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TXT全集 by阿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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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策出来回复,说将军实在太忙,没有心力为两位娘子效劳,特奉上滇地上好的绣品织物以表歉意。
周若水翻个白眼:“不用这些假客套,你且去回禀,就说我荣义郡主知道他是谁。”
陆虞欢窃笑:“郡主能来这件事,便蹊跷得很,李将军又没请您,难不成还真因为相貌相近就想入非非吗?”
关于李佑城貌似邕王的传言,她是听过的,但嗤之以鼻,皇家大事不可能出纰漏,这是她自小接受的礼法教诲。
“那他请你了吗?”周若水看都不看她一眼,“你这是第三回 来人家门前等吧,事不过三,人家不见,你又自寻什么没趣。”
“见与不见,他都是我未来夫君!”
“那陆娘子真是孤陋寡闻,你这位未来夫君可是整日围着你未来弟妻转呢!”
“什么?你说许清如?”
“正是那个贱人。”
“……道听途说,有何证据?都是我阿弟陪着将军打马球练骑射,见弟妹几面又如何?”
周若水冷笑,“好啊,那我拭目以待,别等着陆娘子还没嫁入邕王府,人家的外室肚子都大了。”
“你……”
“这不是邕王府,这是李将军的私宅。”景策咳了几声,“两位娘子还是拿上东西,请回吧!”
“你这奴婢,还不快去通禀,本郡主要见邕王府的主人!”周若水咆哮。
路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看两个贵女的热闹不亦乐乎,还能顺带分析出点皇家八卦。
又有几辆马车停住,下来了崔庭芳、裴韵娴、章婵等一众长安名媛。这些都是来给周若水助兴的,当然本质上是煽风点火,最终目的是想闹到里面的主人公李佑城出来露露脸。
事情越闹越大,那边人多势众,陆虞欢快要招架不住,也派婢子喊了附近的小姐妹来撑场子,一时间,邕王府前聚集了近半个长安的贵女,堪比乡野大集的布料摊。
景策已经劝了李佑城几次了,女娘们太过彪悍,赶紧想办法疏散吧,可李佑城置若罔闻,狡辩道:“周若水找的是邕王,而我不是,陆娘子找的是剑南西川节度使,我亦不是。”
“那您是……?”景策狐疑。
他笑笑,轻松至极,这会功夫连书肆伙计的衣服都换好了,淡然如晴空的舒云:“我只是个帮工的。”
正门打开的时候,双方势力缠斗正焦灼,就快互扯对方头花了。
等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哪里不对时,从门内迈着轻巧步伐走出的男人已经要翻身上马了。
只见,他身着灰色素麻衣衫,那衣服在他身上略微小了点,头上还裹了最普通不过的幞头,这样子很像家丁奴仆,若忽略那实在太过出挑的身型样貌的话。
陆虞欢最先反应过来,拽过李佑城衣袖,眼泪夺眶而出,梨花带雨道:“妾只是做了将军爱吃的滇地菜,送过来让将军尝尝,没想到竟受此大辱,让这些不懂事的女娘追着骂,请将军务必为妾讨回公道!”
“你胡说!明明是你先动手,胳膊那么粗!”周若水扶了扶摇摇欲坠的发髻。
李佑城左右看看,虽然头大,但总得说些什么,不然被冠上长安渣男的名头,太子定会变着花样拿他取乐。
“陆娘子,费心了,圣上病重,定婚之事延后,望理解,请回府侯旨吧!”
他声音虽低沉,却很有穿透力,陆虞欢望进他深邃眼睛里,难以自拔,只木讷点头:“那妾命人将餐食送进去。”
李佑城眉头皱得细微,面上只淡淡一笑:“有劳,多谢。”
转头对周若水:“这位郡主——”
“荣义郡主。”
“好,荣义郡主,邕王府的主人不是我,你也没有资格见。”
他翻上马背,动作利落,眉宇间多了些不耐烦。
贵女们窃窃私语,此人好看是真好看,就算没有名贵衣物傍身,那份隽秀英姿还是令人叹服,但却不敢确定这穿一身麻衣的男子是威名赫赫的将军,甚至怀疑陆虞欢认错了人。
周若水冲出来,差点惊了马,眸清目澈道:“李将军,我的预感不会错,若你真的懂,望将军早日来舒王府一叙,或许……”她垂首,默然攥紧拳头,“或许你我还能……”
“郡主,舒王难道没告诉你,为何将你嫁给探花郎吗?”李佑城朝她深意一笑:“保重。”
周若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人群外挤进来的一名男子打断。
“阿城,这不是阿城吗?”许广翰兴高采烈凑近:“怎么,你一人打两份工啊,邕王府这么多皇家兵卫,难不成还差你一个民间保镖?”
众人疑惑,更加相信这人不是剑南西川节度使了。
李佑城驭马走了几步,打了个圈,笑道:“阿兄莫怪,我确实很缺钱,或许……有妻儿要养。”
从邕王府到西市,路程不算远,加之策马乘风,时空变幻间,李佑城已在上善书肆门口站定。
阿七一看,以为他来还衣服,恭敬地将他换下来的衣袍拿到二楼,又将他原来的绸缎圆领袍奉上,煎了茶,等他吩咐。
李佑城取下那副没有画完的芍药图,摊平在案几上,将自己关在二楼,执笔作画。
半晌后,画笔搁置,作画的人满意地笑了。
当许清如再次看见这幅高挂在角落的画作时,眼眸湿润了——那一簇粉白芍药花下,藏着一位娇弱的小娘子,可能偷听了别人的秘密,怕被人发现,一脸惊慌,但模样是美的——那是十六岁的自己。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地方,是只属于他们彼此的记忆。她原以为,那样一个瞬间在他生命里雁过无痕,或许还会被他冷落、嘲笑或忌惮。
原来,他早就爱了。
清如踮起脚,去摸他的落款,是一行俊逸的小楷字——
死生契阔,大隐于心。
第58章 058. 冰浴
皇帝病重,难理朝政,四方人心浮动,有不怕死的老臣陈情上奏,恳请太子继承大统,圣上荣退为太上皇。
“这不是在陈情,这是在催命。”顺帝从喉咙低沉一句,捂住胸口,用力咳嗽两声。
“朕改旧制,除积弊,开新政,抚万民,这些人竟然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舒王恭敬递过去一碗浓黑的汤药,“加了量,陛下能多挺一会,但不能太过劳累,还须早睡啊。”
夜色重若墨,没有月亮的夜晚格外压抑。
皇帝并不听劝,额角散下的银发沾了药液,如新生的黑丝。
“遥想当年,他生母坐不住,朕杀之,邕王和他母妃坐不住,朕杀之,现在,终于轮到他坐jsg不住了,朕照样能杀之。”说完,顺帝将药汤仰头喝进,嘴角溢出一道黑色的水线。
“只是……”顺帝深深望了一眼舒王李译:“你替朕背负了太多。”
舒王面色淡然,朝他郑重一拜:“在陛下眼里,江山社稷为重,而在臣眼里,陛下最重。”
顺帝虚虚拂手,“这种时候,你搞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当年若不是阿兄出面做了萧氏女,恐怕这帝位不一定能落到朕的手里。先帝是有多厌弃朕,阿兄最清楚不过了。”
叹息一声:“朕这病就是先帝给的,是心病,阿兄的汤药好,喝完了,心麻木了,就不疼了。”
舒王也改了神色,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释然:“是萧氏女的命不好,偷听了我们的计划,若你我不早下手,她那风头正盛的儿子定会将你我吃得骨头都不剩。”
顺帝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猛咳几声,舒王为他拍背。
“这皇位有毒,坐上来的人胆战心惊,坐不上的人时刻要争个死活,朕也乏累了。”
舒王捋胡子:“不过想想,太子如今不同旧日,虽未有什么大政绩远谋略,但中规中矩也不算庸碌,加之老臣辅佐,新将爱戴,确实炙手可热。”
“可他不与朕同心,这才是我防他的缘由。”
“如今这缘由要加上一点——太子的天降神兵!”
顺帝点头:“若真是那样,他回来了,须及早做打算。”忽想起一事,问:“居文轸那边怎么样了?”
“正在筹备,王宫的禁军数增了五成,时机成熟,可瓮中捉鳖。”
“靠得住吗?他毕竟是先帝留的人,擅用制衡之术。”
“此人在太子那碰了钉子,若不知悔改,那也没什么可畏惧的。若他行,则事成,若不行,那让他顶了谋反的罪名,仅此而已。况新增禁军一半以上是臣从剑南东川挑的,绝对忠心。”
顺帝没有继续聊下去,只目光深邃地盯着舒王看,嘴角噙着笑容,他们也才刚过不惑之年,该是功勋赫赫,儿孙满堂,人生快意之时,而不是病怏怏终日卧榻,在权谋利益间尔虞我诈。
转眼夏至,天气越来越热,落缨一天能消耗掉四碗冰酥酪,两碗是她用书肆的津贴买的,另两碗是金川从陆府当值的薪资里花的。
两人在树荫下有说有笑,金川讲了好多新罗的趣事,以及新罗女子的服饰妆造、婀娜舞姿,落缨跟着学,倒还挺像样。
陆简祥在书肆待了快一个时辰了,事情也差不多快要说完。
“这陆三郎是真的可怜。”金川盯着书肆大门,嘀咕:“喜欢许娘子那么些年,还是历尽蹉跎,婚期一再延后,怕是结不成了。”
落缨抚平裙摆,在石凳坐下:“感情的事怎么能强求呢,有缘的人,一眼就够了,无缘的人,几辈子都不成。”
金川笑眯眯,拉起落缨的手:“就像我俩,天南海北,还是遇见了。”
落缨不好意思,说他不嫌羞臊,却任由他将手里的凌霄花簪在她发鬓。
在陆简祥面前,许清如没有说实话,她比谁都明白,这个时候逼他退婚最好不过,但那样会让居文轸怀疑。
朝野不安定,一场变局近在眼前,她不能轻举妄动,就算不是为了李佑城,她也从不是个冲动的人。
答应陆简祥延迟婚期,就像神助,她安抚他,劝慰他,甚至用美色迷惑他,可等他终于开心转身后,她又恨起自己来。
利用别人太可耻了,尤其是利用怀着良善真心爱自己的人。
可她管不了太多,换了套轻便的衣服,拿上东西,坐上马车,直奔邕王府去。
邕王府在崇仁坊,崇仁坊是长安城的黄金地段,西邻皇城,东南接东市,是政界与坊间的信息集散地,更是达官贵人选址定居、博学鸿儒瞎溜达秀才艺的好去处,娱乐活动昼夜不歇,京中诸坊,莫与之比。
邕王府面积不算大,听闻里面房屋布局结构精巧紧凑,亭台水榭应有尽有,是个绝佳的皇家府苑。
屋宇式的红漆大门高贵华丽,整齐排布的金色门钉在日光下耀人眼。
清如下了马车,一步一步迈上石阶,两侧肃穆而立的卫兵没有阻拦,只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她犹豫,自己定是不能走正门的,于是转到一侧偏门,叩了叩,看门的小厮开了门,张嘴便要询问,但忽地睁大眼睛,转了转,躬身,请她直接进去。
清如简单作礼:“我是西市上善书肆……”
“许娘子,小的明白。”
“哦……”她诧异,想来自己有恶名在外,也是可以理解,便开门见山道:“我来找李将军,有要紧的东西要给他,烦请你通禀。”
小厮一笑,没有细问,只将她引给了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阿婆带路,带她去见李佑城。
以前只是听说,现在亲眼一见,邕王府内的楼宇布局确实如迷宫般,几乎分不清主次,树木高耸茂密,府中引了活水,房屋与水道交错,若不能飞檐走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只能顺着弯曲的木桥廊行进。
还有一处奇怪的地方,就是府中伺候的人里,男丁居多,女子少且岁数大,且一般在前院伺候,到了后院,就只剩巡逻卫兵了,几乎看不见女子身影。
阿婆也止步,恭敬道:“奴婢只能带您到这了。”她手指向湖心岛的阔大寝殿,“将军就在这翰海池如意阁内,娘子直接进去即可。”说完告退。
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且好似知道她的目的,也不找个会客的地方让她候着,却直接带她来见主人,真是蹊跷。
她站在通往湖心岛的连廊上,思索着一见面该如何面对彼此,毕竟,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两个彼此相爱的人,用最初的身份,用心知肚明的态度见面。可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很了解彼此,清如还是感到生涩和羞赧。
正想着,景策从如意阁走出,先是惊讶,后会心一笑,走到跟前说:“好久不见,许娘子,将军正在……”他顿了顿,又微笑:“正在阅书,娘子不用叩门,直接进去便罢,这是将军的吩咐。”
清如谢过,寒暄几句,便过去直接推了如意阁的正门。
景策已经快步走远,心有不安回头几次,安抚自己,默念:我这是在积善成德,将军定会嘉奖我!
许清如很局促,如意阁不小,她进门后只看见一排又一排金丝楠木的书架子,里面放着各种书籍画作,中间还有一张大桌子,铺满了宣纸,上面是李佑城写的字。
往里走,穿过一扇雕花的月亮门,便是内室,靠北有一张大木塌,被屏风遮了一半,往南看……
往南……没法看!
李佑城赤身裸体站在那里,踩在一张白色棉毯上,身上还在滴水,发髻高耸,水滴从额角流到小腿,旁侧是沐浴的木桶。
清如怔住,不知所措,他是好看的,就算如此直白,那身型也透着力量之美,该白皙的白皙,该浓密的浓密,线条肌理仿佛精雕细刻在他身上,任何一处都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多余冗杂。
她目光定在他两腿间,肉眼可见那东西在增胀,下意识张嘴捂眼:“你洗澡怎么不出声啊!”
纠结了半天,想着第一句这么有意义的话该说什么,这下子全翻了。
李佑城也没意识到她会来,先是一怔,又随手拉过备好的素纱单衣,披在肩上,含笑默然向她走来。
清如转身要出去,被他从后轻拢住。
“你不想它吗,躲什么?”李佑城低头去看她侧脸。
她确实得躲,后腰处扎得慌。
“我数到三,你把衣服穿好。一、二……”
李佑城无奈,随意系上腰带,又扯过她手,放在那里,偏要治一治她的口是心非。
清如心惊,除了胀起的地方是热的,其他地方都是凉的。
她转身,盯着他双眼:“你用凉水沐浴?”
“是冰水。”
清如赶紧去摸他额头,冰手,“虽然有暑热,可也不至于用冰水……再说冰块多贵啊!”
“……也不是天天洗。”
清如尴尬“嗯”了声,两人陷入沉默,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李佑城索性将她抱到榻上,想抓住宝贵的时机。
可软软的绸垫让人坐了想睡觉。
清如依偎他怀中,摸上那独特胎记,不太好意思:“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从我在竹林遇险的时候,你就知道,对不对?”
“对。”他抚摸她肩膀。
“可你对我凶,还不想管我。”
“对,也不对。”
清如抬头,听他继续道:“我不能确定你是否记得我,且你就要和亲去了,我怎么能挡你的路?”
清如叹息,有的人就是注定要相互搓磨,她拿出带来的东西,小药盒里装了一黑色丹丸,她让他闻,他知道那是莺粟炼就。
“这是那日在舒王府我从何骈那不小jsg心拿到的,我还看见了被关在偏僻处的圣上,我猜是舒王利用莺粟丸迷惑他,如此倒行逆施,真是太可恶太可怖了。”
“也许只是做做样子呢?”李佑城轻抬起她下巴尖,在唇上覆了一个吻:“那样呼风唤雨的真龙,怎么可能甘心被人囚禁?还偏偏被你瞧见?未免太过巧合了。”
想想也是,她确实因为此事夜不能寐,后被舒王质问,最后老实交出了密信。她一五一十告知李佑城,但并没显出任何担忧后怕,因为自己从未有过任何安全威胁。
她想不通,问他。
李佑城抵在她肩头,闭眼享受这静谧时刻,缓缓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以你为饵,用完会弃之如敝履。”
“密信真的交出去了?”他忽问。
清如点头,没说什么,将秘密藏进低垂的浓密眼睫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清如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这些事情她从未告诉他人,怎么他像是早就知道似的,“你到底在京城安插了多少眼线?”
李佑城眼神躲避,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太多。
“还有,为什么我能轻而易举进邕王府,没有人上前阻拦?”
这倒是可以说的,李佑城满心欢喜,逗小孩般:“因为他们知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呀!”
他示爱的手段真是变着花样,可许清如只关心一件事情:
“玉安,我想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你们就在编织一张大网?”
没等他回答,她仿佛悟到什么,蹙眉问:“那你可否如实告诉我——我在这张网中,是常量还是变数?”
李佑城的每一次靠近都让许清如既欢喜又害怕。
她爱着这个男人,可她仿佛并不了解他,就算她知道了他的身世之谜,知道了他对她用情至深,可还是在某些时候,觉得离他太远。
是门第阶级的阻隔吗?还是他对她无所不在的掌控?
东宫、禁苑、陆府、书肆……仿佛每一处与她有关的地方,都有他的影子,都有他安排的人。
还有那暗中护卫自己的冷锋与高训,也是他的人。
清如这才意识到,她其实一点都看不懂他,就算当他们赤裸相对,肉体与情欲不分彼此,互相嵌入对方的时候,也无法捅破心里那层薄薄窗户纸。
他是个谜题,她还没解开。
“李佑城,你能否确切告诉我,未来的日子会有何大变动,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阿如,就算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接你。”
“接我去哪?”
“去益州,剑南西川道首府,我已安排好人接应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涔涔汗水滴到她手背,面色还算镇定,“风波过去后,我就去找你。”
顺帝已经很长时间不上朝了,舒王与太子两党相互指责,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各地节度使纷纷站队,好像所有人都盼着病重的皇帝快点驾鹤西去,好让雄心壮志的政客们施展抱负和才华。
“我不会走的,我已查清楚我阿父阿母去了蓬莱县,那里与庄子上一直有药材和商旅生意,我就在长安,等他们回来,若他们一直不回来,我就找过去。”
她是下定决心说了自己打算,而且不会改变。
“听我说,阿如。”李佑城握住她双肩,眼眸里掩不住焦虑,身下动作却越发大了:“你父母的事,我尽快找人去办,你放心,只要能找到他们,我一定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是你,阿如,你不行,你不能留在长安。”
他很少情绪化,但是现在声音沉下来,像命令而非劝告:“舒王已经和居文轸联手,且早已盯上你了,你随时有可能被他们胁迫、逮捕、关押,他们会利用你来制衡我,我不能让你陷入险境。”
语毕,他猛得抽离,泄于体外。骤然松开她,起身,将外袍穿好,边说:“你简单收拾下,今夜随冷锋高训南下,车马我已备好,奴婢侍仆都是挑好的,忠心耿耿,不用有任何负担。”
“可是玉安,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到了那边,而你却……”清如不敢想,心里难受:“你却永远也不会来呢?”
“若真是那样,阿如,若我战死,你别等我,你可以选择陆简祥,或者其他任何男人,若你不想,就去诏国寻我的姨母萧云霁,我也已去信,她答应会照顾好你——”
“原来你是这样对我的!我在你心里只是到处避难、寻求庇护的弱女子!”
清如陡然打断,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打转,“李佑城,你把我看得如此愚懦吗?到头来,你们所有人都是弃我而去的,你们眼里,只有利弊权衡,没有一个人真正问过我要什么!”
“阿如,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能眼睁睁再让你涉险!”
他弯身跪下来,吻着她。
她推开,不听,整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出了如意阁,李佑城追出去,从后紧抱住:“听话,阿如,哪都不能去,你难道没有感觉吗?这几日长安城骤然多了多少兵力?”
他转过她身子:“也许,今夜是最后的机会,我们能长久在一起的机会。”
是吗?是这样吗?等着他给她这个机会,她什么也不做,在守望中油尽灯枯……
停滞不前不是她的生存之道。
她是商人,最清楚投机的结果,很多时候都是失败告终,但总有那么一线生机是留给幸运儿的。
这世上最荒谬的事情就是,当一切谋划布局好了,却因一次无关紧要,甚至没有想到的小事或小人物改变了历史走向。
蝼蚁虽弱小,可要是站在了致命点上,也可杀人。
清如想赌一把,仅仅为了自己。她身上被套了太多锁链,家族的,姻亲的,世俗的,甚至王朝的。
一介女子当然无法与整个人伦社会相抗衡,她也只不过是浩瀚洪流中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随时会被浪头拍死在礁石上。
但挡不住,她是向上的。
于是,她今生第一次骗了他,在马车极速驶出长安城的时候,夜色朦胧,草木深秀,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宁谧的夜晚,一个听话的女娘被无微不至伺候到她该去的地方。
只有扮成她模样的落缨心有余悸——她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虽然当时是李佑城让她来找许清如的,作为他守护她的最后一道屏障,可落缨早已是清如的人了,是姊妹,是家人。
落缨第一次扮成许清如,跳下马车逃跑的时候,是神花教主的指使,那是她当时最信奉的人。
这是第二次,也是逃跑,也是她最信奉的人。不知道会不会酿成大错,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与金川很难再续前缘了。
不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金川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将陆府上下机密,将陆执对居文轸阳奉阴违,对李佑城死心塌地的事实全部告诉她了。
清如阿姊一定会有办法脱身,落缨想,排除武力抗争,她几乎没有敌人,她的脑子装下了大顺河山,亦装下了鬼祟人心。
确实,若没有李佑城的救护,许清如不可能会活到现在。但自始至终她都能掌握主动权的最根本原因,是她能很快分析出所有矛盾的根结点,在一团混乱中捋出清晰逻辑,即各方所谋的最大利益是什么。
暴风骤雨总是爱在盛夏之夜席卷城池,雷电交加,如蛟龙盘旋在长安城上。
太极殿灯火通明,烛火摇曳着黑黢黢的人影,朝臣整整齐齐排列在御座之下,而高台上的龙椅上空空如也。
舒王将一纸密报拿在手里,扫视了一圈战战兢兢的满朝文武,怒火中烧,道:
“好一个封锁消息,混淆视听!这凤翔节度使张敬昌都闹到长安城外了,本王到现在才知道怎么回事!三万凤翔军就在长安城西北,兵临城下,河东、宣武节度使也在讨逆的路上,各方割据势力蠢蠢欲动,朝中竟然无一人告知本王!”
陆执率先发言:“王爷息怒,神策军遍布京畿和关内,且骁勇善战,那凤翔军本就是离长安城最近的戍卫军备,多听命禁军统领,不足为惧。况且……”
他清清嗓子,声音放大:“况且张敬昌打的旗号是‘击破异说’,在场各位同仁,谁不知道,自圣上病重后,从秦州民间异教传教者罗山人那里传出的流言,甚嚣尘上,长安各门阀士族无不被其沾染。”
有人附和:“是啊,王爷,那罗山人说……说……太子……”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舒王怒喝。
“说太子挟持圣上,篡改传位诏书,在近畿之地屯兵十万,联合剑南西川军,妄图弑父上位……”
“这谁都知道,太子孱弱,圣上又尚武,不愿继任者卧榻度日,圣上向来与舒王亲厚,太子忌惮王爷,所以才铤而走险……”
舒王的拥趸们开始渲染气氛,趁太子与其大半党羽还未及时赶到,jsg极尽唾弃之言。
群情激愤之际,大殿高台的漆红柱子后传来一阵猛烈咳嗽声。
“陛下,是陛下……”
舒王领头,众人伏地跪拜,言辞恳切,涕泪横流。
众朝臣皆低头听令,皇帝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他们就一直跪着。
顺帝被大太监何骈架到龙椅上,胡须久未梳理,蓬乱不堪,遮挡了半张脸,声音有气无力:
“太子佯装孱弱,实则暗中排兵布阵,如此大逆不道,妄图逼朕退位,朕坐上这位子不过两年,他就坐不住了,搞得军心不稳,民怨沸腾……来人,将虎符呈上来,交与舒王,即刻调兵,围剿太子及其叛党。”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虽说太子确有过错,可皇帝转变如此之快倒是没有想到,也许天家父子本就没什么感情可言,高祖时代也有过弑父杀兄的先例。
舒王接过虎符,对着皇帝拜了又拜,打起了亲情牌:“臣定当尽心竭力,缉拿叛贼,替圣上和先祖施行家法。”
众人皆呼万岁万万岁。
居文轸率领左右神策军八万,浩浩荡荡围了东宫和邕王府,暴雨如注,雷声轰隆,万马踏地,甲胄兵器摩擦撞击,暗夜长安正在等待一个血色黎明。
而在距离皇城十里外的万年县远郊,夜雨里黑压压一片隐匿在密林山丘和京畿要道的数不尽的黑甲兵将整装待发,他们像静默的蛟龙,深潜入渊底,待到时机成熟,便可吞噬城内污秽的繁华。
临近卯时,雨小了点,天空渐渐呈现墨蓝,仿佛红日稍后便会欺走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