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登科—— by小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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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蓠垂头丧气:“就是我太得意了,所以魁星罚我撞到你,生出许多事端来,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那个名不副实的解元是陛下钦点的,跟魁星没关系。”
楚青崖却想,那魁星着实是个有良心的好天官,还管月老的差事,合该烧柱香谢谢他。
江蓠掀起帷帘看外头,一弯银月还挂在天上,苍穹的黑色淡下来,东边泛起青蓝,街坊牌楼都隐在清晨的寒雾里,只露出模糊的轮廓。
“还早,迟不了。”他揽过她的肩,“再眯一会儿?”
江蓠靠在他胸前,手里还拉着帘儿,遥遥地望着那弯月亮,“每次我离家出去考试,娘前一天都会给我开小灶,早上是及第粥,中午吃状元饭,晚上有定胜糕,每年正月里还会去魁星阁上香,她是真的希望我考状元。”
她哽咽起来,“我以前还嫌她手艺不好,她让我带几块糕走,我转头就给了对门的穷秀才。”
楚青崖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凡事看结果,岳母大人若在天有灵,定不会怪你。你也做了善事,积德自会有福报。”
江蓠抹了抹眼角,“可是她做得真的很难吃,那秀才最后也喂狗了。”
楚青崖:“……那你给狗添了顿饭,也算积德。”
她嘴角一动,险险地止住了,扯了一下他垂落的长发,“都说今天不要讲笑话!”
楚青崖笑道:“好好好,那我说个别的。我参加会试第一次来京城,不知道这里都是利害关系。我爹虽是个小县丞,家里却有几个祖传的田庄,还算殷实,给了我一百两银票,叫我出门不要省钱,我就住了个最好的客栈,里头全是考春闱的富家子弟。那时京中在传璧山县出了个十五岁的解元,把我捧得极高,我说话便不知分寸,得罪了人。客栈有个考生的父亲是三品官,这人是个草包,很看不惯我,但又怕我盖过他的风头,便让他爹找了考官行贿。那考官知道让他考中,众人会不服,干脆把试题泄了出去,举子里有不少人买到了题。”
江蓠连连摇头,“他胆子也太大了,听说后来被先帝砍了脑袋。”
“对,就是他。”楚青崖继续说,“我即便知道客栈里的举子在私下流传考题,也不屑去问,以为能凭真才实学考中贡士。结果是考中了,但杏榜上排倒数第三,你猜是什么原因?那三品大官去行贿,拿了五百两银子,四百两保他儿子考中,剩下一百两,是专门用来压我的。”
“这等气量狭隘的鼠辈,做了官就要为祸一方!”江蓠愤然道。
“杏榜一贴出来,我看到名次快气疯了,可我爹娘在京城没有任何关系,帮不上忙,我也心高气傲,做不来拿钱换名利的事。过了几天便是殿试,我有心在皇帝面前大展文采,发挥得不错,但他就是把我定了进士最后一名。”
江蓠对这件事一直很不解,“为什么?你哪句话得罪他了?”
楚青崖摸了摸她的头,“我并未得罪他,而是他本就不喜我,至于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我是弘德元年璧山县唯一的进士,家里高兴得不得了,县衙还放了爆竹庆贺,可我病了一场,在翰林院当个庶吉士,浑噩度日。第二年献宗点了我去朔州当县令,我走得很干脆,至少是个做实事的官,有往上升的指望。”
“他也算成就你了,朔州虽然偏远苦寒,但人杰地灵。你任期正好遇上北狄南侵,休原县算是大功臣,我知道城里有个黑袍小将,深夜骑马出关去了西可汗大营,劝说他不发兵,还探到了敌军动向,因此先帝才能以少胜多,歼灭东可汗的大军。你在那儿干了三年,想必把这一笔算上政绩了吧?”江蓠兴致勃勃地提起旧事。
他笑了笑,“没想到这事薛湛也知晓,还拿来给学生上课。其实也是天时地利人和,那年掌兵支援北境的是楚王,后来登基做了皇帝,他在军中历练多年,向来喜欢有胆识的年轻人,所以不追究私自出城的罪过,还把我调回了盛京府做通判。”
“那人你见过吗?”江蓠太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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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力微,饭否?
今天狗狗不上班,所以没有束发,方便老婆揪。女儿不会怀孕的喔,虽然我很喜欢小宝宝,但是古代生育死亡率实在太高了。
第46章 玉台梅
“就是个巧舌如簧、背信弃义的小人,回了休原,就把西可汗送他的两个护卫杀了,免得让人怀疑他通敌。”
她却道:“他正是比权量力,敌我分明,杀伐果断。成大事者有几个心软的?”
“夫人就这么赏识他?”楚青崖挑眉问。
“薛先生赏识的人,我自然也赏识。”
一句话又让他沉默了。
江蓠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你说你最恨舞弊,当年受贿的考官死了,那个行贿的考生和他爹呢?”
“他父亲你认识,就是向阁老。”
她震惊地张口:“……我以为你们私交甚好!上次他来家里赴宴,还跟你说说笑笑的呢。你竟然没跟他对着干?”
“我跟他对着干做什么?”楚青崖平静道,“当初我从六品通判升到三品侍郎,是他向斗升看先帝眼色,在早朝上领头提议的。他那个草包儿子强抢民女,打死了人,按律要偿命,被我抓到了把柄。我给向斗升报了信,说若能做侍郎,就可以斡旋朝审的命案,他便答应和其他人一起保举我了。”
“那案子最后怎么判的?”江蓠心情复杂。
“当然是按他的指示办。只是他儿子福薄,染了时疫,死在狱里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懂了,“你还挺……向阁老没怀疑吗?”
楚青崖毫不留情地道:“你知道他有多少个儿子?一个没出息的庶子,死了便死了,只要我给他的好处足够多,他还得谢我。科场行贿在高官之中算不得大污点,我要是揭他老底,他也是个腰斩的下场。向斗升现在是安分了,甩手不管内阁的事,与我客客气气的。”
江蓠唏嘘不已。
她想问他身上有没有把柄,做没做过亏心事,话到嘴边又算了。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何况是位置这么高、爬得这么快的官,说他没有些狠辣的手腕,没暗地里整治过几个人,她自己都不信。
有些事她知道以后,恐怕就不能与他像现在这样相处了。
楚青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指抚上她的唇,“惊到你了?我从来不是君子,官场上的蝇营狗苟,我没少做,也做得如鱼得水。只是有两样不做,一是贪污受贿,二是给活人安莫须有的罪名,所以看上去约莫是个清官。”
江蓠转了转眼珠,“自古承天大任的官,都有一两个贴心的知己,不然太孤寒了。管仲有鲍叔牙,陈重有雷义,范式有张劭,你这个清官难道就没有一个八拜之交?”
他叹了口气,眼神微微飘远,“我的莫逆之交,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可官还得继续做,日子还得继续过,是不是?我父母长姐俱在,无病无灾的,又娶了你,上苍已经待我不薄了。”
说话间,轿子停下,外头玄英喊了声:“大人,夫人,到集贤门了。”
楚青崖牵过她的手,低头在茧子上吻了一下,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昨日买的定胜糕。”
她顿时愣住了。
“去吧,甲首旗开得胜。”他推开轿门,含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江蓠系紧斗篷出了轿子,踏着没过靴面的积雪走出十来步,忽然回过头。
熹微的天光里,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定定地望着她,长发被灌进轿帘的晨风扬起,旌旗般猎猎飘荡。
她合拢手掌,呵了口热气,小跑几步拉着阿芷,“快走,误了时辰可不好。”
前日落了雪,斋堂的瓦檐上铺着一层银白,渐露的晨曦把雪染得绯红,分外瑰丽。
江蓠环顾四周,监生们都无心赏景,有些人拿著书卷,在廊上念念有词地背诵,也有人和同伴高谈阔论,誓要大显身手。
率性堂一斋的斋长坐在门口,板着脸道:“你们来了就进去,在外头转悠不冷么?再看也看不出花来,考试哪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那边几位兄台,你们考完了再炫耀不迟,今年是第一次出率性堂的卷子,若是那么好考,往后千百号人不都抢着报考来了?”
说了半天没人听,抱佛脚的还是抱佛脚,自夸的还在自夸。
斋长拎著名单,抖得哗哗响:“早开始早结束,今天过小年啊,各位同窗都不回家吗?祭酒可是要来亲巡的,让他看见你们这样像什么话!”
江蓠对这个劳心劳力的斋长很有好感,搓着手上前,这一下,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这谁啊,是个女的……”
“好像见过几次……”
斋长终于等到有人过来,慇勤地在名单上找到“江岘玉”三字,“你在这写……肃静!再窃窃私语,我就记名字了!”
江蓠写完,他道:“你进去找号坐,书袋放台上。一会儿薛先生过来巡考,他一天都在,还有三个年长的先生,他们要是围着你看,你别紧张。”
又压低声音:“看到墙上贴的没?虽然匿了名,但上头的人约莫知道是谁写的,不然不会给你考。先生保举你,你得给他争点气。”
江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回廊里贴着两张大罗纹纸,材质昂贵,楷书用柳体抄出,挺秀遒劲。
这是……
她给薛湛交的功课,他真的把它们贴出来了!
她差点没掩住笑意,问道:“这字是谁写的?这么漂亮。”
斋长谦虚:“谬赞谬赞,每次贴月课的文章都是我抄,所以打听了一嘴到底是哪位才子写出如此妙文,你可真行啊。”
江蓠的肩膀突然被一拍,面前探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笑嘻嘻地对斋长道:“我也能给你先生争气啊。”
斋长见了薛白露,拱手行了个礼,对这个信口开河的小姑娘很无奈,“郡主快进去吧,外头冷。”
两个女孩子拉着手进了屋,一看座号,是左右相邻的,挨着熏炉。
江蓠和薛白露认识了大半个月,知道她有几斤几两,她在诚心堂读书,每次月课充其量也就是个“乙”。
“你怎么也来了?”
薛白露哀叹:“你以为我想来!我哥哥手下有两个保举的名额,他保了你,又保了一个山里来的穷学生,昨天突然告诉我他向祭酒多要了一张卷子,让我也去考,说什么‘你平日不是嚷嚷想进率性堂上课吗’,我的天,我哪有那个本事!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早上我不打算来的,他把我从房里揪出来了……真是我的好哥哥。”
江蓠隐隐有个猜测,但又不好当着她的面说,外头恰巧有谁喊了一嗓子“祭酒来了”,十几个学生顿时涌了进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晨钟悠悠响起,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拄着桃木杖走进斋房,扫视一圈,每个监生都低着头。他的目光落在后排两个女学生身上,其中一个耐不住性子,抬头瞄了他一眼,另一个则沉静地跪坐着。
他虽老了,眼神却好,认得抬头的这个是靖武侯府的小郡主,薛湛把她提溜进来,就是为了给另一个助阵。考场上有个熟人,心里就安稳些,况且全场只有一个女学生太显眼,其他人少不得好奇,写着写着难免就往那儿瞧一眼,但若有两个,还挨在一块儿,大家碍着郡主的面子都不好窥视。
这后生,想得怪周到的。
很快,上午巡考的两位先生都到了,台上摆了两把圈椅,一张小桌,斋长负责发卷。
三名巡考里薛湛资历最浅,由他宣读考场规矩和考题,以防卷子上有漏印的字,而后点了两柱线香,一柱是一个时辰,考完给大家放饭。
国子监内部的考试,步骤可比科举简略多了,台上说了个“开考”,江蓠就打开试卷,一目十行地看了遍。
题虽不好写,但也没到困难的地步,比起春闱来还是差一截,而且题量不大。上午都是小题,四书五经选四道写释义,诏、告、表、三选一,判语两条,下午是两道策问二选一。
香燃了一柱半,江蓠就把经义题和公文写好了,连草稿都没打。祭酒早早离场,学生们便也不拘着了,或抓耳挠腮,或埋头苦写,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下面,以手支颐,不敢抬头张望,时不时听到瓷杯叮当作响。
定是那个一脸凶相的先生喝茶发出来的!
薛先生才不会弄出这么响的声音打扰学生写题。
今日是小年,他穿得也隆重些,确像个簪缨世家的小侯爷,银狐裘下是一袭霜色云锦袍,用金线暗绣了数支白梅。
是什么品种的呢?
江蓠遐想着,笔尖在稿纸上不知不觉动起来,点了一滴浓墨,又在边缘添了几个瓣,一朵湿润的梅花开在纸上,被熏炉里喷出的暖烟烤干。
他这样的人,莹洁如雪,清雅如月,该配玉台照水。
纸上突然罩下阴影,她刷刷几笔将花涂掉,冒着冷汗抬头,正是那名凶巴巴的先生走到旁边,面色不善地俯视着她。
江蓠默默把考卷放到案角,先生果然拿起来细看,神情一变。
他看了许久,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问:“写完了?”
她乖巧地点点头。
先生把她的卷子收走,走回前边,咳了一声:“各位写好就可以交了,不要在下面心猿意马。”
江蓠在心中朝他做了个鬼脸,去台上拿了书袋,顺道悄悄地看了一眼批改功课的薛湛,他衣上的梅花开得灿然,散发着幽淡的香气。
她忍不住吸了一口。
真好闻。
薛湛忽然放下笔,朝身边望了一眼,江蓠被逮个正着,尴尬地同他问了声好,拎著书袋溜出屋子。
到了廊上,她汗都出来了,坐在栏杆上吹风。
……下午一定要表现得像个认真读书的小姐。
等了一会儿,里头的学生陆续交了卷,斋长带人抬着几个木桶过来,笑道:“时辰正好,这是厨房做的扁食,大伙儿一块分了吃。”
江蓠看他忙前忙后,问他:“每次都看兄台打理这些杂事,今日也不休息么?”
斋长看了看左右,偷偷对她道:“我也是要补贴家用才来干这些。我原本在藏书楼管钥匙,后来帮薛先生做了几次事,才知道什么叫大手笔。”
“那也是兄台性子好,先生信任你。”江蓠真心实意地夸道。
斋长笑呵呵地给她添了碗扁食,“你拿着吃,是三鲜馅儿的。告诉你啊,这顿饭也是薛先生请大家的,我们都说他来这当博士,每个月挣的银子还没在国子监里花的多。”
江蓠端着碗,瞬间想起了楚青崖,他俩真是一对反例,一个使劲倒贴钱,一个使劲花衙门的钱。
吃完饭大家没怎么休息,午时过了就开始考下半场。江蓠对付策问很有一套,寻思阅卷的如果不是薛湛,那么还是按以往应试的风格写保稳,但如果薛湛改到她的卷子,看到又是这么写,肯定很失望。
但她不能把宝都押在他身上,纠结片刻,还是选择了擅长的写法,洋洋洒洒打完草稿,便往卷子上誊,仅写了一炷香过半。
她犹豫要不要再做第一个交卷的,旁边的薛白露却站了起来,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拿着卷子跑到台上,往薛湛面前一丢。
江蓠看得清楚,那卷子大半都是空白,想来她坐在此处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暮鼓响起的时候,学生们走出斋房,议论纷纷。
江蓠特意磨蹭到最后才出来,眺望到卷子被斋长搬走,一回身,薛湛手执书卷,微笑着站在檐下。
“我见你最早写完,趴在那儿睡觉,可是有什么话要留到现在说?”
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没别的事,只是想当面谢谢先生为我破例。郡主回去了吗?”
“她闹脾气,先走了。”薛湛顿了一下,“她是否给了你生辰宴的请柬?”
江蓠摇摇头。
“这孩子总是忘事,府门口的家丁看到这个才让客人进。”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红底金边的请柬,走到房里,挥毫写了几个大字,笔走龙蛇,潇洒自如。
夕阳的彤光照在他的衣襟上,梅花染上淡红的春意,衬着霜雪的底色,越发光华夺目。
薛湛写毕,双手递给她,笑道:“明日酉时,当在府中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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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觉得学渣妹妹是忘了给学霸请帖吗?
小年夜未下雪,北风呼呼刮了半宿,到了下半夜,树亦静,人亦困。
香烛燃尽,碧罗帐如春水散去涟漪,笼着一床凌乱锦衾,乌泱泱的长发交缠于枕上,露出一寸柔腻雪背。
楚青崖梳理着怀中人汗湿的额发,听她发出猫咪般的轻哼,安抚地啄吻她潮热的侧脸,低语:“一定要上那儿去?”
“嗯……”
“不就赴个生辰宴,一回来就翻箱倒柜地找衣裳,你是去选秀,还是去择婿?”
江蓠闭着眼,帐中香带了股很浓的醋味,“你也穿好看些,随我一同去,这样择起来有个比较……”
他翻个身撑在上方,扯她的睫毛,“我就是死了,烧成了灰,也不往那晦气的靖武侯府飘。”
她拍了一下他的手,骨头酥软无力,“别弄……我要睡觉。”
楚青崖觉得他还能再来一次,可看她满脸困倦的样子,诚是经不起折腾了。
他抬起她的腿,往里头看了看,“还行,能走路。你要去,就穿件绵裤,外头罩件厚裙子,不要两件裙子叠着穿,里头蹿风,我一摸膝盖都是冷的。”
“不要穿裤子,好麻烦……”她含糊地喃喃。
他像是对穿衣起了兴趣,念叨着柜子里的衣服,什么花纹好看,什么料子防风,江蓠把头埋在他胸口,困得不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沉入梦乡。
第二日懒懒地起床,日已过午,晴光照着满园盛开的腊梅,幽冷香气渗入窗棂。
因晚上要敞开肚子吃山珍海味,江蓠只用了碗红枣桂圆粥、几条蒸素春卷,沐浴后坐在妆台前,点上苏合香,慢悠悠地挑着首饰。
自打来了京城,她头次去别人府上做客,去的还是第一等候爵的府邸,不能不精心打扮一番。郡主做生日,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大长公主定要露面,听说还有位公主要来,若是穿戴太简单,不免失了礼数。
江蓠拿篦子梳着头,楚青崖就在一旁看着,拈起一缕柔顺的黑发,认真建议:“你绾那单螺髻好看,插着玉兰花的钗子,很是清雅。”
她权当耳旁风,嫌弃地扯回他手里的头发,令春燕挽了个随云髻,用金丝缀玉的步摇插在髻上,又配了根镶红珊瑚的簪子、两支云母粉蝶珠花,脑后留一束发辫垂下来,用红绦子系了。
“怎不全都挽上去?”楚青崖问。
江蓠扶住额,“你不懂就别说话……我全都挽上去,插个素簪子,那是去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过生日吗?那叫去庙里上香。嫁了人才梳妇人髻,这样梳别人不会问。”
她在国子监里可没说自己是一品诰命夫人,否则这个学是上不成了。
铜镜里映出他耷拉的嘴角,江蓠伸手摸摸他滑溜溜的发丝,抓着摇了摇,“你去给我找套裙子好不好?晚上不是很有兴致么。”
他披着宽松的中衣,打开一人高的橱柜,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你衣裳怎如此多?新做的?”
“来京城没做过呀,都是娘给我带来的,还有些姐姐穿的。”江蓠斜睨着他,“这就叫多了?春夏天轻薄的衣裳都收起来了,这些是冷天穿的。”
楚青崖只听到个“冷天穿的”,那必然有绵裤,在里头找了一阵,终于扒拉出一条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绸裤子,摸上去夹层里是蚕丝。
“这个暖和。”他把裤子搭在绣墩上,继续找裙子和袄子,不多时便堆了一床衣物,站在床边精益求精地挑选起来。
江蓠给他找了件事做,自己乐得清净,呵开鱼胶,在眉心贴了朵朱红的海棠花钿,又从妆奁里拿出一对光润的珍珠坠子,调了银圈松紧,挂在耳轮上,最后用指甲挑了一丁点胭脂,在唇上涂了抹若有若无的艳色。
这颗脑袋是打理完毕了,一回头,楚青崖两只手拎着裙子站在身后,嘴角挂着笑,摇着一条看不见的尾巴。
她叫丫鬟退下,站起来接过衣裙,看到上头的花纹,眉头就蹙起来。
“你挑的这是什么……”
楚青崖得意道:“你头上戴红的金的,我就找了红的金的,穿上肯定好看。”
江蓠左手是山茶红石榴提花缎的百褶裙,右手是螽斯攀寿桃的大红织金绣腰襦,真是欲哭无泪。
就知道这男人一点用都没有,谁要穿个蝈蝈在身上啊!
“楚大人,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求子心切?又是蝈蝈又是石榴,干脆把披风也换成葡萄莲蓬得了,谁家未出阁的女孩儿穿这些串门。”
楚青崖好不容易才挑出几个漂亮花纹,被她这样一说,就很丢面子,“那你自己挑,干什么还使唤我。”
江蓠把衣裙都放回橱子,把昨日挑好的翻出来,碎碎念:“都给你扒拉到顶下面去了。”
他赌气坐下喝茶,看她一件件套上,还多嘴:“把绵裤穿上。”
裤子裤子裤子……他干脆娶了大绵裤算了。
江蓠不情不愿地系好裤腰带,把裙子罩在外面,一颗颗扣上袄子的盘花扣,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
楚青崖端茶的手在空中顿住,过了须臾,才沮丧地道:“真的不能穿蝈蝈石榴葡萄莲蓬纹么?”
江蓠没理他,拿起衣桁上挂着的藕合色暗花缎披风,往身上一披,对镜看了看,满意地点了下头,在腰间系了枚白玉环。
这样看起来,就像那么回事了,从头到脚没有过于名贵的物件,不喧宾夺主。
一双手骤然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温热的呼吸喷在脖子上,微微地痒。
楚青崖用嘴唇蹭着她光洁的皮肤,嗅着她身上的馨香,低低道:“能不能不去他家?就在这陪我,我……给你画画儿,你不是怨我毁了你的画像么?”
疏淡的天光透过窗格,将人影投在山水绣屏上,乌啼月落,雪满江洲,岸边迎风生出一株亭亭的兰草。
镜中人眸剪秋水,千斛明珠觉未多,眉如翠羽,月照春山雾朦胧。远观之时,只见云鬓步摇飞流星,额间海棠点朱颜,桃红云锦围素腰,雪青缎裙织蝴蝶,端的是玉树流光,翩翩婉婉,道不尽的袅娜绰约。
楚青崖揽着她,附耳道:“‘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夫人当得这句好词。”
他的唇印在颈侧,将将要吮下去,江蓠用力推开他,埋怨道:“哪家立春风的千金小姐穿大绵裤!”
娉婷静好的美人顷刻间消散了。
“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楚青崖望着她,眸光闪动。
江蓠怕他又要胡闹,及时唤春燕进来,让她换身整齐衣服,然后去阿芷房里看看,今晚她们三人都要去。
“请柬都收了,不去怎么行?昨晚不是陪你了吗,你这人怎么都不知足。”她脸上一热,小声咕哝,“让你戴张面具一起去,你又不肯,还想把我关在家里,烦人。”
楚青崖拉下脸,“我去干什么,藏在侯府用金砖砌的马厩里看你和他谈笑风生?你把我那官帽刷绿了带去,就当是我去了。”
江蓠收拾着褡裢中的东西,抽空瞟他一眼,“你要是不放心——”
他以为她会发个誓,结果她接道:“——就把我休了得了,我爱上哪去上哪去。”
随后拉起他的爪子,敷衍地亲了一下,“这样好了吧?”
收拾完就挎起褡裢,高高兴兴出了屋。
楚青崖哼了声,“这点小恩小惠……”
她的身影经过窗前,他探了个头,喊道:“晚上一定回来!要敢留在他府上过夜,我明儿就找个由头带人抄家去!”
冬季太阳落得早,酉时西边红霞漫天,烧得金云翻卷,倒不觉天寒地冻。
靖武侯府在北城东边,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在巷子外堵住了。今日嘉惠郡主十六岁生辰,前来贺寿的贵人足有三十多家,其中还有长公主凤驾,文武官员的家眷们在巷口等贵宾先入,用了不少时候。
江蓠和阿芷在车中耐心等着,春燕下去看,回来禀报:“来的都是女客,府门前有专人搜兵器,侍卫不能进,侍女可以。”
这时缁衣卫装扮成的车夫道:“夫人和小姐先进去,我们几个想个法子混入。靖武侯早年是带兵的,府上养着些武艺高强的护卫,不好对付。”
江蓠道:“春燕也会些功夫,再说郡主和长公主在的地方,肯定防护周密,你们藏在暗处,指不定被当成刺客发现了,那时我也不好解释为何带着宫里的侍卫。你们干脆就在外头等着,我们最迟亥时出来。”
车夫想了想,“这样我们不好和大人交差,不如和府卫打个招呼,说是保护夫人的亲妹妹,他们会卖我们这个面子的。”
江蓠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下人有他们的差事要做,“那也成。”
车夫还想说话,前面的车子动了,他驱马跟上去,看到两个魁梧的家丁走过来,目露精光,显然是练家子。
排到府门口,春燕递上请柬,管事一看字迹,慇勤地把三人引入。绕过一扇琉璃照壁,院中华灯高照,琼枝吐葩,捧着香花瓜果的侍女穿梭在游廊里,梳着飞仙髻,彩袖飘飘,让人疑入瑶池阆苑。
不同于新修的尚书府,这里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每走一步都有从未见过的奢华景物。
江蓠算是开了眼,也只有这种家境下养出来的人物,从小看厌了奇珍异宝金银锦绣,才会真正想找点功名利禄之外的事情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