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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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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花荣、阮小五等人看到李俊为难,不免嘴角带笑,幸灾乐祸。
谁让你事先没探查清楚仓库里装的是啥,现在只能乖乖接受我们提议,也是活该。
拿多少盐不重要,关键是这压人一头的感觉很是舒爽。
阮小五更是连声冷笑。这狡猾的贼厮,平时跟他六妹儿说说笑笑,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看似挺谈得来,这会儿却因着小六提出要他的盐,瞬间摆个臭脸,说明小六提出这些条款是真戳他痛处。
他喊道:“而且质量要有保障!不能掺杂物!不能潮湿进水!否则俺们要追讨的!”
李俊假意为难半晌,才咬牙跺脚,道:“只要救了我兄弟,这盐场我不要都可以。区区一千石食盐算什么?”
梁山众人大喜,纷纷道:“就这么办!回去跟寨主军师说明,他们也必会赞同。”
虽然承诺的“尾款”付款方式有变,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个新约定对梁山更加有利。分批多次付食盐,细水长流不起眼,但日子久了,梁山净赚。
而且这样一来,更是加强了梁山和盐帮的羁绊,从金钱交易上升到战略物资合作盟友,下次若是再有谁需要借兵帮忙,那就不必再提钱。
方才的一点小小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小喽啰端来一坛子酒。
打开泥封,大家各干一碗,空碗摔碎在石头上,这契约就算定了,不用费工夫签字画押。
“慢……”
忽然有个人慢半拍地提出异议。
花荣转头,“栾教头,还有何事?”
栾廷玉新加入梁山,出了一次差,预定了一个甲等功,总算有了主人翁意识,开会的时候终于敢举手。花荣赶紧鼓励他畅所欲言。
栾廷玉低沉着声音道:“这安排是挺好,但梁山离登州千里地,我们也不可能时时派人过来监督。运盐多少、何时启程,全靠他们自觉。”
他跟盐帮没啥交情,也就不惮以恶意揣测人:万一李俊赖账,怎么办?梁山难道还要次次派人来讨债,成本过于高昂。
李俊坦然道:“兄弟做事光明磊落,诸位若不放心,那就留几个人在此看顾,欢迎之至。”
你们随便监督,顺便给我帮帮忙,卖点力气。
众人:“这……”
说得轻巧。可救援小队个个都是梁山不可或缺的精英,谁留下都不合适。
阮晓露眼珠一转,一拍手。
“顾大嫂一拨人在商量加入梁山,但是有半数兄弟故土难移,不愿搬家,还在纠结。我看也不用勉强人家背井离乡,不如就让这些人留下,当做……嗯当做咱们梁山大寨的登州分寨,平时有孙提辖做保护伞,可以掌控此处的江湖动向。没事来盐场探探班,定期到梁山报个到,打个擂,拜拜寨主,顺路就把盐给运了,不用麻烦李大哥手下的兄弟。”
安排得明明白白。梁山众人惊喜万分。
这不就是个现成的“第三方监督?
“还是六姑娘主意多!回头呈报军师寨主,他们肯定也没话说!咱这就去找顾大嫂商量!”
虽然好像不太符合吴用设计的招人流程。但去他娘的流程,江湖好汉不能率性而为,还叫什么好汉?
顾大嫂这边的营地里,一群性急的小弟已经在收拾行李。
“这里小地方缺医少药,解珍解宝如何能将息得好?不如去大寨休养,人家还有专门的军医……”
“赌场钱箱里还有点钱,不要了,反正梁山包吃住……地窖里还有几把刀……算了也不要了,梁山的军器肯定比我们的土刀土枪要好使……”
“孙提辖受伤也挺厉害,要不一并送到梁山去休养……算了他估计不乐意,还得回去做官呢……”
“这是我的!我的我的……”
日间登州城大乱,这帮赌匪作战之余,也没少浑水摸鱼,趁机劫掠了不少金银,都塞在行李里,拿臭衣服包好,牢牢捆住。
一队人马喜气洋洋,准备投奔大厂,在新的平台赚取福报,再创辉煌。
还有另一队人马垂头丧气,长吁短叹,舍不得离开生养自己的家乡。
譬如登云山的邹渊邹润。这是年龄相仿的叔侄俩,从小在骰子堆里玩到大,一天不赌就手痒,三天不赌就生病。说到上梁山得戒赌,两人当场就浑身难受,觉得有走火入魔之虞。
此时梁山朋友组团前来拜访,把方才梁山和盐帮的安排说知:不愿离家的登州本地流氓,可以继续留在登云山,如果也想攀梁山这棵大树,不妨当做梁山的驻外人员,定时联络盐场动向,每季度向梁山运食盐。
至于军规什么的,当然也不用守那么严,别在江湖上给梁山招黑就行。
大伙喜上眉梢,感激涕零。
大厂就是人性化,还能“居家办公”,安排得如此灵活。
于是又喝了一顿酒,群魔乱舞,一阵狂欢。
夜幕深沉,篝火渐熄。群盗疲惫一天,终于议定了分赃之法,留了岗哨,满意地进入梦乡。

第143章
只有一个人不满意。被劫持至此的登州府尹范池白, 缩在梆硬的木床上,裹着个纸被子,看着漏风屋顶外头的星光, 肥胖的身体瑟瑟发抖。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穷人也许能在这种条件下呼呼大睡, 可他是读书人哪!
从小读过的圣贤之书, 一行行在他眼前闪过。那上头全是治世救国之策,学通了就能当圣人, 就能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
可没有一本书告诉他,此时此刻, 肚子太饿, 身体太冷, 心里太烦, 该怎么办?
忽然, 木门吱呀一响。范池白浑身一哆嗦, 下意识喊道:“义士饶命……”
“嘘, 大人, 是我!”
范老爷看清来人,浓眉大眼国字脸,原来是同样被贼寇“俘虏”的孙提辖!
不知如何挣脱绳索, 逃了出来。
守在自己门口的两个小贼一横一竖,倒在门口一动不动。
范老爷当即如见亲人, 握着孙立的手不放。
“你、你没死,你还活着,太好了……”
孙立低声道:“贼人都睡了, 守卫的几个人都被我点了穴道。大人快跟我走!”
孙立日间和贼人“搏斗”受伤,此时显然还忍着痛楚, 扶着墙,一瘸一拐。
范老爷脱口道:“我扶你!”
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互相搀扶,静悄悄逃出了贼寇的营地,蹒跚奔出小路,消失在官道之上。
夜色深沉,被“点穴”的几个值夜喽啰先后伸个懒腰,捡起大刀木棒,重新精神抖擞地站回岗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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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连日劳累,总算能歇个痛快。第二天天色大亮,才在海潮的伴奏中醒来。
登州一行,她的伪装之术进步神速,每天不是扮乞丐就是扮囚徒。今日终于可以素颜出镜,不用全身抹泥,也不用穿臭衣服,也不用在脸上写字……
她打捅井水往身上一冲,精神抖擞。
穿上干净衣裳,扎个丸子头,推门向外一看,远处海浪堆起一道白线,撞在礁石上,溅起无数泡沫。一群海鸥从那泡沫里冲出,飞向灰蒙蒙的天边。
苍天之下,是无穷无尽的盐田。离自己最近的这几亩盐田,已经整修成了仅靠风吹日晒就能结晶的晒盐场,一层一层高低错落,平整而有序,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这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蕴藏的价值无可比拟,比任何金珠宝贝都珍贵。
盐场本有存盐数千斤,此时正打包装车。阮晓露好奇围观。
一堆堆微黄的粗盐,称重之后聚拢一处,再浇上些许清水,形成一层脆硬的外壳。在那外壳上,用专门的木质印章敲出印记,标明这堆盐的重量。
然后装进特制布袋——官方制定的运盐包装,盐商必须从特定店铺购买,每个袋子一百文钱——好在盐场里余留不少,直接可以拿来取用。
李俊监督,一袋袋食盐最后装上车,伪装成商队,即刻便能上路。
他回头一看,旁边多了个看客,朝她一笑。
“这里的海上日出好看得紧。那时候海水是蓝的。”他指了指东面,不无遗憾,“你今日起得迟了,没见到。”
阮晓露懊恼:“也没人叫我呀。”
长这么大,还没在海边看过日出呢。
“不要紧,明儿多半也天晴——啊,不过你要走了。”
阮晓露:“……”
阮小五远远的叫:“妹儿! 东西收好了没?”
任务完成,便即回山。按照梁山行军惯例,先叫阮小五和栾廷玉前回山寨里去报知,通知等待接应的几个头领。次后分作两拨进程:
第一拨花荣带队,率领梁山救援小队,护送童威童猛两个伤员,以及半数食盐;
第二波孙新带队,率领愿意搬家的十里牌赌匪,护送解珍解宝,以及另外一半食盐;
至于顾大嫂本人,还要在滞留数日,安排好余下小弟的工作生活,处理一下鸡零狗碎的恩怨情仇,比如趁着登州的无政府状态,把那害人的毛太公给无害化一下,把赌场里的各方欠债都清一清……
李俊也要在盐场再耽几日,整顿一下生产事务,安顿好手下及沙门岛劳力,然后再去梁山致谢。
若还有任何滞留人等,就跟着他和顾大嫂,第三波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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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妹一身远行打扮,一脚踹开一间小屋的门。
“喂,拖延鬼,走啦!”
凌振正在摆弄他从登州火器库里缴来的各种新材料,玩得入神,两只眼珠几乎对上。完全没听见外头喊声。
而且旁边的灶台上,居然煮着一锅卤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显然是他一早从盐池里挖来的。
花小妹待要再喊,忽然眼前白光一滚,好像一道微型闪电,吓得她退后两步。
“装神弄鬼,快放下!要出发了!”
“我发现这盐卤里好像可以炼出一种……一种矿物,让炮弹烟火发光,可做照明之用。用豆浆可以使之沉淀,再……”
“别叨叨啦,给我挪地儿!”
凌振头也不抬,口齿不清地嘟囔,“一、二、三,再来!——啊!晦气,又没成。”
花小妹气得柳眉倒竖,伸手就要把他拽走。
这一路她恪守承诺,说要保护凌振安危,虽然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任务,但也完成得像模像样。昨日她带着凌振勇闯州府火药库,凌振全身毫发未伤,倒是她身上落了点擦伤淤青,把她哥心疼得不要不要的。
就这么个全赖她保护的、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理工宅,今日突然执拗起来,居然敢不听她指挥,阻碍她圆满完成任务,花小妹能不气吗。
好在旁边有清醒人。阮晓露连忙把她拉退三五步。几个忠心耿耿的水寨小弟连忙隔在凌振门口。
“消气消气,”阮晓露劝道,“别吓得他操作失误,把咱大家都给炸了。”
“可是我们要走了啊!”花小妹跺脚,委屈得眼泪打转,“这边又冷又没吃的,住的也难受,我想回去!我还受伤了,我哥哥也受伤了,我们都得马上回山!至少休息一个月!”
凌振捂着耳朵,在屋里叫道:“再给我三天!——要不你先回去!我先不走!”
花小妹咬牙切齿:“我答应护送你全须全尾回去的!”
凌振赔笑:“这盐场里还有李帮主,还有顾大嫂,安全得紧,你放心回去,不用管我。”
花小妹:“……可没有咱梁山的人呀!”
阮晓露忽然道:“这么着,我替你看着他,在这多留几日。你先跟着你哥哥回去。我保证不让凌振出危险。”
花小妹眨巴眼,有点心动:“你不嫌这条件差?”
阮晓露笑道:“眼下队伍里四个重伤员,哪个不比凌振需要保护?”
凌振如获大赦,闷头附和:“就是就是!”
花小妹愣神片刻,一跺脚,可不是!
童威童猛眼下只能勉强起身,走两步都困难;那边解珍解宝让重枷压得伤口化脓,全身包得像粽子,吃饭都抬不起手,得让人喂。
这些才是更需要保护的“弱者”。
花小妹的“弱者保护欲”当即转移对象。凌振算啥,面白唇红白白胖胖,一点都不可怜。
她正儿八经地跟阮晓露交接:“那炮手交给你,不许给我出岔子。”
阮晓露认真回:“那物流的工作,麻烦你提前给我验收一下。但不要擅自赏罚,等我回去,再行定论……”
两个姑娘一本正经地交接工作,看得顾大嫂嘎嘎直乐。
“甚好甚好!之前你们说,梁山上女子也当家,我还道是诓我哩!”
阮小五见妹子决意留守最后一拨,动动嘴唇,也不好说什么,但见面色不快,双手用力攥着缰绳,臂膀肌肉一鼓一鼓。
阮晓露嬉皮笑脸,站在他马鞍下面,踮脚凑近,故意拉长声音道:“五哥放心,肯定不跟人乱跑,尤其不会跑到南边儿去……”
阮小五瞪她一眼,想了想,行李包儿里抽出件大皮袄,一把蒙在她脑袋上。
“别受寒。在这儿病了可没郎中。”
阮晓露眼前一黑,挣脱不开,在袄子里闷闷的抗议:“用不着……最多三五天……”
一只大手隔着皮袄,揉揉她脑袋。
“娘和二哥七哥,都等着你。”
听得马蹄声渐远,阮小五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阮晓露薅下那皮袄抱在怀里,站了一会儿,赶紧再跑到童威童猛的车前,追着车子细细嘱咐:“到了山上好好养伤,别怕用药,都是免费的。客馆让人给你们安排一号楼,朝南的房,千万别要朝北那间,离茅厕太近有味道。有个巡山一队,每天早上绕山喊号子。你们要想睡懒觉,跟队长何成说一声,让他绕远一点……山路难走,别瞎溜达。实在要出门,我有匹马可以借你们骑……水寨里都是你们熟人,自然会照顾着你们;但要是旱寨里要是有那不长眼的怠慢人,就去找武松、鲁智深、林冲、杨志,随便哪个,只要说是我的朋友,他们都能给你们撑腰……”
威猛兄弟依依不舍,心里带着对梁山的万分憧憬,朝她挥手道别。
阮晓露于是留在盐场。等待凌振做实验,顺便帮他提了无数桶卤水。还跟顾大嫂偷偷赌了几把,输掉了晚饭两块肉。
次日四更,有人敲她房门。她一跃而起,披上五哥给的皮袄,腰间扎紧,顺手抓个炊饼。推门一看,天空靛蓝,星斗漫天。
“我就说,今日果然大好晴空。”李俊手里举两支火把,递给她一支,火光掠过一抹笑意,“走!穿双油靴。”

阮晓露叼着个冷炊饼, 有点愣:“这是干啥这是……?”
和火把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个打盐卤的小竹桶,空空的没东西。她接过来, 左看右看。
“怎么是五郎的袄子?”李俊看清她打扮,微吃一吓, 有点好笑, “不嫌大?”
盐场以东半里地,越过一丛礁石, 有一片避风小湾,海岸线十分平缓。此时正值退大潮, 海水退得远远的, 露出大片沙滩礁石, 黑黢黢的此起彼伏, 好像一群群匍匐的兽。
阮晓露伸着脖子往海平面看, 心里嘀咕。要看日出, 也太早点了吧?
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 蹲下去火把一照——
“哇, 螃蟹!”
小心翼翼用连鞘的匕首挑起来,果然是个活的螃蟹,正张着两个钳子左右开弓, 朝她虚张声势。
阮晓露总算意识到手里的竹桶是干什么用的。把那螃蟹丢进去。
再细细看去,还看到小鱼在浅浅的海水里乱撞。沙面上无数小小气孔, 用匕首一挖,挖出两三只花蛤。礁石缝里藏着各种海螺、牡蛎和蚝。她无师自通,拿匕首一撬, 挖出个足有一斤重的海蛎子,也丢进桶里。
阮晓露大乐:“今儿给大伙加个餐。”
五哥没福, 吃不上喽。
低着头,一路走,一路寻,一边挑挑拣拣,专心赶海。
忽然挖出个吐着软肉的蛏子。她伸手去捉,那蛏子哧溜一滑,藏进沙子里。
她试了几次,双手都快不过那蛏子。气急败坏,只好搬救兵:“大俊!”
李俊挽着半截袖子,露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臂,手腕上青筋凸起,将将握着十几个蛏子,一把丢她竹桶里。又摸出个装盐的布袋,捏一撮盐,往那气孔上一洒,过不多时,便有蛏子嗤的冒头。再眼疾手快地一拔,拔出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蛏。
“厉害!这一个够炒一盘菜。”阮晓露打个响指,夸他,“哪儿学的诀窍?”
李俊熄了自己的火把,伸手一指。
“这边的灶户乡亲们,得闲便来寻海货填肚子。否则单靠分配的粮食,迟早饿死。”
阮晓露顺着他目光一看,只见熹微辰光下,远处滩涂上影影绰绰,竟已聚了百余人,都在趁这退大潮的日子,来捡海鲜。
“贫穷的边民海户吃不饱饭,只能靠新鲜海产果 腹”,这也算是当地特色笑话。
没多久,阮晓露手里的大桶沉甸甸,她找块平坦的礁石坐下,检查战利品:除了花蛤蛏子、螃蟹海螺、一堆巨大牡蛎,还有几枚稀有贝壳,一个小海胆,一个小海葵,两个小海星,回去能开个水族馆。
她赞不绝口。当即拿个牡蛎,海水里涮涮,小刀撬开。刚入冬的蛎子最肥,连肉带汁一口吸溜进去,鲜美升天。
睁眼一看,李俊神色复杂,看着她,想拦没拦住。
“姑娘,”他提醒,“咱是人。人会用火。”
“生吃蛎子活吃虾,要的就是个新鲜。”她再拣个牡蛎,怼他眼前,笑道,“请?”
纯天然无污染的胶东大砺子,搁几百年后老贵了。
李俊无语凝噎。没发现这姑娘这么爱茹毛饮血,野人似的。一个生海蛎子下去,浑身都是海腥味儿,真怕她过会儿化成海蛎子,钻水里去。
阮晓露逗他,拣了个比较贴合时代的说法:“当年苏东坡贬到琼州,天天吃蚝,人间美味。”
虽然已经作古十几年,但苏东坡盛名依旧,是当代年轻人的童年偶像。
李俊更不信了:“他本人告诉你的?”
“孙立孙提辖说的。他小时候整日跑海里挖蛎子,上树摘荔枝,卖到苏学士的草庐赚零花钱。“
孙立海南人,小时候见过苏东坡也很有可能,暂且不当他吹牛。
李俊带笑,听她天马行空的胡扯,低头捡了些小石块贝壳,大石上围了个圈,火把上拆下浸了桐油的秸秆绳,一圈圈盘在里面,重新点燃。
“别看我。”李俊眼一抬,“看前面。”
阮晓露这才发现,身边的火光不知何时已显得暗淡。天色越来越亮,举目远望,浅蓝的天边慢慢染了暖色。一轮红日呼之欲出。
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忽然有了色彩,从灰蓝色变成五彩缤纷。涛声悠远,在礁石空腔处婉转回响。
阮晓露屏着呼吸,沉浸在那一抹柔和的亮色中,蓦地有些伤感。
这般好景,可惜灶户们习以为常,头也不抬,依旧在辛勤捡拾。
晴空万里。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时代,此处便是国家的海疆。渤海湾的另一侧,属于另一个国家。因此这片海域冷清得很,不似南方海港那样商船辐辏。
对面是虎狼之地,谁敢往远处多航一里,就很可能有去无回。
她回头,远远看到李俊夺来管辖权的那一片盐田。难怪他要选这么偏僻的地方,至少不会有人从海上发现这片盐田的与众不同之处。
这些盐田一直被盐霸垄断,原本就都筑有简陋的土围土墙。在这些土墙的基础上,李俊已经令手下加班加点开工,用阮氏兄弟传授的水寨防御之法,再修砌石墙和简单的水闸木门,就能防范寻常毛贼侵扰,且更能控制海潮涌入的方向。
顾大嫂已经晨起,在空地上练拳。
盐帮新干将“太湖四杰”,也已经开始日常忙碌。费保正加班加点整修盐田田垄。狄成正在培训新加入的沙门岛囚徒,不知训的什么话。倪云则带着一群手下,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泡水铜钱,丢到海水池子里,抽出串绳,涮掉泥污,再捞出来……是为字面意义上的“洗钱”。
以这种效率,起早贪黑忙上一天,约莫也只能清洗千贯左右。洗钱工作任重而道远。
卜青在补船。这艘抢来的商船在激战中损毁甚多,卜青正带人修补,用小艇流水价往船上运木料。
她看得出神,蓦地转头,兴奋地朝李俊说道,“有没有考虑在这海边修个船坞?否则海船拉不上岸,没法大修大整……”
李俊没跟上她这大拐弯的思路,疑惑一刻,“为何?”
“……登州这地方偏僻得天涯海角,陆路去哪儿都不方便。”阮晓露环顾四周,继续畅想,“产盐虽多,运不出去。不如走海路,反正没人管……那就需要一个修船的地方,还有码头……然后就能卖出高价,让这里的灶户也好过些……”
李俊终于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在官兵眼皮底下修这些?那是活腻了。而且很贵。”
阮晓露想想也是。本来他这盐场就来路不正,再如此高调地挑衅官府,那范老爷再怂,也得采取点儿行动。
李俊又伸手指:“西北三十里,有个官办的造船所,平日冷清得很。此处临着海疆,少有商船往来,只要多给点贿赂,也可以用。”
阮晓顺着他手指看,啥都看不见,不由得皱眉,觉得还是不方便啊。
“要修个船坞,也不是不可以。”李俊忽道,“你觉得哪种比较好,旱坞还是浮水架?”
阮晓露想了想,“嗯,俺们水寨用的是这样,轻便好使……”
比划解释两下,李俊遗憾:“我这里恐怕没人会。”
她还待想辙,鼻尖忽然掠过一股鲜香,她舌底生津。
低头一看,李俊在方才燃的那团火上搁了把刀,刀面上不知何时摆了几排蛏子蛤蜊海鱼海虾,已经被高温烤出香气。又从方才那袋子里捏几颗盐,随便一撒。海水化作汤汁,在刀面上滋滋作响。
再拿她刚才丢的那牡蛎壳作铲,挑一挑,翻个面。劈啪作响,一个蛤蜊张开条缝。
阮晓露屏住呼吸,身子往前凑。
李俊往她手里塞了两个活牡蛎,一手一个。
“这个新鲜,留给你。”他道,“我自用火,不关你事。”
阮晓露:“……”
我是说这些海鲜拿回岸上就不新鲜了,谁能想到你在海中央摆摊烧烤啊!
一时间怒从心中起,一招“黑虎掏心”,伸手就抓那烤熟的。
李俊:“小心烫!”
赶紧去拦。她反手一挡,左手早抽出匕首,从容丝滑地挑起一条金黄烤鱼,眨眨眼。
“来抢啊,放马过来。”
李俊深呼吸,放弃那条鱼,转而怀里摸出个小葫芦,捡个海螺壳涮干净,倒出一壳焐热的黄酒。
一人一石一瓠酒,劲风海潮,霞光如练。
只可惜这意境没持续多久。李俊待要饮,忽觉背后针扎,一转头,一个浑身海腥味的大姑娘举着条鱼,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那海螺壳。
“又想要?”
“嗯。”
“……过来。”
秸秆绳不耐烧,燃了半顿饭工夫就慢慢熄灭。阮晓露拾起那被当做炊具的旧刀,往海水里一浸,嗤的一层轻烟。
她意犹未尽,望着竹桶里仅剩的一堆贝壳发愁:“还说要给大伙带点儿吃的回去呢。”
“让他们自己来。”李俊笑道,“对了,你知不知道这里还有海市蜃楼?”
“听乡亲们说过,几个月出一回,不好等。”阮晓露颇为遗憾,“我过几天就得回了。”
顿了顿,没听见回话,又追问:“你会跟着来对吧?好多人等着跟你打擂台呢。”
李俊笑了笑,忽地驻足,看着她,神色郑重,日光映得他眼神透亮。
“我和你五哥谈过了。等过几日,和大伙一道回到梁山,我就……”
“你不如直接跟寨主申请,干脆留下。”阮晓露打断他话,粗暴换了个思路,“俺们这水寨风气好,练兵实操,修垣造船,有的是好玩事情做……”
李俊故作不满:“拉一个人,寨子里给你记多少军功?”
“没功劳。”阮晓露扬首一笑,“纯属我个人乐意。”
李俊有些不信,斟酌片刻,还是笑着摇头。
“你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兄弟不好惹,定然天天找我的茬。”
“我罩着你呀,他们又管不到我。”阮晓露笑吟吟道,“也不用耽误买卖。你瞧这盐场里,如今人手也够了,培训上岗,马上会有稳定产出。你可以像顾大嫂那样,人到了梁山,照样可以远程遥控她那些手下……”
李俊耐心听她掰扯,最后忍不住,指出来:
“那我不是更忙了?何时才能洗手不干呢?”
阮晓露大惊小怪:“你还惦记着退休啊?”
李俊笑而不语,默默思索良久,才道:“刚入行时,我是单干,缺钱了就棹一艘船,跑到海边盐场去碰运气。我记得有一次逃脱官军追捕,那老都头朝我喊话,让我迷途知返,找个正经营生。惜乎那时没听劝。后来买卖越做越大,手下管着百来人的衣饭,也得操心经营货源地,三天两头有事要摆平。要抽身,愈发不易。”
阮晓露顺着他说,“还有蓬莱晒盐场,辛辛苦苦打下来,建设好,总得等开春收成一波,才能放心,才叫有始有终。”
“等收成稳定,换的银子够大伙吃用,我就让他们自己干去,”他侧首,好像征求她的意见,微 笑道,“到那时,我就金盆洗手,到梁山水泊边做一艄公,每天逍遥过日子,没钱了去做个摆渡……”
阮晓露摇头表示不信。
“真的啊?”
“不会让你等太久。”
她嗤笑:“你自己说的,跟我没关系。”
日光裹在她背后,把她的脖子捂得暖暖的。天边的色彩飞速褪去,海面又回到了日常的浅灰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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