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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见桃花照玉鞍/魔尊徒弟买一赠一—— by曲小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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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声甫落,夜风忽起。
头顶的四月雪枝叶摇摇,拂花落下,覆了她满肩如雪。
少年定定望着她。
数息后。
少年慕寒渊折膝,跪在青石前——
“慕寒渊,叩见师尊。”
“……”
未闻回声。
慕寒渊抬眸望去,却见累了一身伤痕的红衣女子已经靠在树下,昏沉间入了定。
夜如崖畔流云,悄然而逝。
丑时一刻,慕寒渊忽然掀起垂睫,望向身后山下来路。
三千困龙阵已成,大约是玄武城也来了人。
若云摇状态灵力皆在巅峰,或许有一战之力,但这几日下来从未断过的沿途追袭,她伤势未愈,久积脏腑,再来惊天一战,兴许就要殒命在此。
慕寒渊想着,回眸望向那株四月雪。
奈何剑护立在侧。
红衣女子周身行气运转,不知过了多少周天,只看得出气息不稳,盘旋未定。
她身上有多少道伤,是因护他所致?
她自己大约都记不清。
……何况她这样的人,不该死在魔域。
少年垂眸,望了青石上盘膝而坐的女子许久,像是要将眼前这夜,这山,这云,这风,这树和这人一道,全数烙进脑海里。只愿来日纵是成了无觉无识无心无感的恶鬼,也不要忘了她去。
山下一丝气机搅乱了崖边云海,也搅得慕寒渊蓦地回了神。
“……可惜你买给我的衣衫,这是最后一身了。”
少年低声,理过袍袖,玉带,正过发冠。
他不再回头,朝唯一的来路走去。
云摇是被浓重的血腥气给惊醒的。
意识归体,她第一反应便是提剑起身,跟着下意识地看向被握进手里的奈何剑——
若有危险登崖,奈何剑与她心意相连,怎么可能没有示警?
神剑有灵,大约是察觉到了主人的责怪,奈何剑委屈地抖了一下,剑柄遥遥示意向山下方向。
云摇放出神识,跟着面色遽变。
原因有两点。
其一,慕寒渊不见了。
其二,山崖底下这股子魔息滔天的大恐怖气息,为何与昨夜封印在山洞重重禁制之内的某个少年的恶鬼相,如此接近?
不,准确说是,是更暴虐强横了千万倍。
像是枷锁尽除,天人合一。
云摇一秒都再待不住了。
她气息强定,下一息身影便消失原地。
再睁眼时,云摇已经身在断天渊下的无尽荒野前。
断天渊下是一片荒漠,南接两界山,所能生长的唯有一种被魔域唤作“魔罗草”的细尖叶子、枝干如荆棘的植物。
而此刻,云摇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本是绿灰相间的魔罗草已经被染成了紫红,种在了一片血海中。
那些狰狞向天的棘草间,挂满了血肉淋漓。
——整个荒野,尽是尸骨。
在天际升起的旭日前,唯有一道漆黑的身影,矗立在荒野遍地尸骸之中。
像是艳红初阳前的一笔浓墨。
那道身影撕碎了手里最后一个勉强能成为人形的东西,然后缓缓回身。
远在天涯,或近在咫尺。
云摇对上了一双完全失去了理智的、恶鬼的眼睛。
那一瞬息,云摇来得及冒出的念头竟然只有一个: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恶鬼相”。
恶鬼焚世,生灵涂炭。
下一刻,那道身影疾现在云摇身前。
灭世般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暴虐冷戾的睥睨下,恶鬼抬手,狠狠捏向了她的喉咙。

第17章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三)
云摇料定这次麻烦不小,但没想过,一睁眼就要面对这样一个天大的麻烦。
刚收了一晚的徒弟眼看着就要“欺师灭祖”了,她打还是不打?
来不及想定,汹涌煞气已扑面而至,戾气逼喉,云摇身影翩然后挪,转瞬就出现在了十几丈外。奈何剑护主要出,却被她压在了身侧不许它妄动,她有些头疼地瞧着那个停在原地作扼颈姿势的恶鬼。
对方残虐的眼神只略微迟滞了一丝。
下一刻,他就再次出现在她身前。
仍是血腥气瞬挟而至,浓重得能呛云摇一个跟头。
“太一老头当年还说我们不省心,我们七个加起来也没你一个能祸害师父啊。”云摇一边挪闪一边给入了恶鬼相的少年进行“精神攻击”,“你才刚拜师第一天,就巴不得要欺师灭祖霸占宗门遗产了是吧?”
“……”
“好啊,我都是入门一百三十年才敢跟太一老头动手的,你竟然第一天就敢。”
“……”
“你再追——你还追?信不信我让奈何剑打你了?”
“……”
“好好好,为师错了,为师知道你是让我走的意思,但你师祖和师伯们全都在天上看着呢,我要是就这么被自己徒弟打跑了,以后见了他们不得笑话我么?”
“……”
不管云摇说什么,恶鬼从头到尾无动于衷。只在第五次追击失败时,他暂时停住了,微微歪过头,望着她的眼神竟像是有几分未开化的懵懂。
云摇被他那个眼神拨得一怔。
刚因吃力而召起的奈何剑的灵光再次在不甘的震动中,被她压了下去。
这就是她下不去手的原因了——除了那一身血污,眼前明明就还是那个世上最可怜的少年人而已。就连入恶鬼相,她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救她的。
明明承受了那么多年的无间地狱都不肯入相,偏偏在她就要救他离开的两界山前。
看着聪明漂亮,怎么就像个傻子似的。
……和那些人一样。
云摇下意识地望了眼天上。
以前她有事难决的时候,就会扭头去看太一老头,或者四师兄,后来只剩下五师兄,再后来,她谁都没有了。
她就只能去看天上。
“我又没收过徒弟,更没管过仙门,你们一个个说走就走把这么大的烂摊子扔给我一个人,现在连怎么教徒弟我都不知道……”
“哎!”
云摇没来得及伤春悲秋完,冷不丁余光里瞥见一道血色身影带着凶恶戾气擦了上来。
她急忙侧身避开,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那一道劲风——
少年恶鬼冷血的眼神和她擦肩而过,到这极近处,云摇看得分明:确实是未开化的懵懂眼神,可既是恶鬼,懵懂也只有懵懂的残忍。
云摇嘶声后退,脖颈一侧隐隐发凉。
她正庆幸还好躲过了,不然怕是要叫这“乖徒”给她撕下片血肉来——
然后就见半根被摧断的缀着小花的发带,缠着她一缕青丝,从她和背回身来的恶鬼之间飘然落下。
云摇眼皮急跳,终于恼羞成怒:“慕寒渊!”
话声落后,云摇提着没出鞘的奈何剑疾身电射上前,甩剑作棍使,准备狠狠收拾这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徒弟一顿再说。
结果她剑棍都快要抽到少年脖颈处了,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停了,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视疾掠而来的奈何剑剑鞘如无物。
这一棍要落到实处,普通人脑袋都没了,他竟不躲?
“——!”
云摇收得骤急,险些遭灵力反噬。
她退开半步,平定气息后警觉地抬眸看向前方。防备少年恶鬼是无师自通,看穿了她不舍得对他下死手才故意不动。
但这一定睛,云摇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面露痛苦狰狞的神色,眼神间透出几分恸楚的清明。
云摇意外。
略作思索后,她有些不确定地再次试探了句:“慕寒渊?”
“——”
话声一落,少年恶鬼抬手,劲风狠狠甩出。
云摇闪身就要躲——又停住。
随着那轰然气机,身上发出了清脆又可怕的根骨折断声音的不是云摇,却是少年恶鬼。
血花如泼,随着一声闷哼,少年恶鬼折断的腿单膝跪了下去。
云摇眼皮一跳:“你——”想说他的话又说不出口,云摇磨了磨牙,上前,蹲下身看他:“你清醒了?”
“……你走。”
少年恶鬼字字都像咬碎了骨血才迸出的。
他死死攥着的双手抵在魔罗草间,断天渊下的魔罗草素来诡异,即便染血也生得栩栩葳蕤,然而此刻就在他指节抵上的刹那里,少年周身一整片棘草,便从他身下开始凋零,颓败,转瞬成灰。
“嘶。”
云摇刚准备伸过去扶他,见了前车之鉴,尴尬地停在半空。
“走!”
少年恶鬼忽然抬眸,血色密布的眼瞳里尽是刻骨的痛楚与绝望。
只是触及面前女子被他吼得怔然的神色,他眼神被什么触动了似的一黯,语气又沉哑下去:“是我……主动放它出来的……以后都控制不住它了……你快走。”
云摇醒神:“我乾门认定的徒弟,是人是鬼都得跟我回仙域去卖命。哪有到手还被你跑了的道理?”
“……”
即便已经痛苦到神色狰狞,少年慕寒渊还是不解地望她:“你是…也想利用我吗?”
云摇:“……?”
云摇:“……啊?”
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可惜没等到她的回应,少年便在恶鬼相再一次凶猛至极的反扑下,额头青筋暴起地跪伏下身去。他抵在地上的十指扣立,几如尖刃,在灰败的地皮上蚀出了十个发黑的孔洞。
“好……随便你吧。”
云摇只来得及听见这低哑断续的半句,就见少年十指如刃,带着近乎锋利的冷光,抬起而后骤然落下——
“噗嗤。”
滚烫的血溅了离着太近的云摇一身。
她愣在原地。
少年恶鬼的右手没入了他自己的胸膛里。
不顾汩汩喷涌的鲜血,少年扬颈,沾着艳红的冷白脉管在他脖颈上抻起窒息的凌厉。
那双从暴虐血色一点点变回漆黑寂然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云摇。
他就那样望着她,决然地捏碎了自己的心脏。
“——”
云摇识海里仿佛瞬时炸开了磅礴的巨力,意识都一片空白。这一次她来不及顾忌,想都未想就抬手将迎面倒下的少年抱入怀中。
他跌靠在她肩上,滚烫的血灼痛了她的颈侧。
“我死不掉的……致命伤会昏迷,大量失血,就会一直虚弱下去……你想利用我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话声落下。
少年轻轻歪开了头,在她肩上没了气息。
“…………”
云摇攥紧他衣袍的指尖战栗。
她用力阖上了眼。
几息后,气息与心绪终于从巨大的熟悉的惊恐中定下来,云摇在心底默念了三遍“他不一样,他还活着”,这才睁开眼睛。
怀里少年苍白,涌泉似的血不要命地从他胸口中流出来,带走他全部生息,此刻的少年依旧漂亮,只是更像块一跌就碎的琉璃玉。
好在,云摇感觉得到,他心口的伤正在缓慢复合,有一种像是细到极致而无形的血色丝络,在他体内缓缓移动,将这具破败过无数遍的身体重新“织”起。
它重构了他的脏腑,他的血脉,他的骨骼……
比之前的轻伤缓慢许多,但犹有余力。
果然还是他自己知道怎么伤害自己最彻底。
“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嗯?”云摇松下了最后一点忧心,吓得气虚又微恼,她抬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昏过去的少年的脸颊,“当我是跟那些人一样,告诉了我,方便我以后一天杀你三百遍吗?”
“算了,等你真醒了再跟你算账。”
云摇起身,眉心微蹙。
她迟疑了下,目光四处寻索,最后还是落在了断天渊的绝崖上。
——慕寒渊不知何时能醒,但按他所说,醒来的也只会是恶鬼相。
不想再捅死他几遍的话,那就只能就近给他“解决”掉身体里的那个祸端了。
“你要庆幸你遇到了仙域最天才的师父,”一边背起满身是血的少年,云摇一边艰难自夸,“换了别人来,再给他们三百年,他们也未必发现得了你身体是怎么回事——哪像我?”
“……”
断天渊绝崖,四月雪下。
“…找到了。”
云摇盘膝坐在青石上,她终于在月色显现前,循着慕寒渊体内一丝丝血色丝络困锁住了它的源头。
她额头见汗,但双手结印未停。
而那张惯来挂着或慵懒或不正经神色的面容间,此刻难得地,严肃近凝重。
乾元界竟然有如此气息可怖的邪物,两百年来她闻所未闻,更不必说见了——
它像是一颗种子,一团火,又或是奇诡至极的灵力,无形无质,稍纵即离,在慕寒渊体内四处游荡,神出鬼没。
那些血色丝络似乎由它所生,又滋养于它,往复循环取之不竭。
云摇很确定,慕寒渊若是愿意融合这诡物,不消百年,乾元界内便无人能逃得过他手中。只是那时候的慕寒渊还是不是这个心性至纯的少年,就再难说了。
而到了那时,乾元界众生涂炭,也只在他覆掌之间。
“…还好发现得早。”
云摇手中结印速度更快,不断有金色符文带着零落的金光拂下,没入慕寒渊体内。
半个时辰后,那团难以被察觉的血色火焰,终于被无数道合乾元巅顶符咒之道的咒印从慕寒渊体内封印,然后逼了出来。
而云摇已是面色苍白,一身汗湿衣衫。
她松了手指间结印,睁开眼。
云摇将神识遍及少年周身,便能察觉即便邪焰离体,他经脉间仍有数之不尽的血色丝络存留,仿佛取之不竭。
但她方才是耗尽灵力才勉强将那邪物封禁,此刻哪还有半点余力?
好在没了这邪物作种子,这些丝络应当也不至于再染他心神,留在他体内未必不是世间未有的修炼助益。
眼下,更重要的还是……
“先封了你。”
云摇冷然抬眸,望向半空。
那朵飘忽不定的邪异血焰就飘在她眼前。
即便离开了慕寒渊的身体,它依旧邪性可怖,甚至仿佛足以扭曲时空之力——若不是她师承太一的上古封禁加持,它大概随时都能逃离,到时候再遁入什么生灵体内,就真是回天无力了。
而即便此刻受封,它也仍在半空中幻化形态,试图扰她清明。
“别试了,没用。现在我确实是没办法彻底灭了你,但我不信以后也找不到。”
云摇吁出口气,指尖一拨。
那团被封禁的血焰挣扎无果,迅速没入了她额间。
一点灼烫仿佛要烙穿她眉心。
云摇察觉那邪气,抬手在额前一抹,便将它的气息遮盖了过去。
难得疏云琅月,清冷如水的月夕自四月雪的枝叶间倾斜而下,铺得满地银白落华。
地上的少年从昏迷中转醒。
初睁开眼的片刻,慕寒渊似乎有些难以确信:“我还…清醒着吗?”
“不然呢,换你身体里那个欺师灭祖的恶鬼醒过来?”云摇一松气,虚倦懒怠地靠到了四月雪的树干上,没个正经地拖着调子,“算了吧,为师还想多活几年,以后都不想看见你那个恶鬼相了。”
身体里那个邪异声音不复存在,慕寒渊自然感觉得到。
他惊起,拂落了满袍袖的四月雪的落英,在体内经络间自查一番后,他难置信地看向云摇,声线涩哑:“是你帮我化去了它?”
“你?没大没小,”云摇顺手捏了下少年脸颊,拽了拽,“喊,师,尊。”
少年慕寒渊默然片刻:“师尊。”
他一顿,又抬眸问:“师尊没有受伤吗?恶鬼相凶恶至极,这些年一直匿形无踪,之前在青…在我待过的地方,从未有人能够探查到它。”
岂止是很凶恶。
云摇腹诽过,面上她只懒洋洋地勾了下唇角,歪过头睨他:“他们没办法,我有啊。谁叫你师尊我天下第一呢。”
“……”
怔了几息,少年垂眸,竟像是淡淡莞尔:“是,师尊天下第一。”
“嗯,孺子可教。”
云摇满意点头,“那为师先调息片刻。趁崖下的消息还没有传回魔域主城,今晚我们连夜回仙域。”
“听凭师尊吩咐。”
见慕寒渊要行跪礼,云摇本能抬手去扶:“我还没习惯这个,不用跪——”
话声未落,她扶住慕寒渊的手一僵。
两人同时停住,诧异地望向对方。
少年慕寒渊迟疑道:“师尊,方才我身体里的那种灵力丝络,似乎感应到了一种……”
吸引之力?
他垂眸,目光落在云摇扣着他腕骨的手上。
“——”
若非恰好月见雾遮,四月雪拓下薄影,藏起了云摇神色,那她一瞬的慌乱大约都要曝在慕寒渊眼前。
——那股子莫名其妙忽然出现的引力,由她体内的邪物封印传出,因此她比他感知更明显。
就像是他体内那种血色丝络,在凭本能召唤着她封印于眉心的邪焰,要两相合和。
更仿佛在蛊她将身前少年拉向自己。
……封印起来了还这么能闹妖,果然是乾元界闻所未闻的诡异邪物。
云摇面上不变,克制着自己松开了手,她不在意地勾了个笑:“没什么,这个,这个只是我给你结下的……一道契,嗯,契约而已。”
“结契?”
“是,”四月雪下,云摇心虚地摸过眉心,“它就叫……叫那个……哦有了!”
“它就叫师徒之契!”

师徒之契。
这个词就像是隐藏在识海中一道无形开关,在云摇将它脱口而出后,她不知何时被封存的真正记忆汹涌而出——
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
这里只是慕寒渊七情之海中的过往的记忆,她不是这里的云摇,她从三百年后来。
如同一场酩酊大醉,云摇都不知道从哪刻开始,她竟忘了进来前的记忆。反倒是和三百年前慕寒渊记忆里的这个云摇融为一体,真真切切感知经历着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每一句话是她所说,每一个念头是她所想,每一个决定是她所做。
刻骨铭心。
“这就是沉入七情之海便难以离开的原因么?忘记现世一切,永坠回忆……真可怕。”
“七情之海?”
不远处,身在绝崖前,远眺两界山的少年慕寒渊似乎听见了,回过身。
夜风飘摇拂起他衣袂。
“是啊,七情之海,”云摇细细观察着少年神色与反应,“你有印象吗?”
慕寒渊睫羽微垂。
云摇发现他思索或回忆什么的时候,都会有这个细微的表情,和三百年后一模一样。
只可惜少年思索许久,最终还是摇头:“似乎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
“……没事,路上我说给你听。”
云摇面上维系着笑,心里却有些烦闷。
作为这片七情之海中那颗堪比皓日的记忆光团的主人,慕寒渊的沉浸程度显然比她要深得多,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醒来。
不过,既然她能醒,那便证明七情之海里最汹涌的情绪潮峰已经度过。且本该沉沦的记忆里多了她这样一个外来的异数,慕寒渊被唤醒应当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过去的这段回忆便是慕寒渊那颗可怖的七情光团的来源?
那种极致的情绪是他对恶鬼相的恐惧吗?
看他对自己下手那狠劲儿,这也不像啊……
“师尊,”少年人不知何时回到她身前,眼神微异,“我似乎可以凭借师徒之契,感知到师尊所在。”
“……啊,是啊,”云摇心虚得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可能你,天赋异禀吧。”
“果然不是错觉。”
像得了什么惊喜玩物,少年慕寒渊面上虽不明显,但纤长浓密的睫毛极快地眨了两下。
按云摇观察,他这便已是愉悦难抑的体现了。
这么古怪的东西都觉得新奇,孩子恐怕没经历过什么童年,也是怪可怜的。
云摇想着,却完全没发现——经历了这番记忆后,她已经非常自然且适应地代入了“慕寒渊的师尊”这个身份,看着慕寒渊的眼神都亲近了许多。
她从青石上起身,给面前那个已经与她差不多高的少年摘去了额鬓旁的一片微卷落叶。
少年怔然,抬眸望她:“师尊?”
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乌黑如琉璃冷玉,不比三百年后霁月清风,难攀难摘,却更透着少年人的清冽无害,像个隔壁家没长大的漂亮小孩。
云摇不由笑了,摘下来的那片沾着土的叶子被她拈在指尖,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慕寒渊,你有三岁了吗,还玩泥巴?”
“师…尊。”
少年人脸皮薄得很,她随便一句话,他脸颊就微微见了红。
云摇也意外:“现在可真好逗,哪像以后……”
“嗯?”少年茫然。
“哦,我是说,我调息好了,可以出发了。”云摇起身,朝少年招了招手,往山下走。
带着慕寒渊,身上旧伤又积弊已久,云摇也不便始终御剑,就这样一路向南,风餐露宿了两三日后,终于和慕寒渊一道抵达了仙域最北的城池,遥城。
入城后,云摇找了家客栈开上房间,让店小二送上热水蓄满了浴桶,就把自己泡进水中。
意识觉醒后,脑海里念头更杂更乱了,她需要休息一番,顺便将这些所知全捋一捋。
首先便是将她唤醒的“师徒之契”。
这是她神魂误入了乾元界后,就一直执念要解决的问题。只是谁能想到,她在三百年后的现世苦苦追寻不得的“师徒之契”的真相,最后竟然是在慕寒渊的记忆光团里得知的?
真相本身就更叫她啼笑皆非。
原来所谓“师徒之契”根本不存在,难怪查无可考,它竟只是三百年前云摇为了隐瞒恶鬼相本体被她封禁在自己体内的事实,而随口扯出来,糊弄慕寒渊的。
直到三百年后,慕寒渊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恶鬼相本体并非彻底泯灭,而是转移到了云摇身体里。
水中,云摇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
此刻眉心封印的邪物被她遮去了气息,不会显影。
现世里纠缠着她额间仙格神纹、还将神纹变成血色的缘由,显然就是那团血焰邪物了。
仙格神纹,竟然被一团邪物“污染”了……
云摇想想都脸绿。
攀着浴桶边缘,她仰头,望着窗外天穹叹气:“各路神仙,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竟然连神纹这种仙界造物都能、也都敢染指,你们还真看得下去啊?”
“……”
自然无人回应。
不解决了这个祸患,云摇估计自己是这辈子化成灰儿也别想回仙界了。
“唉——”
一声长叹未尽。
云摇眉心一点灼意牵着她,下意识回眸看向寂然紧闭的房门。
几息后。
“笃,笃笃。”房门忽然从外面被人叩响了。
闭着眼云摇都猜得到门外是谁。
“等等。”
“是,师尊。”
“……”
云摇从浴桶中起身,雪白的影在屏风后轻慢一晃,挂在屏风上的崭新衣裙便裹上了身。
裙摆扬起一道圆弧。
随云摇转身,系好的裙带从腰侧迤逦垂下。
房门无风自开,少年慕寒渊侧身等在门外。
“进来吧。”云摇挪到了离门最远——靠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她望着窗外,懒怠地出了声。
“师尊,遥城中有仙门弟子。”
“自然。往北百里就是两界山了,自仙魔大战后,一直有仙门弟子值守此地,防备魔族入侵。”
云摇说着,心口忽闷痛起来。
她蹙眉,想起仙魔大战后原主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五师兄,就是不久前死在了戍守两界山之时。连尸身都被魔域宵小带回了白虎城。
这也是云摇一人一剑杀入魔域的根由。
可惜三百年后,世人要么慨她一剑压魔域,威赫无双,要么骂她不顾宗门仙域安危,只求自己快意。
早没人记得乾门七杰中除了她的最后一人,就死在两界山那场雪里。
“……”
云摇吁出口气,看它化作白雾,叫这极北的寒苦中又多了一簇霜花。
“师尊,那些人似乎知道你回了仙域,”慕寒渊道,“他们正在城中寻你踪迹。”
“……寻我?”
云摇莫名其妙地回过头:“那去看看。”
云摇心里有异,走过慕寒渊身旁都匆忙。
她并未注意,在她行经他肩侧后,衣袂拂起沐浴过后的清淡冷香,少年慕寒渊缓抬了头,回眸凝向她。
他眼底烁动着的,是与云摇从魔域带回来的那个少年慕寒渊完全不同的、冰冷而近邪异的情绪。
“师尊。”
那个声音轻哑,飘渺,亘远,像从荒古的山川跨过时间长河尽头,覆山渡水而来。
他漆眸里星海般寥廓,幽邃,交织着爱恨难辨的混沌。
最后却只剩一句。
“……好久不见。”
那群人确实是寻她,还是来寻她不快的。
遥城有一处驿馆,是仙门弟子们前往两界山驻守前或休整或集合的地点。
而此刻,驿馆中堂。
堂内设了两把上椅,又在两侧分设了两排。云摇就坐在左首上椅,面着堂中一众仙门长老。
与其他宗门之间的来往,向来是五师兄慕九天操持,云摇只在宗内闭关修炼。以至于此刻在座众人,她连一个眼熟的都找不出来。
“……不知云师叔意下如何?”
云摇思绪未定,就听右手边,和她同坐这堂中上椅的一位白须长老问。
云摇回眸:“什么事意下如何?”
白须长老一梗,又维系住笑容:“自然是我们方才所说的,成立众仙盟之事。”
“哦,众仙盟?”
想起三百年后这个仙域人尽皆知的名头,云摇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笑意,“我若说不行,那诸位就不立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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