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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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小七也听不太懂,抹着泪,一字一字死记硬背。
曲终人散,李俊扶她回房,照例赶走了几个伺候的,点了炭盆灯烛,除了衣甲快靴,一言不发地紧抱了她,直托得臂上青筋凸起,她脚尖离地半寸,还不肯放,反将 下巴低埋在她肩膀里,深深呼吸那蓬勃的血脉跳动。他连日行军作战,边幅不修,细微胡茬扎得她痒,激起一身粟粒,带着眼泪咯咯笑,又抬起面孔让他亲。烛台翻倒,却不见暗,原来月光映雪,从细细窗棂中蜿蜒入来,满室生辉,如同白昼。她嫌晃眼,拽下轻盈的竹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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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诸事办妥,先皇下葬,新帝登基。文武百官里当然不乏刚硬之人,闻得新君向泥腿子如此妥协,抗议不止。赵桓带着班子大刀阔斧,削官的削官,贬谪的贬谪,压下了朝堂上的抵制之声。又有几处地方军马闻得京师变乱,急急忙忙就要来“勤王”,路上接到一道道诏书,喝令他们不准擅自出兵,否则不仅无功,反而有罪。于是“勤王军”也都虎头蛇尾地散了。
匪兵分批退出京师。阮晓露身处小小一室,看不到将士们的姿容,只听得人声马声,乡音渐远。
房间富丽,暖和喷香。然而门上有铁锁,窗外有铁棂,门外便守着机灵的侍女,再外面是一队三班倒的精锐侍卫,个个身高九尺,胳膊比她大腿粗。听他们在外头训练的架势,当是皇城司中的杰出成员,功夫都不输林冲卢俊义。只要有一个横在门口,她插翅难飞。
新君赵桓不计前嫌,舍己为人,宁可自己身边护卫拉胯,也要把最优秀的安保人员拨给她。
她坐在软和的大床上,放空发呆了好一阵。忽然低头,意识到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平时挂在颈间的小红绳,此时摸了个空。连带上头栓的零碎,她冒险江湖的一应纪念——蓬莱海边捡的粉贝壳、答里孛赠的琥珀耳环、方腊的玉玺残片、宗朝用以买命的特大号虎牙……
明明昨晚还在,却不知何时被摘去了。只留了那一枚破破烂烂的“大齐通宝”,包了枚手帕,放在她床头。
她吃惊半晌,忍俊不禁。痴着回味了一会儿,忽地站起身,活动肩臂,开始热身。
无聊的日子还有许多年。先来一组俯卧撑吧。
第300章
忽而冬雪消融, 春光淡荡,夏雨滂沱,秋蟾皎洁。京师内外, 早就恢复太平气象。十六州易帜更张已成定局。地方内部或有反对,但也抵不过梁山势力的武力威慑。而宋朝这边, 就算有人不服, 没有皇帝授权,也组织不起全面的清剿。
由于赵桓在东京变乱时表现太差劲, 事后又清理了不少反对他的忠臣,这新君甫一上岗, 就不太受官民待见。后来他下令射杀百姓之事也不知怎的漏传出来, 皇帝风评差到极点。不得已, 只能请郑皇后——此时已升级为太后——出来垂帘听政, 以安人心。宫变那日, 匪徒打入后宫, 太后以女子之身, 力挽狂澜, 保全一众嫔妃清白,时人盛赞,把她和章献太后、宣仁太皇太后等前朝贤后相提并论, 谓之女中丈夫。连带当时在场的后妃命妇、女官宫娥,都大大的奖赏了一番。后宫女子地位空前提升。
可没多久, 舆论扭转。朝中有人开始攻讦太后,说她一介女流之辈,代表国家与匪兵交谈, 既是失礼,也是越权, 大大有违妇德。而且谈出来个什么玩意,为了一己之安全,生生放弃了一十六州的膏腴赋税,给国家埋下了极大的隐患——果然是妇人之眼光短浅,朝廷上随便挑个有识高官,都能把那帮匪徒驳得哑口无言,何至于割地赔款……她居然还有脸垂帘,真不怕把国家带沟里去。
如此种种。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皇帝赵桓在后头推波助澜。他虽然无甚远谋,但争权内斗倒是无师自通。他的政治资源毕竟比太后雄厚得多,没多久,太后自请撤帘,隐居道观,一心修行,不问俗事。
不过其余国事,赵桓就处理得没那么从容。“流寇乱京”之事,尽管官方一再遮掩,民间还是慢慢谣传出了八分真相。便有江湖势力蠢蠢欲动,也想来个照猫画虎,弄个土皇帝当当。譬如河北西路之大盗张迪,也是梁山积分赛的常客,听闻消息,带人占了洺州府城,砍了太守,一封书送到朝廷,乞封节度使。等了一个月,没等来册封,等来了朝廷十万剿匪大军。
其余京西、两浙、荆湖等地,也多点开花,妄图割据。惜乎没有梁山的实力,被天兵一一剿灭。余党不约而同地逃亡梁山,梁山军马挑挑拣拣,杀了一批恶贯满盈的人渣,其余尚存义气良知的,吸纳入寨,接受改造。官军追捕不得,望泊兴叹。
这一闹,朝廷军费剧增,免不得又巧立名目,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各地民变更多了。
还好梁山兵马信守承诺,这一年来,并未进犯十六州以外的地方,否则中央财政要顶不住。
“听说梁山晁寨主没死,近来又开始在江湖上活动。”李清照三指拈着一枚扁圆棋子,轻敲棋盘,一边思索落点,一边道,“抑或是他的子侄?我消息并不灵通,不知其中备细。”
“我怎知道,我都多久没回去了。”阮晓露满面笑容,丢出骰子,大力拍一枚棋子,“啊哈!满盆星。”
心里当然明镜似的。有安道全在,阎王想要晁大壮的命,大概还得再排几十年的队。
外头的安保部队从来不跟她交流。赵桓还生怕这女匪会什么色`诱洗脑的功夫,把这些意志不坚的亲卫给策反了,于是隔一个月就换一批人。又专门拨了个六品官,带个团队,隔几日就到她这巡逻一番,看看人还活着没。也不多讲话。
日夜漫长,斗室狭小,开始折磨得她要疯,每天哭一阵,呆一阵,唯有疯狂做各种原地运动,累倒了往榻上一躺,不省人事;坚持了一阵子,也逐渐适应幽居寂寞,每日早睡早起,规律饮食、训练、休息,假装自己在备战一场永远不会开幕的比赛。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落子无悔。
还好李清照不避嫌,偶尔前来探访,给她说一些时事新闻,顺带喝杯酒,赌上两局。阮晓露闲来无事,潜心钻研,终于弄清了打马游戏的规则,甚至十局里能赢她两三局。
李清照见她笑得没心没肺,轻微地叹口气,算算点数,爽快认输,饮一大口酒,呛得直咳嗽。
阮晓露抱歉道:“这酒比俺们梁山的还不如,你意思意思得了,不用多饮。”
一开始,阮晓露作为举足轻重的人质,给安排的是宫城里的暖阁,每天能从窗户里看六宫粉黛来来去去;过一个月,赵桓扩充后宫,招来一批美人,就把她搬了出去,皇家道观里拨了间房,每天对着青砖古树,倒也别有趣味;再后来,道观里来了郑太后,她只能再次搬迁,安置在西华门外一处民宅。那是一户宗亲人家,被李逵灭了门,房间正空着。
凶宅还没住热乎,就被官府征用回收。阮晓露眼下住在开封府的高级监狱里。此狱专门收押犯罪官宦女眷,条件和梁山头领宿舍相若,让阮晓露觉得宾至如归。
她对此有充分思想准备。国家财政吃紧,哪能把大笔预算花在她一个女匪身上。
她只是想着,千万别让梁山家人知道,否则万一有人冲动进京抗议,她这脑袋就不太稳当。
另外,随着住宿降级,餐标也一次次缩水。从一开始的御膳房特供,到现在的一菜一汤,吃饱就行。赵桓大概想让她吃吃苦,解解气。殊不知,赵桓眼里的“吃糠咽菜”,以百姓的标准看来,依旧是丰衣足食。阮晓露完全没觉得亏着嘴。
唯一担心的,就是怕这酒里菜里给她加料。她谨慎起见,酒饭来了,先喂猫狗虫蚁,确认安全了再吃。不过想来赵桓也不敢学他爹。每日的餐食倒是干干净净,没做什么手脚。甚至她有一次伤风感冒,还专门派了个御医来瞧,唯恐她突然横死,惹怒梁山不是好玩的。
李清照见她这里粗茶淡饭,条件甚是简陋,也颇为不满。当初谈判那夜,她信誓旦旦向阮晓露保证的,可比这些多得多。
不过这姑娘显然乐在其中。方寸之间的小屋子,房梁让她掏了俩洞,改造成了引体架,砖头做的杠铃堆满墙角,盘得干干净净,明显天天使用。
李清照依旧觉得过意不去,道:“郡夫人是有朝廷俸禄的,定是让谁给贪了。此地也不是长住 之处。待我寻些门路,给你向上反映一下。”
“不必了。”阮晓露笑着摇摇头,抹开棋子,重新摆阵,“跟我说说,新的节度使宋江,有消息么?”
李清照微微冷笑:“据说诏书传到之时,那宋江坚辞不受,说什么自己是朝廷忠臣,绝对不能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又是撞墙又是上吊,闹得满城风雨……嘿,装跟真的似的。”
在外人眼里,宋江处心积虑,从一介猥琐小吏开局,攀附权贵,步步为营,养寇自重,最后找准机会,通过一次苦肉计,指使党羽大闹东京,给自己挣了个实权节度使,成为割据首领,完成了人生的飞跃,实在是为了野心而不择手段之奸雄。他越是寻死觅活,外人越觉得他惺惺作态,又当又立,演得比太祖皇帝还夸张。
忠心昭昭的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孝义宋公明,最终活成了他最不想成为的样子。
阮晓露问:“现在呢?”
李清照语带歉意:“后来我举家迁回京师,便不知山东情况。”
李清照的夫君赵明诚,原本是莱州知州。因是宗室,不敢和割据势力合作,决定弃官返京。梁山好汉因着和李清照的交情,并没有为难他,还派兵护送了几日。并且悄悄给李清照塞了金子,让她有机会向阮姑娘转交信件,阐述山寨及人员近况。那信阮晓露舍不得一次读完,每天睡前读一小段,着实快乐了好一阵子。
至于知州的缺额,宋朝官职冗滥,当地有大量候补官缺的士子。挑一个跟梁山合得来的,经过思想教育和政审以后上岗,有的是人挤破头报名——原本等上一辈子都不一定有官做,如今只要投诚梁山势力,就能立刻有现成编制,简直是鸿运当头,摊上谁都是祖坟冒烟。
当然,要是这新官胆敢趁机牟利、欺压百姓,那也用不着什么弹劾贬谪,第一次刀斧警告,第二次就脑袋搬家,换个新人。
虽然风险颇高,但在大编制的诱惑下,依旧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而像赵明诚这样回流京城的地方官员也不少,都等着重新委派,各高官门口整天排长队,都是托关系走门路的。不过赵明诚不用这么辛苦。他的夫人在东京之变时挺身而出,只言片语,说得土匪惭愧退兵,成为大宋女版郭子仪,佳话传遍市井。因着这层功劳,朝廷对赵明诚也十分优待,插队给了他一个官做,当了户部司郎中。夫妻两个多受荣宠,是京师里的红人。
这是约莫春夏之交时的事。上次李清照前来探望,就略略向阮晓露通过气。
阮晓露听不到宋江近况,自己想了想,狗朝廷那毒酒劲儿够大,就算有安道全神仙续命,晁盖也还是捱了几个月才重出江湖。宋江没那么好身体,又接连遭受打击,要死要活了一阵,估计现在还在病榻之上。至于什么“节度使”,定然已经成了被架空的虚职。
安心养病也挺好,省得他整天糟心。
两人有所保留地谈笑,又赌了几局。侍女轻咳嗽,提醒李夫人,“探监”时限快到了。
阮晓露心里还有一肚子问题。但也知道,李清照与女匪往来过密,让人知了,于她于己都有害无益。
她站起来,依依不舍地收拾赌具酒具。又从桌子缝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悄悄塞进李清照袖子里。
她笑嘻嘻道:“老规矩……”
才女姐姐够义气,每次来,都帮她夹带一封平安信,送入江湖,让梁山亲人们知道她好好儿的。
这次,李清照却没接,面带歉意,低声道:“最近不太方便。我们要搬去远处……若见到江湖朋友,给你捎个口信可好?”
阮晓露失声叫道:“啊?去哪?不会也是岭南吧?”
李清照起身敛袖,笑一笑,温婉的双眸里,显出几分不太合辙的凝滞。
“其实……我几次来瞧你,已经让人盯上做文章。我是问心无愧,奈何小人众多。加上元夜那次,我情急之下,出头邀你商谈,其实也违了不少王法礼法。言谈之间,也有几次不忠不敬之语……”
她不愿多说。其实她所背负的批评远甚于此。常有士大夫高谈阔论,说虽然那个李氏有点才藻,也是四书五经里泡大的,较之男子,毕竟少了些伦常名教的觉悟,缺乏忠贯白日的家国情怀,无怪早早就和土匪暗通款曲,立场可疑,未知居心……
就连她的家人也生出隔阂,认为她一介女流,为何一定要出这个风头,把自己闹到风口浪尖,给家族丢脸。顺带连累夫家,赵明诚在衙门里也时常被人穿小鞋。
于是干脆自请调动,离开京师这个风口浪尖。
阮晓露见李清照神色暗淡,心中了然,挺直了背,冷笑。
“回山东吧。俺梁山最是好客,从来不做恩将仇报的事儿。”
她就猜到。照宋朝官场这倾轧内斗的德性,李清照当时要是缩在一旁听天由命,没人会觉得她有错;只要她站出来,不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要她没打个响指,当场把匪兵给团灭,事后总会让人寻出错处。
哪怕她给王朝续了一命,避免了一场天下浩劫——可她越礼了啊!
李清照摇头笑笑,饮尽杯中酒,长叹一口气。
“十六州如今治下安稳,未有大动乱,倒是出乎我意料。”临出门,她又转回身,轻声道,“我本以为,治理地方非江湖好汉所长,最多坚持三两个月,就会难以为继呢。”
李清照是文人,平生从未学武习兵,但心态上却甚是要强。好比运动场上,撞见个比自己强的对手,纵有千般不服气,也不得不公允地夸上一句。
阮晓露乐了。她只靠想象,也大致能猜出原因。
虽然只是偶尔从李清照处听到只言片语,但她也能模糊推测,经过近一年的过渡,十六州俨然成为独立一国。在那里,朴素的公平正义取代了皇权欺压,人民当家作主……
当然还没实现,但至少朝那个方向迈了好大一步。
她笑道:“只要让百姓吃饱穿暖,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
李清照笑了:“道理简单。钱粮哪来?”
阮晓露耸耸肩,忽然面现骄傲之色。
“尊夫如今是什么官?在户部是不是?”她忽然道,“你问问他,如今朝廷还能收上一文钱盐税么?”
十六州既已割据,那么在广袤的沿海地区,都可以尽情地铺场晒盐。算下来如今已经收获两三茬,产量足以供应全国。然后再用盐帮的网络私销各地,其余地方的高价官盐能有销路才怪。
看来李总这阵子没少干活。
李清照微微一惊,绞着自己袖子不说话。
“告辞,姑娘保重。”她最后道,“打马棋就送给你。日后若能再相聚……”
阮晓露一阵心酸。以后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了。
她追到门口,不依不饶地问:“姐姐,我还没问你,如今大宋治下安稳否?动乱多不多?政局安不安稳?清官多还是贪官多?税收银子能坚持多久?若是百姓有的选,你说他们会选择住哪?”
李清照恍若不闻,快步离开。哗啦啦,侍卫锁上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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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雨细霜重,梧桐落叶,寒蛩韵急。阮晓露睡梦之中,忽听有人叫她。
“姐姐,姐姐。”
她正做梦在梁山喝酒,一群人围着她叫姐姐,她大着舌头挥手赶走:“一边去,俺要巡山。”
“姐姐,姐姐。受累您醒醒。”
这才听出这“姐姐”的口音不太一样。她心头犹如劈了一道雷,霎时间一头热汗,黑暗中眼睛睁得贼大。
“是我!”
随后泪水涌出,泣不成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时迁轻声怪笑,声音在牢房四周无序移动。
“您去外头看看,自打二月间起,不知谁带的头,从江南到山东到幽燕,处处都在杀鸡烧毛,熏得小人死去活来。我不接这单,江湖上还有嘛混头?”
阮晓露破涕为笑,马上摆谱:“那你干嘛不早来?”
时迁委屈不已:“谁叫你搬来搬去,没个准地方,害小人前功尽弃,白做许多准备。”
顿了顿,不敢诓她,又补充道:“况且你们军师的意思,不能操之过急,等生米成熟饭,十六州基业稳了,民心准了,再让小人动手。”
阮晓露擦眼泪,笑骂:“死秀才。”
说也奇怪,两人如常对话,外头值夜的守卫却 如聋了一般,数次经过门口,又大摇大摆地走远。
“受累姐姐,日间那位李夫人赠你的赌具,打开看看。”
阮晓露轻吸一口气,摸黑拆掉打马棋的木盒,赫然摸到一串大大小小的钥匙。
时迁仿佛料到她想问什么,细细的笑道:“她不知道。”
声音已远在墙壁之外。
阮晓露恍惚许久,轻声道:“外头至少有百人。”
“姐姐放心,只消听小人指挥,自有通路。但这一路颇为崎岖艰难,非体魄强健者难以穿行。不知姐姐……”
阮晓露捋起袖子,一跃而起:“这一年里,练三休一,雷打不动。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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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淮东海岸,天高日晴,青石铺就的码头绵延入海。一艘三桅巨船泊在水中。祈风的鞭炮已经放过,空气里满是硫磺气味。交织着被海水浸湿的木材散发出的淡淡咸味和海风中的腥气,组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冒险者的气息。
无数男女挑夫忙碌搬运。一袋袋沉重的细盐扛在肩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船上却有两个宽肩窄腰、身上纹着青红猛兽的大汉,一手提一个麻袋,举重若轻地卸入货仓,面不变色气不喘,让人好生敬畏。
那两人装满最后一舱盐,爬上甲板。角落里堆着几条古里古怪的土制杠铃,顺手拎起来举两下。
“大哥,”童威擦把汗,披个衣裳,在海风中高声问道,“干嘛还要带一舱的兵器。少一舱盐,少换多少犀牛角哇!那金毛段将军不是说了,这玩意最近在辽国可值钱,一尊能换一匹马!——哦唷,怎的还有门炮?”
李俊半靠在桅杆上,任凭劲风拂面,认真浏览了交割盐货的木牌,还给卫珠娘,拍拍她脑袋,让她下船。
他这才抬眼,“吴学究上次提醒我,照咱们这倾销法,那真腊国朝廷多半会不满,急眼了说不定要动武。咱们自保为上。不然为何要带兵?不过这些都是后手,能和和气气的做了买卖最好。”
旁边几个膀大腰圆的水手跟着挺胸,齐齐道:“谨遵李帮主号令。”
这些都是梁山的水寨喽啰,被三阮派来参观学习。十六州境内安稳太平,但也要居安思危,训练不能松懈,正好借出海的机会积累经验。
也算是给盐帮的兵力援助。化外之域,一切未知,多点人手,多一分安心。
此时水手前来汇报,海船调试完毕,随时等风启航。
童猛回头看一眼家乡故土,有些不舍,笑道:“贩中原,贩辽国,贩高丽,还不够,还要跑那么远去。”
李俊示意两兄弟近前。
“中原虽富饶,敌不住人多,不管劳作得多勤奋,分得多平均,总有人受穷挨饿。”
威猛兄弟皱眉,互看一眼。如此忧国忧民的言论,不像是他家大哥的口吻。
咸风猛烈,吹开他松松垮垮的衣襟,露出胸膛上贴肉一条黑皮绳,上头依稀挂得有东西。
两兄弟想,他也没求过什么护身符啊。
“……她跟我说,要往外走。拿我们的盐,做四海天下的敲门砖。”李俊望一眼海面,道,“到那时,人心思变,皇权式微,改日换天,兵不血刃。——唔,我虽然不十分买账,但……试一试也不要紧。”
童威童猛这下乐了:“阮姑娘何时跟你说了那么多,怎不跟我们讲讲?”
李俊轻轻白一眼,“因为你俩烧饭难吃。”
提起阮姑娘,几人谈笑如常,仿佛只是说起一个常在远方的朋友。
一群水寨喽啰却颇为伤感,抚摸那几道熟悉的杠铃,念叨了一阵,又吹捧李俊:“俺们晁寨主说了,李帮主有情有义,仁德兼备。没有盐货之利,十六州百姓至少比现在穷一半。等这次回来,他请你去梁山一聚……”
“歇歇吧!”李俊斥道,“我倒是想金盆洗手,江湖上寻个净办处躲着,你们呢?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梁山就当我是摇钱树……”
一群喽啰嘻嘻哈哈,听李帮主日常发牢骚。
“……否则,为何不派个人来替我?我一说不想干,你们就来什么,大义啊,大局啊,替天行道啊……算了,我认命。真洗手不干,怕是也挺无聊……”
他忽然住口,微微侧首,听到背后一阵轻微声响。
卫珠娘还没走远,小姑娘尖尖的“啊”了一声。
紧接着,有人攀上舷梯。一阵轻风似的跑近,那脚步声极其耳熟。
“我这不是来了?”有人笑吟吟地道,“我的东西呢?还我。”
满船人变成木雕。李俊骤然转身,身边的海风化为火,在惊涛骇浪里灼灼燃烧。
“神医安道全炮制新药,需要上好的犀角。”一个红衣姑娘跃上甲板,指间夹着三张最新版军功券,笑靥如花,“我就来跑个腿。愣着干什么?起风啦。”
(全文完)
最早的《乡约》起源和具体社会背景仍然充满神秘, 无法确切考证。然而,它无疑充当了统一封建王朝帝国法律的替代品。在乡约中,百姓对帝国的义务——主要是苦役和赋税——被大幅度地减少, 取而代之的是相互劝诫,在必要时相互合作、相互帮助。遵守经济、社会、治安方面的法律, 摆脱了君主控制民众和精英谋取私利的阴影, 变得更加精简和真诚。
中国最早有记载的书面乡约很可能起源于山东省济州附近的梁山山脉附近。一群逃避王朝追捕的不法之徒组成聚落,并影响周围的村庄(注:普遍认为, 这些人的事迹便是中国古典小说《草莽英雄传》的原型,虽然后者的描述多有夸张, 不可当做史料参考)为了摆脱王朝法律的束缚, 有人提出了《乡约》, 逐渐演变成一种带有反抗精神的自治形式。梁山团伙成员裴和吴对此贡献良多。
当然, 即便是出自百姓之手的《乡约》, 其执行过程也不可避免地需要动用暴力。梁山武装集团充当了暴力的执行者。但幸运的是, 这个集团内部有着相当成熟的纠错机制, 以及去中心化的领导方式, 避免暴力被滥用,从而确保了百姓对《乡约》的服从和信任。
诚然,由于《乡约》的缔造者多为文化素养不高的平民, 他们在政治与经济理论方面的知识相对匮乏,因此《乡约》的初版条款并不够严谨, 时常面临难以实施的困境。然而,正是在不断的试错与摸索中,《乡约》得以逐步完善, 而民众也对此表示理解和接受。这种灵活性和适应性,与中央集权帝国中一项政令需要经过深思熟虑且一旦颁布就难以修改的僵化模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乡约的制定与实施过程中, 民众的智慧和创造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使得这一地方性的自治规章得以逐步成熟和完善。
在《乡约》制度后期,豪强拥有的土地被严格限制,从而保障了在一定程度下的社会劳动的公平分配。一些学者认为,乡约的发展对宋朝晚期的社会稳定产生了积极影响。它帮助普通人摆脱了统治阶级的控制,减少了权力滥用和不公正的情况,同时为解决争端、维护社区秩序和自我纠正提供了另一种法律制度。这种基于共识和相互帮助的自治形式贯穿了此后数个世纪的中国历史。
中国以外的一些东亚地区,也逐渐接受了《乡约》的传播,并且籍此衍生出了适应性的版本。当然,其过程也并非是一直和平的。梁山武装集团的武力威慑在其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尽管不乏小型冲突,但在此后的数个世纪里,由于《乡约》共识根植人心,东亚地区再没有发生过全面战争。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相对和平富足的时期,继而导致了十三世纪后期的人口大爆炸和农作物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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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之乱
《乡约》的大规模传播,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一件相当戏剧性的事件——“都城之乱”。遵守乡约威胁到统治阶级的利益,促使了一种相当直接而愚蠢的反应——企图毒死梁山领袖晁以及帝国官员宋,后者同情梁山集团,并且与集团中不少通缉犯有着相当深厚的私交。这激怒了一群罗宾汉式的英雄,他们攻入了都城,屠杀平民,还在病中的皇帝惊吓而死。但是,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他们并没有像普通的叛乱团伙一样,进一步发动针对王朝的战争,或是满足于掠夺钱财及粮食,而是迫使新皇帝签署了一项承认在一定 范围内《乡约》合法性的政令,实质上创造了一个独立的国家。当然,他们也在名义上宣布效忠赵宋家族,这也是帝国允许他们存在的原因之一。当时的皇帝并不知道,这项举措实质上导致了多年后帝国的覆灭。
虽然梁山武装集团以骁勇善战闻名,集团内部也有许多杀人如麻的犯罪分子,臭名昭著者如佛教僧侣鲁和武,但最近的历史证据表明,“都城之乱”中的屠杀可能并不是梁山居民的所为,而是其他一些对帝国不满的势力所为。许多普通百姓甚至被认为是叛军的同情者,在皇帝的命令下被射杀。关于这个问题的学术讨论仍在进行中,但无论如何,这表明到了宋朝晚期,帝国权威的控制已经受到了严重削弱,促使普通人开始在他们的社区内探索途径。这很可能是《乡约》以“替天行道”的旗帜成立的最初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