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流光—— by鹊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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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丈也没想到她这般客气,便道:“多谢娘子心善。”
崔云昭笑笑:“你们既来了博陵,咱们就算做同乡,同乡有难,自然要伸手相帮,这才是人之常情。”
“心善可不敢当,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这话说得很漂亮了。
流民们这些年月到处流浪,大家都嫌弃他们,厌恶他们,没有人把他们当成人看,都当他们是张嘴乞食的野狗。
可能当人,谁愿意当狗呢?
听到崔云昭这话,这些时日里担惊受怕,孤苦无依的痛苦便涌上心头,有的人都开始抹眼泪了。
此时,因为粥米的香味飘散开来,粥棚前的流民越来越多,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崔云昭回头看了一眼厨娘,厨娘便道:“差不多了。”
她想了想,便道:“大家把自家的碗都取来,在这里排队,可以排成三队,我们会一一发放粥水。”
她道:“家中存米不多,粥水也薄,但我们尽量多施粥几日,能叫大家好歹吃上口热食。”
熬粥所用的当然不可能都是粳米,即便是两年陈,那也相当昂贵了。
除此之外,粮铺中剩余的其他谷物陈粮,诸如糙米、绿豆、黄豆、黍米等各种陈粮,也一并都熬煮进去,能多煮出几倍的粥水来。
崔云昭同孙掌柜商议过,他们可以施粥八日,剩余其他粮铺再续上几日,大约可以维持半个月。
而这半个月,刚好可以让郭子谦下达命令,到底如何安排这些流民,这些流民是去是留,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当然,给自家娘子长脸的事情,霍檀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一早就上报了。
崔云昭话音落下,那些流民中就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人群一下子就乱了起来,有的人要回去拿碗,有的人则已经带了碗过来,争着抢着去排队了。
粥食的力量太过强大,很快,乱哄哄的人群就排成了三列队伍。
崔云昭怕一会儿他们争抢,同那个一直没有排队,站在边上指挥人群的老丈道:“一会儿巡防军就到了,老丈放心便是。”
但那老丈却还是苦着脸,叹了口气:“希望军爷们早些到。”
崔云昭能看出来,这老丈见多识广,以前相必也是个人物,只可惜物是人非,有家无回,只能做流民。
崔云昭正待同他说话,就听到后面厨娘喊她:“东家娘子,粥好了。”
三大锅粥已经熬好了,香喷喷冒着热气,排队的流民们早就饥肠辘辘,此刻闻到这粥米香味,腹中都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大多数流民都是麻木的,他们麻木地苟延残喘着,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抗争什么,但也有少部分人,大抵是刚开始做流民,他们会争会抢,会通过打杀别人去抢夺东西。
就像此刻。
厨娘们麻利地把粥倒入粥桶里,然后就去熬煮下一锅,请来做短工的汉子们拿着长柄勺子,开始给前面的流民打粥。
他们很有技巧,把勺子锅中转一圈,搅动起下面沉甸甸的谷里,等桶中的粥水旋转飞扬,才在上面轻轻大上一大勺。
这样,粥米就恰到好处,既不只有粥水,也不会都是谷米。
崔云昭只看了一眼就放心了。
看来孙掌柜提前交代过,这几名短工做的也不错。
刚一开始的时候秩序是很好的。
流民们打了粥,有的也不嫌烫,当场就喝起来,有的则是珍惜地捧在手里,往自家的棚屋走去。
这样的,大多都有行动不便的亲人。
崔云昭也在帮忙,跟王虎子一起帮忙打粥水,梨青和夏妈妈在帮着厨娘熬粥。
一切都井井有条。
但是很快,就有各种杂乱的声音响起。
有男子的呵斥声,也有女子的痛呼声,听起来就很不对劲儿。
崔云昭抬头看去,但眼前只有衣衫褴褛的麻木人群,她什么都看不见。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她看了天色,霍檀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便没有多管,继续施粥。
粥棚里有三口大锅,热气腾腾,倒是一点都不冷,崔云昭很快就出了一脑门的汗。
领粥的流民们陆陆续续拿着粥碗走了,很快,就轮到了一个头发脏污,蓬头垢面的女子。
她刚好排在崔云昭这个队伍里,因为脖颈上有伤,衣服又很凌乱,所以崔云昭还多看了她一眼。
那女子低着头,崔云昭看不清她的面容。
或许是感受到了崔云昭的视线,她甚至还瑟缩了一下,端着碗的手往回抽了一下,却还是没有离开。
崔云昭有些担心。
因为女子的手腕上也有青紫的痕迹。
崔云昭佯装在桶里搅合,低声问她:“你没事吧?”
女子的头压得更低了,她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还是一句话没说。
崔云昭知道流民中有些乱,现在又有乌泱泱的人群等着排队,她没办法立即就去处理这女子的事情,只能压低声音道:“你若是有困难,等施粥结束了可以过来寻我,我能帮你。”
她说着话,就给女子盛了一碗粥。
女子的手抖了一下,因为崔云昭给她的粥比别人多要厚实一些。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离开了。
后面的流民已经上了前来,崔云昭无暇旁顾,只能继续忙碌手中的事。
很快,粥桶就见了底。
后面的火灶还在努力地烧着,崔云昭问了一句,厨娘说要在等一刻,崔云昭便只能同前面排队的流民们说了。
但这一批流民可能因为等候的时间太久了,也可能确实很解饿,便有些躁动。
一开始,他们只是小声议论,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烦躁和不满的情绪便蔓延开来。
崔云昭知道这样不行,她想了想,刚要出言安慰几句,忽然,一道惊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流民们挡在前面,崔云昭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下一刻,崔云昭听到了数道惊呼声。
她蹙起眉头,同孙掌柜对视一眼,孙掌柜就要走出粥棚,到前面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动身,流民们就忽然让开了一条路。
他们往后推着,挤着,硬生生在粥棚前空出一块地。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挣扎着一点点往前爬,她一边爬,口里鲜血喷涌,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流民们大多都是一个模样,都是破破烂烂的黑灰衣袍,乱七八糟的头发,崔云昭一开始并未认出她。
她这个模样也实在慎人,让人心生惊惧。
流民们的议论声在前面轰鸣,惊恐的情绪蔓延开来,他们都惊呼着,一点点往后推搡。
那女子很快就爬到了粥棚前,当她抬起头时,崔云昭才认出是刚才那名女子。
可现在,鲜血已经模糊了她的脸。
她眼眸木讷,灰败而无神,如果不是还在动,崔云昭几乎以为她已经不是个活人了。
她爬到粥棚前,把几名短工都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女子忽然不动了。
她伸出手,直直指向崔云昭。
崔云昭愣了一下,她弯下腰,就要问她怎么了,就听后面有个粗狂的声音响起。
“他们这哪里是施粥,他们这是害人性命!”
那男子的声音很高,嗓门又大,那声音顿是在人群中炸起一道惊雷。
崔云昭猛地抬起头,发现早晨想要煽动闹事的那名男子一步步上了前来,身后跟着一群青壮,一边振臂高呼。
“他们就是要把我们都害死,省得府衙还待管我们这些流民死活!”男子嗓门简直震天响,“他们给的不是粥,是催命的毒药。”
“你们看!”
高大男子根本不给崔云昭他们反应的时间,直接指向那名女子:“我娘子方才来这里领粥,回去就吐了血!”
“他们是杀人的恶鬼,你们可不能吃他们的粥啊!”
他这一喊,顿时在流民里炸开了锅。
当然,许多流民已经麻木了,听到他的叫嚷也不为所动,依旧麻木吃着粥。
但有的人已经看到了那女子的惨状,此刻都惊愕万分,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议论声越发高涨,犹如滔天的洪水巨浪,朝着粥棚砸来。
下一刻,又一道嗓音喊:“我肚子疼,我肚子疼。”
瞬间,流民们惊叫起来。
哭喊声,叫嚷声不绝于耳,有的人神情激动,狰狞地冲向了粥棚,似乎立即就想要把这些害人的恶鬼绞杀。
不过几句话,就把那些麻木的人扭转成了疯鬼。
崔云昭猛地抬起头,她越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正平静看着她。
下一刻,似乎是注意到了崔云昭的目光。
男人忽然勾起了唇角。
对她隔空说了一句话。
“想活还是想死?”
崔云昭眼睛很好,一眼就看懂了这句话。
她面色一沉,当即就明白,对方今日是有备而来,并且以煽动流民为手段,想要从中牟利。
无论他想要什么,其心歹毒让人生厌。
流民们已经流离失所,只能在寒冬腊月里住在窝棚中,他们今日能有一口粥食,还要等旁人发善心。
日子过得真是不易。
那汉子为了自己的私欲,就这样煽动众人情绪,若是那些流民都不敢来吃粥了,岂不是要饿死更多人?
这一刻,崔云昭难得动了怒。
可现在情势逼人,流民们忍饥挨饿多日,又都经历了家破人亡,早就已经不堪重负,现在被人这么以煽动,就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巨大的怨气瞬间在人群里蔓延开来,让他们一步一步,开始往粥棚前聚集。
有的人开始叫嚷着:“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
另外还有人喊:“是不是博陵府衙要杀了我们?”
愤怒的叫嚷和质问,已经带动了所有人的情绪。
崔云昭深深吸了口气,她不顾孙掌柜的反对,直接站到了凳子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一群饱受摧残的人们。
她沉了一口气,然后才大声道:“都安静!”
这三个字让她说得掷地有声,虽然声线依旧单薄,没有叫嚷的人群那么壮大,可她身上那种临危不乱的态度,还是让最前面的几个人闭了嘴。
崔云昭见有效果,便立即道:“都听我说!”
她见那煽动人心的男人已经来到了倒地女人的身边,便没有让孙掌柜去救她,反而目光炯炯,一一扫过在场众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般笃定平静的态度,反而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再叫嚷了。
他们仿佛被人点醒了一般,正迷茫站在人群中,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崔云昭深吸口气,继续大声道:“我出身博陵崔氏,是博陵崔氏嫡次女。”
这话一说出口,有的人就惊呼出声。
博陵崔氏是百年世家,曾经出过那么多匡扶国祚的朝臣,出过那么多贤臣名相,即便他们没有多少见识,也知道博陵崔氏。
而此刻,给他们施粥的人居然是博陵的崔氏女。
只有一瞬间,他们几乎就要信任崔云昭了。
博陵崔氏这个巨大的荣耀之下,是数百年来崔氏子弟孜孜不倦的努力,是一代又一代的先祖们呕心沥血,才换来了今日的一切。
崔云昭短短几个字,就让形势逆转。
崔云昭看那高大的男人要继续煽动,便立即开口:“我如今已经成亲,嫁与博陵军使霍檀,霍军使的名声,武平的百姓应当也听过。”
这一次去武平剿逆,霍檀是头功,他的名声自然有人听过。
果然,下面立即有人议论。
崔云昭紧接着说:“我之所以会来施粥,正是因为夫君征战归来,同我说武平有许多流民,我看天寒地冻,大雪封门,不忍心你们忍饥挨饿,流离失所,特地让家中的粮铺筹集粮米,过来施粥。”
“我出身博陵崔氏,又嫁与军户,因何会害人性命?”
“这么多粮食,可不可惜?”
崔云昭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地把自己施粥的原因都阐述清楚。
有的流民已经在博陵北城门外待了几月,甚至见过霍檀,闻言便叫嚷:“霍军使是个好人,脾气很好的。”
这年月,大凡无关都脾气暴躁,打打杀杀从不在意,霍檀在这些人里简直算是儒将了。
尤其是对待流民,他偶尔见到难处还会帮上一把,名声是极好的。
有崔氏在前,霍檀在后,崔云昭的话一下子就让人信服了。
于是,流民中有人就说了话:“这大冷天,好心人来施粥,怎么可能害人呢。”
“就是的,刚才本来都要排到我了,现在又要重新排,这不是坑人吗?”
崔云昭说话干脆利落,直接就说大家想听的,一句废话都没有,不过三两句话,就把情势逆转过来。
闹事的男人一看这场面,脸色更阴沉,他确实没想到一个小娘们口舌能如此厉害,却也不想罢休。
于是他往前一站,弯腰就把手里的女人拎了起来。
那女人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又吐了血,此刻看上去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若是不医治,怕是难熬。
崔云昭蹙起眉头,微微低头看向男人,目光里难得有嫌恶。
“你们说的好听,那我娘子为何会吐血?”
“她这几日什么都没吃,就吃了你们这粥,立即就吐血了。”
男子恶狠狠地叫嚷着:“你们是杀人犯,是你们害了我娘子,你们得给我个公道。”
他嗓门特别大,喊叫的时候又很激动,带动的手上的女人犹如风中残叶,零落飘摇,无依无靠。
崔云昭深吸口气,不让自己被愤怒笼罩,她问:“你看起来衣着整齐,身强体壮,应当不会找不到活计,可你娘子骨瘦如柴,满身伤痕,听你说还几日未进米水,我想问,你作为一家之主,难道不需要养家糊口吗?”
崔云昭言辞犀利:“你娘子这般,我看都是被你殴打所至,为人歹毒至此,我反而要去官府告一告你。”
那男人显然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在这流民之中他因为身材魁梧,一直不把别人放在眼中。
被崔云昭这么居高临下看着,又威逼不成,满心怒火无处发泄。
崔云昭看到,他那张难看的四方脸已经涨得通红。
若他手里没有人质,崔云昭绝对不会轻饶他,可现在,那女子已经没有多少声息了。
崔云昭见男子被她激怒,便直接开口:“你若不想养妻,可把她给我,我来医治她,如何?”
她出此下策,无非是因为心善二字。
旁边又其他流民看出这其中大概,立即就道:“就是啊,刘十八,你成日里打你娘子,我们都知道,何必这般对待亲人。”
“把她给崔娘子吧,可怜见的,那是一条命呢。”
刘十八怎么可能就把人给崔云昭,不过他倒是心思活络,见崔云昭关心他娘子,眼睛一转,高高举起了手。
很快,就有十数名年轻汉子围了过来。
其他流民看到了他们,都害怕地让了让,不敢同他们争执。
这些人显然是刘十八的手下了。
刘十八晃了晃手里的女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你想要她?没门。”
他说着,那双难看的吊眼滴溜溜转了一圈,目光在崔云昭身上逡巡。
“崔娘子,你真是个心善的好姑娘,可惜了,”男子眼睛一眯,“可惜了,你太蠢,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就敢来到这地方做善事。”
他如此说着,随手一甩,就把手里的女子扔到了地让。
下一刻,他振臂一呼,就道:“给我上。”
“抓到了崔氏女,你们说能换到多少钱?抓到活的,咱们好跟崔家换钱!”
崔云昭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的王虎子便一个闪身,挡在了她的身前。
王虎子今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比崔云昭矮了大半个个头,身材又很消瘦,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可他却是那么坚定地站在了崔云昭身前。
孙掌柜和其他几名短工也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围在了崔云昭身边。
崔云昭身后,夏妈妈和桃绯也护了上来。
瞬间,就把崔云昭围在了最中央。
王虎子别看只是个孩子,却非常勇敢,他手里只拿着盛饭用的汤勺,却努力做出威风凛凛的架势来。
“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
这话说得很重。
却也没有错。
崔云昭是崔氏千金,是官家女,也是军使的娘子,又是军属,袭击绑架她,往大里说,是不是对府衙不满,对防御使不满,也是对当今朝政不满。
跟着那壮汉闹事的小弟们听到这话,有的就有些犹豫了。
一开始崔云昭说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就有些胆怯,现在被王虎子这么说,就更不敢动了。
那霍军使他们也见过,虽然总是很和气,可他们也见过他杀敌的样子。
血溅到脸上都不带眨眼的狠角色,常人是不能比的。
那壮汉见有人退缩,大喝一声,道:“你们怕什么,作这一票大的,咱们立即就走,天高皇帝远,谁还能管到咱们头上?”
“你们是想饿死在这里不成?想想你们的家人,都给我拿出命来拼!”
被他这样威胁恐吓,那些人也都定了定心神,眼睛里冒出凶恶的光,如同饿虎扑食般扑上前来。
这些人都是亡命徒,做流民的这一路肯定没少干烧杀抢掠的事,做这些都炉火纯青。
崔云昭甚至还发现,他们居然有前有后,排兵布阵,有人围追堵截,有人殿后铺路。
孙掌柜拿着汤勺的手也抖了起来。
他同王虎子并肩而立,一起守在崔云昭身前,大声呵斥:“谁敢上前!”
一边回头低声吩咐那四名短工:“一会儿找准机会,保护东家娘子快跑。”
几句话的工夫,亡命徒们已经欺身上前,打头的几人已经灵敏地爬上了桌子,拿着长棍便跳进了粥棚里。
这几人看起来就很凶狠。
他们甩动着手里的长棍,一步步往前走,逼迫崔云昭一群人后退。
“小娘子,你要是乖乖的,我们保证不伤害这些人。”
此时,那带头的刘十八也一步跳了进来,狞笑着大步往前走。
“你要是不听话。”
壮汉说着,伸手一握,就抓住了王虎子狠厉袭过来的长勺。
只听“彭”的一声,他抬起大脚,直击王虎子的腹部,一脚就把他踢到边上的架子上。
王虎子整个人如同麻袋一样,在架子上狠狠撞了一下,然后便砰然落地。
碰的一声,让崔云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虎子趴在地上,半天没能起身。
崔云昭唤他:“虎子!”
王虎子挣扎着抬起头,露出满是灰尘的脸,他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吐出了一口血。
这一刻,崔云昭怒急攻心。
她忽然回过头,冷冷看向为首那名男子。
她似乎一点都没有被吓到,面上也并无惊惧神色,只有冷静和笃定。
“出来时我已同夫君商议,看时辰,他已经到了。”
“你跑不掉了。”
崔云昭很清楚,对付这些人是不能服软的。
你越软弱,他们越肆无忌惮,反而你强硬起来,他们便会举步不前。
崔云昭忽然拿出霍檀来说事,胆子略小些的亡命徒就又被她吓唬住了。
刘十八面容很阴沉。
他发现这位崔娘子口才了得,若是让她这么说下去,那些孬货肯定不敢得罪霍檀,这买卖还如何做了?
他已经得罪了崔云昭,现在要走也晚了,还不如做票大的。
于是,他不给崔云昭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挥舞着手里的长棍上前,劈头盖脸就冲着孙掌柜砸来。
“别听她说,都到了这个份上,你们以为霍九那厮会饶了你们?”
那几个亡命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横了心,一个个狠狠扑上前来,同那几名短工打了起来。
粥棚里瞬间乱成一锅粥。
粥棚外面的流民们吓得不轻,立即四散逃走,都不敢上前。
厨娘们惊叫着往边上躲,夏妈妈咬着牙死死抱着崔云昭,而崔云昭自己则炯炯有神看着前方,手里的长勺不停挥舞,用以抵挡那些袭击而来的长棍。
她不是不害怕,可她不能害怕。
不过喘息之间,他们这一行人就败下阵来。
亡命徒到底是亡命徒,他们根本不管旁人死活,动作狠辣迅速,不多时,就把几个短工打倒在地。
此刻,只剩下受了伤的孙掌柜还站在崔云昭身前。
崔云昭的发髻乱了,手上也被打红,她却依旧面无惧色,挺胸抬头看着刘十八。
刘十八眼睛里燃烧起恶毒光。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崔云昭,笑得恶心至极。
“那娘们我早就玩腻了,倒是不知道崔氏千金是什么滋味。”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笑着往前走,似乎胜券在握。
摇摇欲坠的孙掌柜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
崔云昭的手悄悄摸上了头上的发簪,把它捏在了手中。
刘十八看着眼前肌肤赛雪的美人,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
崔云昭看起来面不改色,却到底往后退了半步。
巡防军怎么还没来?霍檀怎么还没到?
她手心都是冷汗,只能死死抓着那尖锐的发簪,准备随时给对方还击。
刘十八还在往前逼近。
“美人,我来教教你,什么才是男……”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大声痛呼,下一刻,一道血雾划破雾濛濛的天,刘十八忽然大喊着倒在了地上。 “啊!我的腿,我的腿。”
崔云昭才看到,一把熟悉的唐刀狠狠刺中了刘十八的他大腿,穿透了他的皮肉。
刘十八倒在地上,痛得根本起不来身。
崔云昭终于松了口气。
霍檀到了。
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就被冷汗打湿,湿漉漉冰冷冷贴在脊背上。
让她整个人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刘十八忽然倒地,那些亡命徒下意识后退一步,可紧接着,他们面色一变,当即就想要四处逃窜而去。
就在此刻,一道怒喝声划破长空而来。
“谁人敢动!”
紧接着,崔云昭就看到霍檀骑着他的枣红马,从人群让开的缝隙里奔驰而来。
他身上穿着青色军服,外罩盔甲,手里的唐刀不见,换成了另一把崔云昭没见过的长刀。
四目相对,崔云昭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坚定和关心。
这一刻,崔云昭彻底放松了下来。
霍檀一路疾驰而来,策马技艺一流,即便在密集的人群里,也能来去自如,踏出一条大路。
在他身后,数十名长行整齐列队,马蹄声响,气势浩大。
只一个瞬间,霍檀就出现在了粥棚前。
他轻轻一勒缰绳,枣红马立即嘶鸣一声,训练有素地停在了粥棚之前。
霍檀飞身而下,脚步轻点,在桌上一跃而起,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了崔云昭身前。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霍檀没有问崔云昭如何,倒是冲她点了点头。
我来了,你放心。
他的眼眸里,只有这个六个字。
霍檀一到,在场形势立即逆转。
跟随而来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把那些闹事的亡命徒全部压在了地上。
流民们不约而同往后退散,他们瑟缩着,小心翼翼看着这群高大的士兵们。
霍檀垂眸看着在地上翻滚嚎叫的刘十八,他微微弯下腰,伸出手,直截了当从他腿上抽出了自己的唐刀。
“啊!”刘十八疼得惨叫出声。
唐刀上有着淋漓的鲜血,霍檀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崔云昭看了他一眼,解下腰上的围裙,递给了霍檀。
霍檀便慢条斯理擦拭唐刀上的血迹。
“叫什么名字?”
霍檀的声音淡淡的,却比冬日的风雪还要扎人。
刘十八抱着头,一面喊痛,一面佯装聋了。
崔云昭低声道:“有人唤他刘十八。”
霍檀便对她点点头,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苍白,人却没有惊惧神色,这才放心。
他回过头,继续看着刘十八。
“刘十八,你当街斗殴,伤害官家千金,军使娘子,按《周刑统》,当杖三十,流放边关。”
这个刑罚已经相当严苛了。
但霍檀说到这里,却依旧有些不满,他不再去看在地上扭曲得如同一条死狗的刘十八,抬眸往四周看去。
“若是有人检举刘十八其他罪证,证据确凿,可一并审理,”霍檀知道这些流民胆子小,不敢惹事,便继续道,“博陵军会保证你们的安全,这些匪徒。”
他指了指地上那一群亡命徒,朗声道:“会一并发配边关。”
发配边关九死无回,能不死在路上的都是少数。
霍檀这一次显然是真的动了怒,觉得发配还不过瘾,这是想要刘十八等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流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最终无人敢上前。
他们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怕得罪其他隐藏在流民中的亡命徒,没人敢检举他人。
粥棚之前,瞬间安静得吓人。
霍檀蹙了蹙眉头,脸色也阴沉下来,显得很是凌厉凶狠。
一股巨大的怒火在他心中怒吼,他还能维持住军使的体面和责任,已经在努力克制了。
“若有人愿意检举,赏银十两,予博陵户籍。”
霍檀再度开口。
这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流民中炸开。
看起来,这一次大家都很心动。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一道柔弱的嗓音响起。
“我检举。”
崔云昭呼吸一窒,忽然想起最开始被刘十八丢在粥棚前的病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