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登科—— by小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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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水终于打来,兜头浇下,将身躯沾染的残血冲刷干净。楚青崖换上侍卫递来的衣物,套上官服,那深红的颜色让他有些不悦。
走出狱所,杜蘅躬身等在外面,头上落了层薄雪,袖中揣着两块豆沙酥饼,还冒着热气。
他拿了一块,草草吃了几口,“何事等在这?”
杜蘅愁眉苦脸地道:“夫人身体不适,不想走动,晚上宿在国子监……就是太医上次说的那事,千真万确不是借口!”
楚青崖僵了一刻,嘴里的豆沙酥饼瞬间不甜了,“她没回家?”
“嗯。”
就在杜蘅以为他要发火时,他揉着眉心,一句话也没说,恹恹地出了院子。
……也罢。
她要是回来,这身散不掉的血腥气得把她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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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上学的第一天就不回家了
狗狗讨厌加班,吃甜食解压
这个时辰,楚青崖应该已经回房休息了吧?
江蓠笔锋一收,不知怎的又想起家里那位,摸摸鼻子。
屋外万籁俱寂,月光从窗棂间洒进来,淌了一地碎银。轻轻地推窗,外头走过打更的监生,敷衍地喊着“夜深人静,禁燃火烛”,然而对面的号舍依旧亮着灯,窗纸上映出学生摇头晃脑夜读的影子。
用完晚饭,她本想依薛白露所言早点安寝,免得明天又肚子疼,但洗漱后看到左邻右舍要么埋头写功课,要么拖长声音背书,要么在院子里吟诗作对,一个个十分拚命,好像都不用睡觉。
这动静硬生生把她从床上拽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若不干点正经事,简直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于是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趴在案头打起了草稿。
薛湛布置的课业果然不好写,但也绝非写不了。
短短一个时辰的课,讲义足足编了二十张纸。江蓠看了数遍,都会背了,觉得他真可谓事无钜细、一丝不苟,他想向学生讲明白道理,就会做足准备,引上三五个例证,但不全讲出来,不然定要拖堂。
课上的是古之外交,说了两篇《左传》里的故事。一个是“烛之武退秦师”,另一个是“吕相绝秦”,两篇内容有所勾连,论述了他自己的看法,除此之外,还讲了九年前大燕一位去北狄游说退兵的使臣,分析他的手段辞令。
课后留了三道策问,第一道直接让写今年豫昌省乡试原题,“秦师如何取郑”,江蓠在考场上写过,在原稿上涂涂改改,很快就弄出一篇精心润色过的文章。第二道则是以秦国立场驳斥晋国的吕相,限五张格子纸,也就是一千五百字。第三道写了段话,大意是让学生试取古今外交之法平南蛮。
题出得大,但结合讲义的内容,很容易往他的思路上靠。桂堂训练代笔有一项,就是揣度出卷人的心思,江蓠多年来从未失过手,熟练地圈出讲义上表述个人观点的词句,依照这些提炼要点,在纸上拟大纲。
正是因为不好写,她反倒来了精神,小口抿着酽茶,渐渐地入了佳境。垂目思考间斜月西移,风叶鸣廊,不知何时四面的灯火都灭了,只有一盏孤灯羸弱地亮在黑暗里。
待挥笔写完,她满意地舒了口气,咳了几嗓子,抹去额上的汗,忽觉油灯比之前更亮些。她从纸上抬起眼,不禁“呀”了一声,原来残夜将褪,已是黎明时分了。
得赶紧睡,不然又要疼。
江蓠有些后怕,拖着被子回到席上,可躺在那儿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还在不由自主一遍遍过写完的文章,查缺补漏,连上考场都没这么紧张。
她逼着自己躺了许久,仿佛是眯着了一刻,朦胧中听见学生们从窗前叽叽喳喳地走过,不胜其烦地扯开遮住眼睛的衣物,疲倦地坐起来。
算了,先去给郡主送礼吧。
她爬起来慢吞吞地洗了脸,唤来侍卫:“这玉如意值多少银子?”
侍卫估了个数,“这是先帝赏下来的,少说也有百两。”
“你可同大人说了?”
“大人以前吩咐过,夫人取库里的东西,不必问他,小的只叫杜蘅同他说夫人昨夜歇在这儿。”
那就是怕楚青崖生气,没直接见他了。江蓠纠结半天,点了点头,“多谢,今晚我回去。”
本来打算在这儿接着住,但她没管住自己熬了夜,有必要回府把太医开的药喝上一碗。昨日长了个教训,她不敢再由着性子来了。
既然要回去,江蓠便把稿子收进书袋里,再收拾一番,拿油纸包了几块糖糕,准备在学堂里混一天,等阿芷下学了就走。
辰时刚过,号舍里的学生都去了斋房,院内空旷。薛白露的屋子在“正”字号第十六间,江蓠裹着风领出门,向北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绕过一方水潭,两侧的花木逐渐多起来,曲径通幽,景色别致。前方一排屋舍临溪而建,每扇门前钉着写数字的木牌,有的挂风铃,有的挂鸟笼,黄嘴儿的八哥在里头扑扇着翅膀蹦跶。
监生的号舍建得和驿馆一般,想来这里住的都是最有权势的子弟。
江蓠不着急进去,先绕着小院逛了逛,廊上无人,隔窗隐约传来伴读的笑语。她在第十六号房外静听一会儿,里头寂然无声,走上石阶准备敲门,意外发现木门虚掩着。
风卷着雪粒扑在身上,她迟疑片刻,还是高声问了句“有人吗”,拿着漆木盒推门而入。
屋中却无侍女。
金猊兽炉喷出龙脑香,暖意氤氲,东边的紫檀案后端坐一人,雪衣曳地,玉冠束发,正执笔书着字,袖口露出一截清峭腕骨。
窗扇敞开,天光从轻纱般的云霭间疏疏洒下,落在凌霜傲雪的翠竹之上,碧波云影间,他抬眼微微一笑:
“岘玉,请坐。”
她愣愣地望着他,手上攥着盒子,屏住了呼吸。
那人站起身,关上窗,挡住清冷雪气。屋内暗下来,他的面容却如明珠琢玉,照得一室生光。
江蓠霎时想起几个字——
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龙脑香悄然熏染上衣角,浓淡合宜,她把盒子轻放在案上,在案前跪坐下来,忍不住用手压了一下胸口,害怕他听到里面咚咚的心跳,努力平缓着声线:
“薛先生,多谢昨日郡主照顾,这个权当谢礼,请你们一定收下。”
“有心了。”他双手接过,并没拆开系带,“既然是给白露的,我就不替她看了。”
“先生……”江蓠恨自己见了他就不会说话,“我弄脏了您的披风,是给您和郡主的,就是……不太好说单送给您。”
更不像话了!
江蓠在心中悲愤地检讨,她平日真的没这么笨嘴拙舌!
薛湛给她倒了杯茶,温言道:“同窗之间理应互相照顾,我身为师长,也不能让学生在我斋里出事,所以昨日情急之下让你在琴室里休息。你就算把这柄如意送到率性堂,学生们也不会说什么,无需担心风言风语。”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黑眼圈上,又移到下方的书袋,鼓鼓囊囊的,“身子好些了么?”
江蓠捧着瓷杯,使劲点头:“郡主给了药,已经好多了。先生还没看,怎知盒子里是玉如意?”
“这是宫里御赐的麒麟木盒,我家中也有几只,这般长短宽窄,总不会装着一柄剑吧?”他清隽的眉眼舒展开,墨玉般濯濯生辉。
江蓠看他笑,更紧张了,不知要与他聊什么才好,问道:“先生早上没课吗?”
……好像说了句废话,博士哪会天天有课。
“我平日在彝伦堂编书,或给监生批些书字,评定月课,每月只有两三次会讲。白露在诚心堂读书,明日要交本月的文章,央我替她改一改。”
他拎起手上批满朱砂的罗纹纸,似是有些头疼,“不如说是重写。”
江蓠抿着唇,低头喝了一小口茶。
薛湛把改完的文章叠好,用玉兔镇纸压着,面前忽然又多出一沓纸来,馆阁体写得极工整漂亮,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他不看,也知道这是什么。
“薛先生,”江蓠鼓起勇气道,“我写好了,您若不忙……”
他望着她,神情仍温如煦风,却未接下。
“你想让我当着你的面看?”
“嗯。”
“我布的功课是下月初八交的,这个你知道么?”
“知道。”
薛湛道:“岘玉,你一个晚上写完了需要思考半个月的题。我可以花一个时辰细细批注,也可以只用眼下半盏茶的工夫粗看。你的选择是什么?”
“自然是……”
江蓠住了口。她顷刻间明白过来,交得早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这显得她没有足够重视,太自以为是了。
薛湛在敲打她,回去再磨一磨,拿出来的成果他才会花精力去批改。
江蓠垂眸沉默了半晌,复又直视他:“先生,我想请您现在看,即使只有半盏茶也好。我并非轻视您出的题,而是今日您正好在郡主房里,我遇上了,又正好带着功课,我不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出去。”
她不习惯错过机会,也不习惯等待。
薛湛叹道:“如此也罢。”
说完便接过白麻纸,一张张看起来。
他翻完前几张,长眉微蹙,面上略无轻松之色。江蓠的心悬到嗓子眼,握着杯子,掌心都烫红了。
半盏茶过去,他终于放下纸,她抬起眼睫,满心期盼。
薛湛的声音依旧温和舒朗:“第一篇中规中矩,第二篇太匠气,第三篇太奉承。这不是我想看的文章,恕我改不了。”
那一刻江蓠好像听见什么东西“嚓”地碎裂了,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张了张嘴,怕自己失态,费了好大劲,哑声道:
“若是上考场呢?”
“读书不只是为了科举考试,我向来不喜学生抱着考中的心思去写我布的功课,揣度我的偏好,却隐匿自己的想法,这没有任何意义。国子监里出卷的博士有很多,如果你想得到认可,换一个先生,不要来找我。”
江蓠又喝了口茶,舌尖被烫到,急忙把眉一低。薛湛把她的茶杯拿开,没有碰到她的手,“还有其他想与我谈的么?”
好半天,她才低声道:“先生下次会讲是什么时候?”
“初八在一斋。”
“我会再来恭听。”
薛湛把稿纸还给她:“请你保重身子,切忌熬夜,不要像昨日那般惊吓到旁人。”
江蓠再也待不下去,吃力地起身,朝他行了个礼,逃窜似的出了屋门。
薛湛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轻微地叹了口气。
窗子突然“吱呀”一响,从外面推开了。
“哥哥,你怎么对她那样说话!”
薛白露趴在窗洞上,兜帽粘了片枯竹叶,很不理解地望着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薛湛弹出一道指风,扫落那片叶子,皱眉:“又逃课了?下午我要和你斋里的先生去判卷,你知道他每次见我都怎么说?”
“我没逃!”薛白露理直气壮地从窗口爬进来,“先生在雪地上滑了一跤,被我们抬到医署去了,大家都回来背书。我听你在教训人,等了好一会儿不敢进来,你好凶啊,就算她写得差,你也不用说那么直白吧!”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他。
薛湛无奈道:“这位姑娘才华横溢,却不正,有些入了偏道,但心气又极高。如此天赋的人凤毛麟角,不趁早磨一磨心性,往后少不得要碰钉子,若连我激她几句都受不了,自此一蹶不振,那也没必要帮她成事。”
薛白露不懂,“什么叫入了偏道?成什么事?”
他笑了笑:“她钻营太过。奉承别人容易,坚守本心难。岘玉必然不是富贵出身,来国子监读书,心中所想不同于一般女子,是有抱负的,我不想让这样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薛白露摇摇头,“你才见她两面,就说这些大道理,我看她初八不一定来。”
“她一定会来。”薛湛道,“我很想看看她写了半个月的文章,到底能精彩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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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玻璃心碎了,男神教授说论文有毛病。大家不要学她,不舒服就给自己放假。
薛教授真的很温柔美丽~
江蓠失魂落魄地沿着小径走出竹林,方才的对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荡,反覆鞭尸。
她后悔得要命。
等一等再交给他不行吗?
谁给她的底气让她这般妄自尊大?
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坐井观天、自命不凡的学生,多好的机会,被她几句话给弄砸了!
桂堂不过是旁门左道,如何能与正统学府相比,她太天真、太着急了。
天灰地暗,几只寒鸦站在枯枝上聒噪地嘲笑她。江蓠气上心来,蹲地上捡了块石头丢过去,寒鸦扑棱棱飞走了,站起来时,身子晃了晃。
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都在往下涌,眼前一花,她跌跌撞撞地扶住一根竹子,兜头砸下几枚结实的雪块,正落在风领里,冰得脖子都僵了。要拨去时,惊觉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突如其来的绞痛让她腿一软,就这么倒了下去。
“夫人!”
耳朵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
这次的疼痛比上次更为剧烈,她脑子都懵了,在轿子里缩成一团,两层衣衫都被冷汗浸透。摇晃中寒风钻进帷帘,吹到身上,衣裳好像结了冰,她难过得想死。
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长,有人揭开帘子把她抬出来,放到暖和柔软的地方,她一挨着枕头就不省人事。
刚过午时,刑部衙门里的官吏排着队用饭,两个侍郎去主屋叫了楚青崖,三人去堂厨围着饭桌谈论朝局。
左侍郎给楚青崖倒茶:“陛下让齐王上折子回应桂堂的事,他就写了十几个字,说自己一概不知。据我等查访,桂堂的赃银分成几十笔,运到干江省不同的钱庄邸店,想抓几个老板问话,他们还挺硬气,说若没有齐王爷的谕旨、护卫指挥使不到门前,别想把他们当成罪犯对待。”
楚青崖冷笑:“他一个藩王,下什么谕旨?如此僭越,真当朝中无人。也罢,查不了就暂且放着,等他正月初一不来上朝,陛下就有名头发驾帖了。”
右侍郎问:“大人笃定齐王殿下不会来京?”
“他要是清醒,就该找个由头往后拖。”
楚青崖刚夹起一筷糖醋鲤鱼,就听得门外匆匆来报:“楚大人,急事。”
一个缁衣卫进来,躬身同他耳语数句,两位侍郎只见他脸色微沉,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面面相觑。
楚青崖放下碗筷,“你们先用。”
说罢撩起衣袍,冒雪出了门,把马厩里吃公粮的绛霄骝一牵,“十七,别吃了。”
那匹千金难求的西极天马跟了他九年,还是很有脾气,把头一撇,继续嚼着廉价乏味的粮草。
楚青崖从袖袋掏出块饴糖,剥开丢在草里,马吃到久违的好东西,欢喜得跪下来让他骑。
“从后门回家。”
衙门里尚书府只要走半柱香,京城的雪比边关外小得多,马在街上跑起来就和玩儿似的,眨眼就到了家。楚青崖把缰绳一丢,让它自己去院子里逛,脱了大氅挽在手里,疾步闯进屋。
“太医如何说?”
“夫人昨晚没睡,今早又劳了神,脉象很虚。我给夫人擦了身,春燕姐正在熬药,等喝完睡一觉就好了。”
瑞香接过官帽和官袍,递上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手,带上门出去。
楚青崖闪身进了暖阁,走得急,弄得珠帘叮叮当当地响。里头炭火烧得极旺,待看到床上的人,他心里一紧,拿手腕贴了贴她的额头,没发烧。
江蓠披着头发,嘴唇半分血色也无,苍白得怕人。他抚上她的脸颊,屋里这么热,她的皮肤却像冰块,还不停地冒冷汗。
“才去一天,怎么就成这样了?”他后悔自己由着她胡来,坐在床边用掌心暖她。
江蓠被人声吵醒了,撑开眼皮,模糊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身边,立时红了眼眶,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楚青崖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的模样,搓着她的手,连声问:
“还难受?要不要喝热水?早上吃东西了么?”
江蓠哭得双肩一抖一抖,吸着鼻子,用他的手背揩眼泪,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疼……”
楚青崖心头就像被剜下一块肉,什么也想不了,脱了中衣靴子翻上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温热的手掌贴上小腹,“这样好些了吗?”
江蓠伏在他怀里,哭得更大声了,眼泪哗哗地在他颈窝里淌,“我肚子疼……好疼啊……”
他心痛得要命,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好受些,徒劳地吻着她的额头,“我在这,没事的,喝了药就不疼了……药马上就来了。”
她一边哭一边凄惨地说:“我要死了……我都看不见,看不见你了……”
楚青崖被她说得眼睛发红,颤声道:“阿蓠不会有事的,乖,不哭,我就在这,你摸摸……”
她冰凉的手扣住他,睫毛一扇就挂下一串泪,他胸前濡湿一片,凉得心里发慌,真怕她晕过去,“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陪阿蓠,不要怕。”
她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道:“她们都说成了亲来月事就不疼,怎么我嫁给你反倒疼起来,定是……定是你不好……”
楚青崖轻轻拍着她的背,“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让你打。”
他握着她的手,朝胸口捶了几下,“夫人消气了没有?”
江蓠哭着哭着又没力气了,趴在他怀里,眼皮渐渐合上。
楚青崖想给她喂些热水,稍稍一动,她就抽噎起来,娇得过分。
他终究怕她口干,托起她的背,伸臂从床头捞了只茶杯,先喝一口试试冷热,然后放在她唇边。
江蓠闭着眼,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脸一偏,埋在他衣襟里,微弱的鼻吸喷在锁骨上。
“阿蓠真乖。”他轻声道。
很快药就端进了房,楚青崖哄着她喝,她此时也不敢不喝,只是喝一口,就要朝他哭两声,说这个难喝,讨来他不厌其烦的安慰,才肯继续咽。
一碗药配了几十句甜言蜜语,这才得以灌进肚子。
楚青崖抹去额上的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和她一起倒在枕上。
江蓠扒着温暖的身躯沉入睡梦,汗缓缓地收了,嘴唇也有了血色,然而没睡多久,饥饿就让她恢复了意识。
有什么东西弄得她身子发痒。
她睁开眼,这回能看清周围景物了,却见一个黑沉沉的脑袋埋在自己身上,到处嗅嗅。
楚青崖原本只是用热棉帕给她擦身子,把她里衣解开,忽然闻到一股陌生的香味。先前出汗,把这气味盖了过去,他凑到肌肤上,左闻闻右闻闻,把她全身闻了个遍,确认这是龙脑香,加了些白沉香一起熏的。
他历来不喜熏香,府里的香料只有御赐的几种,里头没有龙脑,更没有给她带去国子监。
调香人是个高手,闻之清淡,香气却渗入体肤,留了至少两个时辰。可普通监生,即使是一品大员家里的子弟,也不一定把这两味香料带到读书的地方。
江蓠被他闻得烦,推他:“你是狗吗?”
楚青崖撑在她上方,眼眸深黑,“你早上见了谁?”
她哑口无言。
“你身上都是他的气味。”他恼怒地咬上她的唇,“你们做什么了?”
她推不开他,累得直喘。
瑞香在外间喊了声:“大人,饭菜好了,快让夫人吃些吧。”
江蓠借坡下驴:“夫君,我饿了,再不吃要饿死了。”
楚青崖冷哼:“日日都说死,也没见你……”
“我肚子疼,好疼啊。”她换了个借口,春山微凝,眼里水光盈盈。
楚青崖一时分不出她是真疼还是假疼,总之应该是真饿,沉着脸把她拎起来,拿柔软的狐裘裹了一圈,在身后塞了两个圆枕给她靠着。
厨房专门做了些清淡吃食,还有补元气的五红汤,他拿托盘端了来,手执调羹一样样喂她,她吃一口,自己也吃一口。
还没吃一半,江蓠皱着眉头又开始疼了,可理智告诉她应该吃下去,哭丧着脸嚼饭菜。
楚青崖纵然有气,看她这副可怜样,也说不出重话来,“什么大事值得一宿不睡?今日还劳神,当身子是铁打的?我只是一日没看着你,你就这般胡闹,以后不许住在外头了,我盯着你吃药睡觉,就是天崩地裂也不许费心。”
想到昨晚辛辛苦苦写功课,江蓠没绷住,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楚青崖急忙放下碗,给她拭泪,“到底怎么回事,有谁欺负你了,你和我说,我去和他拚命!”
“没有人欺负我……”她耷拉着嘴角,去拿汤碗。
“分明就是有!”楚青崖恨恨道。
“他,他没欺负我。”
“谁?”
她的声音一下子小了,“薛先生……”
楚青崖就知道她要往薛湛身边凑,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他把你怎么了?打你还是骂你了?”
江蓠又没忍住,抽泣着道:“他很不喜欢我写了一晚上的文章……”
就因为这个,激动得气血翻涌昏厥?
楚青崖转念一想,当日他把她从牢里捞出来,只说了个“乙等”,她就跟踏进鬼门关一样,倒也不奇怪。
待江蓠笼统地把事情讲了一遍,他叹着气继续给她喂饭,“好了,收收你的性子,你还能按着他的头,让他像我一样对你言听计从?我来看看你到底花一晚上写出了什么大作。”
江蓠嘴里的汤还没咽下去,往床下一跳,跑到长案边把书袋里的白麻纸揉成一团,就要撕掉,楚青崖看得心惊胆战:
“你还敢跑,你还敢跳!”
他大步上前,一把夺过稿纸,她踮着脚来抢,脸颊羞红了,“我写得不好,你别看!”
“他薛湛说不好,就是不好?你等着,我今儿不把你夸上一百句,你就把我休了,如何?”
江蓠红着眼圈,破涕为笑,被他重新抱上床,在脸上亲了一口。
“乖,汤喝完,我替你改改。”
一顿饭吃完,已是未时了。
楚青崖前脚出门命人打水,后脚管事就来了:“大人,衙门里差人来问,您还过去不?”
她都疼成那样,他还去什么衙门?
他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屋子,“你就同他们说,我去大理寺卢少卿府上了。”
那是他姐夫的爹,能帮他圆谎。
管事要走,他又叫道:“请别个太医再来一趟,我要问他话。”
回了屋,他换了身月白的深衣,坐到书案后,把揉得皱巴巴的纸端端正正地摆上来,挽袖磨着施金错彩的鸳鸯墨。
江蓠看他这架势,就差沐浴焚香了,和要批奏折似的,自己先心虚了几分,在床头拢着被子,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
楚青崖先读讲义,再看文章,不知看到何处,诧异地笑起来,足足过了一炷香才放下,点头道:“薛湛说得不错,你这文章,我也改不了。”
抬头看江蓠,她眼里的水汽又要滴出来了。
他这时却不惯着她,放下紫毫笔,“江才子,你倒说说,凭什么你熬夜写一宿,别人就必须觉得这东西好?就因为你把自个儿弄得憔悴不堪,他就要心疼你,给你批个‘甲’?世间没有这样的好事,要是有,苦行僧也能做宰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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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呜呜呜狗狗抱抱
小阁老:你在外面有别的狗了!
江蓠把被子裹紧了些,哼道:“定是你不会改,才说改不了。”
楚青崖奇道:“我虽没上过国子监,好歹也是中过解元的进士,殿试也曾问过举子对策,文章的好坏我分辨不出来?你写的这玩意儿,就是投机取巧,我给你改得再好,底子错了,非得重写不可。”
她又哼了一声。
“你别不乐意听。薛湛是什么人?他爹是靖武侯,他娘是大长公主,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生下来就不知道‘功利’二字怎么写,要不怎么会考中探花不做官,去国子监当教书先生?俗话说人以群分,他最爱淡泊名利,最厌趋炎附势,你这般写他的功课,在你眼里是行卷,在他眼里是攀附。”
江蓠张口结舌,“我没想攀附他,我只是……想让他看得顺眼。”
楚青崖饮着茶,语重心长:“你既入国子监读书,就该彻底弃了过去的身份,别总把自己当成桂堂的甲首。甲首只需揣测考官心思,捡他们爱看的写,但薛湛不吃你这套,你越讨好,他越觉得冒犯。你瞧瞧他是怎么说你的,第一篇‘中规中矩’,是因为那是乡试原题,你按考试的路数来写,他按阅卷官的身份来评。第二篇‘太匠气’,是因为你看他讲义里引了许多古今例子,就以为他爱这个,三步一用典、五步一引言,写得花里胡哨。
第三篇‘太奉承’,你自己明白,几乎是把他的论调复述一遍,用些春秋笔法歌功颂德。”
江蓠拉着脸“喔”了一声。
“你想行卷,不如把你的‘郑伯克段于鄢’给他看,他或许还会赏识你。说实话,我在贡院看你的卷子,写得最好的就是这一篇,有理有据,别具一格,不然陛下怎么把你调到榜首?其他都和范文似的,规规矩矩不出挑。”
江蓠沉默一刻,道:“其实那道题我也没有全瞎写,差不多是那样想的。”
“我明白。”
“你明白?”她望着他,眼睛一亮。
楚青崖笑道:“你就是怕别人问,才说瞎写。”
江蓠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原来他真的懂。
她挠了挠头,脸色刚好转,又愤愤然把他束发的玉冠砸过去:“骗子!”
楚青崖歪头一躲,发冠“咚”地砸在博古架上,“才说得好好的,怎的又生气了?”
“大骗子!你刚才说要夸我的!”
他哭笑不得,见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便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肃然的表情,指着那沓纸道:“夫人的文章虽不讨薛世子喜欢,却甚得我心,字字珠玑出神入化,令人拍案叫绝,简直是陆机再世,才比潘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