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流光—— by鹊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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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摸了一把脸:“崔娘子会不会嫌我烦?”
“人人都说我武艺不精,兵法不擅,不适合做武将,我自己也知道,可出生在这样的人家,我只能做武将。”
吕子显忽然换了个话题。
崔云昭摇了摇头:“少将军平日里可能太过沉闷,无人倾诉,今日藉着酒,说出来就好了。”
“我同少将军不熟悉,不知道少将君武艺如何,但少将军是吕将军的长子,是这博陵城的衙内,想必差不了。”
武将世家根本不用以科举和举荐升迁,节度使的儿子,以后也会是节度使。
一般百姓们称呼未来的节制为衙内。
吕子显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酒话,显然平时也很苦闷,对衙内这个词不是很喜欢。
崔云昭就尽量用少将军称呼他。
果然,听到衙内两个字,吕子显苦笑出声:“是啊,我不过是个衙内。”
听到这里,崔云昭心里便有些不太舒服。
这天地下,多少人踽踽独行,努力生存,那些长行,士兵,那些农民,行商,哪一个过得好?
吕子显光凭出身,不用努力,就轻轻松松比霍檀高了两级,他居然还不满足。
颇有些不知好歹。
吕子显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语气幽怨:“我想做的不能做,想娶的,也……”
崔云昭倏然起身,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吕少将军,你喝醉了,我去帮你找亲兵。”
吕子显似乎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摇了摇头,眼见崔云昭要走,他立即急红了眼睛。
“崔娘子,你怎么走了?”
崔云昭失去了全部的耐心,从吕子显说出那半句话后,她就再也不能坐在这里安静听了。
她直接绕开一张桌,从另一边往门口快步行去。
但她这边脚步快,身后的吕子显竟也磕磕绊绊跟了上来。
崔云昭没有回头,她快步来到春芳酿门口,正要喊前方的城防军,就听到身后传来吕子显的呼唤声。
“崔娘子,你别走,你别走。”
崔云昭下意识就要往前走,然而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就隔着衣袖握住了崔云昭的手腕。
崔云昭心中一惊,倏然回过头,就看到吕子显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方才坐着的时候还不明显,此刻两人一前一后而立,崔云昭才感觉出对方的高大和压迫。
他再哭哭啼啼,再委委屈屈,到底是个年轻气盛的高大武将。
崔云昭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甩开吕子显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吕子显竟是这般不知礼数,直接动手了。
崔云昭不愿意闹出动静让人看笑话,她没有开口,只想尽快挣脱吕子显。
但吕子显的手太有力气,崔云昭根本就挣脱不开。
崔云昭的脸色更难看了。
对方现在是个醉汉,完全没有道理可讲,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有人看了过来。
在她身侧,梨青也有些焦急。
吕子显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含含糊糊说:“崔娘子,我还没说完,你别走。”
他说着,醉醺醺伸出另一只手,直接往崔云昭的肩膀处袭来。
崔云昭右手被钳制,挣脱不开,她只能往后一闪,不管自己会不会摔倒,一定要躲开吕子显的触碰。
但她并没有摔倒。
在她即将倒下的瞬间,一双熟悉的大手揽上了她纤细的腰,让她稳稳落到了身后男人的宽厚胸膛里。
紧接着,吕子显伸出的手就被人一把钳制住了。
“吕少将军,放手。”
霍檀带着威压的声音,铺天盖地朝吕子显袭去。
崔云昭许多年未曾看到霍檀动怒了。
此刻的霍檀就如同被人侵占了领地的老虎, 浑身上下都透着怒意。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更是深沉,一瞬不瞬盯着吕子显看。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只要吕子显不放手,他就要动手了。
崔云昭有些呆愣, 一时不知要如何反应,等她回过神来时, 才发现吕子显已经被霍檀逼迫得退后两步。
此时,吕子显的脸色青白交替,难看至极。
被下属逼迫至如此, 实在是有损颜面。
哪怕吕子显已经醉酒, 现在也多少清醒了些。
“霍,霍九郎?”
吕子显大着舌头说。
他站在那摇摇晃晃, 一看便是吃多了酒。
霍檀却稳稳站在崔云昭身边, 他手上微微用力, 就把崔云昭带到了自己身后, 让自己高大的身躯牢牢挡住吕子显的视线。
“吕指挥, 当街纠缠军使娘子, 可不是君子所为。”
霍檀的声音很低, 崔云昭能清晰听到他语气里的怒意。
崔云昭甚至都顾不上方才那一瞬间的恶心感,只是仰着头看霍檀的背影。
此时此刻, 她才忽然意识到, 现在的霍檀还不是以后智勇双全, 谋算千里的霍节度使。
也不是那个高高龙椅上,眸色深沉的威武帝王。
现在的他只有十九岁,还只是个少年军使, 没有那么多隐忍和谋算, 身上还有这让人无法忽视的年轻气盛。
受了委屈, 当街就要还回去, 一点都不能忍着。
不可否认的,崔云昭忽然有些喜悦。
那种被人回护的感觉真的很好,让人发自内心觉得受到了重视。
就比如现在。
霍檀完全不顾对方是自己的上峰,也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的不满和怒火清晰可闻。
“吕指挥,我家娘子胆子小,经不起事,你这般无赖行径,可要下坏我家娘子了。”
“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如实同吕将军禀报。”
霍檀对吕子显的称呼从少将军变成了指挥。
吕子显似乎此刻才醒了酒,他忽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霍檀。
“你怎么来了?你说什么?”他说话依旧含糊不清,“我方才,做了什么吗?”
“我不记得了。”
他站在那摇摇晃晃,满脸潮红,衣衫也瞧着有些凌乱,一看就是个醉汉。
同最初的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将军完全不同。
霍檀眸色微深,他根本不管现在有多少人在悄悄偷看,直接对着身后挥手。
立即就有一队不敢靠近的城防军便快步上前。
“霍军使。”
霍檀点点头,声音冷酷:“吕指挥吃醉了,当街发酒疯,你们把他送回府衙,务必保护好吕指挥,若是指挥受伤,吕将军怪罪起来,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吕子显在那边嚷嚷:“我没喝醉,九郎,九郎你别走啊,我们再吃一杯酒。”
霍檀那句话说完,一把握住崔云昭的手腕,拉着她转身就走。
崔云昭差点没被他拽了个趔趄,小小哎呦一声,霍檀才放慢了脚步。
两个人一路沉默往前走,梨青小心翼翼跟在后面,不敢吭声。
崔云昭看着霍檀铁青的侧颜,心中最后一点不快也散去,此时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未见过霍檀这样生气的模样,这会让她觉得霍檀很在意她。
崔云昭小碎步跟着霍檀,直到来到马车前,霍檀才沉默动手取下马凳,让她跟梨青上马车。
等崔云昭坐下了,才听他在外面吩咐:“走吧,回家。”
“等等。”
崔云昭急切开口,一把掀开了车帘。
她抬眸就对上了霍檀深邃的眸子。
不知道为何,她就是觉得此刻霍檀的眼眸比平时还要深邃幽暗。
“你不回家吗?”
霍檀深深看了她一眼,安静片刻,才低声道:“我骑马回家。”
崔云昭哦了一声,然后便放下车帘,没再同他说话。
马车缓缓行驶,很快就离开了热闹的街市,往藕花巷行去。
梨青这才握住崔云昭的手,要去看她被吕子显捏过的手腕。
“这吕少将军也太不讲究了,谁能知道竟是这种人。”
梨青小声念叨:“真是气死奴婢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这会儿她倒是不生气了,却问梨青:“你瞧着,姑爷是不是生我气了?”
霍檀方才对着吕子显真的很凶。
他毫不顾忌上下尊卑,直接对吕子显发号施令,那种几乎要冲冠而出的怒气,就连梨青都能清晰看出来。
但若说对小姐也生气了,梨青倒是没察觉。
“不会吧,”梨青道,“姑爷怎么舍得对小姐生气呢?”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若有所思:“我觉得他就是生气了。”
梨青叹了口气:“今日真是时运不济,怎么好好吃个酒还遇到这种事。”
崔云昭也觉得有些蹊跷。
前世她也见过吕子显许多次,无论哪一次,吕子显都是彬彬有礼,开朗直爽的模样,她从来没察觉到吕子显对她还有这种心思。
后来吕继明高升,吕子显待霍檀也一直如同兄弟,完全没有表现出半分异样。
所以今日偶遇吕子显,崔云昭并没有多少防备。以为不过是偶遇说几句话,吃上一杯酒的事。
想到这里,崔云昭道:“也真是巧了。”
她跟梨青说了会儿话,马车就在藕花巷霍宅前停下了,霍檀已经安顿好枣红马,回到了家门口,这会儿亲自扶着崔云昭下马车。
待俩人回到东跨院,崔云昭洗净手坐下来喘口气,才发觉有些不对。
这一路上,霍檀一句话都没说。
她抬眸看向霍檀,见他背对着自己正在洗脸,然后直起宽阔的腰背,一点点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水。
水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滑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流淌,慢慢被衣领淹没。
崔云昭忽然又觉得有些热了。
她忙灌了一大碗茉莉香茶,才舒了口气。
“郎君,你怎么会去那里?真是巧了。”
霍檀擦脸的动作不变,也不说话,甚至都没回头。
崔云昭:“……”
还真生气了啊?
怎么年轻了十岁的霍檀气性这么大呢?
崔云昭向霍檀,眼波流转,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
“郎君,今日当真是凑巧,我去粮铺回来路上,听人说春芳酿的酒好吃,就想着去买来给你尝尝,”崔云昭眨巴着眼睛,看起来乖顺又可爱,“只是刚买完酒就碰到了吕衙内,我想着他是吕将军的儿子,又是你的上峰,便同他客气两句,一开始吕衙内也是很客气的。”
崔云昭很快就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她说完,就眼巴巴看向霍檀,见他依旧背对着自己,一声不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以前她怎么不知道,霍檀生气的时候也会使性子不搭理人?
但想到他方才为自己对吕子显以下犯上,崔云昭心里甜滋滋的,渐渐品味出小夫妻闹别扭的滋味来。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唇边笑意如花绽放。
“哎呀郎君,遇到这种事,我也很害怕的。”
崔云昭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用帕子在眼角轻轻抹了一下。
“我还不是因为郎君,怕惹他不快,这才耐着性子同他说了几句话,结果倒好,他却忽然发起酒疯来。”
“郎君不知,当时我有多害怕。”
崔云昭声音婉转动听,如一缕清风送进霍檀的心尖上,抚平了他心里的燥热。
尤其听到这里,霍檀也忍不住微微偏过头,看向了坐在桌边的女子。
崔云昭今日要出门,打扮得十分端丽,尤其她低着头的时候,那修长纤细的脖颈就明晃晃露在了他眼前。
霍檀强迫自己不去看,目光盯在了她发顶。
崔云昭今日梳的发髻很简单,是最利落大方的牡丹髻,上面点缀了两支镶嵌珍珠的牡丹华胜,发顶只用了一只造型简单的银簪。
霍檀的目光在那只银簪上停了片刻,然后就听到崔云昭委屈的嗓音:“郎君怎么还生我气了?都不知道宽慰我一下。”
小姑娘坐在那,帕子在眼角擦拭,单薄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霍檀心里最后那点火气也没了。
他喉结滚动,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崔云昭把话都说完,就坐在那里不动了。
她等了又等,却等不来霍檀的道歉,心里暗自骂他是根不可雕的朽木。
怎么她都这般撒娇了,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而就在她心里嘀咕时,一道结实有力的臂膀就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中。
下一刻,男人宽厚的胸膛就挡住了所有的风雪和危险,好似成了她最结实有力的靠山。
他的手臂修长而结实,牢牢固定在崔云昭的肩膀上,让她只能如同小鸟一般依偎在他身上。
此刻她清晰意识到,自己在霍檀面前真是小鸟依人。
崔云昭面上一红,碍于方才自己的唱念做打,又不能去赶他,只能低着头小声说:“这是做什么?”
霍檀沉默片刻,说:“莫要怕,我在。”
这五个字他说的很坚定,那声音仿佛穿越十年时光,说给了十年后的崔云昭。
可是临死的时候,她那么害怕,那么孤独,那么痛苦。
没有人告诉她,莫要怕。
没有人救她。
崔云昭只觉得眼底温热,却依然没有落泪,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霍檀:“你会一直在吗?”
说着,她不等霍檀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无论我们身在何处,无论我们是否相隔两地,无论过去多少年,你都会在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却又很合理。
作为今日受到了惊吓的新嫁娘,崔云昭会这样说,也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霍檀安静听她说,胸膛的心跳一下一下,坚定地告诉了她他的答案。
“只要我活着,我会一直在。”
只要我活着,我会一直在。
这话既不动听,也不悦耳,甚至没有那些富丽堂皇的辞藻,可听在崔云昭耳中,却是天底下最好的承诺。
这一刻,她几乎都要忘记前一世的十年。
忘记她的委屈和不甘,忘记死时的痛苦和害怕。
崔云昭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忽然有些期望,若是岁月就如此过下去,她跟霍檀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小院里,一日三餐,简单度日,日子说不定也很好。
岁月静好,平平安安,一辈子无忧无虑。
但这都不可能。
崔云昭不能那么自私。
她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释怀和怅然。
“能听到郎君说这句话,我心里很感动。”
崔云昭平静地说。
霍檀拥着她后背的手轻轻一动,然后他就松开了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他在笨拙地安抚她。
“皎皎,你不需要怕他。”
霍檀的声音年轻,朝气十足,却又是那么沉稳练达。
“我即便是军使,即便是他的属下,也万没有让你同他低头的道理,”霍檀一字一顿道,“以后见了他,根本不用理会,除了他,你不需要怕任何人,也不需要忌惮吕将军。”
霍檀道:“早晚有一天,旁人见了你,要先唤你一声夫人,然后客客气气同你见礼。”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又有点想哭了。
这话霍檀确实兑现了承诺。
前世即便她同霍檀和离,她也依旧是崔夫人。
不过她也只是有些热意涌上心头,哽咽了一声,还是说:“郎君,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的。”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上霍檀结实的胸膛。
她轻轻拍着他,好似在安抚他的情绪。
“我希望郎君平平安安,健康长寿,我希望我们能从乌发到白首,一起坐看晨昏,一起白头偕老。”
这许多话,都是以前崔云昭想对霍檀的说的,可一桩桩误会,一次次分别,终于让热血变冷。
崔云昭最终同霍檀说的,只是冷冰冰的五个字。
“我们和离吧。”
所有的真心假意,所有的温柔缱绻,都淹没在了冰冷的五个字里。
那时她心灰意冷,意兴阑珊,即便有再多的念想,也支撑不住继续走下去了。
重生而来,命运轮转,崔云昭忽然想同霍檀说一说自己的心情了。
无论未来的结局如何,她总要坦诚一回,按自己的心意过日子。
她是猜忌霍檀,猜忌他是否就是杀害她的那个人,是怨恨霍檀,也怨恨他毫不犹豫就同自己和离。
但她也曾那么真心地喜欢过他。
喜欢他的眉眼,喜欢他结实的胸膛,喜欢他在夜晚帐子里流淌的汗。
未来不定,真相难寻,路得一步步走,饭也得一口口吃。
崔云昭忽然有些释怀。
既然真相还遥远,她何必一直掐着心,不让自己痛快肆意活一遭。
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一下,否则不是白重生了?
崔云昭安抚霍檀的手,不自觉开始下移。
唔,霍檀的身子骨真是好。
尤其是他那一身肌肉,结实有力,却又不肌肉虬结,摸起来特别舒服。
霍檀没有意识到崔云昭的动作,他只是一字一句,把崔云昭的话都牢记心中。
霍檀下意识把她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在她耳边道:“娘子,我会的。”
崔云昭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两个人就这么温馨地相拥而坐,等到崔云昭的腿都要坐麻了,才微微推开他。
一番撒娇卖乖,霍檀果然已经忘了生气,正色看向崔云昭:“娘子,吕子显同你说了什么?”
崔云昭简单说了几句,把吕子显那些孟浪的话都略过后,听起来就没那么让人生气了。
霍檀垂眸看了看她,然后才说:“我们的婚事,是吕将军亲自同我说的,并非吕子显说的那般。”
崔云昭点点头:“此事我之前问过你,所以我并未怀疑,吕衙内会那么说,大抵是给自己找补。”
两个人说了这么会儿话,肚子都饿了。
崔云昭便笑道:“先用饭吧。”
桃绯和夏妈妈早就准备好了午食,被崔云昭一唤,就端着送了进来。
“今日巧婆子做的是一锅烩,我想着小姐和姑爷可能不爱吃,就单独做的烧肉,姑爷尝尝我的手艺。”
夏妈妈笑容慈祥,她也有些富态,样貌却同林绣姑大不相同。
林绣姑一看就是典型的农家妇,而夏妈妈则有一种世家大族出来的气魄和从容。
她对霍檀挺关照,霍檀也很客气:“有劳夏妈妈了。”
除了烧肉,夏妈妈还准备了两样小菜和桂花米糕,就退了下去。
崔云昭同霍檀一边用饭一边说话。
“夏妈妈的手艺很好的,原我母亲吃不惯博陵这边的饭食,都是夏妈妈帮她侍弄,后来她年纪大了,母亲心疼她,就不叫她操持这些。”
崔云昭说:“郎君尝尝。”
霍檀夹起一筷子油光珵亮的红烧肉,先放到崔云昭碗中:“娘子也吃。”
他尝了尝,味道确实极好,一看就是精心做出来的菜品,跟巧婆子做的那些敷衍饭食完全不同。
崔云昭吃了小半碗饭,忽然又说:“那吕衙内回去会不会告状?吕将军那边可是会为难郎君?”
霍檀大口吃饭,瞧那样子吃得可香。
他边吃边摇头,等口里的饭食都咽下去,才说:“大约不会。”
“吕子显那人很要面子的,平时同我关系也还算不错,今日可能吃多了酒,等他清醒了,大约会后悔。”
“这么丢脸的事,能让他难受好几天了。”
崔云昭点点头,道:“我听他的话,吕将军并不喜欢他?”
“是,吕将军家中妻妾成群,光儿子就六个,吕子显虽是嫡长子,可后面还有二夫人所出的二郎和三郎,比他小不了几岁。”
这年月,战火纷飞,婚事和规矩就没那么要紧。
崔云昭以前只隐约听过吕继明家中新闻,具体的倒是不知,不由问:“吕将军家中怎么还有二夫人,不是妾室?”
霍檀就笑了一下,可那笑却不达眼底。
“吕将军也算是年少有为的俊才,当年他跟随郭节制时,在老家已经成亲。”
“后来他节节高升,战功卓越,马前老将军很看中他,便要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马老将军的女儿,自然不能给吕继明做妾。
崔云昭听到这里,也不由为那位原配难过。
霍檀就说:“吕将军当然想迎娶马将军的女儿,只是他早就成亲的事人人都知,他在军中一贯都是好名声,断不能做那陈世美。”
“所以当时他以退为进,拒绝了这门亲事。”
“不过那是马家已经日薄西山,马老将军会把女儿许配给吕将军,还是为了能有人保护女儿,能保护马家,故而便直接说女儿可以做平妻,做二夫人,尊称吕将军的原配为长姐。”
霍檀声音淡淡的:“如此一来,可不就是皆大欢喜了。”
崔云昭抬眸看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素炒油菜。
“这么说来,吕子显就是原配夫人的儿子了。”
霍檀点点头:“那位马二夫人相貌出众,蕙质兰心,颇得吕将军喜爱,尤其是吕家儿郎听闻能文能武,今年不过十八岁,就已经跟随在吕将军的身边,做他的亲兵校尉了。”
崔云昭哦了一声:“难怪吕衙内会那么忧心忡忡了。”
他自己没有弟弟有本事,又不被父亲喜欢,空占着嫡长子的位置,就连婚事都不被父亲看好。
崔氏女即便已经不是什么皇后命,可崔云昭本人的名声好,是博陵中最被人称赞的贵女,若是能同崔氏联姻,那吕子显的位置就坐稳了。
想到这里,崔云昭才忽然开口:“难怪吕将军不愿意同我家结亲。”
霍檀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娘子真是聪慧。”
“无论他哪个儿子迎娶崔氏女,最后都会被人认为是定下继任者,所以干脆一个都不要,把这天大的好事推给了我一个没有靠山的小军使。”
霍檀语气淡淡的,但若是仔细听,能听到他隐藏着的喜悦。
那得意劲儿,都快溢出唇角了。
崔云昭笑了一声:“那我恭喜一下郎君?”
霍檀看了看她,伸手帮她盛了一碗鸭汤,道:“我也恭喜一下娘子。”
“若是娘子嫁到吕家,日子肯定不好过,那一大家子人,不说两房夫人了,就说那七八个妾室,都够娘子烦的。”
这也确实。
家里人口多,也有人口多的不好。
崔氏人口就多,崔云昭在家里过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深宅大族的难过,霍檀虽是小门小户,人口却简单好相处。
崔云昭便学着他昨日那样,端起汤碗,同他碰了一下。
“那我们就恭喜我们吧。”
一顿饭吃完,霍檀脸上重新有了笑,崔云昭也不再说害怕了。
今日见吕子显的事情似乎就那么过去了,一点都没有影响新婚小夫妻的关系。
等到晚上就寝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拔步床。
厚重的石榴缠枝帐幔落下,崔云昭刚要躺进里侧,就被一双大手牢牢按在了结实的胸膛上。
崔云昭故意小声惊呼,然后就笑了起来。
“谁呀?”
少女吐气如兰,芬芳的桂花香在帐子里蔓延,很快就霸占了霍檀的鼻息。
“谁?”
霍檀一点点把她往下压。
很快,他的唇就碰到了她的。
一瞬间,野火燎原。
桌上灯花跳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
霍檀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在崔云昭心尖上挠痒痒。
“不能做其他,亲一下总是可以的,”霍檀声音里有着炽热和不满足,“娘子觉得呢?”
黑暗里,崔云昭还在努力喘气。
方才那热烈的时刻,霍檀几乎吃掉了她所有的气息。
她回味着方才的滋味,那双柔软的手慢慢下滑,带起一阵涟漪。
“只能亲一下哦。”
次日清晨, 崔云昭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就听到身边男人低沉的嗓音:“你继续睡,应该是找我的。”
崔云昭倏然惊醒。
“几时了?”
霍檀此刻已经清醒, 他见崔云昭也醒了,便直接坐起身, 掀开了帐幔。
外面依稀有了些微晨光。
博陵的冬日天亮得很迟,大约要卯时才能隐约见到天光,此时屋内还很昏暗, 应是不到卯时。
霍檀低声道:“可能才刚开城门。”
博陵还行宵禁, 夜里是不允许百姓随意出门的。
崔云昭应了一声,跟着坐起身来, 轻轻打了个哈欠。
“可是有急事, 我们快些起来吧。”
霍檀长舒口气, 麻利起身穿衣。
崔云昭点亮了屋内的灯, 推开隔窗往外看, 就见外面也是一片昏暗, 月落参横, 天光熹微。
一阵冷风吹来,彻底吹走了崔云昭的瞌睡。
霍檀已经穿好了军服, 低声道:“仔细别冻着。”
崔云昭点点头, 自己披上了袄子, 随意把头发盘到发顶,用那只梅花银簪固定。
夫妻俩很快便收拾妥当,霍檀拿着靴子来到厅堂, 崔云昭则过去开门。
一阵冷风袭来, 朦胧晨光幽幽暗暗,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门外站着平叔和一个身穿青色军服的少年郎。
少年郎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满脸稚嫩,他身量倒是很高,只是人有些瘦,跟个麻杆似的。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让他显得更稚嫩了。
那少年一见到崔云昭,当即便红了脸,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
此刻霍檀已经穿好了靴子,正在往腰上戴药囊:“说。”
他的声音一响,那少年立即打了个激灵。
他也不进屋,只在门口道:“霍军使,方才收到军令,命军使率领麾下前往北城门。”
霍檀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但很快,他就神色如常:“好,你等我一下。”
他说完,便转身看向崔云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