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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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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夜等这群土匪笑完了,坐直身,强作镇定:“义士何故邀截本官?既留了诸亲随性命,看来也非穷凶极恶之徒,敢是有话要说?”
不叫“贼寇”,而称“义士”,语气挺客气。
船上的人也就坦坦荡荡,纷纷报名字。
“梁山阮小二、阮小五、阮小六、阮小七、张横、张顺,今儿跟你交个朋友……”
阮晓露看那张叔夜,五十岁的人了,头发胡须都半白,溅了半身的水。官船上有炭炉,此处却冰冷一片,冻得老爷子嘴唇发紫。
她从船里翻出个破毯子,尊老爱幼地丢过去。
然后跟同伴们对对眼神,清清嗓子。
“您猜得没错,确实是有事商量……”
张叔夜笑起来,干脆摘下幞头,毯子铺在膝盖上,仰面打量这群男男女女。
“我不跟你们讲大道理——你们若能听进去,现在也不会在此地,做此等勾当——我只说一点,你们也看到了。梁山大势已去,凭你们几个,无力回天。就算在此杀了本官,本官以身殉国,死后敕赐立庙,加封名爵,何其美哉?而诸位也不会活着出这水泊。何苦来哉?本官指点你们一条路——赶紧把本官送上岸,然后摇着这艘船,即刻离开济州府,本官可以假作无事发生。以后做个良民,好自为之……”
张叔夜滔滔不绝一番话,倒把三阮说愣了,狐疑地相互看一眼。
三兄弟跟官军打交道多矣,所见皆是软骨之辈,稍微威胁几句就求爷爷告奶奶。碰上性命攸关之时,一般自己先逃为敬。
像张叔夜这样,面对尖刀面不改色,言谈之间浑不怕死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以前的经验有点不够用,又隐约有点惺惺相惜,觉得这太守投错了胎。要是生在贫民家,遮莫也是个响当当好汉。
阮晓露见兄弟们哑火,迅速接过话头,“不知是谁给您传的情报,说梁山空虚,没人了?这人一准没安好心。太守不知,我们几个只是前哨。我们梁山有一百单八头领,各自身怀绝技,还有几万精兵,之前都在跨州作战,此时都还在回山的路上。等他们回来,定然又是一场恶战。上天有好生之德,您定然不愿见到那么多伤亡……”
其他人听到阮晓露胡诌什么“一百单八头领”,也吓一跳,好在都管住了嘴,没问出声来。
张叔夜自然不信:“哪有那么多人,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么!”
阮晓露笑道:“你手下的官军,以前只知道在泊子外头骚扰百姓,今儿头一次进来,怎知我山上底细?”
张叔夜冷笑:“倘若真有几万——就算打个折,几千盗匪在我济州府乡里横行霸道,会没有风吹草动?会无人报知本官?逃难的百姓早就把济州府城门踏破了!”
“那是因为俺们有寨规!”阮小七抢着说,“凡是下山活动,一律不得惊扰百姓!”
张叔夜嗤之以鼻。大宋禁军都没这纪律。真有这样的匪,早饿死了。
但他同时却暗暗心惊。之前得知梁山空虚,他和幕僚们一致认为是匪帮内讧,有人出走;如此一来,就算有绿林流入社会,也是一盘散沙,容易收拾;
如今看来,他们竟是有计划地离开济州,为别的江湖朋友“两肋插刀”去了?
这种气冲霄汉的壮举,张叔夜只在笔记小说里读过。要说发生在自己身边,还真有点超出他的认知。
张叔夜思索半晌,依旧淡定:“梁山易守难攻,如今山上已布置了重兵,你们就算有精兵强将,也要掂量一下胜算。”
“就怕他们不来攻,”阮晓露一拍手,“而是流窜到别的地方,比如……比如打个济州府,拆点房,借点粮,不在话下吧?嗯,攻打济州府还是好的,万一他们决定流窜到别的州县,甚至去京师闹点乱子,那麻烦可就大喽。旁人一看,哪来的流寇这么厉害?哦,济州府出来的……济州府太守是谁呀?怎么不管管?……”
张叔夜脸色一黑,眉头筋肉抽动,像个管不住学生的班主任。
“据我所知,济州府的守军总共三千来人,半数都在山上搬东西。战斗力么,咱不粉饰太平,我一个人大概能打仨。”她笑吟吟,说道,“太守老伯,你不想被贼寇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被偷家吧?到时大家换一换,您坐聚义厅,俺们寨主坐府衙,看谁坐得更舒服?”
张叔夜火冒三丈:“你们……”
“哦不对,那时候您已经被我们给杀了。留下如此烂摊子,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追封,子孙也抬不起头……”
张叔夜知道她这话八分胡扯,但还是忍不住气恼:“你……你们蜗居水泊,怎知我济州府兵力强弱?”
阮晓露眨眼:“算命算的。”
张横悄悄给她竖个大拇指,表扬她的嘴皮子。
别的梁山好汉虽然不能轻易进城探听声息,但架不住她在济州府有熟人。随便跟李小二、跟张教头聊聊,再加上自己用心观察,日子久了,自然能推断出济州府的城防细节。
三兄弟奈何不了张叔夜,是因为 他们一直把他当一个“官”——贪生怕死、贪得无厌、色厉内荏、自私自利的狗官。
无数狗官在他们手下吃瘪丢命。可一旦张叔夜偏离了这个“狗官”的基本盘,三兄弟就有点拿他没招。
而阮晓露对古代的官老爷没有预设的偏见。她就把张叔夜当个普通地级市领导,心想,领导最在乎什么呢?
稳定啊!
现在出给太守的难题是,到底是把猛虎圈在山上呢,还是放他们出去,到太平地界满处游逛?
这个潘多拉大礼盒,他敢开吗?
张叔夜微微闭目,戴上幞头。
小船在水面上转了好几圈。金沙滩上已有官兵排队迎接,卵石滩上铺了木板,披甲军士列队两侧,等了许久。
太守再不上岸,旁人恐生疑虑。
阮晓露灵机一动,轻声道:“老伯,来都来了,俺们陪你上去参观一下?”
正好借机上山,去探一探真实情况。
张叔夜登上金沙滩。岸上官兵来迎,免不得有些疑惑。
“赵虞侯呢?钱校尉呢?怎么还有女的,是百姓?……”
张叔夜犹豫片刻。
他倒是可以立刻命令将这些绑匪格杀勿论,己方人多势众,也下得去这个手。
然而若如那渔家女所说,梁山好汉成建制地在外头游荡,万一转头去滋扰济州府怎么办?
稳定,一定要稳定。
于是简单解释,说官船抛锚,大部分亲随都困在船上。这姑娘是当地百姓,来帮忙的。
这些小兵平时连太守的面都少见,太守身边的面孔更是没几个熟的。听闻太守解释,深信不疑。
“行了,兀那妇人,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赶紧走吧!”
阮小七冷哼一声。
张叔夜忙道:“这个妇人,嗯……本官要她跟着,有公干。”
看着太守身影走远,小兵们那叫一个羡慕。这百姓立了多大的功劳,能跟太守一块走,这会儿她的祖坟是不是已经开始冒烟了?
一顶小山轿,嘎吱嘎吱地把太守载上山。沿途一片寂静,只有几处空荡荡的岗哨亭。
聚义厅大门紧闭,贴着新鲜的济州府封条。破碎的窗户纸随风招摇。门口守着几个土兵,见了太守,齐齐声喏。
张叔夜:“这是贼寇大本营。你们门外守着。本官要亲自验看此处。”
土兵不敢有违,揭了封条。

第83章
厅内正中三个交椅, 分属寨主、军师和妖道。旁边两面镶边旗帜,左手“气冲霄汉”,右手“义薄云天”。下头几十个型号统一的交椅, 两侧是长条桌和长条板凳,墙边堆着酒坛子。
张横张顺头一次瞻仰这名满江湖的聚义厅, 四只眼睛不够看, 走了半天的神。
此时花小妹和李立收到讯号,也赶来会合。
张叔夜又看见一个光彩照人大姑娘, 再吓一跳。这到底是土匪寨,还是谁家后宅?
而且这姑娘居然深谙官宦人家之礼, 笑盈盈一个标准万福:“见过……”
有人抢话:“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 拜见太守。”
花小妹怒视戴宗。
阮晓露把他们招呼过来, 低声道:“二哥五哥守大门, 张家兄弟守后门。七哥跟着那太守。李立监视戴宗, 别让他跑了。花小妹望风。”
若在平时, 兄妹几个一齐行动, 都是阮小二发号施令。今日事关紧急, 这张叔夜跟他们不对付,反倒是六妹子似乎能拿捏他一下。那就听她的。
阮六姑娘的组织能力有目共睹。其余人先后点头。
但张横还是有些疑虑,低声商议:“就这么让他随便看你们——哦不, 我们老窝?”
阮晓露反而笑:“有啥见不得人的?”
“这是何物?”张叔夜忽然发现台面上一个小本本,拿起来好奇看一眼, “寨规?你们这还有人会写字?”
寨规是吴学究手笔,字迹工整秀丽,近一年来添添补补, 也写了几十页。
“杜绝浪费,禁止赌博……只取钱财, 不伤性命……这是什么?殴打妇女,军法从事……呵呵,有意思……”
张叔夜开始还不以为然地嗤笑,看了几页,神色逐渐凝重。
“看一眼得了。”阮小七生怕里头有什么机密,不客气地抢过他手里的本子,“想看全,来入伙。”
张叔夜肃然问:“这是写着玩的,还是……还是你们都会遵守?”
“如果太守您今日和平退兵,那这寨规就是严律,”阮晓露也正色回,“要是您贪功冒进,非要抢这块地盘,那它就是一叠废纸。”
张叔夜点点头,许久,吩咐道:“你们劫掠的金银存在何处?有多少?“
库房离聚义厅不远,也贴着封条。那房门原本重重上锁,此时都已被砸开。
库房里的金银已经被官兵清点完毕,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张叔夜拿起清单一看,忍不住皱眉。
不是听说劫了大名府十万贯生辰纲么?这帮土匪怎么理财的,这才几年,怎么连个乡间财主还不如?
倒是有不少坛坛罐罐,一掀开,一股冲鼻酱味。
“老乡家的酱菜。”阮晓露介绍,“晁天王有时下山,见到贫苦百姓就散财。乡亲们无以为谢,送点自家土产。”
张叔夜:“……”
这还是土匪吗??
当然,实际上的梁山日常,也并没有这么高尚。“劫富”是常事,“济贫”看心情。寨规也并非人人严守,反正谁违规了,要么罚军棍,要么罚干活,要么扣军功券,弥补方法多种多样。
这些,张叔夜没必要知道。
凭着现有的信息,张叔夜拼凑出这么一群土匪画像:他们身怀绝技,纪律严明,平时只在山上演武聚义,只吃喝,不嫖赌,除了逃税逃役,没什么错处;实在没钱花了,才下山去劫个声名狼藉的大户,只谋财,不害命,还顺便放一把火,烧掉贫苦百姓的贷款借据……
张叔夜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能,招手唤过亲兵。
“那被俘的四个贼首,给本官带上来。”
不一刻,吕方、郭盛、石勇,都被五花大绑,盛在陷车里,一排推了来。唯有公孙胜宽袍大袖,自由走来,只是后头跟着两个兵。
不难看出,谁是迅速投降的,谁是抵抗得厉害的。
不过阮晓露觉得也不能怪道长贪生怕死。换了她,面对众寡如此悬殊的局面,大概也不会傻兮兮去送人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另外三个人都是血气方刚大小伙子,定然不肯束手投降,看来还是死战了一阵子,先后被擒。
四人被囚多日,如今突然出门,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刚睁开一条缝,就看到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石勇当场泪流满面:亲人啊!亲人来看我们了!
郭盛则脸色灰败。怎么,又有人被擒了?
吕方朝三阮怒目而视,张口就要骂:谁让你们擅自下山?
阮晓露使劲在后头打手势。公孙胜隐约明白过来,连连使眼色,做手势,把旁边三个人给嘘安静了。
张叔夜将这四个俘虏一一看过去,开口问:
“你们平日,每天都干什么,吃穿用度从哪来,跟本官说一下。”
四人互相看看,只是冷笑。
别看狗官现在得意,等我大军杀回,有你们好受的。
不过,若真等大军杀回,恶战之时,官兵会不会拿他们来祭刀泄愤,这就不能细想了。
张叔夜讨了个没趣。远远看着关上关下的营寨规模,突然道:“你们也没那么多军马吧?我看最多三千人。”
阮晓露猝不及防,被将一军。原本的“导游”路线,并不打算带张叔夜去兵营。然而这太守却是从过军的,还是从细节上推测出了梁山的兵力多寡。
她抿嘴,若无其事地笑道:“是没这么多人。然而一个顶你们十个。您看这儿。”
聚义厅东侧耳房后面,本是片原始森林。这林子却似遭过灾,外面都是虬结粗硬的老树,中间却有一块空地,横七竖八,倒着十几棵连根拔起的树。
“我们这有个和尚,闲时爱拔树。这些都是他的战果。”
鲁智深造访梁山的那几天,喝酒喝得爽快,酒后进行了充分的才艺展示。
虽然鲁大师并非梁山编制,但这时候借来救急,想必和尚不会介意。
张叔夜咋舌:“这……”
真有一百零八个同款魔星,闹将起来,他全济州府的绿化都要遭殃!
阮晓露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看见断金亭顶上的大酒缸了吗?是一个行者没事扔上去的。”
“……”
“这石头缝里的红缨枪,是俺们山上的兵马教头扎进 去的,谁都拔不出来。您试试?”
张叔夜神色愈发深沉。山上的强盗个个如此神勇,把他们赶出水泊,赶入社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花小妹知晓了阮姑娘的用意,也跃跃欲试地凑上来,笑道:“我们山上人人身怀绝技,连我一个女子都不例外。太守看见那天上一行雁来么?不是小女子夸口,我要射中那第三只雁的脑袋。”
说毕,库房里取一副弓箭,瞄准,英姿飒爽地拉开弦——
但见弦迸飞星,一声响处,箭矢腾空,正擦着那第三只雁的翅膀。
那大雁坠落半空,扑腾一会儿,又慢慢地飞上去了……
花小妹傻眼。
她近来苦练武功,但毕竟基本功不扎实,比不上她哥哥的百发百中。
好在张叔夜高度近视。他眯着眼,使劲向上找。
阮晓露二话不说,一溜烟往山下跑。过了盏茶工夫回来,手里拎着只死雁。
“射中了!”
花荣为了炫技,在山上没少猎杀野生动物。阮晓露跑到集体厨房,当即看到好几只没来得及拔毛的大雁,选了只还算新鲜的。
张叔夜久居官邸,不谙法医之道。况且天气严寒,还真看不出这大雁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倒抽一口气,看了看花小妹,情不自禁赞道:“真巾帼英雄也!”
三阮在后头鼓掌吹哨,怪声喝彩。
花小妹脸皮臊红,气鼓鼓地站着不说话。
张叔夜在山上逛了个把时辰,贼寇们对他还算客气,终于有点放松。
他笑着问阮晓露:“那娘子有什么本事,可否让本官开开眼?”
娇小姐居然是个神射手。那几个壮汉不必问了,降龙伏虎的力气,精熟的水性,他也已见识过了。只剩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也不像弓马娴熟的样子,不知有何底气跟他胡搅蛮缠。
阮晓露被问住了。她能干嘛?
大概是,让您脸着地?
不敢炫不敢炫。万一老人家摔出三长两短,梁山大业只能中道崩殂。
她笑一笑,避重就轻:“我么,我就在寨子里帮大家跑跑腿儿,管管后勤……”
张叔夜眼睛一亮。
如此不正常的谦虚,这才是深藏不露的角色啊!
方才看他们寨规里写明不准殴打妇女,难道这山寨竟是妇人当家?
“报——”
一个哨兵呼哧带喘地爬上山,拜倒在太守面前。
“报!与兖州交界处,发现大批不明来路的民间乡勇,正在西进!”
张叔夜问:“可曾杀伤百姓?”
那报讯的放低声音:“据说是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只因前一晚借了个大户的粮,那大户在州府里挂了个芝麻官职,因此星夜派人前来喊冤。”
张叔夜沉思半晌。
忽然,他拂袖走回聚义厅,指着阮晓露,边走边问:“你能做得山寨多少主?”
阮晓露猝不及防,忙跟过去,又回头看看公孙胜。这个眼下级别最高的梁山领导,正在角落里跟戴宗交头接耳,也许是在交换修道心得,半眼没往她这儿看。
她大步跟上:“您尽管提条件。就算我越俎代庖,也是山寨里自己责罚,不关您事儿。”
“好,”张叔夜回到聚义厅,拉下晁盖那把交椅,端坐桌前,一拍那虚拟的惊堂木,“你等梁山义士,可愿接受招安,报效国家?如若应允,本官可赦免你等打家劫舍、藐视法度之罪过,上奏朝廷,授予官职……”
阮晓露听得一身白毛汗。这张叔夜是个狠人!
耗不起,就收编。跟方腊思路一样一样的。
最关键的是,他有这个从容信心,在敌人的大本营里反客为主,与虎谋皮——这份胆识,当个地级市领导屈才了。
后头三兄弟匆匆跟上来,听见张叔夜如此说,当场便要发作。
“狗官……”
阮晓露赶紧灭火,抱着哥仨的腰,艰难往后推。
“消气消气,咱要是答应,晁天王回来肯定要咱脑袋。”
又想,还好把宋江送去东京了,否则他要是在山上,肯定得光速滑跪,说不定比太守还早想到这两个字。
有了被方腊“招安”的一番经历,她也不乱分寸,扬头反问张叔夜。
“太守且慢许诺。您要招安梁山义士,此事可曾上报朝廷?可曾得到皇帝核准?没有?那您这是坑我们呢?万一我们答应了,回头金銮殿那位来个翻脸不认,您觉得寨子里这些煞星会把气撒到哪?就算上头默许,您先斩后奏,擅自招安一方盗匪,朝里会不会有人揣测,您是暗自积攒实力,养寇自重,图谋不轨呢?”
反正几近撕破脸,她再出言不逊,张叔夜能把她怎地。
张叔夜怔了好一刻。他也万没想到,一个女土匪脑子转那么快,刹那间条分缕析,挑出他话里唯一致命的破绽,皮球直接踢回他脸上。
要知道,他以前也招安过不少不成气候的强盗。那些粗鲁汉子根本不晓得多问一句,一听“招安”,膝盖马上就弯,恨不得马上就披红挂绿,换一张皮去祸害百姓。
但张叔夜抛出这句“招安”,属于无成本试探。对方呛回去,他马上就改口。
“本官随便说说,你们且记心上,此事从长再议。”他笑道,“那么你们可否保证,此后摒弃抢劫之恶举,保这八百里水泊外的百姓安居乐业?”
三兄弟眉头拧紧。阮小七忍不住喊:“不让劫富济贫,让俺们饿死?”
张横也愣:“老子一辈子只知道抢劫,不会干别的!”
“水泊里那么多鱼,又不上税,”张叔夜轻飘飘道,“我看你们后山上又有大片荒地,花点心思开垦一下,也能吃饭嘛。”
这就属于想当然了。他一个不事生产的统治阶级,以为开荒种地、喂饱几千张嘴,有那么容易吗?
阮晓露忽道:“保证不给你济州府添乱,成吗?”
张叔夜一怔,想了想,义正辞严地道:“别的州府也不能祸害!——当然,本官只管得济州,旁的地方,也无从过问。你们真去了,本官也不知,惹下祸事,那是罪有应得,本官必定冷眼旁观,拍手叫好。”
“噗,”阮晓露忍不住笑出声,“谢谢您了。”
海沙村的境遇让她明白了古代的“人治”社会的精髓: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事情并没有明确的法律依据。跟朝廷,跟官员,原来都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就连那身上担了无数杀头刑名、罪行罄竹难书的绿林悍匪,官府平日里叫着“私通贼寇死罪死罪”,但情势所迫时,也可以屈尊纡贵,跟他们暗地勾结一下。
底下所有人都笑起来,听懂了张叔夜的言外之意。
阮小七大声答应:“没问题!保证绕着济州府走!”
咣当几声响。阮小二找出犄角旮旯一坛酒,倒出几碗,拍在桌上。
“太守?”
张叔夜嘴角抽动。这帮泥腿子土匪,还想跟他一起喝酒?
然而他身在匪窝,不入乡随俗,不能取信于人。
他慢慢伸手,犹豫着。
阮晓露灵机一动:“这碗酒的意思,您明白吧?哦对了,本来还应该杀只鸡,把鸡血混进去的。但眼下鸡都让他们撵跑了,要不您等会,我去捉一只……”
张叔夜一哆嗦,赶紧端起碗,唇角沾了个边儿,立刻放下。
“就这样,就这样罢。”
酒还不错。
梁山土匪这边不含糊,齐齐端起碗来干了。
聚义厅里没有多余官兵,一碗酒穿肠而过,留不下什么痕迹。然而在张叔夜心里,定然已留下永久的刻印。
张叔夜慢慢站起来,举着老迈的胳膊,卸下厅上那写着“气冲霄汉”、“义薄云天”的两面旗帜,卷起来。
花小妹:“你干什么!放下我们的东西!”
张叔夜摸着胡须,笑道:“留个质当。”
日后万一梁山不守信用,祸害济州府的民生,这两面旗帜就是这群男女“私通官府”的证据。就算梁山不清理门户,以后他们在江湖上人人喊打,再也没法混。
阮小七见状,虎着脸上去,扒开张叔夜官服,揪了个印章出来。
张叔夜大怒:“干什么?”
阮小七笑道:“留个质当。”
俺们好汉一诺千金,狗官居然敢不信,那也小小的礼尚往来一下。
张叔夜吹胡子瞪眼,最终决定忍了,就当这印不小心落水,回头刻一个新的。
至于梁山上的金银物资,济州府收缴大半,慈悲为怀地给剩下人留了半个月的口粮。
官军有序撤退,官船一艘艘开出港,梁山泊重归平静,只留一地凌乱的封条。

第84章
瘟神终 于送走。阮小七把寨主的交椅拉回原位, 耐不住心痒,一屁股坐上去,学着晁盖做派, 脚往椅子边一搭,左右四顾——
“兄弟们, 开会了!”
余音绕梁。
大家想笑不敢笑。最后是阮小二把他拉下去, 又好气又好笑,斥责道:“没大没小!这地方是你坐的?”
阮小七嘻嘻哈哈:“我坐着玩玩。”
梁山大本营失陷数日, 又奇迹般地回复原状。他有点恍若做梦,想做点出格的事, 驱散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天色渐暗, 空荡荡的聚义厅显得有些阴森。阮晓露张罗着点火把, 自己忙到手酸, 才点亮了一面墙。
石勇过来进谏:“姑娘, 山上桐油只剩一缸了, 咱省着点用。”
石将军石勇, 是个真正“混”江湖的——混日子的混。他逃走江湖的原因, 据说是十六岁时赌博,一拳打死了一个出千的。
鲁智深打死镇关西还用了三拳。石勇这效率比和尚还高三倍,确实值得吹嘘。
当然, 被他打死的那人,前一天刚过完六十大寿。这个细节就被他谦虚地略过了。
寻常江湖好汉, 随着时间推移,资历也水涨船高。比如鲁智深的出道之作是“拳打镇关西”,这才没几年, 江湖人士提到他时,他的简历里就多了“火烧瓦罐寺“、”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单打二龙山”……
可谓战果累累。
但是石勇不一样。随着时光推移, 他度过青春期,到了十八岁、二十岁、二十六岁……
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依然是:“因赌博一拳打死了人,逃走江湖之上。”
但石勇非常会傍人脉。凭着唯一的战绩,先结识柴进,又结识宋江,作为“宋江哥哥嫡系”上了梁山,有了头领编制,军功券也攒得飞快,不知道他每天都干啥。
阮晓露本来跟他不太熟——不奇怪。别的江湖好汉在一起,还能聊聊各自的光辉战绩。跟石勇聊天,他永远是:“老子十六岁那年……”
不过眼下,石勇和吕方郭盛一样,被官军审出一身的伤,衣裳碎成条,那打死人的拳头也包起来,吊在膀子下。
阮晓露对他印象改观,觉得这人能处。
她关心道:“去库房拿点伤药,我看还剩两三包。”
石勇道:“这点伤无妨!俺们几个去收拾收拾各处的垃圾。官军来这几日,到处祸害!”
吕方郭盛两个人也被解了缚,先后过来打了招呼。但阮晓露察觉到,三个人都跟公孙胜保持着距离,偶尔看跟他目光相接,一律翻白眼。
大约是道长投降太爽快,他们看不惯。
阮晓露点点头,把聚义厅交给这几位,然后跑回哨所,把老娘给接出来。
幸而老婆婆没受什么伤害。官军忙着封房子搬东西,对她这种“贼眷”正眼不看,只是关起来锁着。
阮婆婆一个劲的埋怨三个儿子:“新招来的那些个小伙子,一个个忒没礼貌!一点也不尊老,还推俺,让俺住小黑屋,跟官军一个德性!”
阮小二知道是老娘老眼昏花,把官军认成了喽啰,赶紧认错:“是,是,都怪俺把关不严。已经都教训过,遣散了,不让他们留在山上。”
齐秀兰悄悄告诉他:“俺哄着老婆婆,说是要给她翻修个大院子,只能暂时换个地方住。外头都是工地,所以不能出门,这才捱了好几日。你们再不来,婆婆要起疑了。”
阮小二朝她一揖到地:“大姐厚恩,小弟死不敢忘。”
齐秀兰随后委屈:“他们把我的酒都搬走了!这帮贼兵贼将贼官,比强盗还会抢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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