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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TXT全集 by阿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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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人依旧将弓拉满,一丝不苟道:“若你所言不虚,那便报上姓名、属地,出示印信、诏书。”
好吧,看来是个古板的家伙。
清如挠挠头,不太情愿:“呃,姓名……姓名就算了,女子的芳名岂能随意告知夫君之外的人?属地的话……吾乃长安光德坊许氏嫡女,总之呢,家业很大,一句两句也说不清……至于印信、诏书……”
清如心惊,“啊,一并放在了我乘坐的马车上!”
她悔恨莫及,这么重要的东西该随时带在身上才是,现在这种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
那人收了弓箭,纵身跃下马,几步走了过来。
清如这才意识到,不仅马高,人也挺高。jsg
虽穿着甲戴着盔,但大致能分辨出那人的长相。眉如利剑,鼻若耸峰,面部轮廓深刻,皮肤在逆光下半明半昧,唇角微微向下缄默着,一双眼睛却盈满光辉。
人长得倒是俊朗。
可在这节骨眼上,清如一时顾不上什么相貌了,她能肯定的是,这人岁数应该不小了,可能比自己还大个几岁。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己早已过了花季年龄,是长安知名的大龄剩女。如果不是因为赐婚,自己很可能就没人要了,也难怪兄嫂总是阴阳怪气。
这人跨步走到跟前,在已断气的大汉身边蹲下来,从腰间熟练抽出短刀,挑开面纱,又划开颈部衣物,左右看了看。
清如不明所以,窥见那大汉的颈侧隐约有花朵般的刺青。
这人起身,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双手自然叉腰,对着清如好奇的目光皱了皱眉头,直说道:“是莺粟。”
许清如偶在书中读到过这个东西,那是一种来自大秦的妖冶夺目的花,花大子满,可入药解毒,制成“底也伽”。这东西极为罕见,因而也名贵无比,市面上很难弄到,即便有也是自皇宫流出。大秦与大顺交好那几年,这东西被当作上等贡品进献皇室,后经宫市流出,转了不知多少次手才被西市那几家胆子大的药材铺私下售卖。清如常在西市淘货,她的闺中好友就曾拜托她打听过此物。
虽知道一二,但她并未作声。
只见眼前这身形健硕之人环顾四周,在确定没有危险后,又低头瞧了瞧许清如右脚上被血浸红的罗袜,事不关己地问道:“没有印信诏书,我无法确定你的身份,而你孤身一人,闯入神花教的领地,谁又能证明你与他们毫无干系?”
他的质疑莫名其妙,自己明明是受害之人,怎就无端与神花教扯上关系了?清如突然想到落缨的话,难不成是自己妄议神花圣女而真的招来横祸了吗?
她不知所措,指着地上死人说:“阁下方才也瞧见了,是此人要杀了我!”
又苦笑道:“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神花教的人,我说了,我是当今大顺朝圣上赐婚给你们滇国的王妃……阁下难道不是滇国的将士吗?这里难道不是滇国吗?”
他不语,目光略略迟疑。
清如与他对视,恍惚中意识到,这人虽是滇国的兵,但救她的命并非必尽义务,天下熙攘,皆为利往,自己总得许诺救命恩人点什么吧?
想到这里,她缓和语气,道:“我初来乍到,还请阁下告知尊姓大名、职衔,出示腰牌。”
他眉眼上扬,提防起来。
她浅浅一笑:“既然阁下救了我,也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我也理应予以回报。”
“哦?如何回报?”
许清如一看有谱,信心倍增,道:“我的王妃身份如假包换,且我有重要证据在身,这个阁下不必担心。但好歹也让我知道阁下的尊姓大名,以备日后提拔之事,也算是我的报恩。”
她言之凿凿。
果然,这人嘴角微微扬起,朝她淡淡一笑,扯下挂在腰间的古铜色腰牌,出示给她:
“李佑城。”
他说,“剑南西川边防军滇地校尉。”
他音色很沉,语速很稳,可清如听得愣怔,因为没想到他是如此痛快之人。
校尉在本朝是个低级武散官,估计是那种有勇无谋的边境巡逻兵吧,许清如琢磨。可允诺已出,不好收回,于是她清清嗓子道:“好,本王妃知道了。李……李校尉真是勇武,今日救命之恩感激不尽,等我与你们二王子大婚后,定会向滇王举荐你为滇地边防军都尉,嗯……不不,提拔你做游骑将军,决不食言!”
她脑海如翻书一般,快速搜索出几个自己觉得比较厉害的,类似手握重兵的职衔,以供使用。
“许娘子,你可能对‘滇地’有所误会。”
李佑城下意识抱怀,略略俯视她:“这里虽叫滇地,但早已不归滇国管辖,我们是驻扎在此处的边防兵,负责大顺与滇国的边界安定。况且,就算许娘子是什么王妃,那是你在滇国的事情,出了这片竹林,你所有的事宜都与中原无关了。”
清如心中咯噔一下,拍着额头想,确实,剑南西川本就是大顺的地盘啊!忙问:“那你铁甲上的那个‘滇’字……”
“滇国现在的旗号为‘郑’。”他语重心长。
是啊!五年前,滇国那时还叫诏国,向大顺称臣纳贡,当时的国王是白蛮族的首领,每两年来长安述职,赶上重要节日,还会骑着装饰华丽的大象,带着各种象牙玉器等珍宝,及孔雀金丝猴等各类奇兽来朝贺。可转眼间,诏国谋臣郑氏夺权,改旗易帜,不仅不再称臣于顺,还经常在两国边境上侵扰大顺百姓,后听说大顺军骁勇善战,逼得那郑氏后退百里,不敢再犯,这才尝试与大顺交好。
大顺也不傻,远距离作战消耗巨大,得不偿失,加上新皇刚登基,为彰显仁德,体恤万民,只能不计前嫌,见好就收,又派了和亲公主加深两国友谊。
这些,许清如是知道的,因为她就是那位“幸运”的和亲公主。只是她没想到,两国的边界处形势竟如此复杂!
原来,自己还未到滇国,这里是当年诏国的土地,而现在则纳入大顺版图。
许清如终于明了,自己是误打误撞遇见了这个校尉李佑城,而所谓滇国的迎亲卫队、援兵,和李佑城没有半毛关系。
可她落单了,确切地说,她落难了。
李佑城就那么看着她,她的失落无助,毫无掩饰地收入他眼底。
日头终于落山,许清如陷进他柔和模糊的暗影里。

眼前的人,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但许清如别无选择。
逃走?往哪逃?送亲将士被斩杀的所剩无几,谁来护送她去滇国?
命运仿佛从来如此,总爱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开玩笑。
记得那年,她正值碧玉年华,情窦初开,已到嫁人年纪,父兄为她择了几家门当户对的优质郎君,可清如并不想过早嫁人,迟迟不肯应允,于是和父兄怄气,多日闭门不出,父亲将此事迁怒于母亲,还动手打了她。
正当婚事一筹莫展之时,一道谕旨震颤了许氏全族。
也许是当今圣上上了年岁,总感怀旧事,常常念起幼时伴其左右的老臣,尤其是那些早已仙逝、淡泊名利、后人又远离朝堂的有功之臣。
谕旨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在一个月后的皇家春日宴上,许家作为功臣之后奉旨觐见,老皇帝想与这些人叙叙旧,谈谈心。这种情况倒也正常,大顺子民深知圣上是明君,以仁治国,普通民间百姓也有多种途径建言献策,年节时召见功臣之后也不是第一回 了。
谕旨还提到,若有适婚儿女,也可奉诏入宫。这其实是老皇帝给臣子们开的后门,因为春日宴本质上是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等权贵集团的相亲大会,受邀之人如同门荫入仕一般,即凭家世便可得到一张“皇室嫁娶入场券”。
许清如的父亲本不想带她去,但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她还发誓从皇宫回来后便即刻嫁人。如此一来,清如就顺理成章地跟随父兄进宫面圣。
其实,她倒不是想去皇宫相亲,且她被选上的几率基本为零。
清如只是想见识一下皇宫的气派,是否真如诗文所说,“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她尤其想看看隶属内朝的两仪殿,即本次宴会的举办场所,那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踏入的皇家殿堂。
果然,等进了宫,许清如终于开了眼。殿宇富丽堂皇,圣上气度伟岸,皇室贵不可攀,种种风貌,真是难以描绘。总之,那一刻,清如只觉自己是俗物一个,于是,她第一次产生钦羡之情。
而时运总是眷顾她,圣上在宴会上提起许家老祖宗于危难之际解救高祖皇帝的事迹,引得王公大臣连连感慨,赞叹。
圣上借机谈到,像许家这样的功臣之后,应该多参与政事,为国出力。还说先皇曾提过要与许氏联姻,只不过后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以及子孙辈里没有适龄的人选。
清如父亲在长桌前如坐针毡,连连谢恩,心里却有点后悔将女儿带过来。皇帝指婚虽隆恩浩荡,可嫁入皇家犹如进入囚笼,禁锢太多,规矩礼仪尤甚,散漫惯了的女儿是应付不来的。尤其眼下,圣上年老体衰,龙体抱恙,太子与几个权势大的王爷明争暗夺,皇位岌岌可危,若哪家女婿一招不慎,站错了队,则是满盘皆输,全族跟着受牵连。
但话已至此,看来今日难逃此劫。
也不知怎的,宴会上的宾客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挨一个说服圣上赐婚,而圣上又是温和敦厚的性子,遂应了下jsg臣的请求。
清如父亲忙跪下来解释:“……商贾之家,地位低微,无才无能,不配与王侯将相之后结连理之好……”
有人笑问,说她父亲是不是质疑圣上的良苦用心。
本想搬出祖训的父亲也放弃了,若再有他言,今日他与女儿是别想活着走出这两仪殿了。
“陛下圣明,依老奴愚见,众皇子中只有邕王还未有婚约,且已到适婚年纪。”圣上跟前的红人,内侍监居文轸献策说。
圣上的大儿子,声誉极高的舒王也坦言道:“是啊陛下,如今六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且六弟身如玉松,气质出尘,性子又温润。儿臣以为,六弟与许娘子般配得很,若能得陛下赐婚,还可彰显我大顺厚待功臣之后的圣德,四方有志之士必定衷心臣服,为我大顺赴汤蹈火啊!”
舒王这一番激情的言论过后,宴席中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这些声音大多是附和,鲜少有不和谐之声。
其实,众人心里清楚得很,既然内侍监和舒王都举荐了邕王,那必定是二人私下里向圣上提过此事,且已得到默许。况且居文轸手握重权,是宦官首领,舒王是众皇子中权势最大,办事最得力的,这个时候与两位权臣做对,岂不明摆着用鸡蛋碰石头吗?
老皇帝轻抚着花白胡须,笑容依旧仁善,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拈起秘色茶盏,凑到唇边,缓缓吹了吹。
明前茶的细嫩芽叶在热水中翻滚,恰如他此刻波涛汹涌的圣心。
众人本以为赐婚水到渠成,可哪知变数竟在咫尺之间。
太子起身,走到皇帝跟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还好这两仪殿的地基稳固,不然怕是被太子这深深一跪给震塌了,而更让人震颤的,还有太子殿下带着哭腔的恳切之言:
“陛下,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啊!许氏先贤虽对大顺有功,但毕竟事出久远,况许家不乏有才之人,却几代经商,想必是祖宗立下了远离朝堂的规矩。邕王承蒙陛下厚爱,且在民间深得人心,行事作风受世人瞩目,邕王与许娘子如此门户不对、地位悬殊,如何婚配啊?还请陛下明鉴!”
趁皇帝未作声,清如父亲赶紧拉着她与阿兄跪地磕头,嘴里还一个劲地喊着“陛下恕罪……”
清如瞥见,父亲那绿色袍服的袖子湿了一大片,那上面全是他方才擦的额头流的汗水。
“太子殿下倒是为邕王打算的好啊!”舒王不紧不慢地夹起案几上一片刚上的新鲜鱼脍,细细赏着那上面细滑白嫩的肌理,继续道:“殿下如此反对此事,莫非您与太子妃早就替邕王谋划好婚事了?怪不得,诏国的使者近日频繁出入东宫呢!”
这一句可谓一箭双雕。
首先,圣上与太子妃的不伦传闻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在皇宫里,太子妃是个禁忌;其次,太子妃萧氏原是诏国贵族,传闻她借着姻亲,帮诏国从大顺捞走不少好处,且诏国已显露不轨之心。如此,邕王虽然被圣上收养为子,却无法斩断与生母太子妃的关系,圣上赐婚,就不得不考虑这一点。
几方势力相持不下,赐婚之事陷入僵局。
皇帝借着邕王处理政务不在现场之由,将此事先搁置了。
只是,三个月后,许清如还是收到了来自皇宫的赐婚诏书,她明了,这是各家各派权衡后的最终结果,可谁得谁失便不得而知了。
于是,许清如一时成了长安城里人人钦羡的未来邕王妃。世人都说,许家的老祖宗为后人带来了无上荣耀,这样的好事真是做梦都梦不到的!
清如也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和喜悦里,她甚至高兴得坐立不安,怀疑赐婚之事是否真实。
但她高兴的不是嫁入皇家,而是她终于可以牵起那人的手,尽自己所能,温暖他落寞的身影。
夜色深重,几只鸦雀盘旋过冷月,发出七零八落的哀声。
路上颠簸,木车轮吱呀作响,许清如紧紧抱住两侧木栅,把头抵进缝隙中,也不管夜风吹进喉咙,对着前面骑马那人喊道:
“喂——李校尉,你记住,我今日肯坐你的囚车,不是因我犯了什么罪,而是我别无选择,是你强迫我的!”
风声送来那人的回话:“许娘子可以选择下车,后面多得是想坐囚车的人!”
清如无奈,恨他是根朽木。她往后瞅了眼,索性坐下来,后面跟着三十来人,不乏老人、妇孺,穿着打扮与中原不同,男的穿深色对襟褂,宽筒裤,女的穿紧身的斜襟长裙,男女皆戴包头,女子的尤为好看,帽顶洁白,帽身绣满了鲜艳的花朵式样,左侧垂下丝绦般的白穗子。
李佑城告诉她,那是边地流民,是从滇国逃难到中原的白蛮族人。
而李佑城这次率队出巡的主要任务,就是遣这些流民返滇国。
在之前的几次遣返中,总有流民有趁机逃脱,后来所有流民都要带上脚镣,等到了边地都督府,和滇国守军做了交接后再解开。方法有所奏效,但也大大延缓了遣返进程,等走到边防军驻地,又得多耗个两日。
本来,许清如身份存疑,是不能随流民返滇国的,但她吵着说自己是王妃,又笃定路上定会遇到接亲的滇国卫队。
李佑城拗不过她,只好先把她捎上,又看在她脚受伤的份上,特意找来囚车让她坐,谁知她一点都不领情,也不安分。
“校尉,一切收拾妥当了。”副尉冷锋轻骑来报。
李佑城点头,冷锋又凑近些,低声道:“校尉,属下细查了,确实是从长安过来的,只是身份不好确证。那帮匪徒太过残暴,金银财宝掠走不说,就连车马也悉数损毁。随从侍仆,死的死,跑的跑,并未搜出印信诏书,人证物证可是全没了。匪徒身份也查验过了,都是神花教的人。”
李佑城目光微敛,“嗯”了声,又问:“药呢?”
“哦,在这。”冷锋忙从怀里掏出一白瓷细颈瓶,递给他,刚要过问,猛然想到前几次因自己多嘴,在李佑城那讨了罚,便知趣地闭嘴了。
这囚车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人犯了罪,若坐上囚车押赴刑场,真是又平添一道惩戒。
许清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没有一处骨肉不在颤抖,头顶的归顺鬓也被颠得拖拉下来,毫无美感,再这么下去,自己快散架了。
可想到那些阵亡的送亲将士和仆从,就这么无辜惨死,她不由得心中淤堵,胸口生忿,再难受也得忍住,日后定要为他们惩凶除恶,讨回公道。
神花教,自己与它无冤无仇,甚至未曾闻过,为何非要取她性命?
恰在此时,后方策马奔腾来一队兵将,赶上后,便在李佑城左右护驾。
清如猜想,定是李佑城留下善后的,看来,劫匪已灭。
“……没想到神花教的人竟然猖狂到滇地了,找死。”
“校尉与那神花婆娘斗了三年,毫无进展,如今竟得寸进尺了,俺真想用俺这‘金刚雪刃斩马刀’一举砍下那婆娘的头颅!”
说话的两人骑着黑骏马,与她囚车并行。一个若冷面阎王,宽额阔面,脊背直挺,目光灼灼;另一个自称“俺”的,真如张翼德般满脸络腮胡,一手攥紧缰绳,另一手覆在系于腰侧的“金刚雪刃斩马刀”上,咬牙切齿,似下一刻便要上阵杀敌。
本朝军将多用陌刀和长枪,清如瞧着,他这斩马刀类似陌刀,但却比陌刀更加雄浑彪悍,她只知用斩马刀乃皇亲国戚的特权,可这一无名小卒怎能用上了如此贵重的武器?再看看其他兵士,也不过是中规中矩的刀枪剑戟。
她不禁将目光投向前面的李佑城,想着校尉配的刀剑该更加上档次吧!却发现他只有刚才救她时用过的,再普通不过的弓箭与短刀。
这人对自己这么自信吗?抑或,这李校尉该不会没什么硬功夫吧?清如斟酌,方才心里酝酿的一个想法顿时消沉下来。
只听这二人继续私语,冷面阎王说:“这‘金刚雪刃斩马刀’是韦节帅赐予咱们校尉的,去年你击鞠拔得头筹,校尉又赏给了你,莫大恩典,咱必得衷心护主,将那邪教一族斩杀殆尽!”他大掌一伸,做了个剁肉的姿势。
“张翼德”频频点头,松开缰绳,朝着李佑城的后背,抱拳行了个军礼,道:“必当生死追随校尉……”
“尉”字还没说出,俩人便噤声了。
清如纳闷,顺势看过去,李佑城向这边微侧过脸,余光斜扫过来,凌厉的下颌线似一把利刃,在逆光中散出肃杀之气。
于是,那个想法又在清如的心中悄然升起。

月光初上,柔静如水。
许清如盯着这清透的并不完满的皎洁明月出了神,它仿佛映照出了她二十一岁的人生,光鲜却孤独jsg,自以为是地发着光,却抵不住整夜的漆黑。
沉思中,有霹雳乓啷的碰撞声,清如循声望去,发现离囚车不远,团团篝火点起,一小撮一小撮的,火焰随着晚风摇曳,升腾起缕缕青烟,夹杂着木柴熏燃的哔啵声。
篝火旁围着星星点点的流民,有的起身正拿细瘦树枝拨着柴火,有的从布囊中掏出锅碗。妇女席地而坐窸窸窣窣说着话,小儿推搡打闹,哭声混着笑语,大人忙拉过那几个孩子,噤声示意,又赶紧朝闻声而来的兵士频频致歉,作揖。
清如这才明了那声音是锅具发出的,那些篝火也是流民点的。方才她还在琢磨,是否夜间也要行军,就撇见有兵士驭马行至队末,随后整个队伍便缓缓停了下来,看来要准备休整了。不过,真正歇下来的只有几十流民而已,其他兵士各有分工,站岗列队,饮马扎营,四处巡逻,好不忙活。
确实训练有素,悄声中一片简易营地已然成形。
许清如的目光下意识去寻李佑城,不管怎样,自己得先从囚车里出来,这囚车颠得她快散架了。
真是奇怪,按理说,凭李佑城高阔的骨架身形应该很容易被找到,可她就是瞧不见他。
她将脖子抻高,企图借着盈盈火光把那个人从人群里揪出来。
果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几丛矮竹附近,原来他已将头盔摘下,或许是长期行军的缘故,头顶高挽的发鬓已经有些蓬乱,几缕碎发散在额前,挡住了远山弧度的鬓角,风一来,发更乱。
此刻,他正在用短刀削着一根细竹,动作麻利,聚精会神。
难不成安营扎寨还得将领亲自出马?清如暗忖,收回视线,伸出双臂,反向交叉手掌,脖颈后仰,朝着漫天星旋,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慵懒之际,只听跟前有人唤她“许娘子”。
她一瞧,着实被吓了一跳,明明眼前这人方才还在不远处削竹子。
李佑城见她眼睛溜圆,不自觉弯弯嘴角:“抱怨一路了,这会倒是安静许多。”
他走近几步,夜色下的面容比白日亲和了些,见她依旧挑着眉,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便微微摇头,拿出钥匙下了锁。
许清如这下来了精神,推开门,急着要下车。
“慢着。”李佑城扶住木栅,清如没收住身体,额头一下子撞上他硬挺的盔甲,疼得叫出声。
“别急,这时候没人拦你。”李佑城后退一步,将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刚才的那根细竹已经被修整成了竹杖,
“这个给你,处理过了,没有毛刺。”
清如低头瞧着,感情是给她搞了个徒步工具。
这一路李佑城态度冷漠,她戒心也未除,更猜不准这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会帮自己,她断定,这一举动肯定不是来示好的。
如此想着,她警觉试探道:“李校尉,不管我眼下如何,但依旧是准王妃,难不成你是想让本王妃与这些流民一同徒步?”
她又将受伤的右脚伸给他看,李佑城低头,瞧见罗袜上的血印已呈暗红,想必血已止住。
他看看手里的竹杖,又看看她,无奈道:“许娘子要是不想下来,那便在囚车里待着吧。”
说完将竹杖横捏着,背过手就要走。
许清如忙连声叫住他,匆匆下囚车,谁知刚一落地,右脚吃痛,脚踝一拐,这下好了,脚心被刺扎,脚踝又崴到了,她从牙缝间挤出一声长嘶,身子前倾,跌到地上。
她皱着眉望李佑城,又怕惊扰附近流民,故意压低声音:“李校尉,别走,帮帮我啊!”
李佑城闻声复又转身,在她身侧蹲下,饶有兴致瞅着她在烂泥里艰难直起身子,略带商量的语气,道:“许娘子,这里不是长安,更没有你口中的那些所谓护卫,这里是山高路远,各类飞禽走兽、匪盗妖邪混杂丛生的地方,所以,要想活命,最好把自己伪装起来。我希望除了我,没有人再听到你是‘王妃’之类的话了,可好?”
清如迎着他的视线,变幻莫测的星子在他那两颗幽暗瞳孔里像引路的火把,此时,他向她伸过来一只手,悬在她眼前,等待她回应。
清如微微点头,顺从地将手递了过去,搭在他的掌心,心中暗惊,这手掌厚实粗砺,定是长久持握武器的缘故,可也就是这手掌相触的一刹那,她的心安定下来。
李佑城力道加重,带着她起身,双手扶住她削薄的肩膀,又将竹杖交到她手里,没再言语,起身走去别处。
不远处,冷锋正在排队取汤饭,刚好轮到自己这里,肥壮庖厨见是冷副尉,满心欢喜,便将那木汤勺舀得满满当当,盛在他青花大碗里,却见冷锋直勾勾盯着囚车这边,表情扭曲问他道:“赵军厨,咱校尉是不是从来不近女色?”
赵军厨又抄起木箸,轻巧夹上来一条豚骨,放至冷锋碗里,自豪道:“那是当然!咱校尉洁身自好,每每那张校尉等一干人休沐之时,总要去渔泡江上游的曼寨寻花问柳,只有咱们校尉,研读兵书,精进兵器,偶尔还烘制美食,上次还亲手教俺做长安的胡麻饼呢!谁不知道咱校尉文武双全,样样精通……”
冷锋“啧”了一声,视线离不开囚车那边的男女,大碗里的肉汤溢出来也不在意,只纳闷儿道:“你说,是不是咱校尉还没有遇到中意的女娘,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若是遇到了,是不是就直接上手了……”
赵军厨用抹布擦着油手,不能再同意地点头:“那是当然!”
冷锋愈加激动,拉起赵军厨手腕,“那是不是先牵手,再扶起,再……”他将脸贴近赵军厨,撅起嘴巴示意,赵军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吓得赶紧把他撵走,喝道:“冷副尉,早知你如此轻佻,俺就不给你加豚骨了!哼!来,下一个!”
冷锋转出队伍,扭头望向囚车处,那一男一女却分头走了。
哈?他更加纳闷儿。
许清如左右瞅瞅,虽说这是一场遣返任务,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押送犯人,但此时此景,倒像是军民出巡,夜宿竹林深处,好不惬意。
篝火融化着细碎的言语,几处流民已开启餐食,将士那边,除了站岗放哨巡查的,三四顶营帐已立起,军马齐整,吃着草料。早有一口大锅支起,锅里沸腾着汤饭,有腻人的香味接续飘来,还有个负责熬饭的肥壮士兵正拈起长柄木汤勺尝着鲜……
许清如木头一般杵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许娘子,请随我来。”
她闻声看去,一年轻女子立于跟前,她细瞧,女子的装扮和中原类似,没有包头,发髻松松斜在耳侧,衣饰也是中原前几年流行的式样,丰乳纤腰,仆仆风尘也掩不了她的韵致。她手心里还捧着一小盏白色细颈瓷瓶,瓶口那团紧塞的红布如一搓跳动的火苗。
“许娘子脚受伤了,让妾来为娘子擦拭伤口吧!”她的中原话也很地道,但像清如这样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还是能听出某些字发音不准。女子走近,轻扶住她不拄杖的那只胳膊。
见女子并无恶意,清如指指篝火那边的流民,问:“阿妹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女子点头,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清如不禁心生怜悯,叹道:“行路艰难,偏还拷上这破家伙什,真是不近人情!”
却听女子笑道:“娘子莫怪,军爷也是奉命行事,情有可原。”
“你帮他们说话?”清如诧异,指指营帐:“你不恨他们?”
没等她应声,一总角小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手里捏着乳白色小饼,奶声奶气道:“秀月阿姐才不呢,欢喜得很噶!”
“快去快去!”叫秀月的女子一脸红臊,跺脚驱赶,脚镣发出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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