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流光—— by鹊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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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之前的郑重,此刻的霍檀,身上忽然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威慑力。
他虽然依旧平静地回望她,但崔云昭能感受到,他那双深邃星眸里,有着激烈的暗流涌动。
崔云昭忽然想要收回手。
相比于和离这种情情爱爱的问题,杀人和伤害,显然更让霍檀忌惮。
她不应该问的。
但是这个疑惑,在她心底深处埋了许久,她急需一个答案。
一个可以让她放心,以后可以踏实信任霍檀的答案。
虽然现在的霍檀才十九岁。
一切都未开始,他还没有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
但崔云昭却很清楚,此刻得到的答案,无论是五年,十年亦或是一生都不会改变。
与其试探,猜测,不如一击击破,直接问出最想要的结果。
无论霍檀如何想,无论他怎么看,她都想要这个答案。
崔云昭深了口气,她没有躲闪,没有退缩,她就那么挺直腰背,直勾勾回视霍檀。
哪怕被他深深凝望,也不害怕。
霍檀认真看了她许久,久到他身上那股震慑人心的气势都消散了,他才慢慢松了松紧紧握着的手。
但他没有放开她。
这一次,霍檀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娘子怎么会这么想呢?”
霍檀轻声开口询问。
跟方才的声音似乎是相同的,却又不太相同,此刻霍檀的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温柔还是温柔,却没有了热度。
崔云昭深吸口气,她依旧坦诚地给他看。
“郎君,我说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霍檀眼眸里的冰慢慢融化了。
“什么梦,可以给我讲讲吗?”
崔云昭想了想,然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郎君会不会笑话我,跟个孩子似的害怕噩梦。”
霍檀好像轻轻笑了一下,但那笑不达眼底。
崔云昭忽然明白了。
这个问题,让霍檀生气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反而放松了。
崔云昭也笑了一下,然后才说:“前几日郎君不在家的时候,我做了个噩梦。”
“我梦到我们过得很不好,我同你是相看两厌的夫妻,后来因为各种误会,我提出和离,你就答应了。”
“和离之后,我独自居住,结果有一日,我被人害死了。”
“当时我就吓醒了。”
崔云昭苦笑了一下,她半真半假地道:“可能我当时太担心郎君,怕你在战场上有危险,才去梦到什么死活之类的事情。”
她很取巧地给了一个理由。
霍檀安静听着她说话,他没有再去看她的眼眸,似乎只要她说了,他就相信。
崔云昭抬眸小心看了一眼霍檀,声音轻快了些:“郎君,你不会生气了吧?”
霍檀先是摇了摇头,半晌之后他又点了点头。
“我确实是有些生气了。”
这句话说出口,霍檀长舒口气。
“我刚听到你的问题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是生气了,我生气你不信任我。”
霍檀说到这里,捏了捏眉心,显然方才他是很紧绷的。
“但我听到了你的梦,我才意识到,我不应该生你的气。”
“是我自己没有做好,没能让你信任我,依赖我,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问这样的问题。”
霍檀一字一顿地说着。
崔云昭能看出来,霍檀在让自己慢慢放松下来,不让自己把怒火发到她身上。
这样看来,霍檀确实是从来都没有跟她生过气。
前世偶尔两人有争执,霍檀也是先道歉的那一个。
他的话真的很诚恳,崔云昭那颗悬着的心,慢慢落回腹中。
崔云昭点了点头,也摇了摇头。
“也不能这样讲,”崔云昭浅浅笑了一下,“毕竟,我们才成婚不到一月,彼此之间也不算熟悉。”
霍檀微微叹了口气:“还不熟悉啊?”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放松了下来,眉宇之间有了笑意。
可能因为崔云昭的态度,让他明白崔云昭不是在猜忌他,这让他心里舒服许多。
霍檀又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
“娘子,你比我想像中要诚恳许多,也就是因为这份诚恳,所以有什么话,我们今日一次说清楚,好不好?”
这正中崔云昭下怀。
“自然好。”崔云昭说。
霍檀便思忖片刻,才开口:“这一次的答案,跟前两个问题不同,之前我说过,如果我真的有危险,会牵连家人,我一定不会让你们被我牵连。”
“所以有可能,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如果你提出了,我会同意。”
“但我自己是绝对不会主动说出的。”
崔云昭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听明白了。
霍檀抬起眼眸,认真看向崔云昭。
“但第三个问题,我可以明确告知娘子,”霍檀声音清晰,铿锵有力,“无论遇到任何事,哪怕是我替娘子而死,我都不会让娘子涉险,也……”
“也更不会,去伤害娘子。”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崔云昭绝对耳膜胀痛,她的心跳声是那么激烈,涨得她头晕目眩,疼得她几乎都要听不清霍檀的话。
但霍檀坚定的,不容质疑的眼神,却让崔云昭那颗鼓动的心,慢慢安静下来。
最终,她安心了。
这一刻,她很确定,这就是霍檀的答案。
崔云昭虽然因为“那位”那两个字,对霍檀有所怀疑,但那怀疑并不确定。
因为在崔云昭的认知里,霍檀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他首先就不会伤害妇孺。
这大半个月里,她试探,观察,认真同霍檀生活,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
这也是崔云昭一开始没有立即选择和离,离开霍檀的原因。
她要确定,霍檀是否能被她信任。
现在,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崔云昭坐在她同霍檀的家里,终于算是放松了下来。
后面的所有事情,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幕后黑手,会慢慢浮出水面。
崔云昭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身边的人,然后把坏人推入深渊之中。
而现在,她也终于可以放心把背后交给霍檀了。
这个感觉,真的很好。
崔云昭和霍檀谈话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后来排骨汤都冷了。
崔云昭心里平静许多,人也放松了,此刻才觉得腹中空空。
她瞥了一眼汤,正想着唤梨青过来热一下,霍檀就摆了一下手。
他起身把茶壶拎起来,换了瓦罐放在了茶炉上。
很快,堂屋中就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肉香味。
崔云昭笑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不应该吃饭的时候说这些。”
“是我先开的口。”霍檀道。
他总是这样的,所有的错误都是他的,从来都不会因此埋怨崔云昭。
霍檀看向崔云昭,听着汤锅里的咕嘟声,忽然开口:“娘子,其实成婚以后的每一日我都很开心的。”
“我觉得我们会很合适。”
霍檀如此说。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浅浅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羞涩,又有着说不出的愉悦来。
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霍檀确实会说话。
当崔云昭谢下心防,认真听霍檀的话,她就会发现霍檀话里话外都是关心和坦诚。
崔云昭见霍檀还在看她,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用饭吧,你不饿啊?”
霍檀大笑一声,也跟着放松下来。
“用饭,用饭。”
两个人继续吃饭,崔云昭就慢慢说自己要施粥的事情。
霍檀听完,就道:“今日我去军务司,恰好见到了吕将军,将军也有些忧心城外的流民,武平那边的流民越来越多,已经把北城门外面的棚户房都占了。”
霍檀说:“我同他说,这样天寒地冻会冻死人的,若是流民饥寒交迫,恐出事端。”
他这般说着,起身把瓦罐放回桌上,给崔云昭盛了一碗热汤。
“吕将军也说有些棘手。”
“他询问崔参政,参政的意思是,应当尽快安抚流民,给予粥食和衣物御寒,在大寒来临之前,应当安置好流民。”
这谁都知道。
可粥米哪里来?衣物哪里来?又要安置去哪里?安置之后又要如何生活呢?
往年流民少时都是默认安排他们住在棚户房中,因为流民也并非想要留在博陵,他们只是因为灾祸战乱,不得不逃离家乡。
等到战火结束,他们还是要回到家乡去。
不是人人都有勇气背井离乡的。
衙门给安排了,他们回头又要走,不给安排,还要闹事。
无论如何都棘手。
尤其今年武平战事起,距离博陵又这样近,才引来大批流民。
吕继明是个做将军的料,却不擅长处理政事,当时崔序找到他时,两个人才一拍即合。
但崔序此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崔云昭问:“郎君是如何想的?”
霍檀想了想,说:“还是得叫他们有事情做,能养活自己,棚户房在城外年代已久,数量越来越多,拥挤一些是能住人的,就是这份差事不好办。”
崔云昭点点头。
她慢慢喝了一口汤,汤中加了红枣和莲藕,有一股清甜味道。
“郎君,我记得从博陵到伏鹿的水路一直没有通。”
崔云昭斟酌着开口:“伏鹿位于中原要地,四通八达,水路畅通,可也正因此,易攻难守,不像汴州有龙青山作为屏障。”
霍檀听得很认真,表情也有了变化。
他在一点点回忆伏鹿地图。
“但你看位置,若是从伏鹿到博陵这一条长安渠能重新开挖,那么快船一个时辰就可以从伏鹿抵达博陵,这样一来,伏鹿跟博陵就可以作为一个完整的守卫要地,两边可以灵活调兵。”
霍檀忍不住看了崔云昭一眼。
崔云昭笑了一下,问:“怎么了?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
霍檀摇了摇头,但又点了一下头。
他若有所思道:“娘子的想法很独到,这个做法也是极好的,这一条长安渠因为早年淤塞,一直没有清疏,以至于从五年前便荒废了,从博陵到伏鹿便只能绕一下怀阳山,即便骑快马也要半日才能到,步行几乎要一日。”
其实博陵到伏鹿并不远,当年会开挖长安渠,就是为了方便行走,可后来朝政混乱,各地府衙一门心思都是征战,对于治下问题几乎荒废。
长安渠堵塞了,就一直堵塞,没想过要清淤。
若是能清开,对于伏鹿和博陵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一项举措,最要紧是可以两方联手。
崔云昭心里很清楚,节度使郭子谦可不止看中一城一地,对他来说,岐阳太小了。
天下之人,谁不想要伏鹿呢?
现在伏鹿是由天雄节度使封铎临管,未归属天雄管辖,因为早年的战乱,才导致了如今这个局面。
伏鹿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郭子谦和封铎一直都不对付,现在又有伏鹿横在中间,就看两人想要如何动作了。
这些事情,对于已经见证过一次的崔云昭自然早就有了答案,但她也知道,当年伏鹿那一场争战死伤无数。
若是能少死一些人,少流一些血,那崔云昭这一世也不白活。
重生回来之后,她就在想这件事了。
长安渠是她最初就想到的要道,可后来斟酌许久,她还是放弃了。
因为疏通河道,清除积淤太难了。
这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还需要提前几个月筹谋,也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
但是现在,武平过来的流民,刚好给了最完美的解决方式。
人有了,借口也有了。
就差粮食和决心了。
霍檀垂眸沉思,手指下意识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三下。
“如此看来,此事并不能由吕将军一人做主,还要看节制如何想了。”
如果博陵这边想要挖通长安渠,那就必须要一路挖到伏鹿,但代行节制伏鹿的封铎又如何肯呢?
崔云昭却知道,霍檀应当也猜到了郭节制的想法,所以他应该会促成此事。
她想了想,问:“郎君,我虽这般想,可寒冬腊月里,即便是流民也不好让他们去挖淤泥,实在太冷了。”
这是崔云昭这个构想中最不好完成的一环。
流民若是被强征,大抵会闹事,即便有军队看押管束也会怨声载道,尤其天气太冷,在河道里清淤会生病的。
霍檀点了点头,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确实是这样的,冬日里地冷,土硬,更不好清了。”
霍檀想了想,道:“倒是可以让流民先去沿途修建棚屋,没有地方住的流民可以有临时住处。一个月后,过了新年,就没那么冷了。”
“那时候,就可以直接开工。”
崔云昭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
霍檀抬眸看向她,不由道:“多谢娘子替我着想,也替这些流民着想。”
崔云昭今日会有这个提议,肯定是提前就思忖过的,可见其用心。
“郎君多礼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
她又喝了一口汤,这才觉得胃里暖和了。
大抵因为放松了,她整个人都有些困顿,有些懒洋洋的。
“郎君我知道如今年月,百姓生存不已,士兵也各有各的苦楚。”
“世道不可改,天命更难违,可即便如此,若是通过我们的努力,能少些血泪,也不枉此生了。”
霍檀认真看着崔云昭,看着她这般轻声低语地诉说着,心里有些火光慢慢被点亮。
他之前所言,觉得同崔云昭可以好好过下去,并不是美言。
他是真的如此想的。
因为崔云昭跟他是一样的人。
一样心胸宽旷,心有家国,目光从来不在这窄小的宅门里。
她一样能看见天下,看到苍穹,看到金乌的光。
霍檀舒了口气,也跟着笑了:“多谢娘子,我会努力的,不会让娘子的用心白费。”
崔云昭点点头。
两个人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崔云昭就回房睡下了。
她今日耗费了太多精神,这会儿实在困了,刚一躺下就陷入深眠之中。
今日的午歇,崔云昭没有做那些旧日的梦。
霍檀轻手轻脚进了卧房,帮她拉起帐幔,然后便去了书房。
他没有动崔云昭的东西,只取了一张纸笺,开始慢慢书写起来。
霍檀的字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气势,粗看去有些不羁,可若仔细看,却有龙虎之气。
他把今日同崔云昭议论的事情一一整理出来,写了一封谏言,最后用信封放好,仔细放入怀中。
等这封信写完,霍檀才站起身,在崔云昭满当当的书架前站定。
崔云昭带过来的书,大多都是她的心爱之物,从书脊可以看出,有些书崔云昭已经反覆翻看过许多遍了。
霍檀抽了两本出来,发现有游记还有史书,翻开一看,里面偶尔有崔云昭娟秀的小楷。
霍檀看着,那颗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深吸口气,把那两本书重新放回书架上。
从成亲第一日,他就发现崔云昭跟传言中的不同。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她没有那么矜持守礼,更不会动不动就羞涩,她落落大方,又开朗慧黠,对于只熟悉长姐这么一个年轻娘子的霍檀来说,崔云昭可以称得上是与众不同。
不,这样也不算正确。
霍檀想到崔云昭那双总是笑着看人的凤眸,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她只是同传言中不同,这又何妨?
无论她什么模样,无论她是什么性格,既然两个人做成了婚姻,他就要去耐心了解她,慢慢同她熟悉起来。
因为他们已经成为了一家人。
一双手能牵在一起,一生都不会松开。
霍檀想到这里,又想到今日崔云昭那三个问题,不由眯了眯眼。
他不会让她再做噩梦了。
霍檀想到这里,转身出了书房,取了大氅披上就往外走。
刚一推开门,风雪便呼啸而至。
夏妈妈正从厢房里出来,见了他,忙道:“姑爷要出门?可要让平叔去牵了马来。”
霍檀摇摇头,让她别忙。
“我自己出门,”霍檀说了一声,然后看向夏妈妈,“一会儿娘子起来了,你同她说,晚上我会回来用晚食。”
崔云昭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正。
窗边的刻香烧去一多半,只剩下一个尾巴。
崔云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醒了醒盹,然后才坐起身来。
外面传来桃绯活泼的嗓音:“小姐,你醒了?”
崔云昭应了一声,自己掀开帐幔下了床,就看到桃绯端了一碗汤进来。
“妈妈说小姐这几天嗓子有些哑,屋里烧了薰笼太干,便煮了川贝雪梨羹,小姐润润嗓子。”
崔云昭点头,笑道:“你们也吃一些,屋里都挺热的。”
桃绯就甜甜笑了:“谢小姐。”
崔云昭看她整日里都很高兴,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话都说开了,她人也跟着放松了,尤其是中午睡了很长时间,把一上午耗费的精神都补了回来。
“姑爷呢?”
桃绯就道:“方才夏妈妈说九爷出门了,只说晚上回来跟小姐一起用饭。”
崔云昭猜测他应该又去找吕继明商议去了,便道:“你去西跨院问问枝娘子,看她是否有空,我一会儿去她那边拜访。”
桃绯便点头,帮她放好洗漱的用具之后就出去了。
崔云昭自己也会梳头,她简单盘了个牡丹髻,把霍檀送给她的簪子戴上,桃绯就回来了。
“小姐,枝娘子说她得空。”
崔云昭点头,把霍檀取回来的霍新枝嫁妆单子拿好,就独自出了门。
霍新枝住在西跨院东厢房,她跟霍新柳一起住,不过两人分开两间屋,崔云昭以前没来过这里,这一次是头回来。
天气冷,房门紧闭,崔云昭站在门口敲了一下门,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
霍新枝那张冷淡的脸出现在屋内。
她道:“有劳弟妹了,屋里请。”
崔云昭就跟着她一起进了堂屋。
堂屋里没有窗,关上门便显得有些昏暗,崔云昭注意到另一侧霍新柳的屋子并未关门,从门口往外看去,霍新柳正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做绣活。
她生得清俊,脸蛋圆圆的,瞧着很可爱。
只是年纪小,又腼腆迟钝,便没有那么灵动。
霍新枝注意到她的目光,便道:“柳儿喜欢做绣活,一做能做一整天。”
崔云昭点点头,跟着她去了另一间房。
霍新枝的房中看起来比霍新柳的要素净许多,没有摆花,也没有贴红字,就连妆镜台上也没几样东西,瞧着很寡淡。
窗下放了桌椅,崔云昭便同霍新枝坐在那里。
茶水已经煮上了,这会儿正咕嘟冒着热气。
崔云昭把单子递给她,说:“郎君上午去了军务司,已经请报处置了完颜山。”
崔云昭简单把完颜山的结果都说了,然后道:“后来完颜氏的人去了军务司,把长姐的嫁妆单子还了回来,说让咱们回来看一看,若是没有问题,明日就来送。”
霍新枝道了一声谢,然后就接过单子看。
她的嫁妆里还有五亩博陵这边的田地,自从她回家来,一直都是完颜氏的人在耕种。
现在这五亩地和今年的出息都列在了上面,可见这一次完颜氏是真的怕霍家再找麻烦。
霍新枝看到那出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她笑完,又觉得有些不够礼貌,便轻咳一声道:“我不是对你。”
霍新枝如今的气色可比崔云昭刚嫁过来时要好上许多,几乎算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她眼底没有了乌青,脸颊也有了光泽,整个人胖了一圈,瞧着有了些精气神。
这很难得了。
前世一直到最后崔云昭离开霍家,霍新枝也没有越来越好,反而行将就木,面如枯槁。
因为在那之前,霍新柳走丢了。
崔云昭心里叹了口气,她抬眸对霍新枝轻快笑了一下。
“阿姐,”她换了个亲近称呼,“我虽然刚嫁来,我们也不熟悉,但我这个人脸皮厚,有什么便想说什么,阿姐不会怪我多事吧?”
霍新枝下意识摇头:“怎么会,我还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
崔云昭却摆了一下手:“阿姐,我们已经是一家人,没必要那么生疏,也没必要那么客气。”
“说话办事,都不用那么拘谨的。”
霍新枝愣了一下。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着崔云昭轻笑了一下。
她其实生的很好看,面容可能更像霍展,有一种干脆利落的飒爽。
尤其是那双眼睛,若是重新充满神采,怕是灿若惊鸿的。
崔云昭认真看着她笑,道:“阿姐笑起来多好看呀,以后要常笑。”
她跟她其实并不是一路人。
一个军户孀妇,一个世家千金,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开朗大方,怎么看,都不太可能成为朋友。
但崔云昭这样巧笑倩兮的一句话,却让霍新枝的那颗心忽然轻颤了一下。
完颜氏来闹事的那天,从她心里破土而出的种子,慢慢发芽,每一日都在努力成长。
崔云昭的笑容,就是忽然而至的甘霖,让刚刚萌芽的嫩芽慢慢茁壮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霍新枝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那么莫名地笑了好一阵,崔云昭才道:“阿姐,心情好些了吗?”
霍新枝点头,声音也有了笑意:“好多了。”
“弟妹,真的多谢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完颜氏那么可恶。”
“自从那日之后,我就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许多话,霍新枝没有同亲人们说过,她怕大弟冲动,坏了他的前程,也怕母亲伤心,心里面煎熬。
弟妹们太小了,祖母,祖母不提也罢。
霍新枝轻声道:“从我回来那一日开始,家里就小心翼翼的,不敢说完颜氏,也不敢问我究竟过得如何,可他们越是小心翼翼,我越难受。”
“大弟为了我去同完颜氏闹,还被吕将军训斥了,都是我连累了家里。”
崔云昭安静听她诉说,等着她把心里的痛苦都说出来。
等霍新枝说完了,崔云昭才开口:“阿姐,这不是你的错。”
“这世上,哪里有被害人有错的道理了?”
“婚事不是你选的,完颜大郎不是你害的,这一整件事,都是完颜家包藏祸心罢了。”
“跟你没有关系,你应该挺起胸膛,高高兴兴过每一日,你过的越好,完颜氏更难受。”
霍新枝平静看着她,眼眶却不自觉泛红。
“我可以吗?”
崔云昭又笑了:“怎么不可以呢?”
她认真对霍新枝道:“阿姐,我同阿娘提议的事情,你应当已经知晓了吧?”
霍新枝点了点头,然后少有地慌张了一下:“弟妹,我……我不成的。”
“我以前也没管过家里事啊。”
崔云昭就笑了:“这有什么难的?我以前也没见过这许多事。”
“阿姐,万事开头难,只要上了手,以后就得心应手了,再说,”崔云昭压低声音道,“再说,我说句不孝的话,祖母那边,也就阿姐您能管一管了。”
“郎君以后越走越高,家里还有那么多弟妹,若放任祖母肆意而为,我真的怕以后会出事。”
霍新枝从小在家里长大,她比崔云昭更熟悉顾老太太,现在听到崔云昭这么说,她原本带笑的唇角便压了下去。
面色也郑重起来。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崔云昭的担忧不无道理。
顾老太太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且又一贯喜欢撒泼耍赖,真对上她,作为晚辈的他们还真是有点办法都没有。
原来父亲在时还好些,现在家里都是顾老太太的晚辈,她就更不在乎了。
霍新枝不想让家中事牵连霍檀,一点都不想。
崔云昭见她面色微变,心里便笃定她一定会答应,于是便继续道:“当然,我这只是猜测,可是阿姐,若是你能掌家,一切就都不同了。”
“我看着,祖母唯独喜欢你。”
喜欢只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顾老太太是心虚,不敢闹霍新枝。
霍新枝听到这一句,忍了忍,还是笑了一下。
她发现笑容确实很好,可以让心情变得平静。
“你说得对,我是做为长姐,应该保护好弟弟妹妹们。”
霍新枝看向崔云昭:“弟妹,你说我应当如何做?”
崔云昭挑了挑眉,眼中流淌出笑意。
“阿姐真是果断。”
崔云昭说完,先指了指她的嫁妆单子:“阿姐手里的这些嫁妆,收回来之后要清点清楚,这个阿娘应该当知道如何做,至于那五亩地,还有家中的二十亩地,长姐可以统一交给佃户打理,家里原来应该已经有了佃户,继续沿用便是。”
崔云昭道:“父亲留下的银钱,若是母亲和阿姐想要增加利润,可以买商铺,自己营生或者租赁都是很好的,唯独拿在手上不稳当,尤其是账票,要尽快兑换或者使用。”
崔云昭见霍新枝听的认真,便道:“我身边的夏妈妈,阿姐应该知道的,她就是我这边的内管家,对这些都很明白,阿姐若是想学,只管去找她问,我已经同夏妈妈说好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阿姐,你放心,这事没有那么难的。”
“只要我们肯做,就没有难事,”崔云昭眼眸中有着鼓励,“我家中有一位姑婆,你应当听说过。”
霍新枝想了想,问:“是崔居士?”
崔云昭笑了,道:“是的,就是崔应念,姑婆年少时偏爱史书,后来嫁人,操持内务,又爱上了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