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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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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确实看得挺明白。当今大宋社会昌盛,人才济济,却是腐败横行,很多上升途径都被堵死,寻常人要崭露头角十分不易;相比之下,换个没那么拥挤的赛道,技术入股,加入别人的创业团队,确是出人头地的捷径。
她忽然问:“我们初来之时,那女真兵马对我等百般为难。却不知史老兄是如何获得他们信任,得以留在此处的?难道花了钱?”
“我?”史文恭朗声一笑,“我连败他们十名最精壮的武士,他们自然奉我为上宾。”
阮晓露暗自点头。看来史文恭的思路跟自己一样。要跟女真人平等交流,也是先亮拳头再说话。以他方才指点自己一招的水平,打垮几个女真粗汉,确实不成问题。
“这般本事,要做大金国的开国功臣,岂不是太委屈?”阮晓露吹捧两句,笑道:“你瞧瞧这儿的条件,衣裳不成套,仓里没余粮,凑个四菜一汤都难。要我说,就算是那金国皇帝,吃住也未必有开封府一介小民舒坦。没事找罪受干嘛?——干!”
这人言论新颖,至少她以前没听过。故意作天真语,哄他多说几句。
果然,史文恭抚掌而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姑娘天真无邪。”他压低声音道,“以这大金国的如虹气势,岂能永远蜗居辽东苦寒之地?辽军的战绩,你们一路想必也看到了。到时候金国大军挥师南下,哪里攻不成,哪里占不得?我等助大金国打天下,封王拜相唾手可得……”
也许是自恃武功高强,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和本国人交流,有些兴奋忘乎所以,也许是觉得此地的宋人绝非迂腐愚忠之辈——但凡有半分心向大宋的,误入异国,想办法回家都来不及,主动来辽阳府干什么?
正因为此,史文恭并不介意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辞,狭长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微光。
“等等,”阮晓露给他小泼个冷水,“人家女真人眼里,你毕竟是外族,就算你劳苦功高,要封王拜相,我看悬了点儿吧?”
史文恭大笑:“姑娘!你道那女真人粗俗野蛮,如何能治理那许多攻掠之地?等到消灭那辽国,甚至……呵,甚至更进一步,他们非得求我们帮忙不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无比清晰,一字一字都有分量。
阮晓露越听越张嘴,小心确认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一路向南?”
史文恭眼中映着炭盆里的火光,笑意微寒:“南国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其实不堪一击。女真兵马不曾远征,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只要有人稍加点拨,他们怎可能放过这块膏腴之地?”
阮晓露一拍桌,严肃道:“史老兄,你这样大放厥词,该砍头呀!”
要么他是个不着边际的空想家,要么是个举世无双的野心家。女真刚刚建国,露出一点獠牙,他就自封伯乐,给大金规划好了后面的一系列剧本:参与草创、协助打江山,然后鼓动南下灭宋,扶植傀儡政权,自己当代理人……
史文恭眼中精光一闪,右手虚按腰间,笑道:“姑娘吓着了?不会是想报官,告发小人吧?”
阮晓露忍俊不禁。你也知道这事儿上不得台面啊。
“你给我找个大宋衙门来,”她借着酒意,指指点点,“我马上去击鼓。”
几人大笑。
她自己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土匪,还要告发史文恭谋反,岂不是贼喊捉贼,让别人笑掉大牙。
此时日头渐低,忽然有人敲院门。
史文恭立时警觉,轻轻放下盏子。
“贤妹,”是宋江笑呵呵的声音,“街上来了个贩松子仁的,价格公道,要不要帮你买点?”
辽阳府物资匮乏,粮食肉食优先供应女真兵马,小吃零嘴更是难得一见。宋江体恤团队,难得碰上个小贩,马上通知阮晓露。
阮晓露从容起身,朝外头喊:“给我来一斤,谢谢了啊!——诶,刚睡下,现在不太方便见客,就不请你进来了,恕罪恕罪。”
宋江客气两句,笑呵呵离开,嘟囔:“睡那么早?”
可千万别让宋江跟史文恭认识。阮晓露心想,否则一个忠臣,一个反贼,肯定得拼个你死我活。宋大哥多半得 交代在这儿。
史文恭放松下来,又和阮晓露、李俊各干一杯酒,面上微醺,眼中却还清醒闪烁。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几日见分晓。”他总结道,“那女真毕竟是异族,对我等未必全意信任。到时咱们相互帮扶,莫要让他们将咱们汉人看扁了。两位?”
史文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跟我混,带你飞!苟富贵,无相忘!
阮晓露津津有味地听他画了半天大饼,终于有些倦,打个呵欠。
李俊揭开壶盖,“啊,酒没了。”
辽阳府仅存三四家营业酒店,酒价较战前涨了十余倍。阮晓露也只打了一壶,没有存货。
“今日结识异人,多幸,多幸。”李俊微笑起身,“大家都累了,仁兄早点歇息。要不要带点松子仁回去?”
这便是送客了。史文恭惊诧不已。
他刚才高谈阔论,一番豪情逸致,这俩人完全没听进去?
该不会是深山里练武,练傻了吧?这大姑娘看起来心思纯真,但她的“师兄”看起来没那么笨啊?
“姑娘,你……”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阮晓露酒意涌上,笑呵呵道,“祝你成功啊,祝你成功!”
史文恭简直要气晕。这姑娘不懂装懂,只知道问来问去,他方才白跟她对牛弹琴,枉费许多口舌。
转念一想,这也情有可原。就算她愿意合作,助他建功立业,她一介女流,也没法做到权势滔天,顶多是嫁入权贵,给自己博个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
而看她的胆子和武艺,不管做何事业,大约都能给自己挣个“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因此他方才那些辽阔展望,对她可能确实吸引力不大。
但是,对面这位李大侠身躯凛凛,仪表堂堂,一看就是能干大事。方才虽然话不多,却听得很是认真,不至于一点也不动心吧?
哪有人不愿往高处走,哪有好男子不愿拼搏争先?
“大丈夫当有青云之志。”他转而对李俊道,“我已规划完全,封王拜相唾手可得,兄台认真考虑一下……”
李俊爽朗一笑:“兄弟资质驽钝,胸无大志,就不拖你后腿了。史兄,慢走。”
开什么玩笑,还封王拜相,想想就可怕。他就想退隐逍遥,啥事都不管。
现在还没逍遥起来,是他自己不够努力。
史文恭终于掩不住恼怒,冷笑道:“当断不断,坐失良机,你们空有一身本事,也就能卖点东西——哼,来日见了金国皇帝,我能让你们一件货都卖不出去!”
本以为今日一番奇遇,能像史书里那些枭雄一样,草莽中识得红拂李靖,开始一段传奇。
谁知人家根本跟他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他付出激情无数,只蹭了顿村醪酸酒。
“告辞!”
阮晓露笑眯眯送他出帐子,跟李俊并肩挥手,依依不舍,热情得不得了。
见史文恭走出两步,笑容马上就垮,死死盯着那瘦长的背影。
待要合上门,忽然发现外面空气冰凉,落下点点雪花。
荒草地上,已落了细细一层雪。北国的冬天来得如此之早,仿佛这雪就从没真正离开过,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卷土重来。
她看着史文恭留下的几对脚印,抬头看看李俊,突然打个作战手势:你去把他一刀杀了?
李俊摇摇头,手势回:胜算不大。
她想了想,两手左右画个半圆:咱俩包抄?一个佯攻,一个偷袭?
李俊依旧回:胜算不大。
此时街上跑来几个巡逻的女真骑兵。阮晓露撇嘴,放弃了这个即兴杀人计划。

第163章
阮晓露事后思忖, 其实史文恭也没招她惹她,他的一番谋逆言论也没触她底线。绿林里反贼一大堆,不缺他一个。梁山兄弟看到无良官吏欺压百姓, 或是酒后狂言,也经常叫着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把那臭皇帝和他的奸臣班子都丢进水泊喂鱼。她在一边拍手叫好。
但方才就是跟史文恭话不投机。
细想想原因, 大概是因为,梁山的反贼兄弟, 反得总归有些理由:奸臣当道,穷征暴敛, 穷苦人吃不饱饭, 老实人整日受气, 所以帝王将相通通都该死, 活该被扒得一干二净, 把夺咱百姓的财富都还回来。
而方才史文恭洋洋洒洒, 一番剖白, 主旨不过“封王拜相”四个字。操纵国运、挑动战争, 仅为了一人荣华。至于天下大乱之际,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家破人亡……不过是他宏伟蓝图中的一道点缀。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也许很难想到,这世上除了王侯将相、强兵壮马, 还有文人墨客、三教九流、乃至老弱病残、妇女稚儿……
哪怕他说一句,赵家王朝就是糟糕透顶,我就要灭了它, 放条狗在龙椅上都比现在强……
不管是否现实吧,总归算他有点个人之外的追求。
可惜他连这种话都没说一句。
阮晓露怀念地想, 晁盖开会时总把“替天行道”挂在嘴边,老生常谈地念了又念,平时听着挺烦。但谈到什么宏大的东西时,若是缺了这四个字,却又觉得差点意思。
忽而一道酒香钻进鼻孔。李俊解开酒壶盖,邀功似的道:“其实还剩点,我不想给他喝了。”
阮晓露转忧为喜,心花怒放地接过一杯。
“我得跟宋大哥他们说一声。”她忽然道,“这史文恭虽然杀不死,但也不能让他顺顺利利投靠大金国。否则就算女真人没有南下侵略的意思,他也会撺掇这么干。”
然后她又得白忙一通。世界重新回到毁灭轨道。
“到时我也没好日子。”李俊表示同意,“今天把他得罪成这样。”
阮晓露嗤的一笑,慢慢抿干半杯酒,忽然小声道:“你不用事事都顺着我说。”
李俊看着她微醺泛红的双颊,目光凝住一刻,问:“我若和你意见相左,你会如何?”
她想一想,诚实答道:“一意孤行呗。”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讲理,扭过头,拨弄炭盆里的火炭。
李俊大笑,饮尽最后一滴酒。
见她垂首之际,脖颈里红绳晃里晃荡,发现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忍不住伸手勾出来看,忍俊不禁。
盐帮的信物古钱“大齐通宝”还栓在绳子上,外头却让她镶了个粉红色的小贝壳,好像是在蓬莱海滨那几天捡的。让她大力穿个孔,叮叮当当这么一挂,好像给钱币安了一双翅膀,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阮晓露郁郁不乐:“我捡了几十个漂亮贝壳,还放在那盐场的破屋里,没来得及归置呢。”
算起来也就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却好像过了很久。
“没关系,”李俊道,“我叫人收着你的东西呢,没人动。”
他起身告辞,弯腰一掀帐帘,被冲入的寒风吓一跳,赶紧又合上。炭盆里猛地跳出几颗火星。
“雪下大了!”
北国的雪落得如此之急,跟浔阳江上的阴雨雪完全不是同一种类。短短几杯酒工夫,已铺起厚厚一层。阮晓露刻在院墙上的“辽东分赛场”战绩记录,一道道刻痕上都积了白雪,意外的赏心悦目。
阮晓露笑他没见过世面:“过一夜,这儿就是冰雪大世界!——我当然见过,我在山东见过好几次这么大雪,整个泊子都是白的……”
她慢慢住口,想到梁山雪景,就想起老娘兄弟,想起聚义厅断金亭,思念出神。
在梁山待久了,就想去外面闯;闯到一半正带劲,忽然就想家。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
她歪在个兽皮交椅上,拍拍身边的椅子,笑道:“再待会儿?”
李俊直起身,扣上个毡笠子:“就几步路。”
“这儿没有成衣铺,”她提醒,“衣裳湿坏了没处买新的。”
李俊:“等天色全黑,更不好走。”
阮晓露伸个懒腰,往那炭盆里又添几块炭。
“再待会儿。”她眼角带笑,大大方方说,“待到天亮也可以。”
李俊手上一滞,慢慢取下毡笠,回头,黑白分明一双眼,打量她和她身周。
忽将帐帘拨开条缝,被风雪扑在脸上。他猛地出一口气,回转身,大步走近,额角沾的几粒雪花马上融化成水。他伸手抹去。
然后胡噜一把她的脑门。指尖尚存湿凉的雪水,她不提防,一个大激灵。
李俊闷闷的笑了好久,抄起毡笠扣上,掀开门帘。
“算了吧!”他低声笑道,“我还要命。”
风雪交加,呼啸声一阵紧似一阵。阮晓露笑着朝外头挥挥手,打个呵欠站起来。
帐里空间小,她拉开桌椅,铺上兽 皮被褥,掸去灰尘,做个小窝。
“看吧,我也不独断专行呀?”她小声嘀咕,“挺尊重别人意见的呀?”
搬走最后一个椅子,忽然坐垫里掉出什么东西,捡起一看,是一小块碎银。
看这银子形状成色,不是她的,也不是李俊的,压根不是船上带来的那一批。那就是是史文恭留下的。
阮晓露皱眉头。江湖儿女各有千秋大路,相逢一壶酒,临时做个知交,不管再见不再见,都能好聚好散。
这史文恭倒是恩怨分明。既然不欢而散,就两不相欠,绝不白喝你们的酒。
摆明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跟你们作对。
她摇头冷笑,把那银子收到钱袋里。
好容易在异国领土上站稳脚跟,还没做出个子丑寅卯来,却想不到,第一个障碍,来自自己的同胞族人。
数日后,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率领群臣贵族,结束秋天的最后一场围猎,来到辽阳府落脚。
阮晓露以她在大宋的经验,本以为皇帝御驾降临,怎么也得全城通报,先在大街小巷贴满告示,再来个敲锣清场,再派几个大官提前巡查安保,驱走大街上的闲人。然后等个良辰吉日,封几条大街,迎进一个金色的龙辇,锣鼓喧天,帷幔彩带遮云蔽日,百姓躲在几里之外,兴奋地议论纷纷……
就算女真是塞外少数民族,不讲这么多虚礼,但也总得有个排场吧?酋长莅临,这么多排队等待接见的三教九流,起码得通知一下,让他们提前洗洗澡,刮刮胡子,换身衣裳,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跟大老板见面吧?
都没有。
她只是发现那高铁站般的府衙大院忽然热闹起来,“站前广场”突然堆积了如山的野兽尸体,光她认识的就十几种:黑鹳、野猪、雪雁、锦鸡、豹猫、马鹿、獾子、狍子……
“国一、国二、国二、国一……这是东北虎?”她数着数着,吸口冷气,“真刑真刑。这帮人不简单。”
无数男女奴仆分拣那些野兽,有的在冰雪中冻起来,有的就地剥皮熏制。
另有无数盛妆女眷,络绎不绝地出入衙内营帐。原本寂静的府城忽然焕发生机,直到深夜都能听到欢声笑语。
叫来乌老汉问。乌老汉才一怔,说道:“好像是大皇帝来了,小人去帮你们问问。”
阮晓露无语。领导驾到也不发个文件。你们这缺个行政人事总监。
没等乌老汉回来,却有另一个熟人纵马而来,停在阮晓露几个人的帐子前面。
阮晓露吃了一惊,赶紧招手:“哟,灰菜将军!好久不见!”
完颜乌烈见了她,胸腔莫名其妙地一痛,想起了被海水吞没的那个上午。
他移开目光。见这些宋国“难民商贾”还规规矩矩的待在原地,没逃跑,没作妖,满意地点点头。朝他们喊两句,做个手势,大意是让他们赶紧出来。
还好阮晓露看到“站前广场”上那一堆国保野生动物,已经有所感知,提前通知大家做好准备。
李俊换上唯一一身没扯坏也没染血的衣裳,冲着完颜乌烈拍拍身侧,示意自己没带家伙。顾大嫂涂脂抹粉,往怀里塞了一把纸牌骰子。宋江把厚厚一本见闻笔记包起来,塞进枕头套里,又觉脸色有些红白不定,赶紧闷了口酒,跟凌振携手出门。
他不忘自己此行的目的:谒见金国最高领导层,探知他们对大宋的态度和对外作战的策略。如果做得好了,他就是大宋功臣,比赵良嗣的分量重百倍。
但这个“任务”,说好听了是联络外邦,说不好听了,也有点刺探情报、做间谍的意思。宋江心里默念一句忠义报国,整理出满满的笑容。
乌老汉终于找了回来,几个人跟着他,穿过一片乱糟糟的野兽屠宰场、一群饮酒唱歌的女真武士、一个小小的牧马场、一片轰鸣着的建筑工地……
阮晓露心里感慨,这就是皇帝御驾所在?就是个大杂院嘛……
“大杂院”弯弯绕绕,忽然面前出现一座朴素的大屋,里头传出嘈杂人声。
阮晓露大胆猜测,这就是皇帝的行宫了!
因为这是方圆五里地里的唯一个有房顶的屋子!
余光看到一个人影。史文恭带着个通译,也匆匆奔来。
史文恭见到阮晓露和李俊,又扫一眼其余三人,微微一笑,笑容里微有挑衅。
好像在说:我会让你们在辽阳府混不下去!
宋江已听阮晓露提过史文恭的种种野心图谋。此时见了,不由暗自皱眉,寻思如何让此人铩羽而归。
阮晓露催促乌老汉:“快通报!要比他先进去!”
史文恭早已敛袖肃立,隔着门高高作揖,高声道:“草民久慕大皇帝之……”
乌老汉闷头向前,一把推开门。
“这里规矩松。娘子请进。”
史文恭:“……”
阮晓露决定回去给乌老汉加鸡腿!
热气从屋里扑面而来,夹杂着酒肉香气和男人的汗味。阮晓露瞄一眼,目光定在房屋正中的大炕上。
——一个巨大的低矮土炕,底下灶膛里闷着酒肉,上头铺着板凳,坐了十来个髡发结辫的女真大汉,因为室内温热,都敞着衣裳,露出毛茸茸的壮硕胸膛。
每人面前都有矮桌,上头摆着一个大木碗,一个大酒杯,携手握臂,扭头咬耳,说到兴奋处,一齐哈哈大笑。
几个衣着华丽的女眷,看样子是这些贵族的妻女,来来回回服侍。小刀割下兽肉,在火堆中旋转炙烤。
阮晓露原地恍惚片刻,感觉这里就是个东北大澡堂。自己就像个姗姗来迟的搓澡师傅。

满炕大汉, 哪个都不太像啊。
随后顾大嫂发现:“你看,别人坐的都是木板凳,有两个人坐的是金板凳——啊, 有一个是女的,坐金板凳的是两口子。”
此时炕上一群人正在传看一套洁白如玉的象牙筷子, 捧在手里啧啧称奇, 没注意到门口来宾。
这双筷子应当是刚刚缴获的辽国贵族之物。在十几双粗糙的大手衬托下,更显得精致可爱。端头寸许空间里, 镂空雕刻着亭台楼阁、菩萨罗汉,均栩栩如生。其工艺之先进, 比只会制些粗陶骨器的女真人, 要先进不知多少个世代。
阮晓露向乌老汉投去询问的目光。
乌老汉面露为难之色, “这么多人在讲话……”
阮晓露想了想, 往乌老汉袖子里塞一块二十两银锭。
“凡是你能听到的, 都给我一字一句的译。”
乌老汉整个人一僵, 随后眉毛一抖, 低声道:“是。”
二十两银子, 宋国铸造,成色完美,够他一介夹缝小民在这朝不保夕的城里盘缠一整年。
他整个人仿佛年轻二十岁, 嘴皮子骤然快了三倍,对阮晓露窃窃私语:“几位子侄郎君都对这筷子十分喜爱, 说那契丹贵族过的是神仙般日子。以后攻下大辽,每人都要打一副这样的筷子,每人都要过像那契丹贵族一样的神仙日子……啊, 大皇帝发话了,让把这筷子给他看看。”
在银子的激励下, 乌老汉的女真语直升八级,译得一句不落。
随着乌老汉的同声传译,这双象牙筷子传到了坐金板凳的络腮胡老伯手里。他皱着眉,打量那筷子的雕工,和身边的老伴轻声交谈。
阮晓露:“这胡子掰掰,就是完颜阿骨打?”
乌老汉赞道:“娘子音调甚准。”
完全不在乎她直呼大皇帝名讳。
阮晓露问:“其他人呢?”
乌老汉面露难色,但活已经揽下了,还是不厌其烦,一个个给她介绍。
“大皇帝左边的是皇后,闺名小人不知。其余几位郎君,多是完颜部族的骨干首脑,大皇帝的子侄堂亲,小人并不全都认得。那位灰菜将军您见过了;旁边那位体型宽阔的叫做阿邻,便是大山的意思;那位面白少须的叫粘罕,意思是生得像汉人;那位英气勃勃的叫做兀术,便是头颅的意思……”
女真人起名和汉人一样,每个字都有其涵义。
阮晓露咬着嘴唇忍笑。乌老汉心里压根没有“音译”这个概念。
不过也好。让她迅速记住了几个显眼的人物:完颜灰菜、完颜若汉、完颜大山、完颜大头……
在史书里,他们会有一个个优雅而深刻的名字,让世人为之胆寒。
但此时此刻,他们看起来平平无奇,和一群猎户无甚区别。若非事先知情,谁也想不到,他们那握着酒杯和烤肉的手里,每人都已收割了成百上千的人命。
阮晓露收起笑容。原本她还想过釜底抽薪,直接想办法干掉阿骨打,也许能让战争消弭于无形。
但是眼下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首先,阿骨打并非单身一人。这一屋子完颜灭霸不可能让她得逞;再说,死一个大皇帝,还有无数厉害角色顶上,女真部族整体的实力并不会削弱多少。
此时史文恭也不请自来地推了门,高声叫道:“参见皇帝皇后陛下!”
他终于也意识到,繁文缛节是没用的。在这个火炕组成的金国“行宫”里,任何礼仪都显得太假,任何沟通都主打一个简单直接。
满炕大汉听到门口声音,扭过头,好奇地打量这几个异族来客,指指点点,品头评足。
宋江不甘示弱,也赶紧长揖,介绍了自己和身边几人。
乌烈放下酒杯,比比划划,大概是讲述了当日自己是如何遇见这船“难民”,如何见识到宋国萨满女巫,如何因为轻敌,被那个年轻姑娘按在海里暴打……
他倒是不扭捏,把自己当时的窘态如实还原了一下。炕上众人爆发出一阵笑声。
阿骨打赞许地拍拍他刚剃过的脑袋。
阮晓露心道:“怎么灰菜败在我手里,阿骨打反而鼓励他?——是了,胜败乃兵家常事,阿骨打更喜欢他诚实相告。”
再想想大宋那帮只会粉饰糊弄、打了败仗硬要吹成胜仗的无能官军,啧,真是丢人。
乌老汉低声道:“大皇帝请你们上炕去坐。”
阮晓露确认一句:“上炕?”
这么随便的?当我们是邻村来串门蹭饭的?
女真人此时还保留着浓厚的原始部族遗风。大家聚族而居,没什么私有财产的概念。看到谁家开饭,可以不请自来,坐下就吃,主人家全不阻拦,还得在一旁悉心招待,表明自己的淳朴大方。
所以此时,就算她真是来蹭饭的,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完颜壮壮也会热情邀请她进来吃一碗。
乌老汉摸摸袖中银锭,又敬业地补充道:“除了大皇后,平日里女眷是不能同炕而坐的。你们是客人,又都是武艺高强的勇士,可以破例。”
阮晓露:“……”
这“规矩”听着有点耳熟。
转头看,果然屋子转角处,另有一个小火炉,几个辈分不一的女真贵族女子围坐而食,言笑晏晏,脸上同样带着好奇,朝这群来客打量了又打量,有的还冲阮晓露和顾大嫂招招手,大概是说,不好意思跟那些臭男人坐一块,就过来吧!
有炕干嘛不上。阮晓露拉着顾大嫂,大大方方坐到皇后身边。抬头看看,皇后面如满月,朝她一笑,像个慈祥的广场舞大姨。
宋江、凌振、李俊三人被请到另外一侧。李俊正口渴,看到面前一碗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酒是女真人用糜酿成的粗醪,味道粗劣,劲头不大。炕上众汉见他面不改色地饮尽一碗,都喝声彩。
凌振不甘示弱,也咕咚干了一碗。他在梁山练出一身好酒量,比不少武功高强的兄弟还能喝。
自然又赢得一阵叫好。
宋江犹豫片刻,端起一碗,同样喝得一滴不剩。
他可是混官场的山东好汉,只要豁出形象,这点酒算啥?
几个女真壮汉窃窃私语:“辽国汉人弱如小鸡,宋国汉人倒都挺豪迈。”
殊不知,这“样本”极其偏颇,三个都是不同领域的魔星降世,根本不是寻常人。
史文恭询问身边通译,同样是请他入座,不禁微微皱眉。
他无比想要跟阿骨打喊话,他和旁边那五个土了吧唧的憨货不是一伙的!
可惜在女真人眼里,你们宋人当然都是一拨的。
史文恭不愿留下个事多的第一印象,只好压下辩驳的冲动,假笑着和其余宋人坐在一起。
不过,等他讲上几句话,大皇帝就一定能看出他和另外几人完全不同。
他也不屑于用喝酒来跟女真人套近乎。一个女真姑娘刚要给他倒酒,他礼貌谢绝,将那酒杯移开,放在掌心一搓,木酒杯如同软泥,化为齑粉,纷纷落下。
满炕大汉倒吸凉气,随后如雷喝彩。
阮晓露也禁不住拍拍手,心里盘算,梁山上谁有这手功夫?估计一只手数得过来。
史文恭露了一手,尽管态度略显狂妄,但没人敢怠慢。
阿骨打大笑,让人给他换了个铜盏。
阿骨打和皇后见过不少辽地汉人,但却是头一次见到宋国来客,寒暄过后,马上化身好奇宝宝,不住询问宋地风俗。
问的问题主要分两类:
——南国有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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