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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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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有那个吗?
问尽周围各种器物,发现南国几乎什么都有,不由得啧啧称奇。
阿骨打忽然拿着那双象牙筷子,笑着询问几句。
“大皇帝问几位南国客人,这等宝物,在南国有没有?”
史文恭微微一笑,把这双筷子当成第一道考题,接过来,小心翻看。
“雕工精致,色泽光洁,当是辽国宫廷匠人所制。”史文恭马上得出结论,“不过在中原,这也就算是中上的工艺,算不得稀世珍品,一个寻常财主就能买得起。而且不会单独使用,还得配同样档次的玉杯、金盘……”
他的通译把这话译了。炕上几个年轻人睁大眼睛,交头接耳。兀术——完颜大头的眼中显出些微贪婪之色。
本以为这象牙筷子是神仙才用的东西,谁知在宋国也不过尔尔。
那远方宋国的皇亲贵胄,平时过的该是怎样的日子?
这种日子,为什么自己过不上?
史文恭微微一笑,一句话点到为止,让他们自己去想象南国的富饶。
筷子传到宋江手里。宋江看了一眼,又跟阮晓露对了下眼神。
史文恭说得不错。这筷子虽然名贵,却非天下独一。就说蔡京府上,这种玩意多的是,放在库房里不见天日,偶尔拿出来晾晒,都得淘汰掉一批坏掉的。
“确是个精品。”宋江缓缓道,“只可惜质地脆弱,容易损坏,功能上跟寻常竹筷木筷也没什么区别,材料如此珍稀,工艺如此繁复,枉费许多民力。小可在南国听闻辽国君臣奢靡腐化,道德沦丧,只知享乐,武功废弛——看来传言非虚。依小可看,女真勇士质朴豪爽,实在不需要用这种东西来装点牙帐。”
隔着半个大炕,阮晓露想给宋大哥热烈鼓掌!
不愧是资深公务员,申论张口就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直接把史文恭的格局打到尘埃里。
方才女真众人传看筷子时,她就发现,大山、大头、灰菜等人,都对其艳羡不已,但是阿骨打却不以为然,只是随便看了看。
宋江的政治嗅觉比她灵百倍,不可能不注意到。
阿骨打属于艰苦创业的“富一代”,自己是苦孩子出身,自然要对小辈严格要求,提倡艰苦朴素;同时因为自己的生活习惯早已定型,不容易接受花里胡哨的新鲜事物。
果然,阿骨打听了乌老汉翻译的宋江之语,胡须颤动,呵呵大笑。看着身边的一群“二代”,温和地教训道:“从先祖的世代起,契丹贵人就向我们女真族人征募人参、北珠、海东青,以供他们穷奢极侈。为了这些珍稀的玩物,徒然消耗我女真部族的实力,使我们疲于奔命,甚至自相残杀。如今我女真子弟若也对这些玩物上心,岂非让先祖寒心?”
余人肃然听训。
然后阿骨打双手用劲,那一对珍贵的象牙筷子折成四截,丢到炕洞里。
如此老当益壮,炕上众人齐齐给他敬酒。
史文恭出师不利,愤愤给自己灌一杯酒。

第165章
阮晓露给阿骨打暗暗点个赞。阿骨打出身蛮荒之地, 不识字,不读书,却有这般胸襟眼界, 比多少学富五车的鸿儒还看得透。女真人有这么个领导,能不所向披靡吗。
她一厢情愿地想:就该这样, 别惦记宋朝那点华而不实的金银财宝, 没用。你们东北一家人其乐融融,就这么打打猎, 开开爬梯,也能融入咱们中华大家庭, 以后 当个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 这不挺好的嘛!
不过, 由奢入俭难。在平行历史中, 阿骨打的子孙最终还是滑向了穷奢极侈的深渊, 跟他讨厌的辽人一样。
谆谆教子的长辈, 大抵也都是如此的一厢情愿。小辈们站得高看得远, “祖宗成法”终将被他们自己的意志所代替。
在通译的帮助下, 主客双方又聊了几句闲话。一个长胡子大叔忽然问:“我们大皇帝喜爱南国,今日也说南国好,明日也道南国好。请问几位客人, 南国会不会跟我们强强联手,一齐把那些契丹狗子灭掉?”
通译还没讲完, 阮晓露就呛一口酒。
大金居然主动想来个“强强联手”,倒是跟赵良嗣想到一块去了。
此时的大宋,对于刚刚走出白山黑水的女真人来说, 只是一个遥远的超级帝国,是无数传说级人物的家乡, 是文明社会的天花板。距离产生美。不少上年纪的女真人,对于这片遥远而富饶的“中华佛国”,一直抱有陌生的好感。
虽然他看似随口一问。但如果真让赵良嗣递上国书,双方肯定一拍即合。
好在赵良嗣已经无法兴风作浪。此时大家已经统一过口径,此行身份是平民,意在探听虚实,绝对不能代表国家做任何承诺。
否则,不仅在女真人这里无法兑现,就算回去,也是个杀头。
看那提问的人,面色白皙,薄薄一层肌肉,没有其他女真壮汉显得那么粗鲁。
“长得像汉人。若汉。”阮晓露记起来了,“女真名叫什么来着?粘罕?”
粘罕等待通译说完,颔首等待。
“抬举我们了,”李俊马上接话,笑道,“我们只是江湖上经商的,连太守州官都见不到,问我们也没用——对了,那位乌烈将军可是承诺要买我的货,小人等着开价呢。”
乌烈这下想起来了,激动得手舞足蹈,连番比划——从没见过那样的盐!那么香,那么纯,那么白,那么细,还有回甘……
其余人皱眉撇嘴,意在不信。
乌烈待要分辩,史文恭忽然长身而起,禀道:“要想得到宋地资源,却不必倚靠和单个商贾交易。杯水车薪,于提升国力,并无用处。”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李俊。早就说让你做不成买卖,他史文恭说到做到。
不打压打压这些自不量力的江湖混混,怎显出他自己精明强干?
“小人此前已呈上计划,”史文恭道,“请大皇帝派遣几位贵族子弟,让小人带队,去宋国边疆之处,假意归化,驻扎经营,以观南国之风土文化,学其精粹,也可兼做贸易据点,收购中原之兵甲器物、奇珍异宝,以为女真所用。如此一来,当可倍增国力,日后图谋天下,便可从此而始……”
阮晓露听他侃侃而谈,一边暗翻白眼,一边忍不住佩服。
这史文恭眼光精准,不仅要加入大金的创业团队,而且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垂直赛道: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虽然武艺高超,但论行军打仗,他未必强得过那些嗜杀成性的完颜子弟,况且他一个异族人也不可能得到全心信任;他最适合做的,就是帮助大金国建立一个在宋地的前哨据点,帮助女真政权开拓眼界的同时,也可慢慢培植他自己的势力。
担最少的风险,走最短的捷径,摘最甜的桃子。人才啊。
通译说到“收购奇珍异宝”时,阿骨打不置可否,但几个小辈已经互相挤眉弄眼,跃跃欲试。
说到“图谋天下”时,阿骨打看着皇后老伴,微微摇头。但他身边几人嘴角上翘,不知在遐想什么。
这个“前哨基地计划”,显然对大多数完颜子侄都颇有吸引力。
史文恭心知肚明,女真人虽然勇猛,但生活条件艰苦,大多数人享寿不高。等大皇帝阿骨打归天,“二代”们成为中流砥柱,他的地位必将稳步上升。
“……小人已探查过了。宋地凌州西南,有一处荒废村落,唤作曾头市,各样条件都十分不错,适合做哨探基地……”
史文恭正侃侃而谈,忽然听到有人“啧啧啧”,貌似在给他捧场。
“这提案真的不错,我都想报名!”阮晓露满脸笑容,拍手道,“我在南国有门路,给我一万两银子,我找人帮你打点官府,买到合法户口。再给我十万两,保证给你买到最好的地,让你盖房、屯田,招佃户、招兵勇,招工匠,如此,才能攒一个像样的庄子……”
史文恭就知道她嘴里没好话,这吹捧肯定没半分真心,立刻礼貌截断:“银子是小事,关键是其中的规划调度,不是小人说嘴,以姑娘的能耐,怕是无法胜任……”
“宋人活得精致,这衣冠鞋履、生活用具,都得跟上吧?”阮晓露完全不搭他话头,自顾自道地替他规划细节,“到了南国,象牙筷子、黄金杯子,都得来几套,才能打入富户阶层吧?……”
通译们满头大汗,嘴皮子倒腾飞快,努力翻译她的长篇大论。
阿骨打听到‘象牙筷子’,忍不住问道:“这些又要多少银子?”
阮晓露:“不用担心,我还认识几个买奢侈品的。保证成本价给你拿货,薄利多销,不占大金国一分便宜!”
现在她算知道《水浒》里那个曾头市是怎么来的了。原来是史文恭忽悠来大金国的经费,为了图谋中原,建立的前哨站点。
我叫你这曾头市开张不起来。
史文恭瞥见阿骨打脸色,咬牙驳道:“没那么复杂!宋地有巨富,也有中产人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奢靡……”
“总不能到了南国还打猎打渔,围坐火堆吃烤肉,那样别人一瞧就不对劲……那边是文明社会,更不能走一路抢一路。在市镇里吃喝拉撒都要花钱,一定要提前带足银子……还有还有,一路上你们会遇到至少二十个绿林帮派、五十个强人山头,若是不想惹出大动静,我建议最好是花钱消灾,也许还能从中招募一些兵勇。不过这些人要价肯定低不了……”
“这些都不难对付!我……”
“哦对了,等你们在南国落脚,一定要来俺们济州府瞧一眼。”阮晓露越说越快,“我带你们逛街赶集,城里的好玩意可多得是,三瓦两舍去一去,赌坊武馆逛一逛,踢踢球,斗斗茶……哦对,还有还有花街勾栏,这个我不能去,可以请宋相公带你们去……”
宋江差点蹦起来:“我……”
贤妹你吹牛别拉上我啊!我宋江像是去那种地方的人吗?!
随后压住火气,模棱两可地补充:“……当然这些都不是必须。但既然派驻了先锋哨探,若对南国民俗毫不了解,也难以融入当地……”
史文恭差点怒吼:“你们未免想得也太细了!”
阮晓露理直气壮:“不事先计划好,难道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打仗都得知己知彼,否则跟游山玩水有何区别?”
史文恭身为贵客,在女真东道面前不好动手,否则早把她一拳打飞;大声吼回去也不合适,影响他风度形象。
而阮晓露对女真人无所图谋,不用顾忌形象,光脚不怕穿鞋的,一连串铁齿铜牙的贯口,把一屋子人唬得发愣。
史文恭当然知道,她所畅想的各种花销活动,九成都是水分——不过是白手起家,到远方去开个基地而已,有那么困难?
但一众完颜壮壮不知道,听着通译嘴里一通天花乱坠,不免信以为真,脸色就都不那么好看。
这是哨探,还是享受?自己若是踊跃支持,岂不等于逃避困难、追求享乐,兄弟们在辽东茹毛饮血、奋勇杀敌,自己却拿部族公款去吃喝嫖赌,良心何在?!
这史文恭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人家的钱,用起来不心疼啊!
史文恭脸色一寒,咬着牙根道:“没那么麻烦!等庄子做起来,三两年,当可自给自足……”
阿骨打微微一抬手。史文恭拱手坐下。
阿骨打低声对自己人说了什么,大约是让大家畅所欲言。
于是,从他右手边起,先是皇后发言,说了一句,饮尽杯中酒;然后依次每人说了一句话,讲完就饮酒。酒杯空了,遂不闻其声。
自 始至终,没人插嘴。没多少功夫,就开完一个小会。
几个通译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一个字都不译。
宋江面带赞赏之色,朝同伴们使眼色。
瞧瞧人家这纪律,这效率。
阿骨打转向史文恭,通过翻译,和蔼地道:“你诚心献策,我很赞赏。兹事体大,不急于决定。待我们请萨满占卜一下,再行定夺。”
女真人迷信原始神祇,阿骨打也不例外。重大决策前后,都得用心占卜,让神明帮忙把关。
乌烈跳将起来:“这不是现成有位宋国萨满?灵验得很!让她先试一试!”
一双骰子知天机!印象深刻!
“来来,让这南国女巫给大伙露一手!”
不管算不算得数,总归是瞧个新鲜,只盼把大皇帝哄高兴了,再摸摸他的脑袋。
顾大嫂本来一心盯着灶洞里的酒,听到“萨满”二字,没反应。
还是阮晓露捅捅她。她一个大激灵。
“诶?我?”
轮到史文恭愣神。扫一眼这个只知道喝酒吃肉的粗壮妇人。
女真人没见过赌场诡谲,瞧不出顾大嫂手上功夫;可史文恭见识广博,看到她腰间挂着一把叶子牌,隐约猜出她是干什么的。
他脱口就道:“她是……”
阮晓露朝他灿烂微笑,笑容里带着些许威胁,悄悄往乌烈的方向指一指。
——你戳穿顾大嫂可以,岂不是同时骂这灰菜将军孤陋寡闻,把大蒜当水仙,他的面子往哪搁?
史文恭一心求职,谁都不想得罪,权衡片刻,不甘不愿地住了口。
但马上又想,得罪一个乌烈算什么,揭开这群江湖混混的真面目,他就是女真人的反诈英雄,旁人更加不敢轻视。
他心平气和,笑道:“如要卜筮,可以用贵国文字写下要占卜的内容,再让这位女……这位神婆一展风采,我等拭目以待。”
瞧这顾大嫂形貌粗鲁,估计大字不识一箩筐,更别提女真文字。到时候技穷出丑,不能算他害人。
可他这话一出,满炕大汉都笑了。
“我们女真没有文字。”阿骨打大大方方笑道:“我正在令人创制女真文字,你若能帮忙,再欢迎不过。”
史文恭:“……”
高估了这帮人的文化水平。
皇后忽然发话,笑道:“史相公此言也有道理。等到祭冬神那日,可令咱们女真萨满和南国萨满一同登台占卜,看看南国萨满的本事。”
一屋子人叫好。
史文恭微微一笑:“我等拭目以待。”
顾大嫂听了通译转述,顿觉杯中的酒不香了。
“怎么还要占卜啊?”她低声对阮晓露道,“我哪知道他们怎么占卜啊!”
“随机应变。”阮晓露心里也没底,但总归要让顾大嫂安心,“只要他们的萨满不是神仙,咱们有样学样,把皇帝皇后哄高兴了,能让咱们平安回去就行。”
忽然,大屋房门推开,跑进来一个奴仆,大声通报几句话。
阿骨打笑容收敛。上一刻还轻松愉快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充满戾气。他一跃下炕,丢下手中酒肉,叫了几个亲戚,大步走出门。
皇后面不改色,令通译向几位客人解释:“非是怠慢诸位。皇帝陛下要去接见辽国使臣。你们不要在意,尽可在此饱餐饮酒,我叫人加倍送些饭食来。”
她虽然贵为皇后,但招呼客人的态度,就如一个村头大姨,十分的随和敦厚。
几个宋人连忙称谢。宋江带头客套几句:“当然是国家事务要紧,我等得见天颜,见赐御食,已十分荣幸。”
阮晓露心里却嘀咕:女真骑兵势如破竹,揍大辽揍得正酣,见个契丹人就恨不得剥皮抽筋。当此时刻,辽国派使臣来干嘛?
——是了,多半是来谈休战的。

第166章
从敞开的大门往外瞄, 果然看到几个契丹贵人,整个人裹在华丽的皮袍里,看不清面孔。后面一排从人, 捧着几个金灿灿的盒子,直挺挺地立在雪地中。
后头跟着个马车队, 车辙印从城门蜿蜒而来, 轮子深陷积雪,不知驮了多少金银财宝。
此时辽国虽然表面上仍是远东第一强国, 但面对新兴的女真武力,完全处于任打任挨的下风。因此阿骨打也对他们不客气, 一没请进门, 二没请上炕, 而是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傻等了半天。
阿骨打和辽使互相行礼, 谁也没跪谁, 然后冷淡地讲起话来。
此时女奴端上饭菜。阮晓露收回目光, 打量面前的女真“国宴”。
一早上提心吊胆, 还得跟史文恭斗智斗勇, 又喝了一肚子酒,已经前胸贴后背,正需要饭食填填肚子。
只见大木盘里盛着各色野味, 听通译介绍,无非鹿、兔、狼、獐、犬、马、鹅、雁, 不一而足,切成大小不一的肉块,有的煮过, 有的半生,泡在浓厚的芥汁里。
木制的粗碗里, 盛着松松的一碗稗饭,煮得半生不熟,上面堆着晒干的韭菜和野蒜。
而且旁边还提供一碗生狗血,散发浓重的腥味!
最后,炕中央摆上一个白色小瓷碗,比旁边的木碗木盆都精致许多。碗面盛着半碗发黄的粗盐,中间插着一个小银勺,就是席上最有排面的一道菜。
皇后向客人点头致意,把那自己的那碗狗血倒在饭里,银勺舀了一小勺盐,搅一搅,吃了一大口,示意大伙照做便可。
阮晓露看着自己面前的狗血泡饭,有点傻眼。
再看看周围同伴,也都如木雕一般,端着盘子朝皇后尬笑,舍不得下口。
虽然心里知道,对女真人来说,没让客人自己拿刀割肉烧烤,而是呈上已经烧好的饭食,是十分高规格的待客之道。
可是……
到底该先吃哪个,比较不容易吐呢?
皇后见宋国客人面露为难之色,也知道为什么。谁让女真物产不丰,比不过“这也有、那也有”的南国。
拍拍手,叫人呈上一个大木盘,上面堆着极肥的大片猪肉,白白如一座脂肪山,□□里插着生葱,仿山中林木,外围点缀大蒜、豆酱和红枣,仿各色野花。
皇后笑道:“这‘肉盘子’,吃了极是滋补,本是给皇帝准备的,寻常时候吃不到。你们今儿有福。”
一边热情招呼,一边自己挑了块最肥最大的,蘸几粒盐,嚼得十分投入。
旁边几个小辈也争先恐后,那肉山不多时就削去一个顶,成了狼藉一片。
瓷碗里的盐也吃掉大半,粗粗的盐粒上汪着一层猪油。
别的菜肴,吃得差不多就有奴仆再添;唯有这碗盐,眼看见底,也没人添补。
史文恭蓦地起身告罪:“小人忽感不适,改日再来侍候。”
然后带着通译,落荒而逃。
顾大嫂机械地挑着盐渍韭菜和蘸酱大葱,齁得边吃边灌酒。宋江用筷子挑那稗饭里煮熟的饭粒,攒够几十粒,一口吞下。
李俊起身,礼貌请示:“方才见赐御酒,已吃得十分腹胀。可否将御赐餐食带回,稍许歇息再用?”
皇后想都没想,挥挥手表示去吧,多打包一点儿,免得不够吃。
女奴给他塞了个大食盒。李俊称谢离开。
阮晓露坐立不安,待了一刻钟,也找个借口告退。
出了门,寒气扑面,天上地下灰蒙蒙,积雪厚达脚踝,和温暖如春的大炕“行宫”简直两个世界。
她如释重负。尽管肚子瘪着,起码不能当着大金国皇后的面失仪。
她循着地上一串脚印,绕过“行宫”一角,来到一排残垣断壁边。砖墙倒塌,墙角砌着一个土灶,倒还相对完好,想必战前曾是个厨房。
那土灶朝上冒着烟,散发出饭香气。
阮晓露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看到一个大个子蜷在角落,李俊正在拨弄柴炭。
“快来快来,”他一抬头,小声招呼,“趁没人发现。”
一盒子女真黑暗料理,让他找了个废弃灶台,稍微加工了一下,抓几把雪融成水,把腥臊严重的肉食焯过,再用细盐调味,调整佐餐腌菜数量,从“难以下咽”变成了“口味一般”,起码生的都熟了。
阮晓露大喜过望,含糊说声谢谢,接过一个木碗埋头就吃。
吃没两口,土墙外头有人探头探脑。
阮晓露笑着招呼:“都来都来。”
先是顾大嫂,然后宋江、凌振,都抻着脖子,喜气洋洋地围了过来。
乌老汉踏着雪,拢着衣,左顾右盼。自己服务的这几个宋国客人,转眼间一个不见 ,全失踪了!
他心里一慌,摸摸袖中银锭。这几位相公娘子出手大方,对他也不曾为难虐待。要是走丢了,万一撞上女真军马,言语不通吃亏,他良心不安哪!
终于,听到土墙拐角处,窸窸窣窣似有人声,听见几句杂着笑声的汉话。
乌老汉咳嗽一声。那个给他银子的小姑娘马上跳出来,满脸警觉,看到是乌老汉,又放松些许,朝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接着,那个英武结实的大汉探出头,似有询问之意。
乌老汉老脸一红,几滴冷汗下来,陪笑道:“打扰了,你们继续……”
话音未落,里头又探出三两人,一个黑矮肥胖,一个唇红齿白,还有那个凶巴巴的“萨满女巫”……
“贤妹,何人在外?”
乌老汉两眼一黑。这帮宋国人这么会玩的吗?!
偏偏那小姑娘还热情招呼他:“来来,老丈,过来一块。”
六个人抚着肚皮,溜回大路。
阮晓露嘱咐乌老汉:“别让女真人知道。人家给这么多东西,也是一番好意。”
乌老汉忙不迭点头:“实话告诉姑娘,小人也吃不惯他们的饭食。以后小人回家,也照这么弄一下。”
说说笑笑,忽然看到前面雪地里,有一堆黑黢黢的东西,好像伏在雪堆里的野兽。
大家不约而同驻足。片刻后,凌振却一溜烟跑过去,抚摸检查这些东西——
“看,这里有火炮!”
再一看,这些火炮通体斑驳,全是刀砍斧斫的痕迹,零件缺损,炮架损坏,都是报废品。旁边几个板车上,还堆着不少损坏的甲胄兵器,有些还带着所属部队的铭牌。
乌老头刚刚饱餐了一顿南国料理,心存感激,抢着解释:“方才那辽国使臣来送礼求和,但国书言辞倨傲,不肯称大金为兄,也不肯进贡岁币。大皇帝当场就给撕了,还将他们羞辱了一顿。这些火炮、兵甲、弓箭、印信,都是最近在蒺藜山大败辽军,缴获的怨军精锐装备。大皇帝特令送到辽使面前展示,以示国威。”
大家赞叹一阵,检查那些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起的战利品。
比眼下女真骑兵的装备,工艺上高出一大截。比起大宋禁军,也不遑多让。可见辽国虽然式微,但军工基础还在。眼下只能靠吃老本,还有辽阔的国土纵深,来跟这些横空出世的灭霸们周旋。
可以想象,阿骨打面对辽使,是何等的自豪扬威:我们只凭马匹刀弓,就能碾压你们的精锐铠甲、钢铁大炮,你们还抵抗个什么劲?
宋江忍不住唏嘘:“此一时彼一时啊,唉,唉。”
当年那雄健彪悍契丹铁骑,如今也养了一身肥膘。再加上摊了个昏庸无能的皇帝,再难重现百年前的北国雄风。
阮晓露想,俺们大宋也好不到哪去。别看文化灿烂发达,其实内里骨质疏松,虚胖囊肿,皇帝也是个大奇葩……
她好奇道:“但是这炮损得这么厉害,也不能修了。大老远拉过来干嘛?”
乌老汉笑道:“当然不能修。就算修好了,说句不尊重的话,大金国也没人会用。这些火炮铁甲,都是要拉到城里铁匠铺熔了重铸,给女真兵马制甲的。”
女真骑兵速度快,威力大,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怕长枪箭矢。过去女真资源匮乏,只能在人和马的要害部位遮盖兽皮,勉强防御;现在与辽国征战,一路高歌猛进,缴获物资无数,恰如辽国向他们一次次赠送装备一般。女真人有了铁,立刻开始产业升级,征调工匠,打造自己的重甲骑兵。
乌老汉有个表亲就是铁匠。这一批铁器重铸,城里铁匠都能小赚一笔,因此乌老汉也跟着高兴,说得口沫横飞。
这些战场上缴获的刀枪大炮,还带着辽军将士的鲜血,杂着他们的遗物,当着辽国使臣的面回收再利用,制成女真豪华重甲,对辽使定然会造成极大的心灵震撼。
凌振职业病发作,饶有兴趣地观察那炮。
“啧啧,怎么炼的铁,吃了多少回扣?这种炮用不过十次就得坏。”他嫌弃撇嘴,“而且这种炮型,东京甲仗库早就淘汰了。它威力尚可,但又笨重,填药又慢,用来攻城倒合适,怎能用来防御?人家女真骑兵又不会等在那里等着你来轰。”
余人都唏嘘。难怪都说大辽气数已尽,偌大国土和资源都用来贪污和内讧,战争越打越拉胯,苦的还是百姓。
“俺在梁山造的那些炮,样样都比它强。射程能远一半,发炮比它快十倍。”凌振摩拳擦掌,悄声道,“这次在盐场钻研多日,于烟料配比上又有进益。等回去,让你们开眼界。”
阮晓露带头吹捧:“凌统制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大家对辽金双方品头评足,就连乌老汉也忍不住加入讨论。都是用汉语交流,不用担心女真人听了不快。
到了府衙外沿,倒塌的围墙还没修好。大家找个缺口,翻出去,就到了自己的帐篷民宿区。
乌老汉跟几人作揖道别:“几位好生歇着。别忘了日后祭冬神,诸位做好准备赴宴。若有买卖事宜,到时也可商讨。”
几个宋人齐齐绝望:“……还要赴宴??”
凌振哼着新学的渤海小曲儿,跟同伴互道晚安,往自己的帐子走。
一边走,一边琢磨这近一个月来的所见所闻,寻思回到梁山以后,请萧秀才执笔,两人合写一本《辽东散记》,跟他的《火器总要》一齐流传后世。以后他就是工匠里走得最远的,旅行家里专业技能最强的……
正想得美,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
那手并没有太用力,但凌振用尽他平生所学武功,竟然挣不脱。
他正待大喊,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相公莫慌,没有恶意。”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恭谨说道,“我家主人请你拨冗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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