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登科—— by小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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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蓠深沉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我不紧张,一点也不紧张。”
经过官廨就是考场的第二道门,被唱名入场的考生手持书稿在门外摇头晃脑地背诵,拖得一刻是一刻。二进院子可以携书僮进,最后一关便是龙门,由此开始,考生和官员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楚青崖留在了门外,和书僮们一起向里张望,冲她招手。
龙门内的考生依次将考篮交给官员查验,再入耳房袒衣,接受搜身和浮票核对。江蓠是个女的,与旁人不同,顶着周遭的指指点点进了耳房,把硕大的考篮交了上去。几个女官将笔墨烛纸、生火的小炉、熏肉煎饼等都细细查过,确认无误后便要她在屏风后宽衣,还体贴地准备了一个木桶给她放衣物。
江蓠才脱掉外衣,余光瞥见脚下的桶,蓦地“哎呀”一声,一巴掌拍在额头上,她才发现少带了个东西进来!
她满心想着那东西,急急抛下句“稍等”,撒腿就往外跑,生怕楚青崖往回走了。
楚青崖正在龙门处站着,装成个书僮,跟别的书僮炫耀自家主人万里挑一的文采,冷不防瞅见他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衣衫不整地朝他跑来,伴随着一声无比清晰的大喊:
“快快快!马桶在车上忘带了!回去拿!”
还怕他在人堆里没听到,喊他名字:
“楚明渊,你听到没?拿马——桶——”
那一刻,院子里鸦雀无声,他的心被风吹得拔凉拔凉。
楚青崖想跟她讲道理,没易容就别脱衣服跑出来,可她大喇喇地站在围栏后,好像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出了错,眼睛瞪得溜圆,非要得到他的回应才肯走。
他欲哭无泪地高叫一声:“晓得了!”
然后用运起轻功,捂着脸飞奔出去。
她还说不紧张,连这个都忘带了!
每个号舍都备有夜壶,考场虽有茅厕,但是要大解,卷子上就会留下巡考官的戳子,极影响阅卷,所以很多考生会自备马桶,有的还在里头私藏夹带。江蓠这个是楚青崖向他姐夫的爹借来的,卢少卿养猫很讲究,给猫用的雕花马桶里装的都是香砂,只要插上沾有母猫气味的木棍,小猫就知道在这里解手,解完拿砂盖上,一个大桶够五只猫使上一天,屋里都没异味。
这一个崭新的马桶连砂带铲足有十几斤重,楚青崖单手提回来,叫了几个小吏把桶抬进耳房查验。
这番所作所为惊掉了众人的下巴,他心想脸都丢光了,以后总归是做不成酷吏了,索性清清嗓子,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朝屋里扬声喊道:
“夫人,旗开得胜!”
窗口闻声探出一个脑袋来,头发已束成了书生样,两眼弯成月牙,亮晶晶地发光:
“夫君,要第一个来接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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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第一次叫狗狗的字诶~
不要歧视学习差的小朋友,人家可能是全场MVP,情商拉满。狗对小朋友还是很温柔的,为了安慰幼小心灵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明晚三章连更1w3正文完,半小时一章,大家记得来看!评论撒花越多女儿考试名次越高,考完了会把好运气分给大家的!
第100章 正登科(上)
四月维夏,暑气初升,在朝廷了结一桩谋逆大案后,盛京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节。
近二十年来国朝大行科举,频开恩科,今年的会试即将放榜。从三月十五到廿三,每考完一场,就有一千五百多份新卷子经过弥封、誊录、对读送到十五位同考官案头,上百名内外帘官、皂隶杂役全都忙得脚不沾地。
考官们阅了二十天的卷,四月十三填乙榜,四月十四填甲榜,晚间主考和同考官确定五经魁,四月十五辰时在贡院外墙张贴杏榜。十日之后,殿试在皇宫的奉天殿举行,次日金殿传胪,向天下宣布建丰二年整个大燕最出类拔萃的人才。
这天清晨,江蓠被窗外的鸟叫吵醒了,闭着眼伸手一模,身旁只剩了个枕头。
她顶着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爬起来,从帷幔间露出一张困倦的脸,打着哈欠唤来侍女:
“瑞香,几时了?”
“夫人,都辰时了,今儿放榜,咱们邻居都已经派人去贡院瞧了,您快起来吧!”
江蓠又倒了下去,窝进蚕丝被里,嘟囔:“我再睡会儿。”
昨晚楚青崖问她要不要赶早去看榜,她自认发挥不错,若是巴巴地跑到贡院和别人扎堆挤在一块儿,张头探脑地看,也显得太在意了,倒让人笑话。再则她一个女子,要是名次靠前,惹男学生不快,到时候吵起来也晦气,不如就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等官府的捷报帖子敲锣打鼓地送到跟前来,这样还能有个惊喜。
瑞香放下水盆,“哎呀夫人,您就一点都不急吗?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的运气是最好的……”
春燕也抱着晾干的衣物进了屋,瞥了眼床上,笑道:“老爷和夫人今日就要进城了,少夫人再赖着不起,家里可没个主事的,大人要上值到酉时才回来呢。”
这话精准地拿捏了江蓠,她示意春燕把衣服抱到床上来,揉着酸胀的腰,碎碎念:“狗官,要他何用……好姐姐,你换件高领衫子,就那件湖绿色绣蝴蝶纹的,配缃色妆花缎的褶裙。”
“夫人,这个天穿热,您不是爱穿襦裙吗?我都挂在衣桁上了。”瑞香插嘴。
江蓠觉得这小丫头跟了她大半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她上个月考完试,在家吃了睡睡了吃,高兴了就去国子监听课,无聊了就去酒肆听曲儿,养得整个人胖了五斤,楚青崖一回来就要粘着她,说抱着舒服,弄得她晚上更不安生了。
……穿轻薄的襦裙至少能露出三个狗啃的印子来,她自己都没眼看,更别说给柳夫人和楚少棠看了。
也就是上月初的事,楚丹璧生了对双胞胎,母女平安,江蓠准备的礼金翻倍,光往永州送礼就花掉了楚青崖一个半月的俸禄。月子还没坐完,楚家二老就听说儿媳妇要参加科举考试,商量着来京城住一段时日,指不定就双喜临门了呢?永州那边有卢翊照料,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作为穷乡僻壤的八品县丞,楚少棠以前只来过京城一次,就是和柳兰宫在白云居相识那会儿。六年前楚青崖从朔州调来京城当通判,不愿花家里的钱,拿辛辛苦苦存下来的四十两典了一套四间的房子,每日早出晚归,被上峰使唤得没个人样,实在不好意思把二老接来跟着他受累。如今他有了先帝恩赐的宅邸,手头比以前宽裕得多,父母来京城,是要好好孝顺的。
江蓠起了床,洗脸梳头,一早上带着两个大丫头指挥厨房置办酒菜、盯着小厮整理床铺,缺的物品就叫人上街买,宫里赐的瓷器古玩都搬到二老房里,还细心地吩咐下人:
“你们大人最近审案忙,书房乱得很,别让老爷夫人进去。”
风风火火地干了两个时辰的活儿,菜都烧好了,就是不见公婆的影儿,江蓠纳闷地又看了遍信,上头确是说缁衣卫接了他们午时之前到家。
这就奇怪了,人跑哪个旮旯角去了?总不能是半途被强盗给绑架了吧?
而且都大中午了,怎么还没有报录官来府上送捷报帖?
……不会没中吧?!
不可能啊?!
会不会碰上哪个和她八字相克的阅卷官,认为她写得不好?
她策问按保稳的路数来写,但薛湛说过今年的阅卷官里有人喜欢别出心裁的?
……还有,她那道诗赋题,是不是写得太矫揉造作了?
江蓠脑子里一团乱,嘴巴微张,全身的血都冻成了冰,胸口喘不过气来,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握茶杯的手都抖了:“春燕,扶我上榻靠着,我有些站不住……”
“夫人,好事多磨,您别急啊!要不咱们去贡院看看?”
她带着哭腔道:“我不去,我不敢看……”
却说江蓠在府中六神无主,城东边的贡院又是另一种紧张的气氛。
辰时还不到,贡院外就被来看榜的学子书僮堵得水泄不通,一条街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老也有,少也有,争相要看谁取了头名会元、谁是五经魁、谁侥幸排在最后一名上了榜。到了放榜时候,贡院终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打开大门,先是一队士兵护着官员们走出来,而后锣鼓喧天奏起乐,四个小吏将杏榜张贴在南院墙上,忙不迭溜了,生怕被亢奋的学子们挤成肉饼。
杏榜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要想凑上前从头看到尾,非得使个泥鳅功不可,还有滑头的小孩儿,识得几个字,收一钱银子专替挤不进去的人找姓名。太阳从树梢升到屋顶,有人欣喜若狂地大叫,有人失魂落魄地离开,还有人瘫在地上嚎哭起来,考生渐渐地散了一半。
巳时刚过,巷口驶来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对富态的中年夫妻,作商人打扮,穿着丝绸衣裳。他俩也不叫驾车的侍卫去看,手挽手从人群里穿过,来到榜尾,抬头聚精会神地顺着一个个名字往前找。
旁边也有和他们一样的考生家眷,捋着胡须问:“这位贤兄,也来给儿子看榜啊,可中了?犬子不才,侥幸中了第三十三名。”
楚少棠和柳夫人看得出神,“嗯”了一声,互相搭话:“你看见了吗?”
“还没呢,再找找……”
原来那胡须先生沾沾自喜,见了谁都要问有没有考中,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儿子榜上有名。他听见人家没中,则假惺惺地宽慰两句,暗自鄙夷;听见人家中了,但没自己儿子名次高,则假笑两声,夸对方教子有方;可要是听见人家中了,名次比自己儿子更高,那就要说些扫兴的话,诸如“我听说去年有个会试排名靠前的贡士被楚阁老发现作弊,流放三千里了呢”。
杏榜共有一百五十四人,楚家夫妇认认真真扫到中间,过了半盏茶,还是没看到“江蓠”两个字。
“孩子能参加会试,已经很厉害了。”楚少棠看得眼睛累,拍拍妻子的肩膀安慰,“她又不像三郎那样读书读到十四岁,全靠自己学。”
柳夫人依旧伸着脖子,“可能还在前面呢……三郎说她判词比他刚当官时写得还好。”
旁边的胡须先生笑道:“恕我多嘴,读书的和当官的,写出来的东西可没法比,犬子在国子监里总被先生夸,可……”
“相公,你看那是不是!”柳夫人突然指着榜上的字叫道,“‘经魁’是什么意思?阿蓠的名字前头有个‘经魁’!”
胡须先生的话音尴尬地停住了。
楚少棠“哎呀”一拍手,一蹦三尺高,手舞足蹈地大笑道:“真的是!中了!中了啊!这孩子真行,居然治的是《春秋》!《春秋》微言大义,可比《诗经》、《易经》要难,她经义题考了第一!我楚家真是双喜临门,哈哈哈,夫人,她考得比三郎好多了!是正着数第三个呀!”
胡须先生看那榜上的名次,用正楷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三名江蓠,直隶盛京府人”,他就像吃了颗没熟的杏儿似的,又酸又涩,非得吐颗扎嘴的杏核出来:
“我听说去年有个会试排名靠前的贡士被楚阁老发现作弊,流放三千里了呢。”
柳夫人这才正眼看他,“哦”了一声,“我们家孩子肯定不会。”
胡须先生又对楚少棠呵呵道:“小弟只是想起这事,没有要扫兴的意思。贤兄啊,你亲生儿子没考好,认养的却考了第三,实在是祖坟冒青烟,羡煞我也!”
楚少棠好脾气地拱手道:“同喜,同喜。中榜的是在下的儿媳,所以和我们不是一个姓。”
周围的喧哗顿时消停了,人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楚少棠又道:“鄙人姓楚,犬子不才,就是那个把去年会试排名靠前的作弊贡士流放三千里的官,弘德元年忝列进士出身。”
胡须先生呆了片刻,霎时出了一背冷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抬起头来时,那夫妇俩已经走出丈远了。
嘈杂的议论不可避免地响了起来。
“……怎么可能?女人能考这么好?”
“好像是有个诰命夫人参加了会试……这姓江的考生就是她?!楚阁老才破了谋逆大案,会不会是陛下授意排的名?”
“《春秋》的经魁啊,没搞错吧?还排第三?”
柳夫人忍不住回头道:“你们怎么敢胡乱揣测陛下?十五个同考官、两个主考官里都没有犬子,卷子也是糊名制,排名之前都不知道是谁写的,怎么授意?”
话虽如此,叽叽喳喳的私语还是不绝于耳。
夫妇俩相视一眼,走回去。
这下马车旁的缁衣卫头大了,这俩要是和人家吵起来,那可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辰,柳夫人吵架的功力可是比大人还深的,劝都劝不住!
他哀叹着把斗笠压低,徒劳地叫了一声:“老爷,夫人,少夫人正在家等着您二位呢!”
“不忙,我今儿非得和他们讲讲道理不可,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贡院外唇枪舌战的同时,刑部衙门也极为热闹。
楚青崖一大早画完卯,坐在值所里,叫杜蘅倒了杯茶,心不在焉地托着腮看邸抄,桌上的案卷都摆倒了。左侍郎进来问他南越人谋逆的结案书什么时候送到大理寺覆核,他满脑子在想自家夫人考了多少名,要不要悄悄溜去贡院看一眼,晚上爹娘来家吃什么菜……
总之心思都飞了。
越等越焦急,他记得弘德元年自己考了倒数第三,礼部的报录人就那么几个,挨家挨户送到他住的客栈都第二天傍晚了,那捷报帖子他一眼都没看,就叫小厮送回璧山了,家里倒是当宝贝一样收着,他爹还故意揣在袖子里,在县令面前不小心掉出来。
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他喝完一壶茶,实在忍不下去了,站起来整整衣袍往外走,已经想好了开溜的借口,一开门,跟杜蘅撞个满怀,这孩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地上狠劲儿跳了两下,扯着嗓子激动得都破音了:
“中啦!中啦!夫人中啦!是第三啊啊啊啊!!”
楚青崖眼睛一亮,攥着杜蘅的手,大笑着也在地上蹦了两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能中!第三?哈哈哈哈!帖子呢?”
走出几步,他才发现院里还有旁人,那些抱着文书的小官们从未看过上峰如此失态,一个个都僵成了石头,左右两个侍郎的脑袋从窗户里“嗖”地缩回去,随即快步走出屋子,满面堆笑地拱手: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霎时整座院子都传遍了奉承之声,楚青崖走出院门,忽觉头顶空落落的,闪身跑回屋,扯过乌纱帽戴上,咳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跟着杜蘅去前院,嘴角得意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
“礼部才派报录人来送捷报,在茶房歇脚呢,说本该送到家中去的……”
杜蘅几句话把事儿说清了,原来这捷报照例都是送到贡士的落脚处,按名次从前往后发,但会试头一次有女考生,帖子上既定的称呼错了,报录人填了名次就送到刑部来,求阁老指点,重写一封。
楚青崖赏了那报录人十两银子、一罐上好的茶叶,坐在椅上定睛细看,四寸长、三寸宽的金花帖子用方方正正的墨字写着:
贵府XX老爷X名X
丙申科会试中式第三名经魁】
“老爷”二字是礼部提前写好的,前面的空白应填考生与府上的关系。
楚青崖笑道:“你将老爷改成夫人,‘贵府夫人江名蓠’。”
报录人收了赏钱,躬身道:“小的与阁老非亲非故,贱笔不敢书夫人芳名,请阁老在帖子上写了罢。”
楚青崖将笔墨递给他:“本官要是替她写,就没意思了,非得礼部的人来写不可。”
报录人这才提笔,将落字时,听他道:“等等。”
楚青崖屈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眉梢染着笑意,“你就写:‘贵府女老爷江名蓠’。”
报录人依言将新帖写好,眼前刮过一阵风,再回神时,手里已空了,屋中没了人影,外头响起“灰律律”的马鸣,还有一道轻快含笑的声音:
“杜蘅,跟他们说我带着结案书去大理寺找卢少卿了!”
“好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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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不仅上班摸鱼还翘班
本文设定科举频繁,所以一次录取的人不多
8点半第二章,9点第三章
第101章 正登科(中)
绛霄骝出了刑部衙门,行人只见一抹红色的残影从眼前飞了过去,转身看时,马蹄已消失在街角。
半盏茶不到,楚青崖就到了家,把官帽往马头上一扣,脱了红袍扔在马背上,提着衣摆就往主屋冲,一边大笑一边高喊:“夫人!夫人!快来看捷报!”
晌午的太阳照进窗,室内飘着一股清凉的薄荷油味儿,他心下生疑,唤来侍女:“夫人可是中暑了?”
瑞香急得把他拖进暖阁:“您怎么才来,夫人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
“什么?”楚青崖惊问。
暖阁里四面开窗,江蓠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捂着肚子,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太阳穴上涂着薄荷油,见他来了,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
“你……你等会儿再说话……”
“第三,经魁。”楚青崖没等她说完,就坐在榻边吐出四个字。
她玻璃珠似的眼睛转了过来,似是不可置信,“嗯?”
楚青崖俯下身,拉着她的耳朵喊道:“第三,经魁!”
犹如久旱逢甘霖,江蓠“唰”地一下坐了起来,悠悠吐出一口气,又活了。
然后就在他身上翻起来,“帖子帖子帖子……”
春燕在一旁无奈道:“夫人起床时还好得很,带我们料理家务,等到午时都不见报录的人来,越想越泄气,慌得连饭都吃不下,泻了三次肚子,我要叫人去看榜,她又怕没中,死活不让去。”
楚青崖被她翻出帖子来,哭笑不得:“你瞎想什么呢?平日张牙舞爪的,这关头却灭自己威风!报录人哪有那么快就来,他先找我改了字样,我一拿到就送回来给你看了。”
江蓠双手捧着金花帖,脸都快贴上去了,在榻上蹬着腿打滚,肚子不疼了,胃里也觉得饿了,可又舍不得放下它去吃饭,对着帖子“叭叭叭”亲了好几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
笑完鼻子却酸了,往他怀里一钻,哼哼唧唧地呜咽起来。
“瞧你这傻样儿。”楚青崖也笑,拉她起来吃饭,“什么身经百战的甲首,给自己考一场试,就紧张成这样!我明儿就去牢里告诉秋堂主,让他知道你是这个德性。”
“你不要去告诉他嘛……”江蓠抱着他的腰撒娇,到处蹭。
他被她蹭得心都化了,把她抱到饭桌边,在粉扑扑的颊上亲了一下,“那等你中了进士,我再告诉他。”
“中进士,嘻嘻,我一定要中进士。”江蓠还在傻笑,咬了一口送到嘴边的桂花糖藕。
外间传来管家通报:“大人,老爷夫人到家了!”
“就来。”楚青崖忙放下饭碗,揽着江蓠出去,没走出院子,就瞧见竹林小径跑来两个踩着风火轮的人影,婢女都追不上。
一个在叫:“我的心肝宝贝经魁闺女哎!”
一个在叫:“哈哈哈哈考得比三郎还好!”
楚青崖就像被捡来的,被孤零零丢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爹娘搀着自己媳妇儿进了屋,他娘嘘寒问暖慈眉善目,他爹鼻孔朝天仰首伸眉,两人在桌边坐下,絮絮叨叨开始讲述他们是如何在榜下舌战群儒替儿媳挣回面子的。
他在桌旁毫无用武之地,木桩似的站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自己真是捡来的,再不做点什么,可能以后就不能上桌吃饭了,于是接过了侍女的活儿,乖乖地给三人布起了菜、端起了渣斗。
柳夫人好像才发现儿子的存在,吃了一口他夹的松鼠桂鱼,第一句话就是:“这么好的媳妇,你这小兔崽子怎么要跟她和离?”
……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楚青崖寒毛都竖起来了,敢情是因为这个才冷落他。
江蓠及时替他解了围:“娘,之前是误会,我在信里写这个,也是一时冲动。我们早就和好了,你就让他坐下吃吧,他吃完还要去衙门上值。”
楚少棠说:“你看看,你媳妇多善解人意!你娘当年脾气比她大多了……咳咳。吃吧吃吧,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楚青崖得以坐下,默默扒起饭。
这一顿接风宴,对江蓠来说其乐融融,对他来说却是心惊胆战,饭后和他娘去花厅聊起了十日后的殿试,这才说到了一起去。
“不知今年的殿试有没有变化,阿蓠是个女子,怎么看考官都不会一视同仁……”柳夫人发愁。
“尽人事,听天命。”楚青崖道,“她中式如探囊取物,只是前十名不是考出来的,是议出来的。”
正陷入沉思,厅外冷不丁响起他爹的大嗓门:
“我说怎么拦着不让进书房,老天爷,竟乱成那样,猪窝啊!还放着那么多零嘴养老鼠!你这小孩儿,我和你娘不在京城盯着,你就这般邋遢了好几年……”
楚青崖头痛欲裂,“爹,求求你别动我东西,一会儿都找不到了!”
……看来这段时日,他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初夏的天,骤雨和艳阳交替,将院中的蔷薇摧残了一茬又一茬。下旬伊始,荼靡花都落尽了,蛙声渐躁,真正到了浓荫深碧的季节。
从会试放榜到殿试的这十日里,京城传遍了一件从古至今前所未有的奇事——一位参加科举的女子取得了会试第三名,年仅十九,还是个已婚妇人,她之所以能破例参考,是因为敲登闻鼓入宫告御状,捅破谋逆大案,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得天子青眼。
这下可叫别的考生汗颜,不少人的第一反应是考官碍着小皇帝的面子,录榜时给她开了后门。放榜翌日就有几百个落第举子跪在礼部衙门外,声泪俱下地控诉阅卷官都是一帮阿谀奉承的小人,为了个女子扫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礼部尚书是正儿八经科第出身的寒门贵子,升任不到一年,因有去年桂堂枪替作弊的前车之鉴,他这回在考试上抓得极严格,向小皇帝提议的十七个考官个个都是名声在外的清直之臣。听说来人闹事,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亲自去翰林院请来了主考官裴阁老,两人在衙门前指天为誓,讲得口干舌燥,说所有阅卷官直到四月十四晚间才知道第三名姓甚名谁,没有受到任何外因干扰。
发完了誓,举子们还是半信半疑,礼部尚书一咬牙,带着这帮脾气比本事大的读书人去宫门前跪,请旨让小皇帝把江蓠三场考试带着评语的朱卷抽出来,贴在墙上给他们看。
这一看,问题又大了。
不仅落第的举人争相围观,中了的贡士也来拜读,大家看完都不说话,一拨人蔫蔫地散了,另一拨人心下大惊,聚在一块儿打算盘。
礼部尚书才把闹事的送走,隔天衙门前又跪了乌泱泱一片,为首的还是会元,吓得他差点当场犯了胸痹症。
贡士们不敢去找酷吏之名远扬的楚阁老,就认准他了,觉得他农户出身,能为大伙儿办实事,便合力冒死谏言——
就算江夫人才华横溢,就算她会试凭自身实力考了第三,可她这参考的名额是陛下赐的,殿试又要陛下来排名,能保证陛下不偏心吗?陛下才八岁,成人尚且难以抑制自己的喜好,心智不熟的孩子怎么做得到?
殿试前五天,礼部尚书上朝禀报此事,心里恨不得把楚阁老活剥了。
就你家夫人要考试啊?
你是不是不行?行就让她回去生孩子,别来掺和男人的事儿!
流程改来改去可麻烦了!
朝会开完,百官商议的成果出来了:从今日起到殿试结束,楚阁老暂停公务,刑部尚书府由士兵看守,任何人和信鸽都不得进出。五名内阁大学士和五名大员在宫中留宿,出十道策问,司礼监备好抄本,考前陈列在奉天殿内,厚厚的十摞纸都蒙着黄布,写上十天干,銮仪卫在试桌上粘贴名签、摆放考具。
殿试当天,一百五十四名考生卯正入奉天殿,按签就座。礼官把十支标有天干的木签放进匣子,小皇帝从中抽一签,给众人看了天干,再揭了对应的黄布。之后考生打乱顺序,挨个上来领用《千字文》编了号的试题纸,再将剩下的九份备选题都看过,确认是不同的题目,如此就可保证试题没有外泄。抽完签,小皇帝去华盖殿等候,辰时答题,申时收卷,晌午休息半个时辰,东西两庑摆了御膳房准备的食盒和茶水,要出恭有太监引路。
这一轮策问考完,考生歇到酉时,再去华盖殿准备下一轮对答。往年的殿试,天子会垂询数件军国大政,考生举牌应答,这样可以增添皇帝对自己的好感,今年则大大不同。
为了防止小皇帝特殊照顾那位女考生江氏,众臣干脆不让他和读卷官在垂问时见考生的面,也取消了召见前十名再排序的“小传胪”。早晨官员将各人行为举止、外貌声音记录下来,不分男女评出甲乙丙等,供读卷官参考;傍晚考生入殿,华盖殿的龙椅前竖起一扇大屏风,东西两侧也用屏风伞盖围出六个小间,每个里头都放着笔墨,站着一名略通诗书的太监。考生若要作答,举牌后得到礼官示意,进入小间对太监耳语说出,辅以笔墨,由太监复述出内容,记下试题纸上《千字文》的编号,限时半柱香。每人只能作答一次,戌正结束前,读卷官先出评语,再当众公布编号,礼官在相应的试题纸上做标记。
在家中听完这一番复杂繁琐的安排,江蓠无语地问楚青崖:“你们就商讨出这个来了?”
“还商讨出给我五天休沐假。”他悠悠然躺在藤椅上,望着茂盛的葡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