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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by南川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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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感觉到, 谢玹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 洒在自己的身上, 略显凌乱的交织着散开,丝丝缕缕,黏绕着她的衣袖,像一张精心织造的丝网。
容娡无措的眨眨眼,眼睫垂落,遮住眼眸。
她的呼吸有些不稳,鼻息起伏间, 也清晰地听到, 被夜色淹没的谢玹呼吸发沉。
从谢玹的反应中, 不难看出——
显然,他是听信了她那番情意绵绵的话。
或许, 她为他出头呵斥沙弥的举动也有加成的作用, 情话恰如其时的锦上添花, 叠加的款款温柔情意, 撩拨的他情难自已。
容娡心中的异样更浓。
以往她想方设法撬动谢玹的心,如今渐渐如愿以偿, 作壁上观,看着这样一个冷心冷性、宛若神明的人,因为她随口的一两句情话而失控。
可她只是……在哄骗他而已。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轻叹一声,默不作声地抓住谢玹的衣袖。
衣料被她抓出一点窸窣的动静,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旋即自她头顶传来谢玹清磁的嗓音,一本正经而又带着点疑惑的:“还想要么?”
想要什么?
容娡愣了一下,不解地抬头看他。
她的眼眸渐渐适应黑暗,隐约可以视物。
朦胧的视线里,她先是瞧见这人无情无欲的一张冷淡的脸,不解的同他对视,然后注意到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向她的唇。
容娡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霎时她便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火舌灼烧到一般,猛地颤缩了一下,火势蔓延到脸上,令她的额角突突急跳,面颊也不由自主腾起一股热意。
这人真是!
他从何处看出她想让他亲她了?!
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用力蜷缩,尽量克制心神。
唇瓣被含吮的那种麻意却偏不遂她心意,趁机钻入她的脑海。
容娡深深吸了一口气:“不……”
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方才猝不及防被谢玹吻住,她未能趁机撩拨,好像有些吃瘪,便话音一转,坦然的点点头,蓄意捏着嗓音,甜腻的道:“是啊,想要,难道你不想要么?”
声音软浓的似能挤出水来,犹带着一点喘。
她原以为,这样大胆而不知羞的话,谢玹必然会羞恼的回避。
怎知他蹙眉打量她一阵,竟是抬手扳过她的肩,当真要低头吻她。
容娡吓得呼吸一紧,没想到玩笑话被他当了真。想到方才险些被这人吻的断了气,不敢再造次,安分下来,双手抵着他的胸口制止他的动作,软声道:“哥哥,谢玹哥哥!我说闹的!天色不早,你找我是因何?我们还是先谈正事为好……”
谢玹动作一顿,深深凝视她一会,将她松开,慢条斯理地抚平被她揉的满是皱褶的衣袖。
而后他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灯盏,看向她,浑若无事发生一般,淡淡道:“走罢。”
容娡无力地倚着墙,看着他被烛光晕勒出的挺隽身形,暗自磨了磨牙齿。
她撑着墙站直身,因为方才被他摁着亲了许久,脊骨深处尚有些奇异的发麻,以至于她站好后双腿一软,险些摔倒,还是谢玹过来搀她一把,才使得她不至于出了丑。
容娡气哼哼地抱住他的手臂。
走了两步,耳边掠过一丝极轻极淡的笑。
容娡狐疑地看向谢玹。
灯盏发出的清浅光线里,他侧脸雪净冷淡。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平静地垂眸同她对望。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迟疑道:“你笑什么?”
谢玹轻轻摇头,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她沾着水光的唇,“没什么。”
容娡虽觉得奇怪,但心中装着事,略有些心不在焉,便没追问。
一路无话。
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二人终于走到了青檀院。
谢玹寻她的托词虽为编造,但他寻她来,倒也并非尽然因私心而毫无正事。
他自一个抽屉中翻出几件做工精巧的钗环,沉吟片刻,又自另一个抽屉中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束口药袋。
容娡乖巧地坐在软榻上等着他,有些百无聊赖。
瞧见谢玹手里金光闪闪的首饰,她的眼眸亮了亮,希冀地看向谢玹。
谢玹将钗环和药袋一齐递给她。
“这些是暗器。”他如玉的指尖轻点步摇,又指向药袋,“这里装着一些常用的药丸。”
那日容娡被杜夫人算计,虽然被谢玹救下,但与刘覆抗争时受了些皮外伤。
谢玹瞥见刘覆身上并没有峨眉刺刺出的伤口,敏锐的察觉到峨眉刺并不适合容娡防身。
驾驭峨眉刺需要一些习武基础,又须得贴身近战。
容娡柔弱,力气又小,手细嫩的犹如初生的花枝,显然不适合习武。
深思熟虑过后,谢玹便命人寻能工巧匠打造出几件首饰模样的暗器来,用以给她防身。
他拿起一枚步摇,对准烛光,示意容娡看簪头的机括,详细地将用法说给她听。
“……大抵便是这样,你可以试一试。”他将这些暗器的用法一一讲解,嗓音温和,“你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患。”
他想,容娡这只小狐狸,聪颖极了,学会用法于她而言应当并非难事。
容娡听罢,面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她眨眨眼,漂亮的眼眸里覆上一层朦胧的水雾,凝视他一阵,小声道:“你不要我了么。”
谢玹动作一滞,手里拿着的珠串撞到一起,发出泠泠的脆响。
他眉尖轻蹙:“何出此言?”
容娡垂下眼帘:“你从前说,你无意轻薄我,予我所需,自此两不相欠。方才你才吻过我,转头便将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想将我打发走,任我自生自灭,不必留在你身旁……”
“……我并非此意。”
容娡眼睫轻颤,眼尾悄无声息地滑过泪珠:“那是何意?为何吻我?”
她的泪珠顺着细腻的脸颊滑下,在下颌尖上停留一瞬,泛着粼粼的光晕,而后顺着脖颈滑落入衣襟里。
“予你防身暗器与药丸,并非是不想管你,而是如若我不在你身旁,你依旧能有力自保,不必身陷险境。”
谢玹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清俊的眉目间好似染着一层薄薄的霜雪,却并不显得冰冷。
“至于吻。”他沉默一瞬,正色庄容道,“是我情不自禁。只是我原以为你热衷于此事……”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里微微浮显出一丝疑惑。
容娡听到他前半句话时,面色缓和许多,已不再流泪。她本就是打算蓄意用半真半假的泪眼,诱着谢玹承认他对她情不自禁。只是似乎诱的过了头,谢玹的回答超乎她所料,应是哪日她哄骗他的浑话被他记在心上,以为她是个贪图同他亲热的人……
容娡的耳尖忽地腾起一股热意,忙不迭张开双臂撞入他怀中,环住他的腰,出声止住他的话:“我是你的,莫要丢下我。”
谢玹搂住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目光清沉温和:“你是我的,我自然不会丢下你。”
他抚着容娡的脊背,任由她如瀑的发丝自他指缝间穿过,感受着她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指尖,在心里平静淡然的想。
容娡是属于他的。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与物,譬如围猎场中的那只狐狸。
哪怕他们再如何同他亲近示好,但接近他时,始终抹不去因他凶煞命格而产生的畏惧,最后也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贪心与图谋,另择他人。
容娡并不害怕他的命煞。
非但不怕,反而会去维护他,与他们很是不同。
她贪图的只是他,只是想要得到他。
断然不会离开他。
她既是他的,他自然会护好她。
也会适当的奖赏她一些她想要的。
不知想到什么,谢玹的睫羽轻轻颤动一下,一贯漠如死水的眼眸泛出几道幽深的涟漪。
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晦暗的占有欲。
浓郁的令人惊异。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空净明淡的。
容娡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这番近似于情话的话语,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是违和,心里浮出些不适的古怪,下意识地轻蹙眉尖。
谢玹的语气……
让她不禁觉得,她是独属于他的所有物一般。
她暗自琢磨一阵,总觉得哪里奇怪,但又具体说不出哪里奇怪。
便将此归咎于,她更习惯谢玹冷淡漠然的模样,听不惯他温情的话。
谢玹拿起金步摇,扶着她的肩,凝眸比划一阵,将步摇斜斜簪在她的发髻上。
容娡下意识地抚了抚步摇,珠玉碰撞,发出泠泠的脆响。
她便喜盈盈地去揽镜自照,很快便忘却了心头的那点疑惑。
容娡回厢房后,抽出时间,同母亲商议了要与谢玹一同北上去洛阳的事。
她们母女此番自会稽逃出,只有几个家仆随行,家仆不是婢女便是年迈的车夫,遇到危险时,并不能护她们周全。谢玹兵卫众多,仪仗恢弘,与他同行显然极为安全,容娡知道母亲不会拒绝。
谢兰岫果然没有异议。
离开的前一日,容娡去找寂清法师辞行。
此前寄住寺中时,寂清法师对她颇为照拂,容娡虽然感情凉薄,但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心中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她与寂清法师并不熟识,但听谢兰岫说,寂清法师未遁入佛门前,曾也是大族闺秀,只是厌倦家族之间的争斗与尔虞我诈,又不满家中长辈为巩固家族地位要她联姻,便遁入空门,削发为尼。到如今,已有二十余年了。
容娡听到这桩往事时,很是一番唏嘘。
谢兰岫说完后,不知想到什么,亦是有些惆怅。
容娡前往厢房寻寂清法师,并未寻到她。便问过与她同住的比丘,去佛殿寻她。
见到她时,她恰好正在给签筒题字。
听到容娡要离开寺院北上,寂清法师叹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珍重。”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话,寂清法师将签筒递给容娡:“此行前途未卜,施主不如占上一卦?”
容娡不信神佛,但不忍负她一番好意,便顺手摇了签。
寂清法师为她解读签文:“第四十九卦,泽火革,变革之相。”
容娡来了兴致:“何为变革?”
寂清法师沉默地看着这根签,陷入深思。半晌和蔼笑道:“守成为宜,功成身退;变革有道,顺天应时。”
容娡若有所思。
出了佛殿,容娡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听到叮叮咚咚沉闷的碰撞声时,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入眼所见,是一株繁茂参天的巨大榕树。
而后她看见了一身霜白衣衫的谢玹。
缓带轻裘,挺隽的身姿像是一只仙鹤一般,站在用以祈愿的榕树下,拢着衣袖拨弄木牌,容娡听到的叮咚碰撞声,正是他拨动这些木牌发出的。
谢玹竟是在祈愿。
明灿的日光穿过树枝,在谢玹的身上投落出一些光怪陆离的光影,泛出璀璨圣洁的光晕。
她没有出声,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没由来的有种直觉。
谢玹此次来祈愿,多半是同她有关。
她看见,谢玹似是沉思一阵,手指停在一个挂的极高的木牌前。
容娡的视线也随着他的指尖落在木牌上。
她记得这个木牌。
这是……
她第一次被谢玹庇护之后,生出想要得到他的妄念,特地在此候着他,算计他帮她挂上去的。
当时她很是气馁,以为谢玹并未看到她精心思索后写在木牌上的字,自然也不会产生什么触动。
如今看来,谢玹当时并非未曾看到。只是那时的他高坐神坛,冷心冷情,世间好似没有值得他停留、在意之事。
他冷眼旁观,浑不在意,漠然置之。
凡尘不曾入他眼,他更不曾有意过问凡尘。
而今他在意她,向她投去注视,便也在意起曾经的祈愿牌来。
——这样一个渊清玉絜、清冷矜贵的人啊。
容娡看着他覆雪凝霜的身影,心中慢慢浮出点酸涩复杂的惆怅。
为谋取谢玹的权势,她想方设法算计他,令他对她生了情。
可她从最开始接近他,便只是为了利用他。
她对谢玹并无什么情意。

容娡心绪纷乱, 盯着谢玹的背影瞧了好一阵。
树下起了风,吹得干枯的落叶飒飒作响,枝梢上挂着的祈愿牌更是叮咚乱撞。
谢玹宽大的霜白袍袖被风扬起, 舒展开一道道涟漪,像伸展的鹤羽。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 谢玹若有所感地转过身, 清沉的视线隔着宽阔的道路, 遥遥落在她身上。
他的面容雪净明淡。
容娡却因为方才心中所想, 不免有些心虚, 因而没由来地觉得谢玹的目光有些幽深。
莫名有点像……
昏暗的禁殿中, 高高在上的邪神冷漠而肃杀的注视。
意识到自己的联想, 容娡不禁在心中哂笑一声。
是她自己心中有愧,怎么反倒怪起谢玹来了。
见到身后人是她,谢玹目光微动,淡漠的眸底泛出一丝柔和。
“缘何在此?”
容娡小跑着靠着他,抱住他的手臂,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想见你。”
谢玹垂下眼帘,极轻的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清磁好听, 笑声同样悦耳, 尾音带着点气声, 清凌凌地消弭在风中。
只是他笑时,面上神情依旧很淡, 眉眼空净明淡, 并没有多少波动。
“你知道我在?”
容娡摇摇头, 小声又甜蜜地道:“我方才正在心里想着你, 一抬眼,便见到你了, 这说明我们,不是心有灵犀就是命中注定。”
风动,幡动。
容娡檀粉色的裙带被风吹起,如同蝴蝶漂亮的翅膀一样飘到他身上。
谢玹克制地抿紧薄唇。
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
心房中,有种奇异的情绪正在如潮水般蔓延,顺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浸润到他的血液之中,流向四肢百骸。
这种情绪……他并不陌生。
应是名为愉悦。
应是名为欢喜。
因容娡的话音而起。
看,容娡总是有本领拨动他的心弦。
他的睫羽垂落,眸光翻涌,微微出神。
而后感觉衣袖被容娡轻轻扯动。
他看向她,目露询问。
容娡踮起脚:“低头。”
谢玹眼睫一眨,大致猜到她的意图,顺从的低下头。
容娡娇美的面庞在他的眼眸中放大。
只是这个姿势……
似乎不大便于亲吻。
略一思索,谢玹将手搭在容娡的后颈处,偏头欲吻她。
他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面颊上。
冷檀香骤然变浓,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
容娡呼吸一紧,连忙去推他的肩,不明所以的问:“你做什么呀?”
谢玹满脸从容不迫:“你令我低头,不是要我吻你?”
容娡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话,脑中轰然一声,面红耳赤,舌头好似打了结,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我我是要拂去你头顶的落叶!”
她有些不大想同这个人说话,方才心中生出的愧意荡然无存,抬手飞快地摘下他发丝上沾着的枯叶,示意他看。
谢玹清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了然的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即便是如此,他的面容依旧覆着霜雪一般无波无澜,丝毫不见羞意。
容娡面颊滚烫,僵硬地站了一会儿,不自在的丢开枯叶。
依她看,分明是谢玹这个古板迂腐的人想亲吻她,却觉得有悖君子端方,羞于说出口,便说成是她想。
她仔细地观察谢玹的神色,试图找出一丝端倪,继而借机撩拨他。
然而谢玹神色坦然从容,没有一丝羞赧的不自然。
——他是真心觉得容娡是想索吻。
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觉得了。
容娡一时哑然。
她回忆起自己曾为了引诱他而作出的轻浮举动,结合眼下境况来看,难免觉得自己是在玩火自焚,又是一阵脸热。
好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咳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哥哥,你是在祈愿嘛?”
谢玹的视线自她脸上转移,看向榕树,轻轻颔首。
容娡“喔”了一声,没再多问。
她对窥探旁人的心愿并无什么兴趣。
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谢玹薄唇却微微抿起。
“不想得知我许的是何心愿么?”
容娡未曾想到他会这样问,有些讶异,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脸。
见他眼眸冷澈幽沉,视线隐约有种探究的压迫感,她忙柔声道:“怎会不想,只是我听闻心愿若叫人得知,便不会灵验,所以没有过问。”
谢玹若有所思地颔首,淡声道:“无妨。”
容娡一头雾水,心中有些异样,一时啼笑皆非。
谢玹着实令人难以捉摸,以往对她不上心时,目中无尘,像一块难以焐热的冰,如今对她上了心,虽不似以往那般无从下手,但言行皆透着古怪,时不时冒出一些令她始料不及的举止,反而更为棘手,让她心慌意乱。
这便是无情无欲之人动心之后的模样么?
容娡以往从未接触过他这样的人,对此无法判断,觉得稀罕又怪异。
但只得配合他,试探着软声问:“哥哥许的是何心愿?”
谢玹的神情恢复温雅淡然,温和地看着她:
“愿,你我平安。”
如她所料,他的心愿果然同她有关。
容娡心念微动,默不作声地环住他的腰,动作间,带着些下意识的依赖与不自觉的讨好。
她亲昵地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一想到谢玹这样的人,竟会为她而许下心愿,她的心中难免得意忘形,很快便将察觉到的那点异样抛之脑后,露出愉悦的笑容。
然而得意过后。
不知为何,容娡的心里却浮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翌日一早,一行人便离开佛寺,踏上北上之路。
此行虽是跟随谢玹,但因着有谢兰岫同行,容娡在她面前做惯了乖顺听话的女儿,不能明目张胆的与谢玹同乘。谢兰岫又不允她单独乘车,容娡便只得与母亲共乘一辆宽敞的马车,鲜少有同谢玹见面的机会。
途中谢兰岫三番五次敲打她谢玹的身份,容娡对此知之甚少,只知他如今官位,并不知出身,便三缄其口。
谢兰岫虽出身谢氏旁支,但少女时便跟随调任的父母南下,已有十多年不曾回过洛阳,对如今谢氏的小辈亦不大熟识,听说了谢玹的名讳后,一时也想不到他究竟是谢氏的哪位公子。
后来,她与护送她们的侍从渐渐相熟,便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与女儿是要去投奔谢氏,隐晦地问及谢玹的出身。
容娡一向很会说话,舌灿莲花,作为她母亲的谢兰岫,与之相较更是不遑多让,能说会道,很快便令那侍从放下戒心,透露一二。
谢兰岫听罢,面色微变,回来后悄悄同容娡说起,语气复杂:“他竟是谢氏长房嫡出的大公子。”
嫡出长子,如无意外,日后会接管谢氏一族。
这样一个倾尽心血才能培养出的继承人,如今掌权的家主,会允他娶容娡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么?
谢兰岫衡量一番,心中发沉。
容娡不知这个身份代表的沉重意义,默诵着诗书,随口附和她几句,没放在心上。
此番北上,他们要投奔的是谢家四房。
谢兰岫的祖父与如今谢家家主谢奕的父亲同父所出,她算是谢奕这一辈人的堂妹。但四房的崔夫人与谢兰岫的祖母崔氏出自一脉,关系要比其他支系亲厚一些,他们同四房也熟稔一些。
一年前,通财之风盛起时,容娡的兄长正是被四房的人接走教养。
容娡并不大在意什么长房四房。
她毕竟尚且年少,于她而言,只要能安身立命,便是极好的。
至于谢玹的出身……
她并不是很在意。
只要他处尊居显,只要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人情系于她,愿意护着她,便足以满足她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只是,如今她虽知谢玹对她心动,但摸不出他待她有多少情意。
或许只有微若秋毫的一丝,又或许比她想的要多。
谢玹这般冷淡漠然的人,怕是动情,也只如往幽深的冷潭中投入一块石子,泛起几道浅浅的涟漪,没多久便消弭不见了。
若是谢玹能更喜欢她一些就好了。
他会成为她安身立命的坚实倚仗么?
容娡无法肯定。
至少,如今暂时是如此。
不过……她倒也从未想过,只将谢玹当作自己唯一的凭依与出路。
冬意渐浓,越往北行,气温越冷,寒冷浸骨。
北地的局势比江东要安稳的多,况且又有谢玹的人护送,行路时,容娡不似原先那般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甚至颇为悠闲。
她不大适应北地的冷,但好在出发前谢玹给她备下许多冬衣。她往身上裹了厚厚几件,手中揣着滚烫的手炉,一路上倒也没感到多少寒意,还算过得去。
鞍马劳顿一路,顾及着谢兰岫,容娡鲜少同谢玹独处。偶尔几次碰面,也只是规规矩矩的匆匆交谈。
临近洛阳时,因着还有一日路程,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停止赶路,在驿馆休整。
北地的房屋烧着地龙,室内暖融融的。
容娡未曾见识过,有些稀奇,敲着墙壁感慨好一阵。
谢兰岫嫌她聒噪,另寻一间空房睡下。
此地毗邻洛阳,颇为富庶,驿馆修建的很是豪华宽敞,容下他们所有人仍绰绰有余,就算她们母女各占一间房,也无人因此在背后偷偷议论她们。
同行这一路,容娡早已看出,谢玹治下极严,随行的侍从皆是精挑细选,无一人多嘴饶舌。
用过晚膳后,已是暮色四合。
房中很静谧,容娡躺在暖如春日的榻上,很快便入眠。
她睡得香甜,但因为从前惊心动魄的经历,尚留有一分警惕。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窗牗那边传来点窸窣的动静。
容娡便立即警觉的醒来,拔下谢玹给她的步摇攥在手中,冷喝道:“谁!”
天际泛出一丝极浅的蟹壳青色,光线晦暗,隐约勾勒出窗牗外一个漆黑的人影。
对方默了一瞬,轻声道:“是我。”
嗓音清磁,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出几分浓醇的意味。
是她一向熟知的声线。
竟是谢玹。
容娡的思绪清明几分,慢慢自被褥间坐起身,脑中不由自主开始思索谢玹此时的神情,有些想笑。
她裹上厚重的鹤氅,起身走到窗牗前,手指搭在窗棂上,忍着笑打趣道:“正人君子的谢郎君,怎么也如登徒浪子一般,作出夜探闺房之举呀?”
窗牗被她推开,寒风伴着冷檀香一同灌入她的五感。
谢玹显然听出她言语间的调侃之意,无奈的轻叹一声:
“下雪了。”
容娡一愣,没明白下雪与他来寻她之间的关联:“啊?”
谢玹知她畏冷,便抬手将窗牗阖上,走到门前,指尖点了点门扇,低声道:“过来开门。”
容娡应了一声,乖乖过去开门。
许是怕房中暖意散去,谢玹极快地走进门。
雕花的门扇被他负手阖上。
挨得近了,容娡能感觉到他身上沾着的寒气,借着朦胧的光线,也看见他披着狐裘的肩头落了点细如盐粒的雪。
许久不曾离他这般近,嗅着他身上浓郁的冷檀香,她微微有些不自在。
反倒是他,依旧神姿高砌,温雅明淡。
谢玹慢条斯理掸去肩头的雪,嗓音淡而轻:
“你不是说,未见过雪。我来带你看雪。”

容娡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向外看去。
这才借着渐渐澄亮的天色, 目光穿过窗牗上透明的明瓦,注意到檐下正在簌簌落雪。
无数翩翩飞舞的雪花,像春日里缠绵的柳絮, 阒然垂落时,将雕梁画栋的檐角与廊庑, 渲染的如同染了薄雾一般模糊。
她心中一动, 隐约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同他提过自己未曾见过雪。
可她只是随口一提, 自己都记不清是何时说过的了。
未曾想, 竟被他记在心里。
她的话语, 鲜少有这种被人重视的时候。
容娡怔怔地望着雪, 心房酸胀,一时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谢玹凝视着她,没有出声,神情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有些不大确定地问:“你不愿意去吗?”
容娡眼睫一眨,收回纷乱的心绪,对着他浅浅一笑:“怎会不愿。只是我从未见过雪, 方才瞧的有些出神, 让哥哥见笑了。”
她凑近他, 极其自然地抱住他的手,吸吸鼻子, 想了想, 小声道:“哥哥怎么想到这样早来叫我去看雪?我方才听见响动时, 还以为又是什么刺客。”
闻言, 谢玹微微抿了抿唇角。
看来从前在他身旁,屡屡遇到刺客之事, 着实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他默了一瞬,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便将身上的银狐裘解下,披在她身上。
“昨晚二更时,便隐约落了些雪,我忆起你说不曾见过雪,便想待雪堆积的多些时带你去看。但若是等天色大亮后,新雪难免会因人迹沾上脏污,便早早来寻你。如是方可见到最悦目娱心之雪。”
说话时,谢玹垂着眉眼为她系狐裘领口处的系带。
他穿过的狐裘很温暖,容娡感受着那温度,望着他净澈俊美的眉眼,心脏好似被数种奇异的情绪轻轻抓挠了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顶的她眼眶发酸,哑然无声。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带她看雪”,而不是“陪她看雪”。
谢玹是北地人。
北地多雪,想来他应见过不知多少回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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