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流光—— by鹊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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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老太太见天唱念做打,不过仗着在家里辈分高,如今赵老太太同她一个辈分,又是“苦主”,人家闹起来,字字句句都能掐中要害。
崔云昭垂下眼眸,听到这里,已经把事情都听明白了。
若完颜氏只是普通人家,绝对不敢上门闹事,问题是完颜氏也是军户,看这样子,人口比如今霍家多,可能职位也相差不大,故而有底气上门。
最要紧的是,他们捏着霍新枝的婚事说话。
所以一开始,林绣姑立即就低了头,宁愿拿钱了事,也要把人保下来。
但老太太却看不清这些,从她手里拿钱,跟要他命似的,更别说还是二十亩上好的水田了。
那可是她儿子拿命换来的。
顿时,顾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崔云昭看得出来,这一次她是真的伤心了。
她哭,完颜氏的女眷们也跟着哭。
一时间,霍家堂屋吵闹不休,让人头疼。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开口了。
崔云昭抬眸看去,就看到对面的霍新枝面色惨白,但她握在一起的手确实那么坚定。
她不看任何人,只低着头,声音也有些颤抖。
“三十亩地是弟妹的嫁妆,二十亩水田是我父亲的抚恤,事情是我做的,我跟你们回去。”
她抬起眼眸,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决绝。
“如何?”
第36章
或许事情出乎意料, 也或许霍新枝的眼神太过慎人,以至于霍新枝说完这句话,堂中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一直吆五喝六的完颜山没有吭声, 拿腔作势的靳大娘子也没有说话。
顾老太太站在堂屋里,身边是满脸焦急的顾迎红,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坐还是不坐。
崔云昭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原来她同霍新枝不熟悉,左不过点头之交,但如今看来, 她是一点都不了解霍新枝。
今日她对这位大姑姐真是刮目相看。
即便心里害怕完颜氏这一家子人, 即便过去的阴影一直在,她却敢于承担属于她的责任。
敢作敢当, 有情有义。
林绣姑显然也被女儿震住了, 当即就说:“不行。”
她开了口, 边上一直没有说话却满脸愤怒的霍成樟也攥着拳头怒吼道:“不行!”
“你们就是欺我父早亡, 就是欺我兄出征, 堂堂队将欺负妇孺老小, 算什么本事!”
少年郎声音清亮, 饱含怒气,颇有大不了就同归于尽的架势。
完颜山眼神一暗, 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霍家这一家人, 真是难缠。
他万万没想到霍新枝会答应跟他们回去, 他们要个丧门星回去作甚?还得大米白面养着她,根本不划算。
可话是他说的,此刻有些骑虎难下了。
霍成樟打蛇打七寸, 上来就说他是队将, 不能言而无信, 胡搅蛮缠。
此时, 一直老神在在坐在一边的赵老太太忽然睁开眼睛,冷冷看向霍新枝。
“枝娘,当年你嫁来家里,家里对你好不好?”
老太太的声音很平静,同方才唱念做打的样子完全不同,有一种说不出的淡定自若。
同她相比,顾老太太就显得很上不了台面了。
崔云昭心里叹气,就听赵老太太继续说:“后来我孙儿过世,你弟弟上了门来,非要带你回家,我们家让没让?”
这老太太四两拨千斤,把前因后果都忽略,直接说了结果。
这一说,立即就显得霍家得理不饶人了。
林绣姑气得脸色铁青,她也顾不上什么长辈不长辈,直接就开口:“老太太,你别胡言乱语了,当年枝娘嫁到你们家,你们一家子老小吃喝都要她伺候,后来大郎没了,你们一家子可劲儿作践她,不仅用冷水泼她,还把她一个人关在柴房里,黑漆漆的关了五日不给米水。”
“这些我从来没同外人说过,也没去官府告你们虐待媳妇,我们家九郎为什么非要带枝娘回家,不就是因为你们虐待他姐姐?”
林绣姑说着就红了眼睛。
崔云昭倏然看向对面低头不语的霍新枝,心里真是又疼又酸。
难怪霍新枝如今会是这个样子。
可她明明遭受了那么多欺凌和羞辱,却还是能强撑着站起来,去保护弟弟们,去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既然话都说了,林绣姑也没有继续隐瞒,她直接了当说:“当年枝娘出嫁的时候,家里是给了不少嫁妆的,九郎为了带回她姐姐,那些嫁妆可是一样都没要,算是用钱买他姐姐一条命。”
“你们打量着我们家老爷走得早,九郎年纪小,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就这么作践我家,”林绣姑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穿破层层黑暗,“完颜山,靳大娘子,赵老太太,人要讲良心。”
“丧了良心,以后就在没有挽回的可能了。”
林绣姑这话说得太重了,把原还四平八稳坐着的赵老太太说得面色铁青。
她那双小眼睛一眯,张口就说:“我们这么对待你女儿,究竟为何你不知吗?黄大仙可说了,要不是她这个丧门星,我们家大郎也不会早早就死了,一个孩子都没留下。”
赵老太太说着,就要嚎哭:“你说我丧良心,你们把这种丧门星嫁来我们家,丧不丧良心?”
一吵起以前的旧事,两边的女眷就没完没了,一人一句,把旧日的伤疤揭了个干干净净。
可那伤疤却不在别人身上,只疼在霍新枝一人身上。
崔云昭看着对面紧紧咬着牙不说话的霍新枝,闭了一下眼睛。
下一刻,她冷冷的嗓音就响起:“都闭嘴。”
崔云昭这一发话,让赵老太太的哭嚎卡在了口中。
今日完颜氏上门闹事,崔云昭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那,看着眼前这一出戏。
博陵城的人都知道,崔氏教养出来的崔氏女皆是优雅端方,雍容华贵,她们生来就应做世家主母,主持中馈,打理家宅庶务,人人皆是好名声。
所以即便霍檀娶了崔氏女,他们也敢上门闹事。
就是打量着崔氏女的温婉有礼。
但现在,崔氏这一代名声最好的崔云昭却忽然开了口。
她面上早就没了温柔的笑,也没有了往日的落落大方,此刻一张俏丽的面容冷若冰霜,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高贵。
她依旧坐在那,神情既不凝重,也不紧张,仿佛只是说一句无伤大雅的话,根本不往心里去。
“听到这里,事情我大概已经全部听清,现在,我来说几句话。”
崔云昭淡然开口。
赵老太太被她这般一噎,脸色不好看,冷哼一声:“长辈说话,哪里有你一个晚辈插嘴?还崔氏女呢,也太不知规矩尊卑了。”
崔云昭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她那双凤眸很漂亮,眼尾上挑,绮丽明媚,可这般似笑非笑时,眼眸中的嘲讽却丝毫不掩饰。
崔云昭还有闲心吃了口茶。
此刻,无论是霍氏还是完颜氏,都被她身上那股子气定神闲所震慑,不自觉就开始听她说话。
崔云昭最是知道如何在争吵不休的局面里占据主导,在所有人都焦急万分的时候,唯一冷静的那个人,就能把控事情的走向。
崔云昭放下茶碗,碗沿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紧接着,崔云昭就开了口:“公爹过世得早,我们同岐阳霍氏虽未分家,却相隔较远,如今我们家这一支,家主自然是我夫君。”
“夫君既然是家主,那么我作为他的正室娘子,自然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祖母年岁大了,早就应当颐养天年,母亲孀居在家,身体不好,家中的大小事情,如今皆由我做主。”
崔云昭凤眸一瞥,扫向赵老太太:“不知贵府家中由谁做主呢?”
霍展是独生子,但他是有堂兄的,正因为霍家人口不多,所以霍檀等几个孩子依旧从了岐阳霍氏的序齿。
在博陵城中,霍家只有他们一支,但在岐阳却不是。
崔云昭这几句话,清晰明了告诉完颜氏,他们霍家不是没有人。
另外也要告诉他们,如今霍家由她做主,她既然是女主人,那么自然有权利处置家中事,同辈分无关。
当然,她以前从未要过家中的管家权,聪慧如林绣姑,立即就明白过来。
她立即道:“是了,如今家里都听儿媳的,今日的事,全凭儿媳做主。”
林绣姑是没什么心眼,但她并不傻,这儿媳妇如何聪慧能干,她自然都知道,今日的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无法处置,全权交给崔云昭是最聪明的做法。
崔云昭仰起头,同林绣姑笑了一下。
在她对面,霍新枝也抬起头,迷茫地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满身都是气定神闲,她一点都不怕完颜氏那家人,说话办事也很有底气。
不知道为什么,霍新枝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制的希望。
她不想回到完颜家,一点都不想,那里有她所有的梦魇。
家中,另外两个男孩也站在崔云昭身后,愣愣看着这个平日里和善寡言的长嫂。
崔云昭的坐姿并不板正,相反,有一种真理在手的闲适,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看向了赵老太太。
“老太太,我尊您是长辈,客气称呼您一句,不过呢,这两家事还是要家主之间来说话,我问一问,今日的事,完颜氏中谁人来做主呢?”
这话一说出口,完颜家的人忽然就愣住了。
赵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长子长孙就是完颜大郎,次子的长子就是完颜山,因他在这一辈中军职最高,故而家中也隐隐由他马首是瞻。
但若较真起来,如今的家主还是靳大娘子的丈夫,完颜大郎的父亲。
若是如此来算,今日同霍家论事的应该是靳大娘子。
但此事是由完颜山提起,苦主也是完颜山的儿子,所以完颜氏家中就有些矛盾了。
有些话,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说的,一看便是没有提前沟通过。
崔云昭方才一直没说话,就是在观察完颜氏这一家子人。
他们能把完颜大郎的死全数埋怨到霍新枝身上,可见一家子都是自私冷血的人,既然他们自私,那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面对三十亩地,二十亩地这么大的利益时,人人都想分到最大的好处。
矛盾,就源自于利益分配不均。
崔云昭看着他们犹豫不定,倏然笑了一下:“既然要谈,我们就速战速决,做出最正确的谈判结果。”
她声音清亮又笃定。
从这一刻,众人才清晰意识到,她不愧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高门贵女。
不说任何没有用的废话,不去评判过去的对错,只就事论事。
直接就拿捏住了完颜氏的命脉。
崔云昭唇角勾起一抹笑:“那么,还请完颜氏的家主出来,同我谈一谈今日的事。”
“孰对孰错,我们谈论过后,就会有个定论。”
崔云昭说:“请吧。”
巳时已过, 金乌灿灿,厅堂之外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院中积雪未覆,薄薄一层, 在阳光之下闪着晶莹的光。
堂屋里烧着薰笼,罩子上摆了几块焦黄的橘皮, 让室内有一种甜甜的暖香。
崔云昭注意到这一点,心里不自觉就放松了些许。
可她这边神情越是放松,对面的完颜氏越是严阵以待。
原本他们以为这崔氏女同那些高门贵女没什么不同, 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慈悲心肠, 面对婆家这种事,不仅不会理会, 反而还会嫌恶。
亦或者, 因为他们想要拿崔云昭的嫁妆, 可能才会激起她的不满。
但不满也只是不满而已。
霍展当年不过运气好, 一步步高升至刺史, 可他家中的这群女人, 完颜氏可是清楚得很。
老太太一贯糊涂, 林绣姑没什么头脑,霍新枝又曾经被他们拿捏过。
简而言之, 都很好欺负。
所以完颜氏这一次来霍家, 心里揣着十拿九稳的笃定。
也正因此, 他们没有事前商议过要如何应对。
往常他们欺负起没有根基的这些军户妇孺,大抵也都是先吓唬再怀柔,每次都能成功。
一来二去, 就成了习惯。
可现在崔云昭不按套路出牌, 她用自己的方式, 直接扭转了局面。
恐吓和威胁根本没有用, 崔云昭要按道理来商谈。
可来都来了,事情也闹到了这个地步,完颜氏跟霍家关系本来就不好,又把话说到这份上,万没有退缩的地步。
再说,他们家确实很有底气。
因为霍新枝就是打人了,还打了一个前夫家中的孩童。
而霍檀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名声。
想到这里,完颜山看了一眼靳大娘子,靳大娘子则只去看赵老太太。
老太太眼观鼻,鼻观心,她沉着脸,肯定在心里计较得失。
崔云昭轻笑了一声:“家里很忙的,我也很多事呢,贵府若是拿不出主意,我们今日可没工夫商议。”
“万一过几日贵府的小郎君腿脚好了,就一点证据都没了。”
崔云昭声音很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由心惊。
“没有证据的事,那就是污蔑栽赃了,我这个人啊最是读书知礼,往日里曾读过《周律刑统》,我来想想,栽赃是如何定罪的呢?”
崔云昭一上来就彬彬有礼,她言笑晏晏的,瞧着很是和气。
完颜氏一直都是同军户娘子接触,根本不知道这种名门贵女是什么模样,现在听她这一字一句的,心里都知道今日的事不能善了。
可不能善了,也不能空手而归。
赵老太太面色一沉,冷冷看了一眼崔云昭,然后才对靳大娘子道:“当家的,你来说。”
靳大娘子眼眸中闪过一丝喜悦,也不去看完颜山铁青的脸色,直接就挺直胸膛看向崔云昭。
“我们家由我来说,九娘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靳大娘子也很聪明,直接就把事情定性,显然是不敢再多说废话,给对方可乘之机。
崔云昭却笑了一下。
她忽然回过头,看向了霍成朴。
“十二郎,你愿意站出来吗?”
崔云昭心里很清楚,一个孩子在成长中会面对很多事,十二郎从小就是去父亲,身体又不好,没有什么玩伴,后来去了张家武学又遇到了欺凌,对于他而言,想要挺起胸膛,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变得很困难。
旧日的阴影总会笼罩在他身上,治不好的病体也让他越发没有心力。
他会慢慢的,在阴暗的屋舍里,那么痛苦而无用地过完一生。
但现在,崔云昭却不想让他继续瑟缩下去。
看看林绣姑,看看霍新枝,霍家没有一个废物。
霍成朴或许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从事情一开始,霍成朴应该就有了心理准备,他一直站在崔云昭身后,攥着拳头,抿着嘴,用孩童的眼眸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到了长姐的害怕,看到了母亲的眼泪,看到了兄长的愤怒。
都因为他。
皆因为他。
若非他懦弱无能,也不会引狼入室,害的姐姐为他再面对这些豺狼虎豹。
他心里愤怒,怨恨,却也依旧害怕。
他害怕惯了,沉默惯了,遇到事情只会逃避。
他能做什么呢?他不知道。
可是现在,长嫂却给了他另一条路。
是她,把他从泥沼里救出来的,是她,给她找了那么好的先生和书院。
也是她,现在又在指引他走另一条路。
或许,那条路充满荆棘,但此刻的霍成朴,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
他不想让母亲再哭了,不想让长姐那样痛苦地活着,而已不想事事都靠长兄,靠二哥。
他也是家里的男人。
他应该撑起这个家。
霍成朴下意识抬起头,用那双期盼的眼眸看向崔云昭。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崔云昭却已经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
崔云昭彻底放下心来。
她倏然一笑,那笑容犹如三月春风,温暖而和煦。
再回过头时,她的目光却重新染上了冬日的霜雪。
“十二郎,过来给他们看看。”
霍成朴没有去管担忧的霍成樟,他一步一步,站到了厅堂正中央。
早晨明媚的阳光落进屋来,星星点点,丝丝缕缕,雀跃地落在了霍成朴的脚尖。
霍成朴安静看了一会儿天,目光所及,是站在门口,低着头不说话的完颜聪。
曾经霍成朴以为他很高大,他可能一辈子都打不过他,可现在,霍成朴却又觉得他如同小丑。
他才是个废物。
遇到事情,只会让家中长辈为他出头的废物。
他没有那么可怕。
霍成朴站在那,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紧紧抿着嘴唇,显得有些紧张。
林绣姑坐在儿子身后,看着他稚嫩的肩膀,眼底涌出泪意。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小儿子跟以前不一样了。
霍成朴一言不发,他忽然伸手解开了腰带。
今日完颜氏的登门太过仓促,霍成朴还没来得及穿好衣衫,只简单穿了件短袄出来。
解开了腰带,他直接脱下那件短袄,里面是干净洁白的中衣。
靳大娘子心中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忽然厉声道:“霍十二郎,你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当着外人褪去衣衫,简直是顽劣至极,有辱斯文。”
崔云昭简直要给她喝彩。
能说出这么几个词,倒也不是简单人物。
霍成朴鼓起的勇气,被靳大娘子这么一训斥,立即就消散些许。
他的手僵硬地按在衣领处,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发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能做到这一步,崔云昭已经很欣慰了。
她赞许地看着霍成朴,然后轻声开口:“我们家十二郎才八岁,靳大娘子,不会连个八岁的孩童都要讲究什么礼仪规矩吧。”
“再说,你们口口声声说证据,说完颜聪受伤,可是从来没给我们看过伤处呢?我这个人一贯讲道理。”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道:“既然我们要把事情议论清楚,那就从头议论,十二郎,继续。”
崔云昭说话总是很温柔,她的声音清润动听,仿佛溪水滴落清泉,叮咚悦耳。
霍成朴竟是被她安抚了情绪,片刻后,他咬紧牙关,直接脱下了身上最后一件中衣。
中衣脱去,露出他消瘦单薄的身体,也露出他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那些伤痕都集中在上臂、腰腹和后背处,霍成朴很懂事,甚至还转了一圈,把那伤给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崔云昭看他小脸紧绷着,紧紧抿着嘴唇,鼓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温言道:“好了十二郎,你做的很好。”
霍成朴目光倏然落到崔云昭脸上,然后便羞涩一笑。
他稚嫩的笑容天真而纯粹,有一种历经磨难之后的释怀。
今日这一脱,似乎让他卸掉了满身枷锁,让他终于能感受到屋外温暖的阳光。
那么暖,那么热,心里也跟着踏实起来。
霍成朴穿好衣裳,一步一步,回到了崔云昭身边。
崔云昭又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便挑眉看向了完颜氏一家。
“今日也是凑巧,本来是我们想要登门找贵府议论此事的,既然贵府提前登门,还倒打一耙,那这件事就不得不分辨清晰了。”
崔云昭看向靳大娘子,眼眸里有着让人心颤的冰冷。
“我们家十二郎自幼体弱,年岁渐长后,便跟随十一郎一起去张氏武学学习,他人老实,也听话,加上年纪幼小,武学的文课先生和其他同窗都很喜欢他。”
这些事情,崔云昭都问过霍成樟,霍成樟说的很清楚。
崔云昭继续道:“只可惜,有的人却看一个孩子不顺眼。”
崔云昭一字一顿道:“贵府的完颜聪,如今已经有十二岁了吧?应该是比十二郎大四岁,原我没见过,现在瞧见了,才知道为何十二郎怕你。”
“你仗着年纪大,个子高,就那么欺凌一个比你弱小的孩子,完颜聪,你丢不丢人?”
崔云昭完全不去看靳大娘子,也不管完颜山倏然而变的脸色,她步步紧逼,所有的质问都砸在了完颜聪脸上。
完颜聪满脸是汗,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却不料受伤的右腿无力支撑,彭的一声摔倒在地。
狼狈又不堪。
完颜山面色骤变,厉声呵斥:“崔娘子!”
崔云昭看都不看他,她步步紧逼完颜聪。
“你嘴上说是为了死去的堂叔,说堂叔的死都赖十二郎的姐姐,但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崔云昭语气冰冷,一字一顿扎在完颜聪心里,“你最清楚了,你欺负不了比你高比你壮比你武艺好的人,所以你找了同窗中最弱小的那一个,厚颜无耻地欺凌他,释放你心里的快意。”
“完颜聪,你真无耻。”
完颜聪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根本就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整个人都是蒙的。
他完全没想到,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居然被发现了。
现在被崔云昭逼到这个地步,纵使出门之前长辈千叮咛万嘱咐,他也顾不上其他了。
他下意识就要为自己辩解。
“我不是无耻,我不是!”完颜聪的声音还有这少年人的稚嫩,可说出来的话却阴毒无比,“我打他怎么了?要不是他姐姐,我堂叔就不会死,不会死!”
“他活该!”
靳大娘子和完颜山异口同声:“闭嘴!”
可也已经晚了。
完颜聪自己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
这一瞬间,形势逆转。
原本上门讨要说法的苦主,瞬间变成了最初的欺凌者,尤其是完颜聪被崔云昭吓唬住,不自觉说了实话,这样完颜氏一下子没了仪仗。
靳大娘子面色很难看,她耷拉着脸,狠狠瞪了没用的完颜聪一眼,然后才抬眸看向崔云昭。
靳大娘子硬生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聪郎还是孩子,孩子的话做不得数。”
“呵呵。”
崔云昭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却并不显得愉悦,只有清晰可闻的嘲讽。
“靳伯母,您这么说就不讲理了,贵府打上门来,不也拿着贵府聪郎的证词来说事吗?怎么……”
崔云昭眼皮一抬,凌厉看向了靳大娘子:“这么,你们家有好处时,孩子的话就算作数,你们家没好处时,孩子的话就不算了?”
“天底下可没有这么好的事。”
崔云昭一字一顿,打破了完颜氏最后一点幻想,靳大娘子张了张嘴,却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她们家凭借人口多,又颇会打蛇打七寸,这么多年在博陵城还从未吃过亏。
今日他们打量着霍檀不在家中,拿着现成的证据来说事,即便要不到那三十亩田地,怎么也能讹诈些银钱。
可万没想到,事情还有反转的一天。
靳大娘子从未折戟沉沙过,完颜山人也相对年轻,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抓瞎,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倒是坐在后面的赵老太太,还能维持着长辈的体面。
崔云昭的目光慢慢落在了老太太身上,此刻,赵老太太也在看她。
似乎是在揣摩她能凌厉到什么地步。
崔云昭好不怯场,大大方方给她看,甚至还冲她展颜一笑。
当真是名门贵女,聪慧沉稳,毫不怯场。
霍家以后不好对付了。
赵老太太心中一沉,她收回视线,片刻后,才道:“聪郎因为受伤,是吃了药过来的,那药里有些让他减轻疼痛的东西,相对的也让他神智不清。”
“一个神智不清人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赵老太太慢慢说:“贵府的十二郎受了伤,挨了打,可我们也不知,这些伤究竟是哪里来的。”
她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以为自己在为完颜氏开脱,却不料已经落入了崔云昭的陷阱。
崔云昭却就等她这句话。
听到这里,崔云昭叹了口气:“我们家十二郎是个好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从来不说,若非他长兄细心,发现他身上的伤痕,我们至今仍然不知他在武学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话是托词,霍成樟羞愧地低下了头。
崔云昭道:“即便发现了他身上的伤痕,可为了让长姐心里舒服,他也从未说过究竟是谁害得他。”
在她身后,霍成朴眨了一下眼睛,眼底忽然泛起红来。
许多事情他都没同家里说过,万没想到这位长嫂生了颗玲珑心,把所有的事情都猜得半分不差。
在崔云昭对面,霍新枝面沉如水,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裙摆,显露出她内心的煎熬和挣扎。
崔云昭继续说:“十二朗被长姐原来夫家孩子欺负,欺负的原因只因他认为曾经的长姐夫是被长姐方死的,而他心疼姐姐,不想让姐姐再面对这一切,所以对于自己被欺负的事情一字不提。”
“可笑的是,对方哪里有什么亲情呢?不过是欺软怕硬的懦夫罢了,否则为何我们家两个儿郎在武学中,只单欺负年纪最小的十二郎?”
崔云昭凌厉看向完颜聪:“完颜聪,你怎么去不欺负十一郎?十一郎难道不是长姐的弟弟吗?”
完颜聪面色惨白,因为没人去搀扶他,他整个人歪倒在地上,扭曲的犹如一条死狗。
他双目无神,满脸是汗,已经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
崔云昭忽然回头看向霍成朴。
她什么都没说,但那一刻,霍成朴却完全懂得了她眼眸中的深意。
长嫂在告诉他:你看,那个人并不可怕,他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懦夫。
崔云昭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完颜氏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