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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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现代影视剧影响,阮晓露原本认为,那些占山造反的“绿林好汉”,就算不是个个武艺超群钻天入地,也应该都是体壮如牛的猛男,丢到现代健身房,肯定天天被人搭讪。
如今才发现,在古代,能达到“健美”标准的人类只占少数。这些人大多是天生好基因,比如阮氏三雄,随便嚼个鱼骨头都能长出一身腱子肉,当仁不让地在梁山上坐交椅。
而大多数小喽啰都是出身贫苦的普通人,有些是做生意折本被迫落草,有些是被恶霸迫害流落江湖,有些是荒年歉收逃离家乡,有些干脆是被掳掠上山的……这些人跟“健美”沾不上边儿。有的目测一米五,有的瘦成排骨精,有的跛脚、有的佝偻,有的年纪轻轻一口烂牙……
(当然官军也没好到哪去。除了几个养尊处优的大将,底下小兵也都很弱鸡,连梁山都打不过)
当然,喽啰们精气神都不错,和官军相比略胜一筹。
但限于资质,像阮小五那样魔鬼训练,属于拔苗助长。现在还没出事故,那是运气。
阮晓露的计划,是从热身开始,有氧为主,辅以呼吸训练,顺便慢慢提高肺活量,提高整体身体素质。
立功不立功是次要。起码给梁山增加点安全系数,让自己这日子过得放心点儿。
“肩背放松。发力点不应集中在手臂上。要用躯干、腰和双腿使力。”
“不要太累。一旦觉得喘息说不出话,就放缓速度让身体休息。”
“保持节奏,速度不可忽快忽慢。”
阮晓露重操老本行,几分钟,就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
阮氏三雄在旁边瞧热闹。
“妹子,”阮小二道,“你这个练法,毛毛雨,一天下来,汗都不出几滴,如何能增进气力?”
阮晓露不理他,双臂用力,划船出港,留一道水花。
极限式拉练不可取。心肺功能和肌肉功能都需要循序渐进地锻炼。等过它十天半月,再看效果。
如果大家认真按照她的方法练,官军再来,都不用交手,熬都熬死他们。
阮小二朝水面上大叫:“耍一耍便是,赶紧回来练正经的!”
喽啰们被阮氏兄弟整怕了,发现在女侠手下训练实在舒服,简直如同度假。赖在船上练得可起劲,谁都不愿走。
阮晓露指着另一艘船。那上头坐着她的忠实跟班阮小七。
“记着我方才讲的要领,先直线划个十里地热身。跟着七郎的速度,不许超过,也不许落下。现在开始!”
一个时辰热身,来到泊子边缘的一个小岛。岛上有简单的前哨营寨。阮晓露让大伙就地休整。
喽啰们吆三喝四要坐下。
阮晓露却没让大伙坐下:“现在拉伸。”
喽啰们反应不过来:“拉什么?”
降低肌肉紧张,缓解关节压力,预防运动损伤,增强血液循环。运动后放松拉伸,和运动本身一样重要。
喽啰们划船的毛病跟阮小七一样,手臂用力太多。手臂肌肉过度紧张不说,还很容易拉伤肩膀后背。因此阮晓露首先引入背部、肩部、以及肱二头肌的拉伸。
“站直,伸直左手臂,掌心向内,右手小臂勾住左手手肘,向左旋转。一、二、三……十九、二十。换右手。”
“左手伸直,在身体侧后方扶住支撑物,身体往右侧旋转。一、二、三……”
她说得尽量浅显,自己带头做示范。
喽啰们不解其意。不就是“活动筋骨”吗,他们也会。伸伸胳膊伸伸腿,还能把关节弄得咔咔响呢。
阮小七催促:“愣着干甚!听我姐的!”
大伙于是照做。头一次看着个大姑娘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小撮人禁不住脸红脸热,生出些轻薄猥琐的遐想。然而看着旁边阮小七带杀气的目光,也只好赶紧放空脑袋,各自忍气吞声地找状态。
不过跟着做了几节,有人就发现——
“娘的,酸痛!”
“咦,爽快。”
“舒服!哎,兄弟帮俺一把。用力压!”
说也奇怪。平时跟着阮氏三雄练水性,那是度日如年。训练一刻钟,回去得躺它小半日,才能站起来走路。
阮家兄弟当然不会心软。他们的逻辑是,越是腰酸背痛,说明越是缺练,更该加码。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拉伸完毕,虽然汗流浃背,却是神清气爽。累倒是也累,但跟以前的魔鬼训练完全不是一个累法,完全有余力再战一个时辰。
再看阮晓露时,那眼神也变得格外殷勤。
短暂休整过后,喽啰们很快满血复活。阮小七叫大家分散:“打十几条鱼,带回去腌着。”
梁山泊方圆广袤,生态良好,水产丰富,随便一条大鲤鱼都十四五斤。十几条鱼约莫两百斤,一条船就载得下。
腌鱼咸,不中吃,因此需求量也不高。两百斤够全山吃好几天。
每次训练顺便摸点鱼,这是水军的日常任务。
阮晓露听了却摇手:“十几条鱼也太敷衍了吧?照我看,一人打一条,打它一百条鱼,也不难啊。”
众喽啰笑话她:“娘子这就外行了。鲜鱼好吃是好吃,但如今天气热,养不得半日便得死,死了便坏,白费力气。若都腌了,也就多保存三五日,咱山上吃不得这许多。”
阮晓露叹息。没有冰箱冷链的世界啊。
不过她早有计较:“不妨事,尽管捕。我也是打渔的,今儿看看各位大哥的本事。”
说着腿一盘,笑眯眯做观摩状。
众喽啰应一声,船尾拖出渔网,争着在大姑娘面前显摆。过不多时,几十艘船上活蹦乱跳,鱼鳞反光,大丰收。
阮晓露拣出二十条留下,请大伙将 剩下的近千斤鲜鱼集中装了三条船,系在一起。
“你们先回。记着按我方才的诀窍划船!”
阮小七诧异:“姐,你去干嘛?”
“卖鱼啊。”阮晓露答得理所当然,“今儿镇子上又开集。鲜鲤鱼八十文一斤。你们不能出泊子,我脑袋上又没悬赏。放心,卖来的钱我不独吞,都教你们得好处。”
“不不不是钱的问题。”阮小七连忙挡她船前:“这一千来斤鱼,你一个人如何卖得?”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上次咱们歇脚那客店,我跟那李小二说好了。让他帮忙卖,给他一成辛苦费。客店里来往人多,不愁卖不出去。”
阮小七张嘴合不上:“你啥时候跟李小二说的这些?”
“你撒酒疯的时候。”
“……”
“人家好心不揭穿你身份,总得给点封口费吧?”
石碣村镇有集市,远看一排草棚,挑出茶汤、好酒、鞋帽之类的各色挑子;客馆里歇着各路商旅,时常听到驴子打鸣;草棚后面便是运河水路,泊着三五十艘船。因着紧邻梁山泊,左近乡村也是港汊纵横,倒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
阮晓露泊了船,将那几十条活鲤鱼用篓子兜在水里,支了个摊。
当阮小六还是憨妹子的时候,就时常来集市卖鱼。一天辛苦过秤,收几个钱,换成粮食、菜蔬和盐,带回家,和老娘对坐而食。
此刻她调动记忆,来到散商小户常用的摊位,轻车熟路。
只不过,卖这么多、这么大的鱼,还是头一回。
“活鲤鱼哎——十五斤、二十斤,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哟——”
阮晓露熟练地摆好杆秤,扯开嗓子吆喝。
没多时,一个老乡大爷好奇地停下脚步。
“小娘子,哪里来的?”
“石碣村。”阮晓露头也不抬,“家里只有我娘俩,从小儿抛头露面多了,您见笑。”
老乡唏嘘两句,又细看那鱼,吸一口气。
“这么大的鱼,是你捕的?哪里捕的?“
老乡大爷挺能唠。阮晓露虚虚往后一指,笑道:“守着这么大一汪水,总得有几个成精的吧?”
大爷却变了脸色,弯下腰,压低了声音。
“嘘,娘子莫高声!你年纪小,怕是不知。这等十几斤的大鲤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自从泊子里来了一伙强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更是不容打渔,官司禁他不得。这等新鲜大鱼,我已三五年没在集上见过了!娘子,你这鱼是谁人打来?可要教他千万小心,休要误入梁山泊地界,免得撞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大王!小人多嘴,娘子莫怪啊。”
阮晓露点点头。大爷的确是好心提醒,别为了几条大鱼,给自己招祸。
从王伦时代开始,好汉们占山为王,连带着将水泊也划归己有,不许寻常人等靠近。偌大梁山,垄断着八百里湖泊的水产资源,只是看个风景,从来想不到开发利用。
而石碣村的村民们就时常抱怨,说自从梁山泊来了山大王,让附近渔户都绝了衣饭,日子愈发揭不开锅。
往年唾手可得的十几斤一尾鲜鲤鱼,自此在集市上绝迹。寻常人家宴客,能拿出五六斤的鱼,已属阔气。
阮晓露笑道:“老丈您多虑。我这鱼不是梁山泊的。上个月下暴雨,在梁山泊边上冲出几条新的水道池塘,里头有不少大鲤鱼,想来是被雨水从冲进来的。我也是偶然发现那个去处,旁人不知道。”
老乡听说这些鱼并非梁山户口,大大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你一个女娃也没胆子到梁山泊去。哈哈!给我称一尾。我让浑家回去做汤!”
看着大鲤鱼,老乡大爷勾起怀旧之思,二话没说就掏钱。
十七斤的大鱼足有半人长,翻着肚皮,在大爷手里挣扎乱跳,活像一个不肯回家的熊孩子,很是闹出一番动静。
很快,集市上的人都发现——
“有个小娘子,她卖十几斤的大鲤鱼!”
一传十十传百,摊子前面很快水泄不通。
“他娘的,恁地大!”
“这鱼得有五年了……不不,七年!十年!”
“今天算是开眼界了!正好明天老爷子做寿,给我来一尾!”
大型鲤鱼重现江湖,没一刻,引发抢购潮。
当然,也有人旁敲侧击,问她除了梁山泊,还有哪里能寻得此等大鱼。
阮晓露当然是讳莫如深:“恕小的不能说。我还要赚钱呐。”
一个财主管家腆着肚子挤进来,说他家老爷开筵席,要对付二十尾十五斤以上的鲤鱼。
“要金色的!把金色的都给我留下!别人不许抢!这是张员外家要的!”
阮晓露也没想到,梁山泊里到处漫游的大鱼,拿到外头竟是如此稀缺。但她也没昏头,高声应道:“金色的可以!要加价!”
第12章
当前社会铜钱紧俏,卖东西并不一定能收来钱。几十文、一百文的小买卖尚可支付现金,但当做大额生意、钱的数量以“贯”来计的时候,有些人自然而然地拿粮食、布帛等物来换,并且对于当前“汇率”,大家都烂熟于心,没有在这方面耍心眼的。
很快,阮晓露身后堆满了铜钱,还有几匹布、几壶油、甚至一罐子盐,让她啼笑皆非。
有人挑担售卖香薷饮和卤梅水。阮晓露摸出几个钱,买碗饮料,没时间咂摸,一饮而尽。
一个人很快忙不过来。好在她有后招。找到当初的客店,掌柜李小二正跟浑家一块儿,趴在柜台上算账。
阮晓露往那儿一站,李小二抬起头,哆嗦一下,想起来被阮七郎揍得叫爷爷的那个下午。
上次意外撞破这姐儿俩的身份,李小二抬出恩公林冲,主要是为了跟这些梁山贼寇套近乎,生怕人家一个手抖,把自己给杀人灭口了。
至于这几个姓阮的人品如何,李小二不敢多做憧憬。林冲这样的老好人,如今稀罕得凤毛麟角。不指望别的梁山好汉都这么助人为乐。
“姑娘……有何贵干?”
阮晓露友好地提醒他:“上次央你帮忙卖鱼,你可是答应得好好的。这不,用得着你的时候到了。别担心,辛苦费不少你的。”
李小二半信半疑。上次这女大王确实跟他提过什么“卖鱼”,什么“辛苦费”,他怎敢相信这等好事,只当是她安抚自己,随口画大饼。
他都保证绝对不报官了,她怎么还不放过自己啊?!
阮晓露见他不信,摸出刚收的一锭热乎乎银子,拍在他手里。
老实巴交的李小二当即把账本丢给浑家,脖子上搭条毛巾,又叫上几个短腿跑堂:“醒醒,干活了!”
到了下午天气最热之时,几船活鱼已经卖出去大半。剩下的奄奄一息,开始翻肚皮。
阮晓露爽快将这几桶鱼送给李小二的客店,让他们腌制保存,以后待客。
李小二这才相信,女大王提的“辛苦费”竟然是真的,而且出手大方,赶紧千恩万谢。
虽说客店里有相熟的渔民进货,但从没进过十几斤的大鱼。大宋小市民推崇精致生活,这些鱼中赤兔摆出来,就算只是个看头,也能给他客店带来不凡的声名。
“这些鱼,就算腌了也能卖不少价钱。小的不能白拿……姑娘你看……”
他从怀里掏出刚才阮晓露给的那小锭银子,犹豫着要还回来,那手却伸得不是很长。
阮晓露想了想,还是谢绝了:“你拿着。”
自己在梁山外头举目无亲,能有这么个安全歇脚的地方不容易。就当是交个朋友。
也许是跟好汉们混久了,她也有了那么点仗义疏财的习性。一小锭银子,几贯钱而已。若是她一穷二白,也许还会当宝贝捂着。
但如今她捧着百来贯钱,这五贯嘛……也不过就是个数字而已。
没错。物以稀为贵。这近百条新鲜巨大的鲤鱼卖出去,收来的铜钱装了几大担。阮晓露请李小二浑家盘账,除去“分销成本”,一共九十贯足钱,得用小车拉。
看着挺多。但这是水寨兄弟共同劳动的成果。
李小二看得有点呆,悄悄跟他浑家说:“这年头山大王都改做生意了,难道比打劫还赚钱?”
浑家瞪他一眼,“嘘!”
阮晓露侧头看了看他俩。对上两张忐忑赔笑的脸。
她笑了笑,带着点暗示,说:“以后我十天半月来一次,你做好准备。”
让李小二也意识到,跟土匪商业合作,收入源源不断,以后他的“恩公”得换人。
李小二心虚,殷勤地问:“要不要给姑娘雇个车儿,运这些钱回……嗯,回……”
阮晓露摇头。
这些钱不能带回去,否则都让好汉们喝酒喝掉了。
梁山逻辑轻财重义,视金钱如粪土的才是真好汉。今天她带着喽啰捕鱼赚外快,要是赚来的钱都进自己腰包,不用说肯定是死罪,再说这钱捂着也没处花;若是贴补水寨,那就是私自创收,绝对会被领导拿来当典型敲 打;要是孝敬整个山寨呢,不够塞牙缝的,谁也不念她的好。
这些钱的用途,她另有打算。
水寨里多了个女教练,悄然转换了训练风格。这种小事不值得上报领导。晁盖几天之后才听闻,也只是“嗯嗯”两声,嘱咐两句“别松懈”。
晁盖操心的另有其事。
李家道口的朱贵酒店里招待了两个过路的军士。听他们议论,官府上次围剿梁山失利,很可能卷土重来。
酒店里的喽啰慌了神,早早把人给麻翻剁了,没问出更多细节。
总之练兵不能松懈。
可是练着练着,缺勤的喊累的越来越多,精神面貌越来越无精打采。
开始大家以为是饿的。直到有人开始发烧。有人呕吐。每天都有两三个新病倒的。
再过几天,晁盖自己也开始不舒服。头疼,吃不下饭。
他觉得是暑热邪气。管公孙胜要了道符贴门口。不管用。
大小兄弟齐来探望,热热闹闹齐聚一堂。没几天,来探病的兄弟们,半数也都开始发热。
吴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和阮老夫人当初的病症,似有异曲同工之相啊。”
梁山终究不是孤岛。在济州府已经爆过一轮、眼下接近尾声的时疫,终于传过来了。
生病没什么。有的穷苦百姓一辈子没看过大夫,难受了就扛着,扛不住就躺平。有人躺着躺着就好了。有人躺着躺着就躺棺材里去了。
但眼下的梁山容不得躺平。打仗讲究士气,讲究同进同退。喽啰们都是泥腿子出身,都不是军神,不太懂随机应变。好容易训练成的阵法,缺几个人,关键位置全是窟窿眼儿,战斗力一泄如注。
官兵这时候若是大举来攻,简直是趁你病要你命,不讲武德。
领导们终于想起来:“快,事不宜迟,快下山去请那个……大夫姓什么来着?咱们库房里钱够吗?问问人家能不能赊账……”
人都有侥幸心理。没病的时候,觉得未雨绸缪是白花钱,囤药囤物资的都是傻子。一旦倒霉落到自己头上,才想起来临时抱佛脚。
掌库的周老三裹着被子来应,说头领们别动怒。大家都生病,“劫富济贫”的事业也得暂时搁置。山上已经十天没有进账了。
众人傻眼,聚义厅里喝闷酒,商议却敌之策。说来说去,却都离不开“生病”两个字。
门外脚步声响,飘进来一股酸菜味儿。
“各位大哥,”水寨的何成拱手见礼,放下肩上褡裢,解开小布包,“事不宜迟,这是牛大夫的‘清毒丸’,刚从山下送来的。不能根治此次时疫,但没病的能防病,病了的减轻症状。每日两粒,连吃七日。多饮水,多休息。七天之后,便无大碍。”
何成文盲一个,这一串台词像是背熟了的,咬字困难,断句诡异,好歹说清楚了来意。
吴用双眼一亮,马上联想到:“上次给阮老太君开的药,难道还有剩余?剩几个人的量?”
大家赶紧围过来:“甚好甚好,快拿来,给晁天王压压病气。”
晁盖也喜出望外,但马上挥手:“不不,我还撑得住。林教头练兵辛苦,万万不可病倒,还是先给他吧。”
那边林冲立刻回绝,说他正当盛年,用不着药。倒是当初王伦手下的杜迁、宋万两位大叔,眼下年龄渐长,更需照顾。
杜迁宋万连忙谦让,说自己一辈子没生过重病,此次也尚无症状,何必浪费好药。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
一时间,聚义厅里温情脉脉,几个年迈的喽啰悄悄抹眼泪。
何成朝外招招手,几个小喽啰鱼贯而入。人人肩上挑着扁担。卸下打开,整整齐齐,一包一包,都是药丸。
“都是兄弟,不用谦让。”何成笑道,“一共八百人的分量,人人有份。其中水寨兄弟已经分得了。余下的快分下去吧。”
一箱箱救命药分发出去。全梁山的头领喽啰人手一份。
当然,大多数人还属于“无症状”;大哥们有令,吃就是了。反正吃了没死人,也没几个再生病的;少数症状轻微之人,吃药之后病情不再加重,可以挣扎起来操练;还有那么十几个倒霉蛋,本来躺在床上等死,吃了药,遵医嘱,又有人照顾,竟也开始好转了。
再过七八日,济州府差拨人马,驾船大举来攻。
梁山上的病气已经褪了七八成。好汉们精神抖擞,喽啰们士气高昂,聚义厅前齐誓师,吃饱喝足下山迎敌。
杏黄旗迎风招展,联排战船气势磅礴,船上朴刀耀着冷光,散入水泊港汊,八百里杀机四伏。
吴用神机妙算,巧设陷阱,把官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点检夺得几百匹好马、四五百艘船、若干金银布帛。
虽不够填平十万贯生辰纲的巨坑,但也是相当一笔钱财,将整个梁山从“贫困”拉回了“温饱”,填饱了几百个嗷嗷待哺的肚子。
新到山寨,便获全胜,非同小可。聚义厅中大摆宴席。刚抢的马匹宰了吃肉。刚抢来的金银立刻分发下去,换得一片欢呼。
咱们梁山有钱啦!不用再守着肉汤捞油星了!
晁盖喝得酒酣耳热,大着舌头宣布:
“夺得好马,是林教头的功劳!”
“东港是杜迁、宋万的功劳……”
“西港,全亏得阮氏三雄……”
一个文职小喽啰摊开书簿,一笔一划地“记功”。
绿林不比官场,出身资历是次要。地位和尊重都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按照王伦时代沿袭的传统,此次“表彰大会”不仅是叙头领的功劳。喽啰们也互相提名,夸赞这一战中表现突出的兄弟们。
“俺这条命是王十一兄弟救的!得记他乙等功!”
“在东港汊,彭小虎孤身一人凿烂了一队官兵的船!我们几个都是见证!”
“俺!俺一个人砍了八个官兵,怎么也得是个甲等功!”
功劳分为甲乙丙丁四等,评定标准十分随意,弹性颇大。倘有争议,也不难解决:借着酒劲吵一阵,最后让老大拍板完事。
在吵吵嚷嚷的邀功声中,有人提出:
“俺本来病得厉害,吃了何成大哥送的药才能起来打仗。没这药,俺多半被官兵一刀剁了!得给何成大哥记一功!”
这叫吃水不忘挖井人。这话一出,一群人赞同附和。
但何成不好意思,说药也不是他一个人送的。水寨几十个兄弟都参与了。
“而且……而且这药也不是俺们搞来的。俺们就跑跑腿……”
喽啰们喷着酒气,叫道:“都算功劳!都算!”
记功的小喽啰运笔如飞。
晁盖微笑着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波民意。
但他还是叫来何成,谨慎地问道:“前日我等病得厉害,忘记问一句,你们是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药?兄弟,俺梁山泊好汉以忠义为主,施仁德于民。劫富济贫可以,不可强取豪夺……”
何成憨憨笑道:“天王放心。这些药,是俺们阮娘子花五百贯钱向牛大夫定的。他跟徒弟们加班加点,做了好几天呢。”
这话一出,晁盖酒醒一半。
“兄弟再说一遍……谁?”
“阮六娘子啊。”水寨众人七嘴八舌,“俺们每日练习操船,会在泊子边缘顺路捕鱼。然后就近卖到集上——当然,梁山的兄弟不能在集上露面,这鱼全靠她自告奋勇带出去,请人分销的。扣去上下打点的辛苦费,一次就能有近百贯钱进账。头一天她就找了牛大夫,给付了定金。再攒些日子,刚好够付剩下的药钱。做得了药,再派几个兄弟到处分发……”
晁盖更愣神:“为何不禀报我知?”
大伙振振有词:“那时候头领们日夜商讨退敌之策,小的们不敢扰你们心思。况且水寨训练之事是二郎五郎七郎负责,您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嘛!——大哥,你别怪俺们啊!”
晁盖赶紧说不怪。梁山又不是衙门,先斩后奏的事多了,哪那么多繁文缛节。
他和小喽啰近前讲话,厅里大部分人都没听清备细,只依稀听得是有人高瞻远瞩,出钱请大夫提前炮制灵药云云……
借着酒劲起哄:“记功!记功!给他记大功!”
晁盖脸色有点僵。若是哪个兄弟做出的事,定然要记他一大功。可是偏偏……
他亲口说过,只要能给山寨立下功劳,不论大小,都是好汉,都能进聚义厅喝酒。
但何成当时没在场,不知道老大哥临时起意的这个规矩,依旧我行我素地说:“大哥您看,俺们送药都有功劳,那阮六娘子,是不是……”
水寨诸人都是得了她好处的:她下山时托她买东西办事;她教的那些“拉伸运动”,做下来倍儿爽;有时候阮小五训练太狠,“辣手摧汉”,她也会帮忙求个情什么的。
所以都投桃报李,给她邀功。
晁盖还是不太相信。真的是她?不是她兄弟的主意?
阮氏三兄弟在另一边 喝酒,伏在桌案上,已经成了三只醉虾。
晁盖走近,拍拍三人脑袋,询问贩鱼买药之事。
三兄弟睡眼惺忪,只道老大哥兴师问罪,纷纷一推六二五:“是——是小六自作主张,姑……娘家胡闹,跟俺们没、没关系!俺们每……每日训练水军,忙忙忙着呢!”
晁盖觉得自己有点骑虎难下。聚义厅中燃着火把,一排排浑浊的火光,此时似乎都聚焦在他脸上;弟兄们端着酒碗,大着舌头说话,似乎都议论的是他。
送药的都记功了。挣钱买药的没功劳,合适吗?
终于有个人注意到他的窘境。吴用左手举着根羊腿,右手摇着油腻腻的秃毛扇,学着戏文里军师的口吻,醺醺地问:“主公何事烦扰?”
晁盖把自己的纠结说了。
“哪有对女娃娃论功行赏的,这不合绿林规矩……”
吴用笑起来:“大哥,你已是梁山之主了,怎么还守着庄稼人心思?什么绿林,咱们就是北方最大的绿林,规矩咱们定!”
吴学究白教了十几年四书五经,圣贤教诲对他来说只是个吃饭的家伙,压根不信。
难怪十几年考不中。
他的人生信条很简单:富贵何妨淫,贫贱大可移,威武必须屈。无事伦理纲常,有事见风使舵,方为大丈夫也。
他借着个酒杯掩护,用眼神指指那些一根筋的水寨喽啰,悄声提醒:“大哥,民心所向,不可夺也。倘若不批了这功劳,怕是寒了水寨几百兄弟的心,日后你还如何号令山寨?”
晁盖一怔。
“况且咱们梁山统共只有两位女流。不论是那位阮老太君,还是阮六姑娘,都不能上阵打仗,纵有微末功劳,也不会抢了兄弟们的衣饭,给个虚名儿又何妨?还能显得大哥您不拘一格,胸襟开阔,是不是?”
晁盖连连点头。
当黑老大真是门艺术。若非军师点拨,他今儿不知不觉得罪一群兄弟。
于是宣布:“阮六姑娘呢?快给找来,记一大功!”
传令的小喽啰没跑多远:“哟,娘子在这儿。”
阮晓露就等在聚义厅外头,寻个凉快空地,捡一杆破刀,自己舞着玩。
梁山贼寇虽然都有武功,但很少有人是拜师学的。像阮氏兄弟的一身功夫,那是在十数年日复一日的为非作歹称街霸巷中,实践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