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知处—— by风歌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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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许君赫还是立即就明白?了纪云蘅的意?思。
裴韵明死前将东西埋在了地?里,所以?春风便能指出那个地?点究竟在何处。
纪云蘅这样高兴,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盯着地?面冒出的嫩芽,是因为她知道,母亲留下的谜题马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突然而至的一场雨,轻烟一样的薄雾笼罩了泠州。
迟羡光着膀子在细雨中跪着,细细密密的水珠遍布身体,顺着往下流淌出蜿蜒的痕迹。他?常年习武,臂膀却并?不是十分?健硕,流畅的线条彰显了?紧实?的肌肉,皮肤白得像是被雨水一遍又一遍冲刷。
早春的雨最是冰冷,能将人骨头都冻得坏死,迟羡却跪得板正?,没有?丝毫颤抖。
他的后背却赫然有着密密麻麻的鞭痕,又细又长,每一条伤口都极深,流出的血像是朱红的画笔在白纸上肆意挥洒,在一片烟雾朦胧雨中显得格外晃眼。
除了?这些密集的新鲜伤口之外,他?的后背几乎被旧伤的疤痕布满,像是经年累月的反复承受,才留下了?这些难以消磨的痕迹。
许承宁站在檐下,披着深灰色的狐裘大氅,抱着个手暖,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边上站着的下人便劝道:“王爷,早春风寒,您还?是进屋去吧。”
“无妨。”许承宁摆了?摆手,“是不是到时辰了??将他?喊起来吧。”
下人应了?一声,撑伞小跑过去,弯腰对迟羡说了?句话。迟羡身形一晃,这才慢慢地?站起身。
虽说跪着的时候是板板正?正?的,但这么一动,立即显出久跪的模样来——他?几乎站不起来。
下人抬手要扶,却被迟羡微微拂开,虽是吃力,但还?是靠着自己站起了?身,步伐缓慢地?走到了?许承宁的面前,颔首道:“王爷。”
许承宁往前两步,走出了?檐下,下人赶忙将伞举过去。
就见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反手给?迟羡披上,遮住了?血肉模糊的后背。他?拍了?拍迟羡的肩,柔和的眉眼中带着些许无奈,“莫记恨左相,他?是看着你长大的,心里自然是希望你好。这段时日泠州出了?不少事,周大人和郑大人相继折在此处,左相也是心急才会如此。”
迟羡敛着眸道:“属下不敢。”
许承宁又叹道:“此事你也确实?有?错,许是泠州繁华让你暂时迷了?心窍,玩忽职守,办砸了?事。”
迟羡只回道:“属下应受此罚。”
嘉奖或是惩罚,对迟羡来说仿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即便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血液的流失和彻骨的寒意冻住他?的各个关节,那双眼睛仍旧是平静的。
是一条极为合格的狗,不论?如何打,都不会动摇忠心。
许承宁拍了?下他?的肩膀,柔声道:“好,去上药吧。等?雨停了?,将良学颇为上心的那个小姑娘请来,我与她说两句话。”
迟羡应了?一声,随后转身回了?自己的屋中。
细雨绵绵,浇灌着大地?万物,焕发出凛冬之后的生机。
纪云蘅裹着被子,将窗子开了?半扇,透过窗子朝院中望,期盼着这场雨过后春意就此留在她的院中。
连着下了?两日,雨停之后纪云蘅立即跑出了?门,蹲在院子里瞧,认真寻找着冒出头的嫩芽,打量着有?没有?比前两日长得高一点了?,不过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吃过饭后,她背上自己的画具出门,照常去找邵生学作画。
只是刚见着邵生说了?会儿话,画具都还?没掏出来,就有?不速之客上门。
往常邻舍敲邵生的门,不会这样安静,一般都是一边拍门一边喊着“邵先生”之类的,这次却只有?敲门声。
邵生和纪云蘅原本站在院中说话,听到这声音同时就闭上了?嘴,朝着门看去。
“谁啊?”邵生扬声问了?一句,结果门外没有?任何作答。
邵生微微皱眉,对纪云蘅道:“我去看看,你在这等?着。”
他?上前去,一边又问了?一遍是谁,一边将门给?拉开,结果就看见了?迟羡。
他?的脸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几乎没了?血色,再加上漠然的表情,把?邵生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大白天的顶着张死人脸跑出来吓人,也不怕折寿!
邵生在心里骂了?一句,而后勉力挤出个淡淡的笑,“迟大人光临寒舍,是为何事?”
迟羡眸光一转,落在邵生的脸上,淡声道:“王爷请纪姑娘上门坐坐。”
这人怕是死了?,也不会多说两句。邵生在心里又骂,面上却毫无表现,只道:“迟大人莫说笑,泠州的土地?上哪有?王爷,只有?一位皇太孙呀。”
许君赫与纪云蘅关系好,邵生想将人搬出来,让迟羡忌惮一二。
但迟羡毫不在意,只道:“宁王。”
“实?不相瞒,太孙殿下说了?今日会来此处,与纪姑娘一同练习画作,现在我若是让迟大人把?人带走了?,怕是不好向皇太孙交差呀。”邵生抱歉地?笑笑,“不然迟大人稍微等?一等?,我差人去问问皇太孙?”
迟羡看着他?不说话。
邵生心中紧张得要死,手心和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汗,还?要强作镇定对他?对视,不敢撇开视线。
沉默片刻后,迟羡的手搭在了?腰间的长剑上,像那日一样,将刀柄顶开几寸,说:“皇太孙在半个时辰前出了?城。”
出了?城,就意味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邵生脸色一白,抿了?下唇,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对那出鞘几寸的剑颇为畏惧。
短暂的僵持过后,纪云蘅走到了?边上,说:“我跟你去。”
“云蘅!”邵生低喝一声。
纪云蘅转头看着他?,脸色却十分?平静,“邵生哥不用担心,王爷是个脾性很好的人,先前我与他?见过一面。”
邵生想要劝阻,但当着迟羡的面,很多话不方便说。
纪云蘅像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着过分?天真的莽劲儿,似乎看见谁笑了?笑,温柔地?说话,就觉得谁是好人。
邵生无他?法,转头对迟羡道:“迟大人,久闻宁王博爱亲民,草民仰慕已?久,不知今日可否与云蘅同行,瞧一眼王爷?”
他?本担心迟羡会拒绝,也想好了?用什么纠缠的法子央求着一起去,却不想迟羡只是将长剑合鞘,转身撂下淡淡的一个字:“走。”
邵生不放心纪云蘅被人的外表蒙骗,但纪云蘅心中却不以为然。她先前有?过一次被请过去的经历,是杜岩将她带到茶楼里,给?她看了?那幅画。她有?些明白,这种以“请”为由的行为,多半是想向她传递什么信息,倘若真是要害她,不会如此客气。
邵生便与纪云蘅坐上了?同一辆马车,前往许承宁暂住之地?。
马车一路来到北城区,停在了?一座宅子前。
邵生率先下了?马车,一眼就看见了?面前这座老旧荒败的宅子,顿时愣住,转头询问正?下马的迟羡,“迟大人,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这是王爷所住之地??”
迟羡瞥他?一眼,没有?应声。他?走上前抬手摆了?一下,两边的侍卫便将门给?拉开,抬步往里走。
纪云蘅下了?马车抬头一瞧,才明白邵生为何会问这样的话。
眼前是一座很大的宅子,三层台阶往上,门户很深。门前两根圆形的大柱子,连同门上的红漆都已?经满是斑驳龟裂,掉得颜色所剩无几。
这座宅子久经岁月风霜的荒败和破旧,却依旧巍峨肃穆。
纪云蘅转头,朝路的对面望去,果然瞧见了?去年她生辰时,苏漪送的那座宅子。
那时候她们来时,面前这座荒败的旧宅还?贴着封条,挂了?厚重的锁链,而今被人打开。
“这是什么地?方?”纪云蘅转头问邵生。
问完她又想到,邵生不过是来京城谋生的秀才,应当很少来北城区,又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果然邵生摇头,还?没开口说话,就见迟羡站在台阶之上,转了?半个身回头望台阶下的二人,破天荒地?为纪云蘅解答疑惑,“这是裴府。”
纪云蘅蓦然一惊,再抬头去瞧,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屋檐下,原本应该挂着牌匾的地?方是空的,许多记忆碎片在一瞬间从眼前翻过,像一本不停翻页的书。
这是裴府,是她娘亲的家。
去年七月来到此处,纪云蘅站在街对岸眺望这座静谧的旧宅,只隐约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而今得到答案,忽然想起她的确是见过的,在年纪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裴韵明还?没有?被锁在纪宅后院,她会牵着小小的纪云蘅来到这里,遥遥眺望这座被封了?的宅子——她曾经的家。
纪云蘅的心情陡然变得沉重,巨石压上了?心尖,闷得难受。邵生似乎也知道这些事,沉默不语,抬步踏上台阶往里走。
此后无话,迟羡在前面带路,纪云蘅与邵生在后面跟着。
这是纪云蘅第一次来到裴府。这座府邸并?没有?过分?富丽或是广阔,当然,也可能是被彻彻底底查抄过一回,府邸里几乎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从檐下的雕花,平整的地?砖,斑驳的壁画中窥得这座府邸当年的一二风采。
路程并?不长,两人很快就来到了?正?堂的位置,门一打开,许承宁正?坐在堂中,手中拿着一卷书,边上摆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在如此荒凉的堂中,他?闲适得像在自己家一样。
迟羡躬身道:“王爷,人带来了?。”
许承宁放下手中的书转头,视线落在纪云蘅的身上,随后又发现了?邵生,讶异道:“这是……”
邵生赶忙行了?个大礼,“草民拜见王爷。草民是云蘅的兄长,今日凑巧与云蘅在一处说话,正?遇王爷差人来请,草民久闻王爷高山仰止,便斗胆一同跟来拜仰王爷英姿,还?望王爷恕草民无礼之罪。”
许承宁听后眉眼舒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无妨,既是与纪丫头一起来的,本王便不怪罪你。”
“赐座。”他?下令。
纪云蘅对许承宁行了?个不算规范的礼,与他?隔了?三四把?椅子的距离坐下来,也不说话,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打算。
“纪丫头,你可知此处是何地??”许承宁温笑着问纪云蘅。
纪云蘅与他?对视着,澄澈明亮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攻击性,呈现出一派平和。她在门口已?经知道了?答案,但并?未开口回答。
许承宁等?了?一会儿,见她只盯着自己看却不应声,眉毛一动,那笑容险些出现裂痕。
这样的眼神较之寻常人比较,有?一种痴相,多半是脑子不大好使?的人会有?的模样。许承宁先前了?解过纪云蘅,知道她身体的状况,也知道她脑子有?问题经常被人喊作傻子,于是并?不将她这种反应视作无礼傲慢,也不予计较。
他?轻咳两声,在寂静的堂中开口,自问自答,“这是裴府。”
纪云蘅的反应过于平静,让许承宁觉得有些意外?。
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在纪云蘅的脸上来回巡视,见她似乎没有想要应声的打算,又道:“纪丫头,你可知道裴寒松?”
纪云蘅点头,“知道,是我外祖父。”
许承宁于是更?疑惑了,道:“这裴府便是你外祖父生前的府邸,虽然被?封了许多年,但?如今来看变化其实不算大。”
纪云蘅朝外?看了一眼?,透过正?堂的门,能瞧见外?面荒凉的景色。
假山石被?打砸过,呈现出?嶙峋的模样,地砖也碎了不少,墙体的漆尽数脱落。也正?因为是冬末春初,这荒废许多年的地方才没有长满野草,显得没有那么废旧。
她道:“我自?打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外?祖父,更?没有来过这里,所?以我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提及逝去的亲人,她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这样的表现在寻常人的眼?中就?充满了冷血无情。这也是许多人都?觉得纪云蘅是个傻子的缘由。
通常情况下,她不够聪明,反应不够敏捷,思绪也较为偏颇。她与寻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
许承宁笑了笑,含着一丝苦涩,“是我疏忽了,裴家在你出?生那年出?的事,此后裴府被?查封,你自?然没有机会来这里,也没有机会见裴大人一面。”
纪云蘅低着头,只?听不说,若是不向她提问,她不会随意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
只?是她低着头时,稍稍敛了眼?眸,左边眼?角处的那颗小痣就?显得尤为清晰。许承宁看了看,怔忪片刻,忽而开口道:“你的眉眼?与裴大人最为相像。当年裴大人高中状元,得父皇青眼?,名满京城。后来皇兄与裴大人关系亲密,我借了皇兄的几分面子,得以让裴大人指点策论,那时我便想成为裴大人那样的人,博学?多才,恣意潇洒。”
“只?是我终究在学?识上没有天赋,又体弱多病,最后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当个游山玩水的闲散人。”许承宁道:“后来裴家出?事,是我主动向父皇请命,掌裴府抄家之任。”
听到这,纪云蘅才缓缓抬头,目光又落在许承宁的脸上。
“当年我并未将府中所?有东西都?命人搬走,特地留下了一些藏在府中。府邸被?封之后,那些东西也都?好好地存在此处,没人动过。”许承宁拍了下手,对外?面下令,“将东西抬进来。”
没多久侍卫就?抬上来两个大箱子。箱子极为破旧,只?是简单地被?擦拭过,上面没有什么明显的灰尘但?一眼?望去还是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像是在土里挖出?来的。
上面挂的锁已经烂了,都?用?不着钥匙,侍卫轻轻一拽就?打开了箱子。
纪云蘅站起身,朝着那两个大箱子张望,表现出?了想要探知的好奇。
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像是很多东西被?压在一起,凌乱至极,乍一眼?看上去分辨不出?都?是什么。
她走到箱子边抬手拿出?了一些小物件,有木头所?制的小马,还有坠着彩色丝带的沙球,另有一些书籍,看上去都?是些没有价值的东西,但?纪云蘅曾从母亲的口中听说过这些。
外?祖父在入仕前几乎什么都?做。那时候裴家算不上富裕,裴寒松又天性爱玩,手头上的银子总是不够用?,于是就?自?学?了木雕手艺,去做一些小玩意儿拿去街上卖。后来裴韵明出?生,他就?重拾旧手艺,裴韵明幼年时候的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
箱子里放的,就?是这些玩意儿。
纪云蘅一个个拿出?来瞧,由于年代久远,又都?堆积在箱子里压着,所?以大部分东西都?有损坏,但?也不难看出?这些玩具曾经被?精心呵护。
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东西,是她母亲年幼时抱在怀里把玩,经过漫长岁月的封存,现在又回到了纪云蘅手上,那些裴寒松亲手做的东西。
纪云蘅将东西放在脚边,又从箱子里摸出?一本册子。封面极为破旧,几乎褪去了纸张原本的颜色,连墨迹都?淡淡的,隐约能瞧出?封皮上“月牙”两个字,剩下的看不清楚了。
她刚想翻开看看,就?见邵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随手拿起放在最上方的一个很厚的书本。
纪云蘅被?吸引了注意力,随手将册子合上,伸头去看。
邵生手上的书本看起来没有那么旧,至少比纪云蘅手上的要新很多,上面的字迹都?还非常清晰。翻开来看,里面俱是排列整齐的字体,乍眼?看去似乎浅短地记录了一些人的信息。类如姓名,性别,年岁,来自?何处,家境如何。
但?纪云蘅注意到,上面记录的人大部分都?没有个正?经名字。寻常人的名字是由姓加上名,有些学?识底蕴的人还会给孩子取字。而这纸上的人不是叫“阿寸”,就?是叫“三游”,比起正?经的名字来看,更?像是乳名。
“这是什么?”纪云蘅提出?疑问。
许多年前的旧事,此处能知道答案的只?有许承宁,而在他开口前,邵生却道:“这是孤儿名册。”
堂中顿时变得寂静,日光穿过朦胧的雾,探入其中,落在地上,拢住了邵生的身影。
他半蹲着,手里捧着名册,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迟羡站在门口守着,影子落在地上,被?拉成长长的一条,人在外?面,影子在里面。纪云蘅侧身望着邵生,整个正?面都?被?阳光照耀着,白皙的面容被?金光勾勒,眉眼?昭昭。
许承宁是堂中唯一站着的人,他的目光落在邵生佝偻的脊背上,有几分惊讶,“你是如何知道的?”
邵生的指尖在名册上轻轻摩挲,转头对许承宁歉然地笑了笑,说道:“是草民唐突了。我们村离泠州近,当年裴老爷做的许多善事至今都?在我们村中流传。不过那时我正?年幼,也了解得不多,都?是从与我关系交好的一个同村大哥口中听说的。他自?幼就?是孤儿,幼年时来泠州乞讨,被?裴老爷带了回去,说给他衣食住所?,供他识字念书。他跟着去了之后才发现,那里有很多与他一样的孤儿,被?安排住在一处,每日读书写字。后来裴家出?事,我那大哥就?回了村子里,他带回了一本与这一模一样的书册,我翻阅过很多遍,所?以才认出?册子。”
许承宁讶然道:“没想到当年那些孩子还有活着的。当初我本想将那些孩子带回去栽培,完成裴延文的遗愿,但?后来派人来寻,那些孩子在抄家的动乱时死的死,逃的逃,一个都?没剩下。”
“我那大哥也去世了。”邵生伤怀道:“他前些年患了重病,没能挺过去。”
许承宁极为遗憾地叹一口,“终究是命运弄人。”
说完他看向纪云蘅,就?见纪云蘅脸上有些许迷茫的神色,便解释道:“裴延文是你外?祖父的侄儿,他是个心善之人,经常收留路边年幼的乞儿,让他们跟随夫子读书。这样的善举他坚持了十多年,还曾被?父皇得知,以裴大人教子有方唯由在朝堂上赞扬。后来裴家人尽数下狱,行刑前我曾去狱中看他,那时延文还惦记着这些孩子,求我收留他们。裴家再?如何有错,那些孩子终究无辜,我答应了,却没能做好这件事,多年来一直惭愧于此。”
“王爷心怀大善,草民拜服。”邵生回道。
“不过虚名。”许承宁提及这些往事,情绪似乎很低落,转头又坐回了椅子上,目光放空道:“延文与我有着相同的想法,当年他随裴大人进京,我与他一见如故,还曾相约日后一同完成心中志愿。只?是他死得早,而我又体弱,甚至难以替他完成遗愿……”
纪云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而是朝着门外?的天际看去。
刚停了一场雨,雾气还没消散,远处的景象藏在白雾中,看不分明。就?好像当年那些随着岁月被?尘土掩埋的往事,被?茫茫烟雨笼罩,扑朔迷离。
许承宁坐了许久,似乎在伤怀往事。待纪云蘅将翻出?来的东西一一塞回箱子里,才转头主动对许承宁说话,“王爷,这些东西我可以带回去吗?”
“自?然,本来也是要给你的。”许承宁起身,走到她的边上,弯下腰在她脑袋上摸了摸,温笑道:“当年我来泠州时你还没出?生,来去匆匆间倒是忘记了你,前些日子泠州出?了事我才得知裴家还有血脉,若是你愿意跟我回京城,我向父皇讨个郡主身份给你,日后荣华富贵供你安度一生,如何?”
纪云蘅仰着头望他。
许承宁与许君赫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仔细看来,眉眼?也是有几分相似的。但?许是因为他有病缠身,眉眼?看起来更?为柔软一点,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使?人与他对视时,本能地想要信任他。
皇帝定?了裴家的罪,于是世人都?说裴家有罪,死得不冤。
而许承宁像是不认同那些罪,几桩旧事在心中惦记了很多年,甚至想要将纪云蘅带回京城去,弥补当年未能做到的事。
纪云蘅望了他一会儿,又低下头低声道:“多谢王爷抬爱,泠州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这里。”
许承宁也没有强求,温笑着道:“我会在泠州住上一段时日,若是你哪日改变主意,或是遇上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纪云蘅点点头,再?次道了谢。
许承宁往外?走,吃了两口冷风,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身边的下人给他披上大氅。
守在门边的迟羡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堂门口的中间,他侧过半个身回头,平静无波的视线落在堂中的两人身上,而后道:“门口有马车。”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离去。许承宁带的人很快就?裴府撤离,但?裴府的封条却没有贴上,应当是许承宁特地下了命令,让纪云蘅多在裴府留一会儿。
邵生出?门看了看,见周围没人了才松了一口气。
原以为纪云蘅独自?来这里会有什么危险,邵生才厚着脸皮跟了过来,没想到他只?是将这些旧物给了纪云蘅。
眼?下见纪云蘅还没有离开的想法,邵生也不好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便从怀里掏了个小木哨给她,说:“我还是头一次进这种富贵人家的府邸,想去转转,你若是想走了就?吹哨子,我再?来此处找你。”
纪云蘅接了哨子,点头应了。
这府邸再?大,如今也没有别的人了,哨声能够传很远。
邵生离去后,纪云蘅将箱子里的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只?拿了那个册子在手上。
虽然封皮上写的是“月牙”,实则纪云蘅知道她母亲的小字是悦芽,猜测这册子的内容是与母亲有关。
她捧着书倒不急着看,漫无目的在府中闲逛。荒废了许多年的宅子没有人,倒是会有许多小动物,偶尔从檐下或是石头上看见一两只?猫,纪云蘅也会停下来看一看再?走。
这府邸很大,大得纪云蘅不知道自?己转到了什么地方,停在一个小院前。
小院修了拱形石墙,墙上有一块方形石雕,也只?有这种雕刻出?来的东西能够留存许多年,即便经历成千上百次风吹雨打,也依旧能够辨别上面的字迹:悦芽小院。
纪云蘅仰着头看,心想,这是娘亲出?阁前的住处。
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却像是重回故地一般,被?这朦胧的轻烟浸得心头潮湿。
她抬步走进去,院中很空旷,几乎被?搬空了。
裴韵明喜欢在院中种花,一到夏天就?姹紫嫣红,芬芳满院。纪云蘅在院中走着,视线所?落之处,就?会在脑中猜想母亲在那块地方会摆放什么东西,种上什么颜色的花。
门没有上锁,只?贴了封条,但?时间隔得太久,封条轻轻一碰就?掉落。
她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飞尘让她迷了眼?。纪云蘅边揉着眼?睛边走进去,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踩上去像是压实的雪,又软又厚实。
纪云蘅在屋中转了一圈,发现有一盏壁灯上还有些蜡,她摸出?火折子给点上,屋中的景象顿时又清晰不少。
这屋里值钱的东西已经被?搬空,只?剩下零星的桌椅和一张竹编的藤椅。纪云蘅看见这个藤椅,才像是终于找到了地方停下了探寻的脚步。她也不在意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就?这么坐了上去,翻开了在手上拿了一路的册子。
这册子的封皮虽然磨得看不清字迹,但?里面的内容保存得还算完好,虽然有些字模糊了,但?不影响阅读。
第一页有一行小字:闲时小记。
【熙平八年,五月十七】:
月牙吃坏了肚子,一直哭喊。夫人说是我喂的野果导致,但?我自?己吃了却无事,所?以我并不赞同,但?此后会反省,待野果洗干净了再?喂给小月牙吃。
【熙平八年,七月初六】:
今日带月牙泛舟,月牙不慎跌落水中,回来后发了高热。夫人发了大怒,要我三日之内不得靠近月牙,岂有此理,月牙是我的女儿!此后我会反省,下次带她泛舟用?个绳子拴住。
【熙平八年,腊月二十八】:
带月牙出?去堆雪像,把她埋在雪堆里被?夫人看见,又遭骂。夜晚时月牙发了高热,我被?赶出?门亲自?请医师,在门外?站了半个时辰。我认为是月牙穿得太少,下次多穿点就?不会患风寒,此后我会反省。
【熙平九年,二月十三】:
月牙今日摔了一跤,磕掉门牙。
【熙平九年,八月初一】:
月牙跟我学?木雕被?刀片划破了手指,夫人大怒,扔了我所?有刀具。
【熙平十年,五月十二】:
月牙跟我学?骑马,上马时不慎跌落,摔坏了腿,医师说要休养半年。夫人要拿刀砍我,近日无法归家,此后我会反省。
纪云蘅一页一页地翻看,不难看出?写下这个册子的人是外?祖父,只?是这些所?谓的闲时小记,记录的却都?是裴韵明生病,受伤的事件,一件关于外?祖父自?己的事情都?没有。
她恍然明白,这是外?祖父在她母亲生病或是受伤之时,所?溢出?来的担忧与自?责凝聚而成的书册。
这上面的一字一句,满满当当的都?是裴寒松对女儿的爱意。
纪云蘅失神地抬头,透过门望向院子,仿佛能看到在许多年前,这里还鸟语花香时,年幼的母亲穿着鲜丽的衣裙从院中跑过。
她是裴寒松唯一的女儿,是受尽宠爱的千金大小姐,自?由且肆意。
她会被?裴寒松牵住,然后带着她出?去放风筝,泛舟,骑马,爬山。
是纪云蘅缺失了很多年的父爱。
唯一幸运的是,裴家人教会裴韵明的爱,又被?她全部灌注在纪云蘅的身上,因此没有父爱的纪云蘅仍旧能好好地长大。
纪云蘅坐在藤椅上读了很久,从这些许多年前留下的墨迹中,窥见了当年的裴府,窥见了鲜活的裴寒松,也窥见了裴韵明成长之途。
黄昏悄然而至,天空被?晚霞染出?绚烂的颜色,像一幅瑰丽的画卷,绵延至视线的尽头。
没有阳光照耀的裴府,褪去了那层老旧的辉煌,变得灰暗破旧,处处彰显着裴家的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