒、安抚百姓、清点损失之类。
“让开封府和殿帅府去办这些事,朕又不管这些!回宫!回宫!”
话音未落,后头马匹嘶鸣。接着是亲兵的叫喊:“放下兵器!休得近前!来人呐……”
这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成喉咙被割破后的模糊哀鸣。
赵佶手足冰凉,催促:“快,别管前头的人,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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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逵身上插着几枝箭,踉踉跄跄的躲进临街一个铺子,但觉气力耗尽,宋公明哥哥的仇怨还没报完,急得他流眼泪。
忽然,模糊看到有车仗从眼前过。他再没见识,也认出这车仗非比寻常,珠光宝气不说,门缝里还露出一角天子专用的明黄色帷幔,当即大喜过望,伤口也不痛了,跳起来,挥着板斧便砍。
皇帝的亲兵侍从总算是素养过关,一队精兵钢刀出鞘,将李逵拦在了街头。另有两队弓手悄悄爬上民房,瞄准了那副黝黑的身躯。
“放箭!”
李逵身形沉重,躲避不及,当即又中了数箭,然而竟未倒下,发狠砍翻了三五个亲兵,冲着那仓皇逃窜的马车大吼:“姓赵的!俺宋江哥哥哪点对不起你?他天天办公到深夜,忠孝节义挂在嘴边,给国家立了那么多大功,倒被你鸟——鸟藏弓藏,你半夜睡得着觉么?睡不着正好,你黑爷爷送你上西天,正好跟俺宋江哥哥道歉!”
以李逵的见识,说不出什么“鸟尽弓藏”的话。这些都是宋□□发之时,辗转痛苦之言,让李逵一字不落地听了去,此时喊出,倒喊得那赵佶冷汗涔涔。
“原来……原来那宋江果然包藏反心,令人前来行刺与朕,朕开始还不尽信……”
宋江一辈子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只求留个忠义的清名。却不想,他任上不曾做任何错事,在皇帝眼里,已是罪该万死的反贼一个。
又一拨箭雨射到。李逵血流满身,踉跄一步,蓦地迸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带着满后背的箭,大步冲向皇帝车仗。
“狗皇帝,拿命来——”
马儿受惊,蓦地四散奔逃,将一个车厢摔在大路正中。赵佶拖着肥胖的肚子,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正看见 那黑大汉睁着血红双眼,斧头锃亮,朝自己大力砍下——
他眼一白,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亲兵刀剑齐下,李逵圆睁怪眼,慢慢的跑不动了。
随行太医也被摔得够呛,忍痛前来急救。好在皇帝只是受惊,没多久便幽幽醒转,脸白如纸,不住哆嗦。
死里逃生,他不敢向外望,也不敢相信都指挥使说的什么“凶徒已伏诛”,只怕这人还有同伙,埋伏在什么月黑风高之地,随时跳出来……
袖子里攥住从玉清神霄宫新求来的九天大帝护身符,不住喃喃念叨:“三清保佑,上天保佑……”
御街血流遍地,已经被尸体堵得严实。殿前军奏请,马车已坏,请圣上少等,待他们征用一辆民间车驾。
一队精兵跑步离开。赵佶心慌到极点。忽然看到远处宣德楼的灯光灭了,几个花灯接连坠落,光亮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民房后面。
赵佶全身如堕冰窖,极端恐惧之下,脑子却转得极快,立刻想到,莫不是有反贼闯宫?
“等等,回来!……朕、朕不能回宫……来人,去宫城先看看情况……”
皇城司亲卫肯定是不能走的,于是催促几个死里逃生的近臣:“快、快去!你们平日都说什么为国尽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几个宠臣互相看一眼,只能遵从圣命。走到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却不约而同拐了弯,叫上自己的侍卫,悄悄遁走。
城内大乱,先回家看顾老婆孩子要紧。
明月忽然隐入远处的铁塔后面,整个天空晦暗了一刻。不远处,一处宅子前的几盏花灯凸显出来,那灯上装饰颇为雅致,上头还有官家亲笔题写的墨宝。
“啊,是了,李卿家……”
此处正是李师师的住所。因着惧怕凶徒,已经关门闭户,门内隐约传来女人哭泣之声。
千钧一发之际,赵佶想起来,为了方便自己寻欢作乐,早就派人在李师师家中挖了个地道,正通向大内御花园。今日元宵佳节,若无事,他也是打算来此小坐片刻,然后从地道回宫的。
真是天助朕也。这地道寻常人不知,只要他往里面一遁,派人守住李师师家门口,再厉害的反贼也碰不到他!
赵佶感到绝处逢生,当即令人将自己层层护住,叫开李师师家房门。里头的人见官家驾到,不敢不迎,忙开了个门缝,请了进来。
李师师花容失色,全身发抖。赵佶一头扑进她怀里,心中略定。
“陛、陛下……”
软玉温香,赵佶觉得自己成了戏文里的主角,乱离逃难、破镜重圆……忍不住怦然心动。
但还是性命要紧。他打断李师师行礼:“快,带寡人去地道。”
李师师脸色苍白,睫毛带泪,容色依旧绝美,像一尊伶仃将倾的白瓷。
“如……如今城内局势混乱,死伤甚多。陛下当……当以万民为重,主持捉贼剿匪,以安人心……若是一味躲藏……”
她盈盈下拜,一个瘦弱的身子挡在屏风之前,赵佶无来由的焦躁。
这李师师哪味药吃错了,居然也开始搞朝服进谏那一套!他费劲心思逃离后宫,不就是图她个知情知意儿,只谈风月,不像那帮死板的“贤妃”一样,整日提醒他自己是皇帝?
“让开。”赵佶脸一沉,面对拜服在地的纤细弱女,终于找回了一点皇帝威严,挺着肚子下旨,“你的侍女呢?叫她们提灯,给寡人照亮。”
李师师咬唇落泪,只是伏地下拜。赵佶一脚把她踢开,自己抢了碗灯,大步踏入内室,揭开地道的门。几个如狼似虎的亲卫也强行挤入,一边偷窥佳人容颜,把个暖熏香阁踏出满地血脚印。
狭窄的甬道散发着阴凉湿润的气息,隔绝了外面的炽热嘈杂。光滑的墙壁上隐约反光。一个女子身影提灯候在拐角处。
赵佶瞬间消气,笑道:“原来爱卿早就安排好了。如何不早说,害朕错怪。以后这种情趣不要搞,不是开玩笑的。”
这地道他也走过百八十遍,当即大踏步上前。
那提灯侍女却没回避,反倒挺胸抬头,直愣愣的挡在皇帝跟前。
赵佶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侍女。新招来的?
再一抬头,他心凉半截。这女子面色阴鸷,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妙龄,脸上却遍布凹陷和皱纹,提灯的手上筋脉凸出,满是细小伤疤,好似已经受了一辈子的苦难。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赵佶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但凭本能,立刻从中读出两个字:仇恨。
“你……你……你是何人?你和李卿家……”
“是你亲手判的我凌迟弃市,你却忘了?”那女子死死盯着他,“幸而有江湖朋友救护,我才能挣扎至今,见你一面……啧,却是个胖子。”
赵佶心如火烧,胡乱言道:“一派胡言!本朝从未凌迟女子……”
“我的父皇宠信奸佞,用人不善,以致身死。愿赌服输,我不怨恨。”金芝公主轻声道,“但你们算计他的余部,假意招安,让我们江湖同道自相残杀,毁我立教之根,实乃不仁不义,神之所厌。我今生所愿,便是讨还此债。本欲寻机拜访,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倒省了我事。”
她说着,嘴角浮起骇人的冷笑,慢慢将那盏灯挂在墙上,右手伸进袖中。
赵佶听不太懂,但听清她说什么“父皇”,而这人显然又非自己女儿,那便是僭越的反贼!
“你、大胆!你是方腊的……你如何……”
金芝公主叹息:“你害了那么多人,却只记得这一个名字。”
寒光出鞘。赵佶转身就跑,张口大呼:“来人……”
几个侍卫亲军才挤进小地道,张目看时,均大骇。只见皇帝孑然立在拐角处,面朝地道入口,满面惊恐,双手垂下,指尖滴血。他胸中突出一节闪亮的刀尖。
这截地道外面,是皇帝最爱的瑶台仙境。今日他却再也走不出去。
扑通一声,御体倾倒,露出后面的血衣女郎。
金芝公主狂妄大笑,眼中闪出异样的光,眉头一紧,甩出尖利暗器,两个亲兵当即捂着胸口倒地。剩下的回过神来,拔出钢刀,扑了上去。
李师师跪在满地狼藉中,浑身发抖。
她生于京师,长于教坊,销金窟里泡出一身艳骨,平生几乎没见过血。江湖之大,世道之险,她只是在诗文唱词里窥见一二,纵有阔大胸怀,眼前只有香阁一间,锁住了她凝望世界的眼睛。
但她强撑着,不肯崩溃,不肯哭天抢地,只是静静地消化这惊天动地的残酷。
内室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金芝公主满身是血,捂着腹部一道流血刀伤,踏着满地死尸,一步步走出,居高临下,看着李师师。一滴滴血落到花魁的头顶衣领,又顺着她头上的珠宝流到地面。
李师师闭着双目,声无波澜:“奴只求速死。女侠请动手罢。”
金芝公主死死盯着她,带血的指尖,慢慢触上那吹弹可破的粉面。
她又摸摸自己的脸,汗水和血水混合而下,饱经风霜的肌肤粗糙如麻。
她慢慢收回手,忽地纵声大笑:“你是祸国妖姬,我是反贼之女,咱们志趣相同,我杀你作甚?你收留我做侍女,也不嫌我笨手笨脚,让我在这京城里藏了半个月——我要谢谢你才是,哈哈哈哈!”
李师师道:“外面御林军集结,你不杀我,我也无活路。”
金芝公主骤然收声,冷漠地道:“这不关我事。”
李师师放声大哭,朝着驾崩的皇帝拜了四拜,脱下盛装华服,摘下头面首饰,胡乱收拾出一包金银,又从桌上摸了一把裁纸刀,踉踉跄跄地奔后院而去。
御林军包围了青楼,有人大力踹门。
金芝公主握紧了刀,左手掣暗器,转头看向南面家乡的方向。
当啷!御林亲卫破门而入。她蓦然回转,视死如归地迎了上去。

第296章
李师师用尽全身力量, 攀上低矮的院墙,闭上眼,纵身一跳, 便崴了脚。她强忍着没出声,皱着眉头站起。
周围火光幢幢, 人声马声汹涌而来。她握紧那把并不锋利的小刀, 茫然四顾。
她在这楼里住了十年,却不识街上的房屋道路。
忽然, 面前巷子里驶来一辆马车。一个人影径直朝她奔来。
李师师面色惨白,举起刀, 本能地抵在自己颈间, “别过来!”
犹豫片刻, 又将那刀尖指向来人:“别、别过来!”
来人有些 眼熟, 好像是瓦子里一个伶俐俊俏的小厮。李师师痴迷《草莽英雄传》那会儿, 他宣称手里有未出版的书卷, 李师师重金求得, 因而见过一面。李师师聪慧, 对见过的面孔过目不忘。
“小人来迟,”燕青匆匆一揖,指着那马车, 快速道,“姐姐但随我来, 我护你周全。”
李师师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弦外之音。她自知天生丽质,见过自己的男人无不神魂颠倒。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却对她许下生死承诺, 难说没有别样的心思。
她捧起一包金银,颤声道:“若能得义士护我安全, 这些金银可做盘缠之资。奴的妈妈已死,她在白矾楼还存有黄金千两,若侥幸逃得性命,日后也可赠予义士……”
燕青脸色暗淡一瞬,随后又面色如常,朝她伸出手。
“金银买命,姐姐也把我看得忒小了。”他粲然一笑,“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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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从黑暗里疾奔而来,脱下身上的浸血软甲,月光下一身九纹龙花绣,蒸腾着热气。
“东华门内皇城司兵营,已经尽被我们控制,”他精神高涨,气喘吁吁地向阮晓露汇报,“我和石秀大哥带人杀散了千余人,其余的都缴械投降。内监闻知有人攻入,一股脑都跑了……”
即便是在浴血奋战之际,他也不失一副阳光面孔,顿了顿,朝阮晓露咧嘴一笑:“这是好消息。”
他此时才注意到郑皇后,以及被困在宫内的无数仕女佳人,其中不乏绝色。先是一惊,随后尴尬,赶紧转了个身,却忍不住偷眼回瞄。
阮晓露瞥一眼郑皇后和太子赵桓,“坏消息呢?”
史进回神,低声道:“审了几个皇城司指挥官,他们说,皇帝今日微服出宫,不在宫里!难怪兵营里人员减半,都出去随驾保护……”
和赵桓所说的一致。阮晓露这才确定,太子彻底吓怕,不敢再使心机。
情况一秒一变。现在可好,大海捞针,怎生寻找?
是分出兵力,去城中地毯式搜寻,还是抓紧自己手里这些人质,谋求最大利益?
己方看似占据上风,但她清楚,当务之急,非在于进取,而是……
不及细想,忽然何成白着一张脸,飞奔来报:“大大大姐不不不好了,御花园闹闹闹鬼了!”
阮晓露仰天长叹。不带这么给她上难度的!
何成说得严重,还是得去看一下。她带一队人马奔赴御花园。
刚伏进草丛,就看到了灵异景象:假山旁的一处小屋,屋门无风自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门口一盏灯左右摇晃,投下扭曲的影子。
何成趴在她身边发抖,低声道:“这里的鹰爪都清掉了,花园里现在没人……”
阮晓露拍拍他肩膀,安慰:“也许是条狗,是只猫。”
话音未落,从那门内,伸出一双苍白带血的人手。
何成眼一翻,晕过去了。
阮晓露顿悟:“地道!”
燕青跟她说过,皇宫大内有地道直通城离,这事不是什么机密,凡是在东京住过三个月以上的,基本上都有所耳闻。
她用力揪何成耳朵:“醒醒,皇帝来自投罗网了!”
皇帝从地道回宫,随行而来的必定也有大量禁卫。阮晓露迅速传令小队,严格埋伏,不许出声。
果然,片刻后,一个宿卫将官从地道里爬出,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的位置,明显松口气,坐在地上揉自己胸口。
又爬出几个小兵,和自己的长官围坐一圈,却是低声抱头痛哭。
“此番定然性命难保,怎么办哪……俺家里还有老爹老娘……”
那将官也深深叹气:“咱哥几个一定要对好口风,就说刺客有百十余人,装备精良,早早埋伏在彼。咱们力战不敌,这才……”
那小兵着急:“可刺客尸首只有一具……”
“等这一阵过去,你们去乡下里借点百姓人头,不就行了?——我知道这是昧良心的事,若在平日,是万不会做的。但眼下火烧眉毛,只能出此下策。以后多多念佛……”
这几个残兵败将密密商议,全然没料到旁边埋伏了敌人。阮晓露没完全听懂他们所言,但也立时火冒三丈。
“借百姓人头?俺待会就借你们人头!”
随后,地道里抬出一个人——睡在门板上,盖着锦被,斑驳带血。四个宿卫小心翼翼地把门板放在地上,袖子擦擦汗,朝那门板下跪磕头。
“皇天在上,臣等无能,没能护着圣人。眼下也把您带回宫了,您在天之灵千万护着微臣,给小的留一条性命,日后保护新君,小的一定万死不辞……”
阮晓露听得寒毛直竖,不及细想,当机立断,伸手做了个手势。
何成此时已醒过神来,带领伏兵从四面八方跳出,霎时间把这几人送上西天。尸首拖入花园水塘。
待要检查那门板上的人,阮晓露听到地道里声音又起,灵机一动,下令:“别动那个门板!给他留在原处。”
此时地道里又钻出几个人。地道狭窄,原本只是为着皇帝和近侍进出来去。此时几百个宿卫挤在里头,不免摩肩继踵,挤得水泄不通,只能分批离开。
这几人出了地道,用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忽见那门板孤零零地放在花丛里,赶紧连滚带爬跑过去:“你们几个不要命了?怎么能让官家一个人躺这里……”
话音未落,让人兜头拽倒,静悄悄抹了脖子。
一批批宿卫探头,又一批批的被杀。后头的人不明就里,还在喊话:“喂,前头的兄弟,给个话,宫里情况怎样……”
就这么“围尸打援”,直到大家杀得累了,地道里头的皇城司宿卫终于觉出不对,只道宫城已尽被“刺客”势力控制 ,有的丢下兵器,举着双手出来投降,有的慌忙向后转,急急如漏网之鱼,向来处逃窜。
宫内众女远远看到匪兵杀人如割草,都吓得魂飞魄散。
几个黑影自城墙跃下。童威童猛带着一队盐帮精锐,大步前来会合,身上都是恶战的血迹。
“李大哥派我们来通报,”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道,“放的火都扑灭了,残余的禁军已反应过来,集结在外城。只因咱们手里攥着皇帝后妃,因此不敢妄动,和我们盐帮的队伍僵持着。但禁军兵马数十倍于我们,恐对峙不长久。如果能逼得皇帝下令……”
两人说一半,忽然注意到身边有陌生动静。
一具丰腴圆润的遗体被放在李师师家的门板上,慢慢抬进了延福宫。一群缴械投降的宿卫趴在地上,朝那遗体流泪磕头。
童威神色一滞,满眼不相信。
“这死的是……”
阮晓露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童猛也明白过来,齐齐傻眼:“你们要杀皇帝,咋不早说呢?”
阮晓露:“不是我们……”
郑皇后呆呆注视那门板上的人,几度晕厥。
阮晓露头都大了。出发前,她和吴用制定了几十样预案,却没有一个能料到如今这诡异变数。
皇帝莫名其妙死了!就在梁山军马大闹东京的当天!
她再次澄清:“不是我们的人……”
赵桓跪在地上抚尸痛哭,忽然从那肥胖的腹部抽出一柄尖尖的小匕首,带着凝固的黑血,在花灯下闪着异光。
“也不是李逵。”阮晓露微微一惊,轻声道,“李逵不使这种兵器。”
赵桓从没拿过刀,手一抖,匕首掉在地上。灯光下看得清楚,那匕首的刀柄上,凹凸铸着四个小字:替天行道。
饶是众人多不识字,也认得这几道弯弯曲曲的笔画,哗然:“这不是俺梁山军械库的公用兵器吗?”
一句话全招。郑皇后面容凄厉,长长的指甲指着阮晓露,厉声控诉:“你们、你们弑君……”
赵桓扑上去嚎啕大哭:“父皇!父皇让他们害死了!……”
鲁智深烦得要死:“行了行了,人死不能复生,号什么丧!”
阮晓露叫道:“金芝公主!”
她的脑海里蓦地划过一段画面:金芝公主被救上梁山……狼吞虎咽地吃素菜……大伙赠了她银子路费,让她跑路江湖……她额外管自己要了匕首、暗器和软甲……
对了,自己当时还开玩笑,“别招呼在俺身上就行。”
看来金芝公主在拿到这些兵器的当日,就已经想好了把它们招呼 在谁身上。
哭声传开,宫内的后妃、女官、宫女、小黄门……忽然都像说好了一样,挣脱土匪们的监押,飞蛾扑火般扑到皇帝遗体身边,哭得一个比一个大声。
“官家啊——”
事态发展已经失控。阮晓露提刀大吼:“都给我不准动!”
刀尖闪烁,又激起连绵的尖叫。阮晓露抓起桌上一个酒注子,闷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直通胸臆,头脑冷静下来。
原本打算绑个皇帝当人质,没想到金芝公主这一头独狼,直接帮他们撕票了!
有个“弑君”的罪名在身,什么“告御状”、“讨公道”,都成镜花水月。皇帝是谁杀的不要紧,在统治者眼里,全天下反贼都是一个品种,怎能不互相串通。这时候喊冤,说“刺客跟俺们没关系,匕首是俺们随便送的”,无人会信,越抹越黑。
只能担起这虚名儿。
她聚拢身边几个头领首脑,商议:“当下只有两条路。第一,就此将皇宫劫掠一空,撤回山寨,准备迎接朝廷围剿。第二,一不做二不休,咱给他来个改朝换代!”
鲁智深将直裰衣襟塞入腰带,大吼一声:“怕什么?来都来了,不如杀个干净!”
可也有人迟疑。孙二娘低声道:“武二兄弟、还有其他人都在守宫门,是不是得跟他们商量一下?还有山寨那边,寨主大哥也不知……军师不知道怎么说……”
“当机立断!”阮晓露低声喝道,“李大哥还在外头顶着呢!”
照梁山做派,这么大事儿怎么也得来个全山表决,开它十个八个研讨会。然而此时哪有工夫走流程?
何成不敢瞎提议,一推六二五:“你说了算,俺们跟着便是。”
延福宫靠近宫城西侧。借着风声,阮晓露似乎能听到有官军大呼小叫,声音越来越清晰,说明李俊带领的外围人马,正在一步步收缩后撤。
尽管有数百精锐兄弟守御宫城,但和冗重的禁军体量相比,依旧是九牛一毛。禁军虽然本事不大,但人海战术堆上去,一轮一轮的车轮战,体力先耗尽的肯定是自己一方。
时机稍纵即逝。她让人把赵桓带到面前。
赵桓已经面如死灰。他今日见到的死人,怕是比一辈子见到的活人还多,下半辈子怕是日日要做噩梦。
他拼命往墙角缩,结结巴巴地道:“先皇年迈体弱,长年服药,今日归天,也……也是命数。我是太子,父皇薨逝,现在由我监国。尔等庶民无知,擅闯宫禁,本宫可以赦免,只要你们……”
郑皇后见太子如此软骨头,气得脸色发白:“你……你……乱臣贼子,太子何故与其沆瀣一气,先皇九泉之下得知,心也不安!禁军随时可至,千万要坚持……”
赵桓无言以对,只是啼哭:“可是他们真要杀人啊……”
郑皇后凛然道:“他们若杀了我,是本宫为国捐躯,求之不得!太子,你站起来些儿!”
她情绪激烈,说到最后,剧烈咳嗽起来,忽然再次晕厥。几个宫娥连忙施救,又是啼哭不已。
“你下令,让禁军立时缴械撤退。”阮晓露对赵桓道,“然后,不管以什么名义,把京里掌兵权的都宣进宫来……”
刀枪并举,赵桓吓得魂不附体,立时猜到她的意图:等那些军权大户都被清理干净,是不是该轮到他自己了?
阮晓露不理会赵桓反应,令左右:“冒犯一下,让这些娘娘挪个步,都送到那边小屋去。若不从命,每拖一刻,我们便杀一个人。待到午夜,全部斩首!”
众贵妇不知这是匪帮惯常的威吓之语,只道他们要大开杀戒,登时哭成一片。
忽然,哭声中传来一声断喝。
“阮小六,阮姑娘!你本是梁山侠女,智勇双全,嫉恶如仇,誉满江湖,何人不知!缘何却自甘堕落,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梁山兵马大闹宫禁,从未对任何人自报家门。阮晓露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如挨当头一棍,吃惊非同小可,立刻寻找那声音的主人。
“花和尚鲁智深!九纹龙史进!母夜叉孙二娘!小霸王周通!……”那人声音铿锵有力,将在场梁山头领都点了一圈名,“你们都是响当当的绿林英雄,威震海内,播德于远。当年玄女碑轰然降世,将梁山尊为江湖之首。今日你等却背国忘忠,杀孽深重,天所厌之,悬崖勒马,尚未晚矣!”
众人皆悚然:“谁?谁在说话!”
一个身着碧青色襦裙的严妆贵妇自人群中冲出,大步挡在阮晓露面前,毫不畏惧地和她对视。
阮晓露恍惚半刻,轻声道:“易安姐姐?”

第297章
李清照脸色酡红, 发髻低垂,一身的酒气。她身为宗室命妇,进京探亲之际, 被皇后邀来入宫侍宴,席间不免诗文唱和、行令饮酒。方才大军闯宫之时, 她正醉酒, 让宫娥扶到小室醒酒;外头乱了一阵,她酒也醒了, 大胆探头一看,正看到凶徒逼宫, 耀武扬威的一刻。当即借着酒意, 悍然横在了大军之前。
梁山人众也有识得的。周通低声道:“这不是来过咱们寨子的李夫人么!还跟咱们赌过……还读出了那玄女碑……还在我这买了好多仙人酿, 给出银子都不要找零……”
童猛不忿, 低声道:“怎么她都认识你们, 却不识我们??”
何成笑道:“谁让那绣像卡片上没画你们。”
阮晓露骤见熟人, 那凶脸也有点摆不下去, 又觉她的斥责之语着实诛心。梁山兵马大闹京城, 虽是意在自保,但看看宫里那满地宿卫死尸,以及被无端牵连的妇弱, 确实当得上一句“自甘堕落、草菅人命”。
她想,我们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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