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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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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不好,人心思变,都在琢磨搞副业。
张顺也愁:“我手底下那些卖鱼摊子,一半是非法占江,另一半无照经营,蔡京来了不得整改,眼下谁知还在不在。”
一群底层人口唏嘘一番,张顺忽然想起来:
“哎,凌老兄,你说你认识蔡九知府,能不能帮我顺便说道一下,减一减渔民的税?”
凌振却也头铁。跟着一帮匪徒混了许多天,他已经彻底摆烂,不端着他京城子弟的架子了。
他笑道:“蔡德章在东京做衙内时,我确实跟他有几面之缘。但今番我打了大败仗,还去斗胆求见,通他的关节,极有可能直接就被拿下法办,过去那点情面算什么?至于减税,提也休提。”
大家也就是这么一说。活了半辈子,只听说过加税,何曾听过减税?笑骂凌振两句,先后歇息。
再行几日,进了江州地界,在李立的黑店里吃了顿饭,坐张横的黑渡船过了江,又去穆家庄讨了点盘缠。三阮南下路上,把这几人都欺负了个遍。阮晓露本以为自己要“代兄受过”,做好了吃白眼的准备,谁知这几人见面就热络,管她叫妹子,原来跟三阮都已经英雄惜英雄,结义成兄弟了。
这日清早,雾气散去,便远远的看到江州府城大门。
由于蔡京在城里视察,门禁也查得严。好在有个凌振,光鲜的衣甲穿出来,大炮拉过来,守城的就毕恭毕敬,把“东京炮手”和他的伴当迎进了城,还热情介绍:“您几个远道而来,可知我江州有名的浔阳楼?一定要上去坐一坐——哎,小人可绝对没收好处啊!”
阮晓露进城一看,嗬,大领导莅临就是不一样。一个多月不见,街头巷尾干净整洁,酒楼客舍灯红酒绿,连街上的乞丐都消失了,全国文明先进州府。
一行人找个客店歇了,对好口词。次日凌振就出门,寻找拜见蔡九知府的机会。
其余三人排好班,轮流扮做凌振的伴当。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在外头晃荡了五七天,拜帖也递了好几回,府衙那里毫无回音。
凌振垂头丧气:“知府把俺忘了。或者知府瞧不上俺。或者知府想让俺赶紧回东京,自行领罪……”
这日正是阮晓露陪着凌振出门。她在旁边瞎出馊主意:“等知府出门的时候,拦在他跟前喊冤,管用吗?”
凌振嫌弃地摇摇头:“谁搭理你。又不是唱戏。”
正没辙,忽见街上走来一人,小步趋来,看到阮晓露就唱喏。
“阮六姑娘!”他低声道,“贤妹如何还在城里盘桓,眼下做公的多!——不过你这一副样貌,倒是温良无害,也不必怕,哈哈!”
阮晓露吃一惊,低头打量好一阵,才赶紧还礼:“哎唷,宋大哥。”

第75章
宋江这俩月显然过得很滋润。江南水土养人, 比起刚流配到此的时候,他身材更胖了,头发也浓了, 脸上的天生黄黑皮居然也似乎提亮了两个色号,衬得那金印更明显了。
但他走在路上, 完全没有因为这行金印被歧视。小商小贩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押司, 出门去?”
这哪是服刑,分明是度假。
阮晓露偷眼看看他身后, 李逵并没有跟来。她这才舒口气,客气一句:“近来可好?”
又压低声音, 明知故问:“没有不长眼的再想绑架你吧?”
宋江笑呵呵道:“没有没有, 多亏贤妹那日大展风采, 此后没人再敢打小可的主意……”
如果说在梁山上初次相见, 阮晓露对他来说就是个路人甲;那么上次浔阳江上, 这姑娘直接从张顺手底下抢人, 圆了他的坐牢梦, 这功德可就大了。宋江对她的印象分扶摇直上, 以至于今日一眼就认出来,一口一个“贤妹”,热络得不得了。
一个推车卖点心的小贩路过。宋江当即招呼过来, 塞几个钱:“给这位姑娘和这位军官各装两块糖蜜糕,多撒点糖。”
阮晓露还没来得及推辞, 糖蜜糕已经热乎乎的捧在手里了。
仗义疏财是宋公明的江湖人设。他见到别的好汉都哗哗给银子。几块糕算什么。
阮晓露也就没心理负担,谢一句,大口开吃。
宋江早就注意到凌振, 堆起笑容自我介绍:“小可郓城押司,因罪获配此处, 得遇将军,不胜荣幸之至!……”
凌振何曾被人叫过“将军”,惶恐自谦两句,就跟宋江热络起来,仿佛多年老朋友。再多聊几句,把自己今番的来意都透了个底儿掉。
阮晓露没拦着他。宋江是梁山的老朋友,在江湖上人脉通天,这些事迟早会知道,瞒他有什么意思?徒增隔阂。
果然,宋江听完海沙村保卫战的因果,询问了好一阵细节,意犹未尽,低声赞叹:“如今滥官当道,倒是良民受罪受苦。只是可惜小可不在彼处,否则也要出一份力!凌统制,你不盲从军令,而是遵从本心,为民请命,真真大仁大义……”
一个小小的获罪押司,放在以前,凌振是正眼也不会看的。但经历一次大战,凌振的心态已不复往常。过去满心的“建功立业”、“升官发财”,如今已显得不那么吸引人;反而是宋江随口一句“为民请命”,让他深受触动,难为情地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原本是一败涂地,又被强敌俘虏,挟持来到江州,前途尚不知在何处;在宋江口里,倒成了弃暗投明的英雄。
不过,听得凌振要见知府,宋江还是泼冷水:“小可近来在牢城听得消息,知府大人陪伴当朝太师视察民情,日日繁忙,恐怕没空。你们还是找别的门路吧。”
阮晓露心里有点丧气,但还是笑道:“宋大哥可有门路介绍给我?”
宋江一怔:“惭愧,小可一介囚徒,哪有什么门路。”
“那我还是在知府这里再试试吧。”阮晓露笑道,“谢谢提醒啊。”
宋江自嘲两句,忽道:“阮贤妹,凌将军,江州名胜浔阳楼离此处不远,何不过去小酌两杯?将这些豪杰事迹细细说来,也让小可听个够。”
凌振跃跃欲试。阮晓露轻轻横他一眼,以示警告。
喝什么喝,咱身上还有任务呢。
再说,她也不太想跟宋江喝酒,总觉得醒过来以后会被他给卖了。
两人于是好言推辞。宋江也不恼,笑道:“真不巧,今儿几个好友都没空——那小可一个人去。”
他跟两人告辞,背着手,往浔阳楼方向溜达。
阮晓露看着他远去的脚步。不知怎的,并没有看出度假般的悠闲。相反,那背影像个退休小老头,有一点点孤独的落寞,又像一只困在浅滩里的鱼,找不到面前的方向。
郓城宋公明,满腹经纶,忠心赤胆,只求建功立业,名垂千古。也曾在黑白两道长袖善舞,海内九州声名鼎旺,无数人见他纳头就拜。
如今却身负案底,被迫赋闲,每天蹉跎时光。
相识的各路英雄豪杰,有的在打家劫舍,有的在杀富济贫,有的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有的甚至跟官兵死战,保全了一方百姓,真真成了传唱一方的草莽英侠……而他呢,却只能上街喝喝酒,买买零食,跟小商小贩聊聊天。想跟朋友叙个旧,朋友都忙着,就他一个没事干……
这种日子,有些人可能求之不得。但对于宋江来说,并不是他想要的。
阮晓露为宋江唏嘘了一秒钟,叫过凌振,在街边小铺吃了个汤饼快餐。
“那门房不是说,蔡九今儿会陪他老爹出门视察?咱去碰碰运气。”
只是没走多久,前面路被堵上了。
一群人往浔阳楼的方向涌动,神色兴奋不已,口里叫着:
“快去看呀!晚了就没热闹看了 !”
阮晓露一不注意,被人群挤走好几步,差点跟凌振走散。
“哪里有热闹?”她问路人。
“浔阳楼!”路人兴高采烈地答,“有个山东来的配军喝醉了酒,正撒酒疯,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还在墙上乱涂乱画,那店主人都哭了!哈哈,快去瞧,那人还脱衣服……”
阮晓露眼前一黑,还剩一口的糖蜜糕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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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贼配军,前脚刚赚了她一波同情,后脚就让她不省心!
她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这个撒酒疯的另有其人,拽着凌振往浔阳楼跑。
只是这路上都被看热闹的堵了。为了迎接国家领导视察江州,教坊瓦子一律整顿,城里的娱乐项目被禁得所剩无几。市民们闲出鸟来。但凡有个乐子,摩肩继踵也要去瞧。
阮晓露干脆越过矮堤,跳进江,踩着水,越过人群,仰头一看——
在那苏东坡手书的“浔阳楼”三字牌匾上方,二层靠江的阁子里,清清楚楚有个黑矮汉子。只见他又哭又笑,还拿着支毛笔,在雪白的粉墙上挥毫作诗……
一个酒保侍候一旁。因着蔡京光临视察,知府整顿服务业,要求所有酒楼客店都得文明礼貌,务必让客人宾至如归。那酒保心里大概已经骂了八万句,碍着规定,还得陪着个笑脸,夸道:“好诗,好诗。”
底下围观的笑了一回,纷纷抻着脑袋看:“他写了啥?”
可惜文盲者众,离得又远,众说纷纭。
阮晓露也看不见宋江写了啥,但她心里可清楚。苦着脸,眼看宋江写下最后一笔,自顾自怜,放声大笑。
“终有一日,天下人人都会知道我宋江!哈哈哈!”
“浔阳楼宋江题反诗”,文学史上的名场面,该发生的躲不掉。
阮晓露见过宋江胸襟宽广、和善客气的一面;也听说过他城府幽深,狠辣果决的一面。
唯独想不到,就算是这样的人中之杰,他也有顶不住压力,发疯的一面。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在《水浒传》原本的故事线里,宋江这一发疯,就把自己送进了死牢。梁山泊众兄弟得知,不远千里劫法场,宋江最终被救下,断绝了白道上的前途,从此在梁山当二把手……
阮晓露哀号:“那我不白忙活了吗!”
她自告奋勇参加“宋江营救团”,离开温暖舒适的梁山,在鲁智深、武松、晁盖他们眼皮底下搞破坏,又跟揭阳三霸暗中通气,最后亲自操船抢人,还把自己搭进海沙村,挨了一发大炮,在生死边缘来回横跳好几次……
宋江反诗一写,她这些罪白受了!
这诗一写,宋江上山,水泊招安,兄弟们全归天,千言万语合成一个字:冤!
更糟的是,阮晓露似乎看到一个熟脸。上次对盐帮发难的通判黄文炳,此时也挤在人群里,大概是在寻找下一个进身之阶。
他似乎眼力颇佳,觑见宋江那诗的头尾,兴奋得连连跺脚,转头命令手下:“快去禀报知府!去找知府大人!再去江州牢城,查查这配军的名字!”
老天给他这次出头的机会。百姓文化低,看不懂那诗;他可看得真真儿的,明晃晃的反诗。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写出来,板上钉钉的反贼。趁着蔡太师在江州,揪出一个反贼,稳定一方江山,那不是国家大事?若是能因这事,有幸入蔡太师的眼,以后不得早早升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
黄文炳越想越激动,不住搓手跺脚。
阮晓露远远瞧见他那嘴脸,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丢到江里喂鱼。无奈围观人太多,她根本挤不过去。一霎眼的工夫,黄文炳的下人已经飞奔出去,找知府报讯去了。
真的勇士,不能向命运屈服。阮晓露冤了那么半分钟,大叫:“我偏要勉强!”
果断拨开人群,往浔阳楼里跑。
凌振刚追上她,呼哧带喘,手麻脚颤:“阮女侠,女侠等等我……”
浔阳楼的服务人员十分尽责,等宋江稍微消停一点,叫两个酒保,踉踉跄跄把他扶下楼,叫了辆车子塞进去。宋江仍然沉浸在壮志凌云的癫狂之中,不住痴笑,布帘下伸出一只手,随手赏了酒保一大块银子。
阮晓露冲到空荡荡的包厢里。酒气熏人,一桌狼藉,地上丢着用过的笔墨。十几行诗词龙飞凤舞的题在墙上,比楼下百姓们看到的,还多好几倍体量。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阮晓露放下窗帘,将这篇“发疯文学”略略一扫。很多草书认不得,但底下落款五个字“郓城宋江作”写得清清楚楚。她确信,这诗再留一天,宋江不仅染不红浔阳江口,反而绝对把自己送上菜市口。
她略一思索,桌上拣个瓷瓶,往桌上一敲,拾起块碎瓷,开始刮墙。
墨迹新鲜,刮两下,就随着墙粉往下掉,掉了她一身一脚。
酒保探头进来,莫名其妙:“娘子从何处来?为何……”
“是刚才那醉酒客人的妹妹。”阮晓露面不改色,“他把你这里闹得不得安生,我来赔个礼,帮你们清理一下。”
那酒保疑惑了一刻。哪有比“哥哥”还高半头的“妹妹”?是一个娘生的吗?
不过口音都差不多,显然是认识。那就不多问。
连忙抢过她手里瓷片:“这可使不得!怎么能让客人动手!没关系,没关系。等今日歇了业,小人自打扫。况且那位客人也给了赏钱,小人没怨言,真的。”
不愧是江州第一文明先进酒楼,这服务态度没得挑。
这时候凌振跑上楼。阮晓露立马拿他站台:“看见这位京师来的将军了吗?我们是一块的,他说了算。”
凌振已经被阮晓露各种陡出奇招给整累了,根本不管她说的啥,配合往门口一坐,像一尊颓废的门神。
酒保张着嘴:“哦。”
阮晓露:“一起刮。赶紧的!”
酒保莫名其妙,被她拉着一起干装修。
吱吱的声音刺耳无比,大片墙皮剥落,脚下一堆灰黑色的粉末。
“反诗”还剩最后两个字,忽然,木门吱呀一响,有人撞开凌振,气焰十足地跑了进来。
“通判有令!粉墙上的诗乃是呈堂证供,休要涂抹覆盖——”
来的是黄文炳的亲随。他喊完半句话,往墙上一看,脸色一黑,失声叫道:“住手!不许刮!我、我叫人了……”
黄文炳也算有心,猜到了店家可能会清理掉宋江的涂鸦,因此紧急差人来提醒。
阮晓露急中生智,一把扯住那个亲随。
“老哥想开点。”她故作关心,“这诗已刮去大半,你闹起来有何用?等黄通判到来,依然会骂你办事不力,没完成任务。”
那亲随愣了一下。
阮晓露趁机把“反诗”最后两个字刮干净,道:“你听我的,我帮你糊弄,包你不被你家大人怪罪。”
在官场上久混之人,最不怕的就是“糊弄”二字。那亲随忍不住点点头:“你要干嘛?”
阮晓露扯开自己的随身包袱,扒开一包散碎零钱、卫珠娘送的盐雕、阮小七给她塞的一卷煎饼……
找到许久以前给阮婆婆打的金钗儿,用薄而韧的花笺纸包着。她迅速拆开,金钗买椟还珠地丢回包袱里,展开那用作包装的花笺纸。
月余以前,黄文炳带人突袭盐帮据点。李俊和二童奋力抵抗,加上以晁盖为首的山东好汉们拔刀相助,把官军杀了个屁滚尿流。
黄文炳侥幸逃脱,掉了一堆身上零碎。其中就有几张花笺纸,上头几行马屁诗,不知是要跟谁显摆去的。
阮晓露不懂诗词鉴赏。如果这诗是写在寻常宣纸上,她也就丢了;但那花笺纸是稀罕物,精致华美,还熏了香,她就舍不得扔了。
梁山是文化沙漠,她在山上呆这么久,见过最多的纸张是草纸。
于是留下来当包装纸,包那金钗儿,增加点体面。
她展开花笺纸。尽管已有不少折痕,但上头的诗文清晰可见。
“快快,磨墨!”
地上丢着宋江用过的纸笔,墨已经干了。她往砚台里泼点酒。
那通判亲随看出她的意图,犹豫片刻,依言照做。
不就是糊弄嘛。
只要这墙上留着一首诗 ,他就算是办事得力,不算掉链子!反正隔那么远,通判大人也未必能看清诗里的字句。
阮晓露挑一块崭新的粉墙,提笔挥毫,略瞟一瞟黄文炳的几首大作,开始摘抄。
那么多人亲眼看到宋江题诗,如果现在这墙上光秃秃一个字没有,傻子都能看出是有人做了手脚。
不如做戏做全套,直接来个狸猫换太子,删除,剪切,粘贴……
那通判亲随看得一头汗:“娘子,这‘素’字似乎少了一笔。”
凌振有点文化根基,也小心提醒:“女侠,这一句的韵脚不太对,是不是抄错了?”
阮晓露装聋。靠着吴学究的“扫盲速成班”,她如今能认得常用繁体字,甚至能拿毛笔临摹几笔,已经很厉害了。他们以为她是谁,李清照吗?
反正宋江醉后疏狂,写出的字也奇形怪状,跟她现在的“孩儿体”书法不相上下。
她回头:“要不你们帮我写?”
两个大男人摇头如拨浪鼓。这姑娘胡搞瞎搞,别把自己拉上担责。
阮晓露写完最后一笔,楼下人声骤起,噔噔噔,至少十来个人霸道地跑上楼。
“太师到!清场清场!无关人等即刻离开!哎,说你们呢,快走快走!”

不知是哪个层级的官僚, 反正派头十足,把围观百姓通通赶走,整个浔阳楼鸡飞狗跳。
阮晓露正待深藏功与名, 回头一看,粉墙上被刮掉一大块石灰, 颜色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像一块长方形的伤疤。
她拽下墙上一幅名人字画,桌上抓一把米饭粒, 糊上去挡住那片伤疤。然后就撞上清场的军汉,像赶鸭子一样被赶了出去。
那浔阳楼老板跪在地上簌簌发抖, 明白着三四分, 糊涂着六七分, 感觉自己这生意大概做不下去了。
楼里的其他闲杂人等, 从酒保闲汉到唱曲儿的扫地的, 一律被赶到厨房仓库杂物间。当然有人傻大胆, 从小门里探出头, 悄悄踅摸几步, 往大门外看。
只要能瞧一眼当朝蔡太师真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以后就是一辈子吹牛的谈资。
阮晓露混在这些傻大胆中间, 也瞪大了眼睛。
江边石板路上,仪仗队排开老远, 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披甲军士将酒楼围在中间。两辆气派的马车停在浔阳楼门口。
百姓不敢靠近,远远伸着脖子看。
但见一群人簇拥着两个大官, 说说笑笑进了酒楼。
众人兴奋:“这是蔡太师和蔡九知府。”
可惜随行人员众多,蔡太师只见着个衣角儿, 完全看不到样貌。但看那平素趾高气扬的蔡九知府,眼下那前倨后恭的样子,是他老子无疑。
还有个发面馒头似的下级官员,一溜小跑跟在后头。有那认得的,嗤笑道:“黄通判这回要青云直上了。”
蔡京登上浔阳楼,凭阑举目看,颇为感怀。
“小九啊!当年我任舒州推官之时,年纪比你还小,一腔的热血锋芒。我曾站在这浔阳楼上,望着浩渺烟波,誓将那新法推行到底。而现在……现在啊,人变了,这楼却一点也没变。”
赏玩了一回景色,又说:“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夜观天象,奏说有罡星照临吴、楚,敢有作耗之人,你要紧守地方。”
蔡九知府蔡德章侍立在旁,只是一连串赔笑。他原本无甚才干,蔡京给他一个江州知府的肥缺,纯属为他刷履历。知道江州乃是鱼米富饶之乡,地方官只要不是个傻子,治理得都不会太差劲。
可蔡京感叹来感叹去,讲了半天政治课,就是没评价一句他的政绩。显然是找不到可夸的点。
正尴尬时,却见那通判黄文炳跪在地上,禀道:“太师容禀:正捉得一个公然叫嚣谋逆叛国言论之贼,岂不正合司天监之言?事非偶然,非同小可!……”
“哦?”
蔡京听完备细,矜持地表示惊讶,转头看向身边的儿子。
蔡德章连忙点头,佐证了黄文炳的话,期待地盯着自己的父相,满脸写着“求夸奖”。
当黄文炳派人飞奔告知,刚刚在浔阳楼发现“反诗”,捉到“反贼”之时,蔡德章喜上眉梢:来得正好,终于有政绩了!
于是跟蔡京东拉西扯,总算把老爹引到此时此地。跟黄文炳对视一眼。
两人没说话,但黄文炳眼中分明是:帮了你这么大忙,求恩相提携!
蔡德章回一个眼神:当然当然,今儿让你在我爹面前露脸,你抓紧机会表现。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暗喜。
远处几声吆喝,几个军汉押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刺字囚徒,连滚带爬地丢在大门口。他一身酒气,黑矮肥胖,正是宋江。
宋江酒还没完全醒,但已不记得题反诗的事,大着舌头,连叫冤枉。
“呔!”黄文炳狗仗人势,指着宋江骂道:“你这千刀万剐的反贼!若非知府大人挂心国事、明察秋毫,险些让你逍遥法外,动摇国家根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江听了这指控,再醺的酒也醒了,慌忙辩解:“小人一介囚徒,猥琐低微之人,如何能动摇国家根基?况且小人适才醉酒,不知做了什么……”
蔡京如何看不出来,是他儿子小题大做,一个醉鬼乱涂鸦,非包装成什么“国家大事”,举到他眼前显摆。多半是底下那个通判撺掇的。
蔡京不说破,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轻视之意。
蔡德章忙道:“太师,此事非同小可!常言道,醉后吐真言。这人醉里神智混沌,尚能题写反诗,正说明他早有反意,反意极浓,反入骨髓!下官这里有人证,无数百姓见过他癫狂之相;又有物证,那诗眼下明明白白地题在墙上……”
他说得声泪俱下,好像此反贼不处理,太阳明天就升不起来,大宋明天就要亡国。
蔡京不耐烦:“写的什么诗,我去看看。”
蔡德章慌忙拦住:“那如何行,休要污了太师的眼。”
蔡京微微冷笑。他诗书传世,位极人臣,上有星宿护体,背后是当今圣上,还怕一首反诗。
走进那临江的阁儿,酒菜香气未散,墙上果然几行字。
蔡京一眼望去,但见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如蚯蚓钻洞,如野猪出林,如荒山猛兽之张牙舞爪,如魑魅魍魉之乌面鹄形。在寻常人眼里可能算难看,但在当时第一书法家蔡京眼中,无异于不拘世俗的先锋艺术,当真是一笔好字!
蔡京忍不住放声大笑,慢慢往下读:
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
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铁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啸暮云稠。
志气冲天贯斗牛,更将逆虏尽平收。
——郓城宋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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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带笑意地读完,疑惑地看看蔡德章。
“反在何处?”
蔡德章已经愣了,立马看黄文炳。黄文炳脸色灰败,在蔡太师读出第一句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妙。
这几句诗,跟他方才瞥见的、宋江一笔一划写出的“反诗”,不仅一个字不像,怎么反而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好像是他自己以前的大作?!
蔡京目光严厉了些:“虽然文采平平,律调也不甚规整,但你们说是人醉后狂书,那也正常。可是,难道本官几十年诗书白读了?怎么一点没看出反意呢?”
不仅没有反意,反而有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若按蔡德章方才那番“醉后吐真言”的逻辑,这人“酒醉未敢忘忧国”,比他蔡京还忧国忧民。
扑通一声,黄文炳跪下了。
“下官……下官看过的不是这首诗!绝对不是!下官记得那诗里明明白白写着什么,‘敢笑黄巢不丈夫’……”
蔡京勃然大怒:“本官眼又不瞎!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墙上没看见,只是听得从你嘴里说出来。难道是你写的?”
黄文炳磕头如捣蒜,绝望地呜咽:“真的有,真的有反诗啊……对,对!许是让人用字画遮住了!来人!把这些字画都……”
“大胆!”蔡德章突然喝道,“这墙上字画都是名人手笔,还有蔡太师早年真迹,你说揭就揭?你胡闹够了没有?”
黄文炳被自己老板背刺,震惊地张了嘴。
“太师,”蔡德章道,“这黄通判立功心切,不惜构陷无辜,若非太师执意要上来看一眼,下官险些被他瞒过了。”
又骂黄文炳:“枉本官对你多年信任,你为着一己之私,不惜捏造事实,欺瞒上官,骗得脸自己都信了!真真可恶!”
黄文炳被这口巨大的锅给甩懵了,失声道:“明明 是知府大人你授意……”
蔡德章连连挥手,来两个亲随,把黄文炳拖出了雅阁。
“且将他下狱问罪!”
蔡京冷眼看着。生子不肖,这混小子行事不靠谱,但他也不能真的罚儿子。只能让这通判顶了所有罪过,也算是给蔡德章一个小敲打。
蔡京看向门口那个瑟瑟发抖的跪着的囚徒,和蔼地说:“让你受惊了。”
整个阁子里,虽然几个当官的呼来喝去,但情绪起伏最剧烈的,当属宋江本人。
他还醉着酒,迷迷瞪瞪被人从单间宿舍里拽出来,一步三打地赶出牢城。抓他的人自称是州府手下,口口声声管他叫反贼。宋江全程懵然,还以为是他跟梁山泊暗通款曲事发了,今番必是个死。
魂飞魄散地趴在地上,等了半天,却等来了蔡京的笑声。
“你是郓城宋江?”蔡京和蔼地说,“是那边的押司?犯什么事了?”
宋江俯伏在地。当朝太师亲自问话,他一辈子没接触过这么高级别的大员。
虽然他跟江湖兄弟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没少唾骂“当今天子至圣至明,只被奸臣弄权闭塞贤路”云云。如今“弄权奸臣”近在眼前,他却吭不出一声,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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