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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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已经写了休书,张氏在法理上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她想远离危险,那随便搬到哪州哪府都可以,为何非要来济州府,跟梁山一水相望,就是不迈出这最后一步呢?
阮晓露看看她身后。张教头闷头喝茶,不时摇头叹气。很显然,这闺女倔起来,他也管不得。
“阮姑娘,”张贞娘正色道,“请你转告我的官人,贞娘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耿耿寸心,至死不渝。我的丈夫是个清清白白的英雄,我 等着他历尽劫数,清清白白的和我团聚。不论是三年五载,还是几十年、一辈子,我都等得。我心已决,哪怕他不理解,哪怕他会怨会恨,我也不改心意。你不要劝我。”
她的眼中闪着坚决的光。她以前的生活都是被人安排的,今天头一次,自己安排自己的道路。
一墙之隔的门外,小贩叫卖紫苏茶汤,一对夫妇在水果摊子前挑桃儿,几个小孩在墙边嬉戏。
这平静而祥和的俗世,又岂是人人都能享受到呢?
阮晓露沉默良久,才说:“那……可能要等很久。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张贞娘闭目微笑,落下几滴泪。
“对了,你管家父借的钱,不要惦念,就当我们送的。抱歉,辜负了姑娘一路奔波。”
阮晓露点头,拎起行李。
“口说无凭,能不能带封信?万一林教头以为我找不到人,随口糊弄,我就惨了。”
张贞娘破涕为笑,小声说:“他怎么会。”
虽如此说,还是去磨了墨,找张纸,沉吟片刻,写几行字,封严了口。
阮晓露收好。
“……那个,有个防身的招数,你一个人也许用得上……”
张贞娘垂首万福。
“家父也曾是名誉京师的教头。若是他也挡不住的,是我命该如此。姑娘慢走。”
第21章
白日鼠白胜,身在大牢,心在绿林,在狱中积极调整心态,不急不躁不绝望,终于等到救援,成功越狱,梁山上下皆惊。
他登上金沙滩,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水军船只排列成行,小喽啰甲光灿烂,领导们悉数莅临金沙滩。白胜好似那跳过龙门的鲤鱼,看到这神仙般景象,当场泣不成声,满身伤都不痛了。
齐秀兰跟在他身后,也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听着喽啰们一口一声“嫂子”,眉花眼笑地接过一碗酒——
“啊呸——咳咳咳!”
齐秀兰涕泪横流。
“这山上没人会酿酒吗?!”
白胜回头,横了眼老婆。
齐秀兰瞪他,“瞅我干啥?”
晁盖有点尴尬,挽过白胜的胳膊:“白兄弟且随我等上聚义厅,吃一顿接风酒席。”
本来呢,白胜这么个破落闲汉投奔梁山,不是多大事儿,顶多派个头领去迎接;但梁山众人都对他有点心存愧疚,所以才搞出这么大场面。
如今一看,热热闹闹迎来的新头领原来是个老婆奴,领导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于是先把白胜带走,吴用眼神示意,让喽啰们将齐秀兰带到客馆休息。
齐秀兰初来乍到,一头懵,听话地跟着走了几步;不防远处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声唤她。
“诶,叫嫂子一起来聚义厅喝酒呀!你们不知道,她酿酒技术一流的!要不是那酒香,押送生辰纲那群人怎么会抢着喝?怎么会中计?这才叫真功劳!谁巴结她,谁以后有好酒喝,不用跟别人抢那大缸醋啦!”
这喊话的当然是阮晓露。她看领导们又要故技重施,玩“女人不能进聚义厅”那一套,先发制人地搅浑水。
领导们一心迎白胜,预案里完全没料到这一出。
于是阮晓露和齐秀兰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酒席,喝得那叫一个破马张飞。
酒过三巡,领导们照例开始本月的论功行赏。
白胜夫妇,相助劫取生辰纲,又坐了牢,功劳苦劳都有,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军功簿上,并奖励昨天刚抢来的金首饰十两。
白胜唯唯诺诺地谢过了。眼里有点疑惑。
他想,梁山财富不是有十万贯生辰纲打底吗?怎么给的赏赐如此寒酸呢?
生辰纲里属于自己那一份呢?啥时候分赃,让他也见见世面?
但吴用连连使眼色,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堆着笑给杜迁宋万敬酒。
阮小六姑娘,甘冒奇险、千辛万苦营救梁山兄弟,还是“全家上山”豪华套餐。这功劳没人跟她抢,妥妥的甲等功。
(当然也没那么辛苦。她带着白胜跑路的时候,正值何涛巡夜,给她大开方便之门,一边送走还一边感恩,多谢阮姑娘保全了他的饭碗)
此外,刘唐、朱贵、杜迁、宋万不畏风雨,起早贪黑,拦下过路客商十一队,成功作案三次,抢夺财物总计一千余两。虽然尚未销赃成功,但对保持梁山对外声望做出重大贡献,也是大功一件,各奖励优先挑选战利品一件。
水寨中,三阮的新型练兵法初见成效,各记小功,奖励——
没有奖励。梁山没那么阔气。领导来敬个酒就是最大的鼓励奖。
阮晓露也赶紧回到水寨桌上,大大方方跟兄弟们一起接了这个领导敬酒。
酒酣耳热之际,依稀听到别桌说醉话:“白胜大哥都有老婆了……俺们什么时候才能娶着媳妇啊……”
整个聚义厅里就俩女的,其中一个还名花有主。阮晓露觉得,有不少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自己后背上。
她把脚往板凳上一翘,捋起袖子,抓个羊肋排开啃。
试探的目光移走了。
大家尽兴畅饮,水寨几桌喝得烂醉,出门的时候比比划划,商量一会儿去赌牌九耍子。
晁盖想说什么,但兄弟们难得这么快活,他心想就破例吧,于是憨笑。
正皱眉呢,几排健硕的胸肌舞到他面前。打头的阮小五大着舌头叫了句“大哥”,然后继续和兄弟们笑谈待会赌博的细节。
晁盖眼一眯,猛地出言叫住。
“小五兄弟,等等。”
阮小五晃晃悠悠地站住。
晁盖:“兄弟大约忘了,上个月,跟你妹子赌了一把?”
阮小五忽闪一双豹眼。晁盖身边,自家小六双臂一抱,朝他斜睨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看着办。
“俺……”
有几个机灵的小喽啰率先想起来
“哎哎哎对对对!五哥跟他妹子赌立功!”
“如果这个月功劳比不过……”
“——就戒赌!否则给全山人当马骑!哈哈哈哈……”
这最后一句话不知是谁的临场发挥。阮小五一听之下,酒全醒了,气哼哼地朝造谣者瞪了一眼。
“你、你瞎说!没有给全山……”
喽啰们哄堂大笑。
“谁瞎说!俺们全山人都是见证!晁天王、吴学究他们都听见了!五哥不许赖!”
阮小五张口结舌,被一个永远辟不掉的谣砸得一头懵。
“俺、俺就是说着玩的……我们兄妹几个从小斗口,何时当真了?呵呵呵,大伙休跟着小丫头胡闹……”
“咱们阮五哥是英雄,从来不胡闹。”阮晓露带着一身酒气,也大着舌头开口,“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对兄弟一诺千金,对妇女儿童就耍赖,否则和那欺压弱小的朝廷鹰犬有何区别?五哥,如今你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牌九骰子和侠义之道谁轻谁重,肯定能分得清。大家说是不是?”
梁山好汉这种提着脑袋过日子的职业,阮晓露是不敢当的;然而这不妨碍她专心钻研梁山逻辑、梁山语言、梁山风格。这一开口就是正杏黄旗的老江湖,有理有据无懈可击,谁反对她,就是反对整个梁山赖以生存的根基。
喽啰们交头接耳。吴用暗暗点头。晁盖大声喝彩:“说得好!不愧是女中豪杰!哎,你们都学着点!”
阮小五冷着脸,半晌,怀里摸出两个木骰子,拇指食指用力,慢慢捏得粉碎。
这是真功夫。一群小弟目瞪口呆,静了两秒钟,集体尖叫,聚义厅的屋顶都快给掀翻了。
阮小五捻捻手指,搓掉木屑,转身飘然而去。
阮晓露:“哎,那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算了,逝者已矣,过去被阮小五强取豪夺的银子肯定回不来。起码以后不会再被他打秋风了。
阮小五高调戒赌,被当成典型,胸前挂了大红花,全山宣讲心得体会。晁盖命令人人都要参加。
黑压压一片席地而坐的身影里,只少了一个人。
宋万负责管考勤,手里好容易有点权,踱着方步去抓缺席。
有那识字的喽啰,指着没画对勾的那个名字,一字一字地告诉他:
“没来的那位姓林名冲。宋大哥你……”
宋万全身一凛,原地向后转,踱着方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教头缺席怎么叫缺席呢,那叫事假。
校场小院一隅,林冲凭栏而立,风吹乱了他的发髻。
半晌,他喟然长叹。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是我对不住她,如今确实也无颜相见。只怕她孤身一人,生活艰辛……”
若她上了山,他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土匪草寇。
而她选择留在外面,焉知不是在提醒他,他在俗世还有牵挂?
阮晓露在旁边吹了半天的冷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闻言,赶紧接话。
“娘子和她父亲同住,还有锦儿服侍,也能养活自己,日子肯定不会太苦。有张教头守着,寻常无赖也没机会骚扰。以后我得空再去济州府瞧她。”
从张贞娘的角度,原本的英雄丈夫,先是无端吃了冤狱,隔几个月就背反了培养 他的朝廷,堕落成最下三滥的山大王,成了她不认识的人。
也许有人能坦然接受。但她不能。
可惜这话不能直说,说出来太扎心。
阮晓露转着圈安慰:“她也不是不要你。你们以后可以招安,当了官,洗清身份,再堂堂正正的……”
“招安?”林冲突然高声,脸上怒容一闪而过,“再跟陆谦那种人共事,在高俅鼻子底下卑躬屈膝?休想!”
阮晓露自讨没趣:“我也就是假设一下嘛,你急什么。”
她说“招安”纯粹是因为《水浒传》剧情如此,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但静下心来再一想,在原有的故事线里,梁山大伙倒是都招安了,可惜没风光几天,就让朝廷卸磨杀驴,送去跟别处的反贼鹬蚌相争,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这虚名要了有何用。
所以招甚鸟安,至少不能自己上赶着去挨刀。
她也就不提这茬。
林冲收敛怒色,和煦地朝她道谢:“我欠姑娘好大人情。蜗居水泊,无以偿还,日后再报。”
阮晓露客气几句,心说不用还啦,你以后再琢磨出什么神功,先教我就行了。
林冲目送她跑步消失,又伫立出神许久,方才转身,慢慢踱进里间,磨墨,拣一杆笔,出神半晌,不知该写什么。
阮晓露跑步回客馆。
如今跑步已经成了她的出行标配。多年的残疾日子给她积攒了巨大的、无处挥霍的能量、如今突然活蹦乱跳,如同飞鸟出笼,一天不动弹就难受。
梁山地广人稀,想要出门办趟事,如果全靠散步,路上花时间太多。夏天晁盖他们刚来那会儿,有一次吴用雅兴大发,想吃新鲜鱼生。于是传令到水寨,请三阮兄弟大刀切脍,包了十斤新鲜鱼片,说说笑笑扛上山。等到了聚义厅,把那荷叶一打开,当场熏晕了三个小喽啰。
后来领导们不约而同地决定,谁再想吃鲜鱼,自己去水寨吃。送到山上的鱼一律腌过。
阮晓露每天绕山散步,体格逐渐结实,在给自己做过体测以后,立刻升级成慢跑,通勤时间减半。
一个人越野太无聊,她也想找个晨跑搭子。可惜梁山上的女人少,总不能拉着老娘一起跑。找男的呢,也不现实。别说是在一千年前的宋代,就算是二十一世纪,贸然邀请男生一块儿跑步,都怕对方多想。
她找到自家兄弟,旁敲侧击探口风,能不能每天拨几个小喽啰跟自己跑步。
没想到三兄弟完全理解偏差。阮小二失笑:“妹儿,你瞧上哪个兄弟了,用不着这么扭扭捏捏,秀才似的!就直说,哥把他叫过来直接拜堂,看他敢说个不字!”
阮晓露吓得一退三丈,忙摇手:“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想了想,嘴甜一句:“水寨里的兄弟都是好汉,但是论人品论本事,谁比得上二哥五哥七哥?我从小跟你们混,眼光高得很,哪那么容易瞧上别人。”
这话也就自家人说说。若是让别人听了,一准觉得这阮六姑娘普且信,不知天高地厚。但三兄弟听了,不约而同地沾沾自喜。
“就是,”阮小七笑道,“上次吴学究问你许没许人,俺就想着,要是谁当俺姐夫,起码得跟俺打个平手吧?否则不是埋汰人!”
阮小五点点头:“水上功夫还得好。还得讲义气,不能抠门。”
阮小二:“也得相貌堂堂,及不上俺们几个,至少也不能差太多。”
阮小七:“最好认几个字儿,不能像俺们似的睁眼瞎。但也不能太有文化,否则心术不正……”
三兄弟畅想一番,最后结论是:晁盖不行,年纪太大,况且寨主成了妹夫,不好排座次;吴用不行,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蔫坏,配不上咱光明磊落的女土匪;林冲有老婆了,咱不能做小;刘唐太丑,小心俺们以后不认外甥;公孙胜神神叨叨,不能跟他当神婆;杜迁宋万?俺一个指头就能放倒,提也休提……
方圆八百里,从聚义厅到金沙滩,能配得上小六、又不沾亲带故的男人,还真找不到半个。梁山无人矣!
阮晓露听他们越聊越没边儿,开始还试图插几句话。后来也明白了,三兄弟压根不是关心她的感情生活,他们纯粹是在趁机自我欣赏。
这倒正顺她意,遂抱着胳膊,笑眯眯地洗耳恭听。
最后假装深受触动,总结道:“兄弟们说得对!以前我还真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俺小六绝不能随随便便找姑爷,不然丢了咱阮家的脸!以后要是有谁上门给俺提亲,那准是不安好心,你们直接打出去!”
三阮轰然道:“说得极是!”
跑步搭子没要到,阮晓露只能继续独身晨练,成为梁山上一道□□。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比较礼貌,跟“风景线”照面的时候只是好奇围观,偶尔还嘻嘻哈哈打个招呼。
在好汉们看来,整天在校场里哼哼哈哈的演武,那叫打熬筋骨。每天跑圈能练什么,除了在战场上逃得快点,有啥用?
嗖的一声,她超过两个巡山喽啰,阳光灿烂地打招呼:“张大哥好!王大哥好!”
被她超过的那个喽啰吓了一跳,摸着自己的白胡子,悄声道:“俺娘以前说,像这么咋咋呼呼的妇人,绝对不能娶!”
旁边的王兄弟点点头,拢一拢自己稀疏的银发。
“就是!以后肯定会骑到你头上。”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两位老当益壮的资深喽啰互相搀扶,畅想自己未来那个温柔贤淑的媳妇。
秋高气爽,漫山红叶。阮晓露除了偶尔去集市卖鱼,就是坚持每天越野跑。山风和水汽裹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这么过了个把月。忽有一日,有人把她截停了。
“妹子,嘿!”
转头一看,是白胜老婆齐秀兰,微微驼着背,端着一盆衣服,好奇张望。
“大姐,”阮晓露气喘吁吁,“住得习惯吗?”
齐秀兰笑着点点头,走开两步,又犹豫着回来了。
“妹子,你这每天跑步,就能……能练武功?能变厉害?”
“不是不是,喽啰们以讹传讹,”阮晓露赶紧辟谣,“但是增强体质是真的。你瞧我,是不是比初见你的时候结实?”
齐秀兰仔细打量她。
阮晓露也仔细打量齐秀兰,笑容逐渐消失。
“等等……你脸上怎么青一块?”
齐秀兰突然用力把洗衣盆往地上一丢,叫起撞天屈来。
“姓白的贼汉好生无礼!如今当大王,不把老娘放眼里了!”
阮晓露连忙拉她坐下。齐秀兰竹筒倒豆,跟她诉起苦来。
她老公白胜最近新入伙,也不在核心领导层,每天没啥大事,除了下山打劫,就是聚义厅喝酒。
白胜诨号“白日鼠”,形象上是窝囊猥琐那一款的,跟豪气干云的三阮、刘唐他们没法比。武功么也稀松平常,别人力能扛鼎,他耍个大刀都能闪着腰;别人飞檐走壁,他翻个墙都能崴脚。
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演技好,能忽悠人。但这点本事在山上也用不上。大家都是生死兄弟,肝胆相照交心交肺,他敢骗谁?
这么在山上久了,不免有点自卑,喝酒的时候贴墙坐,走路也走在领导后头。
而白胜老婆齐秀兰呢,祖辈是酿酒出身。她上山来以后,自然而然地承包了山上的酿酒作坊,一堆小喽啰巴结她,就盼着她能多给一口。
齐秀兰底气渐足,出门横着走。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把老公使唤来使唤去,骂起来也不含糊。
家有悍妻,本来白胜这样的日子都过惯了;可是最近融入了集体生活,周围人居然纷纷替他抱不平,说白兄弟响当当一条汉子,怎能被一介妇人拿捏,算什么英雄?瞧不起,瞧不起。
白胜虚心讨教大伙该怎么办。一群没媳妇的光棍开始云当爹,隔空打牛地建议:这女人不能惯着,得打。打她几顿就服气了——哎,白兄弟,你不会连打老婆都不敢吧?
白胜天天被人激,心里开始活泛。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找个茬,跟老婆干了一架。毕竟是男人,体力上略占上风,把老婆揍个鼻青脸肿。
当然自己也挂了彩。第二天顶着一头包去聚义厅,大伙一见,哟呵!动真格了!
于是排队朝他敬酒。白胜飘飘然,伤也不疼了。
从此以后,他胆子渐肥,跟一群绿林高手耳濡目染,揍人的手段也渐长。齐秀兰招架不住。
“他奶奶的!”齐秀兰把盆里衣服一件件惯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老娘为了他坐监受刑,受了多少屈辱!上山第一天,他跪在老娘跟前,发誓要敬重我一辈子!如今才过多久,全变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想到自己已经进了贼窝,连娘家都回不去,又禁不住嚎啕大哭。
阮晓露听得火冒三丈,一拍大腿,骂一声狗日的。
老话说得 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初那个求爷爷告奶奶的可怜虫,“浑家没救出来,俺也不走”的大情种,被梁山这么一养,居然也学会耍横了!
花了她五十贯钱呢!当初就该让他烂在牢里!
齐秀兰:“妹子,你是俺两口子的救命恩人,你能不能得空去跟俺老公说道说道,骂他一顿。他如今都听不进去俺讲话……”
阮晓露两手一摊:“人家现在可牛气了,也未必肯听我呀。”
齐秀兰不好意思:“你兄弟们的话,他总听吧?”
阮晓露想了想,要是搬出三阮来,大约确实治得了白胜;问题那是三阮,不是老娘舅,更不是妇联干部,听说白胜敢打老婆,说不定还会翘大拇指:白兄弟支楞起来了!
哎,这满山的落后分子,带不过来啊。
治梁山的落后分子,就不能讲道理,就得用梁山特色的方法道路。
如果能借此机会,稍微提升一下梁山对女性的友善度,就再好不过了。
阮晓露看看齐秀兰,忽然问:“这些日子,你吃啥?”
“我?”齐秀兰愣了愣,“去库房领粮食,自己随便做点汤饼面点什么的。”
虽然有过一次去聚义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经历,但齐秀兰不好意思天天去,日常就是从粮仓里领点杂粮,和以前当平民一样,节俭着过日子,每天既要酿酒还要干家务,从天亮忙到天黑。
她刚刚经历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身体虚弱,一身的伤,比以前瘦了三十来斤。顿顿吃杂粮也补不回来,上个山都喘,端个洗衣盆都吃力。
而白胜呢,同样是牢狱之灾,上山的时候瘦骨嶙峋,像个刚从五指山爬出来的猴子;如今天天吃喝休养,养得面白唇红细皮嫩肉,成唐僧了。
以前两口子摩擦,还能勉强打个平手;如今可不一样了,白胜单方面吊打。
“走走大姐,别管衣服了,跟我去水寨,”阮晓露一把将齐秀兰薅上路,“我有一计,能让白胜不敢再揍你,只是花点时间。”
第23章
水寨小亭里, 齐秀兰左手猪肘,右手炸鱼,面前还摆着一碗鱼头豆腐加料大补汤, 嘴巴塞满,嚼得牙齿都酸了。
主位上, 阮婆婆看一眼这不争气的大媳妇, 埋怨道:“多久没吃饱饭了?慢点,别噎着!”
给她又夹快肉, 自己颤颤巍巍地举起筷子,慢慢从大棒骨里捅骨髓。
那可是纯肉啊, 老婆婆却吃得一点也不猴急, 显然已经习惯了。
“妹子, ”齐秀兰热切地问, “你们伙食咋这么好?晁大哥特批的?!”
“嘘。”阮晓露朝码头努嘴, “水泊里的大鲤鱼, 运到外头换粮食, 偶尔还有肉。粮食布匹送到库房充公, 这肉可够不上全山吃,让我拿来孝敬老娘。我娘吃剩下的,咱们水寨的人就悄悄分了。大哥们不管束, 你也别对外头讲。“
梁山上开着大锅饭,水寨里却有私房小灶。这段时间水寨兄弟们的猪肉摄入量突飞猛进, 再加上阮晓露的科学训练,人人变成大肌霸。
齐秀兰羡慕得直咂嘴:“不讲不讲,只要你偶尔带俺来过过瘾……”
吃到肚歪, 又喝了点酒,齐秀兰胆儿肥了, 比比划划的道:“哼,敢欺负老娘,老娘在你们的酒里吐唾沫……”
阮婆婆听了首尾,心疼这大媳妇,也附和:“你不是负责造酒吗?不要去了!就说被打得起不来床,让他们全山没酒喝!就在我这儿住着吧!”
齐秀兰跃跃欲试。
阮晓露哭笑不得,赶紧偷偷摇手,然后伺候老婆婆离了席,去睡午觉。卧房里很快响起低微的鼾声。
“别听俺娘的。”她拉过齐秀兰,悄声说,“酿酒作坊你要守好了。你罢工,自有别人顶上。到时你可就一点话语权都没了。”
整个梁山就是一个大团队。而处理团队摩擦,最忌扩大战火。
阮晓露想起以前市队里有个挺厉害的姑娘,被队友霸凌,影响训练状态。她想出的“控诉”方式,就是在接力赛中因“状态不佳”而失误,砸了全体的成绩。
这事闹大,霸凌她的队员受到了警告。然而她自己呢,后来的选拔名单里,再也没有她的名字。
公平吗?不完全公平。然而生活不是剧本,自己的路只能靠自己走出来。
如果齐秀兰因为挨了老公的揍,而赌气荒废全山的造酒事业,虽然情有可原,但等于自己放弃道德制高点,让别人觉得她罪有应得。
齐秀兰听得连连点头:“那咋办?”
“休息好了?来散步。”阮晓露把她带到水寨训练场的空地边,“你体质太弱,除了调整饮食,还得锻炼。先从恢复性训练开始,循序渐进。我先给你安排几组热身,你听好动作要领。”
“一二一,一二一……”
阮晓露在前,数呼吸控制节奏;齐秀兰在后,胳膊上甩着一条破毛巾,本来是打算用来擦汗的;可是二里地下来,她已经目光呆滞思维僵硬,任凭汗水滴到下巴,愣是没力气把那毛巾扯下来。
阮晓露教的发力和呼吸诀窍,比如什么要向前伸膝盖而不是伸脚后跟、重心要在前掌、手臂不能左右摆动……齐秀兰一个常年劳作的劳动妇女,一开始差点给折腾得同手同脚。好在没跑多久就在一个小亭子旁停下来,喝点水,休整休整。
阮晓露扶着齐秀兰坐下,一手搭她的脉,一手搭自己的脉,估算她的心率。又捏捏她胳膊内侧的肉,估算体脂。
“这儿酸吗?这儿呢?这里呢?”
齐秀兰扭捏:“这是干啥啊大妹子……”
简单做了个体测,她发现,齐秀兰在牢房里受了几个月折磨,身体已经虚得要命,肌肉全消耗没了,心肺功能也受损,稍微活动一下就气喘。消化系统也有点紊乱,粗纤维吃多了不吸收,油腻的东西也禁不住,必须内外调理。
当然,她也不是老中医。她心目中的“调理”,就是简单粗暴的“吃”加“练”。
“杂粮先少吃。我给你设计个食谱,多摄入碳水和蛋白。”阮晓露沉吟,“然后每天早上找我来做恢复性训练。我正好缺个跑步搭子。”
如今齐秀兰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体质。阮晓露给她设计的锻炼计划,是通过快走、慢跑来恢复心肺功能,通过饮食和简单的自重训练来增强肌肉力量,进而以最快速度增强体质。
梁山上没有室内健身房,所有练习项目都是露天。没多久全山喽啰就都发现,阮姑娘的晨练队伍人数翻倍,成了两个人。
齐秀兰为着阮姑娘那句“能让白胜不敢再揍你”,那是异常的听话。阮晓露安排的各种陌生又奇怪的机能训练,换个水寨小喽啰,得费老鼻子劲才让他买账;而齐秀兰完全不吭声,让做啥做啥,纵然有疑问,也闷在肚子里。
每天完成训练任务,长出一口气的那一刻,她不像是个受尽委屈的粗野村妇,倒像个贫困山区挖掘出来的体育苗子,闷一口气,不出成绩不罢休。
大伙依旧是看热闹的心态,看着俩女人自娱自乐。
乐到一半,来了个煞风景的。
白胜路过,没好气地斥责老婆:“家里的臭衣服还没洗,还有工夫在外头耍。快回去!”
齐秀兰脸色一白,收了架势,低头含胸,跟在后面就走。
阮晓露:“……等等,还有两组……”
齐秀兰走没两步,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一眼,但还是跟在老公屁股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