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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登科—— by小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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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崖几个时辰前被抬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这双鞋,在门口蹲下身,背上的疹子又发作起来。他忍着痒拿起鞋细看,鞋底沾着潮湿的褐色砂砾,鞋面半湿,沙子已经结块了。
昨日太阳很大,地上都是干的。
侍卫道:“夫人在酒楼吃坏了肚子,去茅厕待了半柱香,许是那里沾上的。”
“你们没跟着她?”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直跟着,就去茅厕的时候没跟。后来我们去茅厕,她正从里面出来。”
“瑞香呢?也不跟着?”
“夫人叫她坐着吃面。”
楚青崖捏了捏眉心,“不要再让本官听到这种话。下午的事,如实报来。”
侍卫便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听了沉吟不语。
“属下愿受责罚,下次夫人出门,大人命玄英统领跟着罢。”
楚青崖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人,“本官又没说要责罚,下次出门,还是你们两个。不是有力气帮她抬箩筐吗?抬得好,抬回来的东西叫本官难受三天,退下罢。”
侍卫惶然不语,消失在夜色中。
楚青崖在刑部六年,事实教导他要以最坏的心思来揣测人,因为人心就是那么坏。
如果她避开所有人去了某个隐秘的地方呢?
手段高明的罪犯往往会找最自然的理由,甚至想办法让别人主动开口,驱使事件往目标方向发展。
试想有这么一个罪犯,先给他送了饼,他说不好吃,便顺理成章带人上街采买,还告知了他一声,故意让他派人跟着。此人先虚晃一招,在糕点铺中叫丫鬟忧心,等丫鬟发现主子平安无事,心中便松懈下来;而后又买了许多东西,事先支开车夫,迫使暗卫不得不现身帮忙,等几人搬着筐走累了,自然而然找了个酒楼歇脚,那酒楼又恰好只剩一个座位,于是侍卫只在不远处盯着,丫鬟和此人在楼中点菜吃饭。
点的菜偏偏是容易闹肚子的,但大热的天,喝一碗冰水也在情理之中。中午吃得少,丫鬟当然就让主子多吃,闹得肠胃不适去了茅厕。这半柱香的时间没有人跟着,此人可以自由行动,再回到茅厕中,故意让三个跟班发现。
这一发现,三人必定都自嘲疑神疑鬼,下一次结伴出门,便会放松警惕。
这是谙熟人心的老手。
楚青崖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难看,回到暖阁中,他的小夫人正安稳地睡着。
她睡相不怎么好,把被子踢了,一头青丝蹭得乱七八糟,枕头也歪歪扭扭。
他的目光移到枕边,除了药瓶,软枕下还露出一角鲜艳的青绿色。他把这玩意慢慢抽出来,等放到手心里,对着夜明珠一瞧,方才脑子里琢磨的线索顿时都飞到九霄云外。
原来是一只绿荷包,内面绣着“明渊”两个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花纹,做工很粗糙。
他勾起嘴角,重新放回枕下,直到涂了药膏上床,给她拉上被子,那笑意还没散去。
……许是踩到哪个水坑里,才沾了一靴沙。
大约一盏茶后。
江蓠睁开眼,手指摸到枕头下压的荷包,无声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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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狗,这么好哄,怎么当酷吏啊

一大早江蓠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
她来到门口,昨天的靴子被拿去洗,沾了水的披风还在褡裢里,没人动过。
晚上她睡得浅,楚青崖一下床她就醒了,静悄悄地爬起来,隔着珠帘望见他蹲在门边看靴子。她知道他生疑,情急之下便使了个以柔克刚的计策,把母亲给的荷包塞到枕头下,故意露出一角让他看见,以情动之。
然而缓兵之计无法持久,以此人的周密细致,揭穿她是迟早的事。
江蓠用过早饭,去给柳夫人和楚少棠请安,问他们可尝了新买的糕点果脯,其乐融融地唠了会儿家常。而后领着丫鬟在府中散了个步,在花园里看到个水坑,佯作摘花,一脚踩到坑边缘,绣鞋沾了些湿土——
家里都能沾上,那么逛个街沾上也不意外了。
“哎呀,少夫人回去换双鞋吧!”春燕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
“不碍事。”
她走进园中,看见一群仆人家的孩子在玩捉迷藏。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用布条蒙着眼,双手沿石头摸索过去,哈哈笑道:“你们可藏好咯!”
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有的躲在树下,有的蹲在草丛里,还有的钻到假山洞中。春燕是个爱管闲事的,连连给山洞里那个小娃娃挥手示意,让他换个地方藏,不然太容易被找到了,可这孩子愣头愣脑,还没站起身,就被摸个正着。
“抓到你啦!好笨,藏这儿!”
蒙住眼的男孩扯下布条,在他身上挠痒痒,小娃娃咯咯直笑,还嘴硬:“我就是特意给你抓到的,这下换我来抓你了!”
江蓠不由也跟着笑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像被雷击中似的,在原地站住了。
“少夫人,怎么了?”
春燕问了两遍,她才如梦初醒,“我看前面那些桂花儿开得好,想折几支给夫君放书房,又怕香味太浓,扰他办公。”
“我这就去剪几支,先给您插在暖阁里。”春燕慇勤地去了。
一阵秋风吹过,头顶的桂树飘洒下细碎金花,落在脚边。江蓠闻着这馥郁的香气,忽然有些头晕,在石台边坐下,捏紧团扇。
……特意给你抓到。
或许她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秋兴满不是要给楚青崖面子,送他两个案犯作为这次严抓舞弊的成果,而是要给朝廷面子,迫于某种压力,把自己一手创办二十二年的桂堂连根拔起,进行销毁。
他是桂堂的堂主,她之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捍卫桂堂的利益,让它继续运转下去。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他就是想把整个桂堂暴露在朝廷眼前,并让她作为甲首向朝廷供出所有劣迹呢?
几十个代笔里,她替人考过的科举是最多的,知道许多秘密,比如谁是靠作弊中举的,现在被朝廷分配到哪里当官。她要活着和朝廷说出这些,所以田安国死于非命,她却一直安好无虞。
之前假扮卢翊的刺客是齐王府的死士,他的易容术和桂堂如出一辙,若不是这件事,江蓠并不知道桂堂和齐王有联系。
她有个大胆的推测,秋兴满和齐王是一伙的,这些年赚的不义之财都给了王府,助他造反,并且通过作弊手段把投在齐王门下的书生都变成了官员。这样一来,齐王不仅有了银两招兵买马,还在朝中有了党羽,如果这些人当了高官,对他来说是如虎添翼。
然而现在秋兴满似乎要反水,他放弃了桂堂,就是在打击齐王。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呢?朝廷的威力真的有这么大,大到让他拿着投名状站队吗?
江蓠刚拨云见日,又被云雾迷眼。
看来真的要去霜降大会上打探打探了。
到了新婚第九日,按永州风俗,夫妇要去宝相寺上香。楚青崖身上的疹子褪了,但吹不得风,江蓠只好一人带瑞香出门,去江家小院接了母亲和妹妹。
宝相寺建在城外,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在此避难,向佛祖借寿二十年,誓要救苍生于水火,后来果然于同年夺得皇位,统治天下二十年,十分灵验。因此不论严寒酷暑,香客都源源不断,求什么的都有。
燕拂羽今日换了身缃色衣裙,挽着碧纱披帛,袅袅娜娜地扶着丫鬟上了马车,背影让四邻看直了眼,却不知她那张脸有多苍白。两个女儿与母亲说说笑笑,说到后来都无话了,一个把头枕在她膝上,一个靠在她怀里,皆愁眉不展。
燕拂羽拍着阿芷的背,左手撩开帘子,秋日明净的暖阳射进车里,把女儿们的脸照得纯净安然,像蒙了一层佛前的宝光。
她咳嗽着笑:“阿蓠可真会长,比娘年轻时还好看,楚大人是个有福气的。”
江蓠闷闷地说:“他是有福气,他爹娘都对他可好了。”
福气就是身边一直有疼自己的人。
“姐夫的爹娘是什么样的?”阿芷问。
江蓠便和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连楚少棠怎样教训儿子都惟妙惟肖地演了一遍,听得两人捧腹。
燕拂羽笑道:“兰宫可真会挑人!当年她看上楚少棠,我们都劝她,说这男人太憨,没有官运。谁料虽无官运,人品却顶好,一心一意宠了她快三十年。”
江蓠好奇地问:“楚青崖他生母,是什么样的人?”
“清商么……”燕拂羽陷入回忆,“来白云居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只给最尊贵的客人跳舞。她跳的时候穿得很少,脚踝拴两只金铃铛,叮叮当当响,活泼得像只黄莺儿,那样的舞,我从来没见过。她不跳舞的时候就很沉默,不会曲意逢迎,所以有一次被客人推在湖里,差点淹死了。我把她救上来,她很感激我,但也没跟我说她本名叫什么,家里犯了什么罪,才流落到教坊司。我离开京城两年,就听说她去世了,真是命苦啊。”
“楚青崖生得和她像吗?”
“足有七分像呢,尤其是鼻子和嘴,简直一模一样。”燕拂羽感叹。
“那他亲爹呢?”
“我只见过两次,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很俊,楚大人的眉眼是随了他的。他那手笔和举止,不是一般的贵胄,虽自称是薛家的旁支子弟,但我总觉得……”燕拂羽摇摇头,没往下说了。
二十年后的京城,薛家也还是第一等高门,子孙众多,最出息的一支就是靖武侯薛祈,娶了安阳大长公主,算算年纪,和楚少棠是一辈的。
江蓠刚八卦起来,车外一阵议论就打断了她的遐想。
她和阿芷趴在窗口望去,不远处一行车马从山门迤逦而出,浩浩荡荡地走上官道,足有百来号人。顶前方六个衣锦佩刀的侍卫手举清道旗,后面跟着四个花容月貌的妙龄侍女,分别执销金红伞、青扇、拂子、金水盆,再往后瞧,十几个黄衣小童引着一驾金顶朱壁的凤舆,由六匹金辔头的白额马拉着。一队黑压压身穿甲胄的士兵紧随其后,看起来是永州卫所的士兵,临时奉谕行护卫之责。
大燕只此一人有这等出行仪仗。
已有路人和辕座上的瑞香聊了起来:“是安阳大长公主,陛下唯一的姑姑,一直深居简出。她年初去汤沐邑养病,这会儿要回京了,定是因为有天竺高僧来宝相寺讲一个月的经,才拐个弯过来听。”
这不是巧了!
想曹操曹操到。
公主凤驾缓缓地在大道上走远了,让道的车辆开始前行。
“咱们运气好,亏她走了,不然寺都进不去。”江蓠道。
进了山门,才知运气不是那么好。大长公主一走,早晨没能进寺的香客一股脑涌进来,摩肩接踵拥挤至极,两个侍卫用辇抬着燕拂羽走到寺门口,还是排了半天队。
江蓠不信佛,但病急乱投医,她在佛前跪下,正要许愿,肩头搭上一只瘦弱冰凉的手。
“阿蓠,求你自己的。”燕拂羽的语气稍带严厉。
江蓠想了想,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愿可许,若是来这里的信众都许了愿,佛祖一一答应,那他也太忙了。
“小女江氏,永州人士,从小替人考试,赚得钱财为母治病,供养全家,凡十一年整,今后再不做此营生。佛法慈悲,伏望恕我大罪,让我在世间得一立锥之地,容清白之身,若罪孽难消,愿……”
江蓠斟酌须臾,双手合十诚心道:“愿叫我和楚青崖膝下无所出,断子绝孙,以偿业果。”
反正她不想生孩子,生成她娘那样病重,有什么好?
她插上香,五体投地拜了三拜,站起来等母亲和妹妹拜完,一回身,正好对上大雄宝殿外一张很久不见的脸。
那男人看到她,先是一愣,像是没料到她会来这种地方,随即露出窘迫之色,急匆匆揽着妻小往人群里一挤,老鼠似的没了踪影。
“那是大哥吗?”阿芷跑过来。
江蓠抿了抿嘴,搀着燕拂羽,“娘,我刚才看到江荫了,他带着老婆儿子来上香。走,我们先回家。”
原路下了山,日头过午,火辣辣地照着旷野。马渴人焦,车轮疾速碾过青石板,激起阵阵黄尘,城门口的守备兵见是楚家的车,自动放了行。
进了城后,江蓠命马夫换条路:“从甜水巷的翰林府过,然后再回家。”
直觉告诉她有坏事发生,一边同母亲说着闲话,一边飞快地转脑子,到底是何事让江家三房的嫡长子这么心虚?看到她就跟躲债主似的,其中必定有鬼。
果不其然,车进了甜水巷,就看见四个小厮抬着东西进侧门,前脚迈进门槛,后脚还在阶上,肩头露了半只盖金花布的大红箱子出来。
“这帮畜生!”
江蓠顿时怒从心起,放下车帘,随手拿了柄玉如意跳下车,吩咐阿芷:“照顾好娘,我定叫他们还回来。”
然后便让马夫把车上两人送回小院。
她带着瑞香大步走到门口,大吼:“你们再搬试试!这是我的东西,谁准你们去我家偷了?”
“这是我们家老爷给少夫人的聘礼,你们这些狗腿子,好不要脸!”瑞香也气红了脸。
几个小厮看见她俩,慌忙关上门,说时迟那时快,玉如意“铛”地敲在一人手指上,小厮发出一声痛叫,捂着手退开。
江蓠气势汹汹地跨进院门,树下拴的狗汪汪叫起来,一枚石子倏地击中狗肚子,那狗顷刻没声了。
两名缁衣卫从墙头跳了下来,紧跟在她身后。
院中摆着十二个红箱子,正是楚少棠和柳夫人在儿子婚前抬到江家别院的,里面装着金银珠宝、绸缎绫罗,此时有一个箱子被打开了,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验货。
“你看什么看!”江蓠将那箱子砰地盖上,“谁让你们搬的?叫他出来,今日江家要是出不来一个人与我解释清楚,明日咱们就公堂见!”
“解释清楚?”
一声冷笑从游廊上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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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我怎么觉得有人在咒我,赶紧让夫人替我拜一拜消灾

管家向搬箱子的家丁们打个手势,几十人都齐刷刷跑到大娘子身后。
江蓠倚着箱子,抱臂看那穿金戴银的女人走过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姨娘。
“七娘,你如今做了一品大官的夫人,可真神气呀!这亲事你知会我们了吗?一没上报你祖父,二没叫你伯伯备嫁妆,三没让你大哥大嫂送亲,你们母女俩偷偷摸摸就把事给办了,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你娘当年一样,生米煮成了熟饭!”
大娘子翘着翡翠护甲,痛心疾首地指着她:“你祖父最重清名,听说这事,气得当场发了胸痹症,在床上用药吊着命,这几日全家上下没睡过一个好觉。你爹生前是个孝子,生了你这个不孝女,他管不得,我就替他管,这几箱劳什子,是给你祖父换药钱,消他老人家火气的!”
江蓠让侍卫退后,嘲讽道:“我道今早大哥见了我,怎么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原来是家里的钱都叫他赌光了,要拿我的钱来帮他填窟窿!江府何时落魄成这样了,祖父要吃药,拿不出银子来,贪上了孙女的聘礼?大娘,你做他儿媳妇的,别光骂我不孝顺,你手上这护甲也值十两,扔在箱子里一起抬到主屋给祖父看看,还有屋里那堆古董字画,一齐打包卖了,便是金元宝也换得一箱来,老爷子看到真金白银,指不定从床上蹦起来给你磕头,谢你救他的命!”
大娘子捏着手绢儿,胳膊直抖,环顾左右跺脚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她连老爷子都一块儿骂上了,岂有此理!老爷子又不是我气瘫的,偏要我替她担这个罪名!”
一群人嗡嗡附和起来,两个姨娘一个给她端茶,一个给她打扇,宽慰道:“您别气坏了身子,七娘如今飞上高枝出息了,不是我们这等人说得的,就是当着老爷子面,她也不怯啊!”
大娘子声嘶力竭地叫道:“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爹让你在家塾里读书识字,读出个六亲不认、不孝不敬的白眼狼!你爹走了八年,你给他烧过一次纸吗?你亲爷爷重病在床,你不仅不认错,还说浑话污他清誉,你……你,就是楚阁老在此,我今日也要当着他的面,把你这些年的行径一一说出来,看看到底是你身份贵重,还是孝义两个字贵重!”
江蓠太阳穴直跳,耳朵里好似灌了泔水,脏得厉害,憋了一肚子叫骂正要开口,院门“呯”地一响,门闩当空飞出几尺,两把乌金刀鞘撞破木门,引着一人大步流星走入院中,只听怒沉沉的一声:
“便是本官在此,也要倒打一耙?”
江蓠突然被打断了发挥,火气真是止都止不住,上前两步越过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家伙,胳膊被一把拽住,额头撞上他胸膛,一件银披风“哗”地裹在身后,只露了个半个脑袋出来。
楚青崖一手压住她,低语:“你跟这种人来什么劲?”
她酝酿好的锦绣文章都散了!
江蓠气急,抬脚在他靴子上踩下去,“谁要你——”
嘴被官服上的补子堵住。
楚青崖命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侍卫:“箱子就在这清点,如有少的,按入室行窃私藏赃物论处。”
大娘子硬撑着:“哪里是——”
“庶民见官不跪,不必拉去县衙了,一人笞十。偷窃者并主谋笞四十,笞完游街一日,拖一贼去门外审,录口供。”
“是!”
一个侍卫从人群里抓了个小厮,当即拖去了门外。
满院人有没反应过来的,此时扑通扑通地跪下,和下饺子一般。大娘子被两个妾室拉着,也仓皇失措地跪了,用袖子擦了两把脸,哀哀道:“大人呐——”
“先打这个。”楚青崖下令。
两个县衙的差役拖了大娘子到院中,妇人杀猪似的叫道:“阁老明鉴,妾身妇道人家没见识,初见您吓得两腿打颤跪不得,刚刚已跪了,如何要打妾身?”
见他冷冷地站着,似是不屑开口的模样,又叫道:“妾身愿交赎罪银!三十杖下都能抵,这是官府定的!”
楚青崖抬手准了,侍卫放开大娘子,站到一旁听候。
大娘子以为他好说话,继续辩白:“阁老,妾身方才情急,口不择言,牵连您老人家,该打,该打!”
江蓠一听“老人家”三个字,抬头瞄了眼。
……果然,他脸色更阴沉了。
“阁老有所不知,您夫人是先夫外宅所出,幼时在府中住过一段时日,府上管她吃穿,可她父亲没了后,她不但不悼念,还忤逆长辈。虽同住一城,她逢年过节不来探望,更不遵礼数,私自成婚,直到她嫁到您府上那天,我们家竟没有一人知道,这像话吗!她祖父气得半死,要她来回话,我心知她不可能来,便让家丁抬了箱子回府,告慰公公病体。这聘礼本就是给我们江家的,我是她大娘,怎么动不得?”
楚青崖见怀里的人不乱动了,稍稍放松手臂,俯视着地上的妇人,“于理,外宅所出不入族谱,本官的聘礼是给外宅的,不是给翰林府。于情,父恶母妒,家风顽戾,不应愚孝,若是罪犯之子讲孝道将他藏匿,本官还判不判包庇之罪?”
他振了下广袖,“莫要以为本官不知你们是怎么对外宅的,你这妇人满口狡辩,非要本官寻来街坊对质才死心。本官谅你是个丧夫的寡妇,年老的碎嘴,大把年纪还惦记为你那一事无成、坐吃山空的儿子还赌债,早沦为城中笑柄,才不计较你在家中做下的这许多孽。”
这话句句戳中要害,大娘子被条理清晰地骂了一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管家给她使眼色,她忙识趣地磕头:“阁老说的是,多谢您开恩,多谢……”
还委委屈屈地抹了抹眼睛。
江蓠嘴角一撇,楚青崖捏了捏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本官做事一向公私分明,江翰林的家事本官不想沾染,来此只为这十八个箱子。”
他伸出右手,侍卫将一张画了押的纸递上来:“大人,那贼在外头招了。”
“念。”
侍卫便将家丁如何依大娘子的命令撬门进屋、趁主人外出搬箱子的经过高声读了一遍,读完了,身后走出两个丫鬟,正是楚家送到别院照顾燕拂羽的。
原来半个时辰前,十几个壮汉破门而入,这两个姑娘挺机灵,立刻带着老嬷嬷从后门跑去楚家报信。
楚青崖瞧了眼侍卫,一支断裂的门闩被扔在地砖上。
“物证便是院里的箱子,还有这被撬的闩,人证便是三个别院下人和画押的小厮。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娘子还不甘心:“我确实叫人去抬箱子,可这别院是我死去的丈夫买的,是江家让她们住着的!”
江蓠冷笑:“大娘,你好糊涂,这宅子地契上的名字,自从我爹死后,写的就是我了!你进的是我家,偷的是我的私产,还在这里胡搅蛮缠、黑白颠倒,莫不是真以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虚理亏,不敢来见你?”
大娘子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哪有十五天就把婚事悄悄办了的!她只当是这丫头和她那个教坊司出身的娘一样,使了阴私手段,拿住了楚阁老名声上的短处,小人得志嫁进了高门。本想用老爷子生病一事敲打敲打,却不料十年过去,这丫头竟如此不好拿捏,上次见时她还在府中的水塘里瑟瑟发抖呢!连带着她这个夫君,也是个不把孝道放在眼里的。
她暗恨自己轻敌,这下到手的银子都飞了,脸一变,哭哭啼啼地道:“我也是看你祖父病成那样,你却不来看一眼,这全家的事都落到我头上,我能怎么办……”
一抬头,看见衙役手持刑杖要打,扯着嗓门道:“我交赎罪银!别打!”
楚青崖道:“既已招了,那便按律办,主谋笞四十,三十以下可抵银,还剩十下,就在这儿打了。口供抄录几份,贴在府中前前后后的大门上,叫街坊都好好看看。”
衙役把大娘子按在地上绑住,第一杖落下,尖叫惨绝人寰,那衙役摸了摸鼻子,“大人,我没使力。”
“那便使点力。”
家丁们也四个一排绑着了,挨个打过去,院中痛叫此起彼伏,喊破云霄。
楚青崖站着看了会儿,甚是无聊,对大娘子道:“你说江翰林病重,本官还未曾见过夫人的祖父,这便顺道去探望探望。”
刚迈出一步,身后就响起求饶:“大人!大人去不得!您一去他就吓得更不好了,宁愿再打我十下——哎呦喂!”
“那便再打十下。”
楚青崖揽着江蓠转身朝门口走去,待出了江府,将她扶上车,才叹道:“能打一顿解决的事,你非要跟他们吵,吵到最后自己心里堵一天,值是不值?”
江蓠趴在窗边,鼓着腮帮子呼出口气,头发丝吹得往上飘。她也不跟他说话,就在那里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半边脸被日光晒得红扑扑,像只熟透的桃子。
楚青崖忍不住捏了一把,“啪”地被打了下手。
“我赶来替你出气,怎么又恼我?”
“不是说不能出门吗?”
楚青崖笑道:“就因为我没陪你去上香?我杀孽太重,佛祖见了我和你一道,你许什么愿都不灵了。”
江蓠斜睨他一眼,“喔。”
“你今日许了什么愿?”
新妇还能许什么愿,江蓠猜他就是想听好话。
她伸了个懒腰,把头靠在他肩上,仰着脸看他的眼睛,柔声道:“自然是同夫君白头偕老,早诞麟儿了。”
楚青崖有些怀疑:“真的?”
“不能再真。”
她说假话的功夫有这么不到家吗?
“我每次行房,都未——”
江蓠一骨碌爬起来,捂住他的嘴,他当车夫是聋子吗?
真是要气死了。
她洞房那晚就发现他好像不想要孩子,普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膝下小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楚青崖挪开她的手,“朝中公务繁忙,生下来没时间管教,不如不生的好。”
江蓠精神一振,又险险地憋住了,不让他看出欣喜,“你也不会一辈子都这么忙,等陛下长大,你就可以休息休息了。”
楚青崖皱眉:“你这是在咒我么?”
她吐了吐舌头。
大燕立国两百年,辅政大臣在皇帝亲政后善终的,也就两三个。
“不过我倒不担心陛下以后,”他接着说,“现今头等大事,是削藩。楚家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我本打算过几年等朝局平定了再娶妻,你偏就撞上来。”
“你就说满不满意吧。”江蓠没好气地道。
他以为她想嫁给他呢!
“满意,能休九天假。”楚青崖道。
江蓠大叫一声,两手并用打他,“你就想着休假是吧!你娶了谁都能休九天!”
他含笑躲她的拳头,侧身倒在坐垫上,一把将她搂在胸前,四目相对,“夫人要是做了十年官,每日去官署当差,也想着休假……上午想着堂厨做什么午饭,下午想着离休沐还有几日,一天天就这么过去,还不能叫下属看出来。”
江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的在想这些呀?”
“嗯。”
“你骗人,不想当值的官做不到一品。”
她托着下巴,眯着眼看他,他的瞳孔刷着一层秋阳,黑得纯澈,长眉秀逸静远。这样清贵端庄的一张脸,开起这种玩笑,却顺理成章似的。
“心情好了?”他捏着她的脸,“夫人从前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嫁给我,要多笑笑才行。”
江蓠趴在他身上,傻呵呵地笑着,忽然胸口一堵,不声不响地移开视线。
……不能再看他了。
她咳了两声,撩起帘子看路,“快到家了呢。”
马车行过金水桥,一边是鳞次栉比的茶楼商铺,另一边是大户府邸的围墙。江蓠眼尖地看到一扇花洞窗下有处黑色的标记,画的是三根树杈的形状,掩映在翠绿茂盛的爬山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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