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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登科—— by小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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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内应的少年点点头,那张秀气可亲的脸正是桂堂里的“郑峤”。
“就和大人身边的侍卫一般打扮,京城口音,但我从没有见过他们。也不是齐王府那边的装束,刀没那么短。”
原来就在霜降大会召开的前两天,桂堂突然紧急召集了一次堂众,除了在外头的代笔,堂内人都要参加,结果竟是一个天大的陷阱。四十几人到了会场,突然跳出四个侍卫,关门放毒烟,这些人被毒烟熏了两天,疯疯癫癫,是当不了证人了,还有一些不在永州的代笔,未知生死。
杜蘅是个军户出身的练家子,有一套缩骨闭气的本领,从小洞溜出了大厅,藏在石头后听那四个侍卫说话。
“他们说主子体恤下属,让他们烧这毒烟,省了不少力气,不用一个个杀,只是制起毒烟来,需要用到邪乎的毒虫蛇蚁,有些麻烦。接下来两天,堂外来一个人就往大厅里扔一个,他们对暗道很熟悉,我猜是有图纸。”
图纸不是一般堂众能有的,只有代笔这种在堂里身份重要、会严格保密姓名的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是堂主和四个司主。
这烟一熏,桂堂也不剩几个能招供的了。
楚青崖想着江蓠的话,她说秋兴满和齐王闹翻了,才不惜主动暴露桂堂倒戈,这样说来逻辑是通的。
……她现在可后悔昨日出门了?
他再次把思绪从牢里拉回来,“此事先放着,本官已派人在出城的官道上追查。”
缁衣卫负责保护萧姓宗室,是大燕开国以来的传统,他身边跟着一群,是先帝开恩赐的。出现在桂堂的四个侍卫,可能是假扮,也可能是真货,听命于某位宗室,但现今的亲王、郡王成气候的,除了齐王竟没有一个,而齐王把拨给自己的缁衣卫训成了伏牛卫,佩刀服饰很别致。
这就十分离奇。
楚青崖翻开案上的册子,这是在强识司的司簿身上搜到的,即使疯了,他还知道这东西重要,不能给人摸到,做了一阵激烈抵抗。
有人明确地要把这本册子交到他手上,所以放了毒,让他们闭嘴,却没有收走重要的物证。
册子用蝇头小楷撰写,记录了桂堂创办以来所有代笔的姓名、住所、擅长科目、某年某月考过的科举,附着本年的画像。如今活跃在堂内的共有三十二个,头一个就是代号“甲首”的江蓠,字岘玉,籍贯永州,江府外宅燕氏之女,履历有满满一张纸,脸画得还挺逼真,嘴唇微翘着,像是在嘲笑他。
楚青崖久久地盯着她的光辉事迹,气上心头,冷哼着把册子一合,摔在桌上。
怪不得判词写得那么精湛!
她最拿手的就是这个。
要知道他干县令干了三年,才能写到这种毫无废话、面面俱到的程度。
……关上十天半个月,看她还能不能神气!
楚青崖掐着手腕,第三次把思绪从牢中拉回来,听杜蘅讲述昨日遇到江蓠的经历。
“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夫人……”
“什么夫人?”
“小的该死!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甲首,看到她身上挂着一只绣着字的荷包,就扎个洞。我靠着她走了一截,趁机行事,她却识破我话中漏洞,放下铁栏,想将我困在里头。还好您又派了两人,从另一条入口进来,把我给放了,我们跟着地上的踪迹追出去……”
楚青崖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
“什么叫‘你靠着她走了一截’?”
杜蘅细细道来:“我假装崴了脚,甲首很快就答应了,扶着我走了三十来步,我还当她是个心善的姐姐——”
楚青崖“啪”地一下把笔放在桌上。
杜蘅见状闭了嘴。
“退下。”
他到底才十五岁,乖乖行了礼,又忍不住问:“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我真的不用再端茶送水了吗?”
楚青崖冷冷道:“再多说一句,就滚回朔州倒茶。”
站在一旁的玄英给杜蘅使眼色,小少年觉得今日阁老心情太差,于是夹着尾巴溜了,却并不害怕。他六岁就在朔州跟着阁老,清楚他的脾气,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就是有时说话难听。
楚青崖知道玄英的小动作,让他也滚,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儿,百官的奏折却始终看不下去。过了半个时辰,他重新翻开名册,拿起朱笔在那张面目可憎的画像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又画了六根老鼠胡须,这才心里顺畅些,继续行票拟之责。
少了个人,便清净许多,日子却也莫名慢了许多。到了下旬立冬,寒意渐深,满城桂子落尽,金菊初开,豫昌省参加乡试的学子等得心焦,每日都来贡院问何时放榜。今年的桂榜走了一趟京城,比往年要迟一个月,好在御笔亲批的名单已在路上,不日就可到达永州。
与此同时,桂堂四十多个口不能言的罪犯被押至京城刑部大牢,等阁老回京后定罪,永州城内除了还没寻到的本地代笔,只剩一个关在死牢里的头号舞弊犯需要处理。
与府中不同,牢中的日子过得飞快,江蓠起初还生龙活虎,天气骤然转凉,身子突然就不好了。她在炕上疲倦地躺着,睁眼闭眼都是黑的,无人同她说话,只能从送来的饭食判断时辰。后来实在吃不下去,看守也不收走,睡了一觉醒来,外面还在哗啦啦地下雨,不知是白天还是傍晚。
……娘亲和阿芷知不知道她被关起来了?
可千万别去楚家问,一问得急死。
她烧得浑身无力,鼻子里喷出的气息燥热,嘴唇更加干裂,汗流尽了,又开始一阵阵地发冷。耳畔似有吵闹声,像是阿芷在哭,撑开眼皮,却连个鬼影也没有。就这样三番五次,她已精疲力竭,混沌中又听到有人在说话,痛苦地捂上耳朵,把头埋在潮湿的稻草里。
……求求了,让她安静会儿吧。
脖子后一凉,她像只受了惊的猫,猛地撑着席子翻过身,被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搂住。
“娘……”
湿帕子沾了水,细细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和脸,视线逐渐清晰,母亲的脸变成了另一张,江蓠怔怔看着她,心虚地垂下眼帘。
“孩子,我来看看你,带了被褥和吃食,一会儿多少吃点,好不好?”
柳夫人心疼地给她擦着汗,“瞧这小脸,烧成这样。唉,我同你娘说,你受了风寒在家休养,不出来见人,先这样吧……怕她着急。三郎和我们讲清楚了,他是个刑官,按规矩办事,我们也不能插手。但你到底是我们家的媳妇,我今日背着他来这儿,他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
江蓠攥住她的袖子,颤着沙哑的嗓子:“娘,我对不起你和爹,还有姐姐……我只是,只是想保住一家人的命,我自打做了这营生,没有一日是不担惊受怕的,你们对我像亲生的一样好,我心里……惭愧得要死。”
柳夫人抹着泪,抽泣:“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你是没有办法才去做这种活儿,就像我和你娘当年也是无路可走,才在教坊司卖身。你别看我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二十年前,那是受尽了煎熬白眼,但凡有人跟我说,能不靠卖笑陪酒养活自己,我还犹豫什么,拚死也要去了!”
江蓠本想编几句情真意切的话拉拢她,不想听她如此说,眼泪猝不及防冲出眼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抱着她哭得直发抖。
柳夫人拍着她的背,劝道:“阿蓠,你同三郎认个错吧,兴许能早点出来。这孩子我知道的,他只是看着不近人情,其实心软,他娶了你,就会把你当自家人。你其实并不讨厌他,对不对?只是怨他设计你,所以说那些气话……”
提到那人,江蓠眼泪一收,没声儿了。
牢房里飘出悲悲戚戚的动静,传到隔壁的禁房里,只剩下一丁点模糊的抽噎。
楚青崖皱眉望着地上缺了一角的粗瓷碗,里头的粥稀得和白水没什么分别,还有半个发黄的馒头,脑子还没转,就一脚把碗踹到墙上去,“铛”地一响,粥溅了跪着的侍卫一身。
“你们就给她吃这个?”
侍卫不敢看他阴沉至极脸色,小声回道:“大人,您先前不是说照死囚对待么?这已经算干净的了……”
另一个机灵点的忙道:“明白了,犯人生了病,得吃好些吊着命,不然撑不到回京问话。”
楚青崖后悔刚才那一脚踢重了,这看起来倒像是他急了似的,呵斥道:“犯人就是犯人,哪来的特权?其他牢里吃什么,她也吃什么,懂了吗?”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你们在外办差不易,这五两收着罢。”
侍卫惊喜地谢恩:“多谢大人赏的酒钱……”
另一个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磕头:“属下立刻去办。”
楚青崖满意地点点头。
一盏茶后走出禁房,雨停了,天空阴灰,牢房的檐下滴着水,几只麻雀站在房梁上叽叽喳喳。
没等多久,柳夫人就红着眼睛出来了,楚青崖携过她的手,她哼了一声甩开,独自提着篮子走在前面。
“她可认错了?”他问。
“你到底同她说了什么?她和我认错认得好好的,一提到你,仿佛有深仇大恨。”
楚青崖恼怒道:“我同她说了什么?分明是她同我说了什么,我没把她休了,是——”
“那你休了呀,我们又不管你。”柳夫人道,回头瞟他,“你不去看一眼?都烧迷糊了。”
“我进去做什么?找她骂?”
母子俩默默地出了监门,到了府衙院子里,楚青崖忽道:“我绶囊落在禁房了。”
柳夫人挥挥手:“去吧。”
他去了一遭,很快便回来,衣襟上沾满雨水,垂着密密的眼睫,有些失魂落魄。
柳夫人拍拍他的肩,“等明儿你们回京城了,要好好的。”
楚青崖跟在她后头,幽幽来了一句:“我瞧她才是你们亲生的。”
果然只有他是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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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狗啊,你可不能再想她了,人家又不喜欢你

奏折从永州送至京城,最快需要七天。
桂堂甲首下狱的第二日,楚青崖便已想好对策,上奏禀明其事——因有人暗中作梗,抓到的罪犯皆无法录供,唯有一人神智清明,有心投诚,可着其戴罪立功,不与其余人同押京城。但此人罪行累累,需先关在府牢中以示惩戒,待陛下恩准,方可放其出来,参与追查科场舞弊。
楚青崖心知肚明,他的折子一上去,小皇帝必定批个“准”,只要朱批到手,把他那铁石心肠、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睚眦必报的夫人从牢里捞出来,就名正言顺了。这场牢狱之灾是她必须历的,否则到了京城,御史们的口诛笔伐能把尚书府掀翻。
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在没扳倒齐王之前,他要确保自己在朝中屹立不倒。
立冬后阴雨连绵,到了九月最后一天,从京城来的使者把一马车的朱批拉进楚家大门,另一辆车载着姗姗来迟的录取榜直入贡院。
杜蘅已开始在书房打下手,在一堆折子里翻找半天,举着一本兴冲冲道:“大人,是这个!陛下准了,那咱们今天去府衙接……”
“倒茶。”楚青崖头也不抬地吩咐。
杜蘅垂头丧气地去端茶壶,给他沏了一杯,顺便也给玄英沏了,后者低声宽慰他:
“谁都是从端茶倒水过来的,大人是在磨练你察言观色的功夫,你眼力差了些,以后做官要吃亏的。”
“我没有啊……”杜蘅挠挠头,“也不知道甲首的病有没有好。”
玄英嘶了声,拎着他的耳朵到外间,小声教训:“你这孩子怎么不开窍?如今陛下都准了,该改口叫回夫人,什么甲首!桂堂的人都是罪犯,你要牵连咱们大人啊?”
杜蘅问:“那大人要去接夫人回府吗?”
珠帘内摔出一本书来:“没事做就出去!看不见本官在忙?”
两人便闭了嘴,乖乖回到原处,各干各的事。
这厢宵衣旰食勤于国政,那厢戚戚冷冷拥被忧卧。
自从柳夫人来送了一次饭,狱里的伙食就变好了,虽说没有大鱼大肉,几样清淡小菜也甚是可口,江蓠在牢里躺着,都能听到外面关着的犯人在称颂知府大人贤明仁慈。
楚青崖除了她进狱那天来了一次,之后都没来过,她不能确定他的想法,这半个月的时间,他到底让不让她投诚?
她都这么有诚意了。
她都嫁给他,让他欺负得很惨了。
她还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一个大秘密!
那天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吗?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入阁也位同宰相了,不会因为她讨厌他这件小事,就放弃一个扳倒政敌的大好良机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江蓠裹着被子越想越悲观。那个家里一切都好,心善的婆婆,宽和的公公,直爽的姐姐,热络的姐夫,就是多了个杀千刀的狗官。
或许是因为这天喝了一碗放久的凉水,她半夜爬起来吐的时候又没披被子,回炕上睡到一半,本已好转的身子再次烫起来,肺里也好似有烟往外冒,熏得喉咙干疼。
一整日咳得极厉害,昏昏沉沉捱到日落时分,嗓子剧痛,想咳也不敢咳了,四肢没有丝毫力气。她从小身体还算健壮,头一次有这种要命的感觉,心慌得不行,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了宝相寺里的金刚,横眉怒目地对着自己,要杀要剐似的。
……这是佛祖在惩罚她吗?
江蓠心中苦笑,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养好病前见到娘。
喉咙深处一痒,她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眼皮直跳,伸手想拿盛水的碗,却看不清轮廓,将那碗扫下了炕。
“当啷!”
清脆的一响从牢里传来,门锁刚开,外头的人就撞了进去,险险地接住了快要落地的身躯。
……她怎么瘦成这样了?
楚青崖把她抱起来,那把骨头都硌手,突然看到被褥里积着一滩鲜红的血,他一惊,只见自己手指上也沾了些,却是从囚服上带下来的。
他的心猛一沉,来不及多想,打横抱着她就往外冲。江蓠在煎熬中感到身子一轻,还以为魂魄离体了,眼前渐渐地亮起来,有许多人影在晃,耳朵里的声音缥缈遥远,好像有人在说:
“……是我夫人……见红了……发烧……”
有人拉住她的手腕,她难受得紧,不想被摆弄,用尽最后的力气甩着手,那声音忽远忽近,很是焦急:
“你别动,让大夫看看……乖一点,不会有事……”
她烧得双颊通红,皮肤滚烫,眼神都散了,楚青崖把她的头靠在怀里,咬牙捏住她细瘦的手腕递给大夫,目光扫过床边跪着的侍卫,厉声道:
“叫你们看着人,都病成这样,怎么现在才报?”
“昨日下午还好好的……”
“她要是——”他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扶着额角叹出一口气,“都下去,备车!”
又急问大夫:“她这是小产么……”
江蓠被他揽着,迷糊中听到几个词,什么“行房”、“小产”、“怀孕”,即使烧得只剩半条命了,也拼尽全力用指甲狠狠掐着他的手,怨愤地喊出来:
“成亲一个月,你才小产……我来月事……”
楚青崖又问:“她月事怎么流这么多血,可是哪里烧坏了?”
“你闭嘴……闭嘴……”
然而嘴里被塞了一颗药丸,半碗热水灌下去,她妥妥闭嘴了,他却还在那里和傻子一样问大夫。
江蓠气得两眼发黑,晕了一会儿,再聚起意识,面前的景物已换了,身下颠簸,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中。
楚青崖仍抱着她:“好些了吗?”
她想说话,可嗓子疼得像刀片割,只是把沉甸甸的脑袋转过去,不看他。
楚青崖冷哼一声,“莫要以为我紧张你,你要是死了,这案子没法查。招供之前,你要是敢死在我府上,我便……”
他想了想,想出一个恶毒的法子:“你不是厌恶我吗?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埋在楚家的祖坟里,墓碑贴上百八十道符,叫你生生世世都跟我在一起。”
果然,她五官都皱在一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楚青崖用衣袖给她擦着脸,胸口针扎似的酸涩,嘴上得意道:
“世上竟还有你怕的事?甲首也不过如此。”
江蓠身上热极,出着汗,脑子都糊涂了,一会儿闪现出昨天的午饭,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在跟人吵架,不知哪个场景才是真实的,依稀听到谁说了“甲首”两字,她回光返照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神炯炯:
“狗官呢?叫他出来与我比试!看谁写得差强人意!”
楚青崖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你原来是气我说你文章做得一般?你那策问,要不是我说好,他们能判个乙等?”
江蓠又听到“乙等”二字,目眦欲裂地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楚青崖一把捞住她,慌得直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同你斗气,你写得比我好千倍!我杏榜上倒数第三,如何跟你比?夫人安心躺着吧,莫要再吓我了。”
她了无生气地躺着,面青唇白,真如跨进了鬼门关一般,他不敢放手,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好些“天下第一”、“学富五车”、“百战百胜”之类的奉承话。好半天,听到她鼻子里悠悠呼出一丝气,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只是俯下身,静静地贴住她的脸。
“……以后不要再干坏事了。”
车轮滚过青石板,嘎吱声在暗夜里飘远。寒风撩起车帘,露出一角黑如墨染的夜空,忽而有光闪烁,楚青崖抬起头,却是一颗拖着皓白长尾的流星从东方飞掠过,似雪亮的匕首刺破苍穹。
他胸口突地一跳,看向江蓠,她的眼睛半睁半阖,嘴唇微张,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来,眼角流出两道泪水。
“醒醒……”他轻轻推她,“是噩梦,我在这,没事的。”
江蓠不觉得自己在做梦,她躺在家中的床上,母亲坐在枕边,温柔地看着她,依稀是旧年端庄秀美的容颜。
“阿蓠,你和妹妹往后要好好的,娘不能陪着你们了。娘不要你们守三年孝,太累了,你为家里辛苦这些年,娘心里有愧,如今你嫁了人,合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娘要走了,去见你外婆,我想她想了四十年……”
冥冥中一股大力将她从床上扯了下来,浑身一震,却是被人摇醒了。江蓠呆呆地看着咫尺间的脸,霍然叫道:“回家!回家!娘……”
话音刚落,马车往下一沉。
“怎么回事?”楚青崖搂着她,高声问车夫。
外面唰唰抽起鞭子,伴着马嘶。
“大人!车轮陷进泥里了,这两匹畜生就是不走!”
江蓠茫然地睁着眼,泪珠滚滚落下,高烧的脸褪尽血色,楚青崖解开披风,将她一裹,跳下马车,“我带你回家,你听话,不要动,好不好?”
他抹去她满脸的泪,“离别院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那条街!”车夫指向亮灯的坊子。
楚青崖今晚一直照看病人,此时落地,方知已走了大半座城,当下便抱着江蓠朝前跑去。
几个侍卫紧跟在一旁,玄英喊道:“大人,把夫人交给我吧!”
他不答,只是疾速往前奔走,过了街角,远远地看到了小院里栽的槐树,忽听“嚓”地一声,侍卫们齐刷刷拔出了刀。
“有血腥味。”玄英压低嗓音。
楚青崖喘着气,把胸前的人按紧了,“小心些。”
玄英回头用眼神询问他,他点点头,跟在四个侍卫身后,放慢步子。
一行人轻悄悄地逼近院落,院中未点灯,只有不远处邻家的灯火幽微闪动,隐约可闻老人的咳嗽和婴儿的啼哭。
仿佛一切如常。
寒风呼啸着穿梭在巷子里,将那阵血腥气刮得越来越浓,几人在院门外静听片刻,一个缁衣卫破门而入,刚闪身进去,便惊叫道:
“快将夫人眼睛捂上!”
楚青崖咬紧牙关,身前的披风却被几根冰凉的手指拉开。
她清醒过来了。
他一时懊悔带她来这,低声道:“不用硬撑。”
然后抱着她踏入院子。
火折子映亮了这一方小院,树下的景象惨不忍睹。
六个缁衣卫横尸屋前,每人的腰部都被利器斩断,分成十二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血流成河,正淌向菜畦,旁边还有一条死去的黑狗。
这些人是奉命来保护燕拂羽和阿芷的,如今全部死在这,死状和半年前的户部尚书一模一样。
杀人的是谁,不言而喻。
玄英红着眼睛吼道:“齐王定是布了埋伏,这些兄弟都是大内出来的,普通高手绝不可能一下杀掉六个!”
“尸体带回去验毒。”楚青崖闭了闭眼,“把门打开。”
江蓠挣扎着攀住他的肩,从披风下艰难地往外探,被光线刺了下眼。
屋外触目惊心,屋内却一派宁静安好。
博古架和屏风照旧摆着,桌椅放在原位,楚青崖走到桌边,两盏玉瓷杯里茶水尚温。
屏风后,一个丫鬟和老嬷嬷伏在床脚,头颈垂着,似在打瞌睡,侍卫一探呼吸,摇了摇头。
床上躺着一人,合衣而卧,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面目安详,正是燕拂羽。
江蓠张了张嘴,想叫声“娘”,蓦然喷出一大口血,身子软倒下去。
楚青崖僵了一刹,神色大变,煞白着脸喝道:“快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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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除夕快乐!
心疼女儿,狗狗今天吓死了,尾巴都不摇了……这章我觉得是全文最虐的

宅中彻夜灯火通明,一边在烧水熬药,一边在准备丧仪,下人们忙得晕头转向。
天明时分,楚青崖终于送太医从屋里出来。
“这病来得凶险,幸而夫人身体底子好,心志又强,生扛了一晚。吃几副疏风宣闭、固本培元的药,将养两个月应无大碍。”
老太医捋着花白的胡须,叮嘱道:“但风寒冲了月事,回京后您得请位妇科的来调养,行经方可少吃些苦头。历来红事不让白事,夫人尚在新婚,切忌劳累忧愤,阁老多陪陪她,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楚青崖难掩疲惫之色,道了谢,让家丁带他去拿诊金。
玄英也一晚没睡,来报:“宅子的看护重新布置了一遍,那六个兄弟的尸身也找仵作验过了,中的是从未见过的一种奇毒,推测能令肢体瞬间麻痹,毫无还手之力。桌上两只茶杯,其中一只下了‘枕黄粱’,燕夫人走得没有痛苦。”
楚青崖掐了掐眉心,“知道了,先去休息吧。过了今天,想睡也没多少时间了。”
“大人,您一晚没合眼,也歇歇。”
他摇摇头,“我再去趟别院。”
走出园子,迎面遇上抱着孩子的卢翊,一胳膊把他推了回去:“明渊,瞧你步子都飘了,还怎么去办差?灵堂有我和岳母大人布置,用什么木头的棺材、穿什么样的寿衣,备什么回礼给吊丧的客人,这些我们比你懂。你姐姐这几日来家住着,和你爹主持家事,你就安心陪着你夫人,睡足了再去查案,你手下那帮人又不是吃白饭的,跟了你九个月,就是猪也学了两手!况且死的是他们兄弟,能不拚命追查?我叫杜蘅跟着去,有什么动静,他来知会你。”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楚青崖叹了口气,“多谢姐夫。”
卢翊怀里的阿芷肿着眼睛,八岁的小丫头,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声音冷静得出奇:
“姐夫,娘以前说过,要你照顾好姐姐。”
卢翊疼惜地摸摸她的脑袋,对楚青崖道:“这孩子送来我家玩了几天,惯会逗人笑,这下子眼泪是流干净了,让她见见弟妹吧。”
阿芷却把头一撇,吸了吸鼻子,“姐姐看到我,定是要哭的,我跟卢叔叔走,去给娘穿衣服,等出殡了,我走在棺材前头。”
楚青崖拍了拍她的肩,“拜托小妹了,你姐姐病得重,一时起不来。”
卢翊忍不住抹眼睛,“你就不能捡点好听的说……”
一大一小往主屋见柳夫人,楚青崖站在月洞门前吹了会儿风,去了浴房。
沐浴时脑子里也在回放昨晚的画面,那血淋淋的一幕,在他碰上过的所有案子中,都算残忍的。
他用这种方式砍了齐王的岳父,他们派人去了他岳母家,屠了整座院子。
但为何屋内人的死状和屋外的护卫大相迳庭?
要报复,那就该所有人一视同仁,没道理拿护卫杀鸡儆猴,却礼待主人的。
疑点甚大。
洗完澡回屋,床上的江蓠依旧沉睡着。他给自己灌了碗防风驱寒的汤药,躺进被子里,轻轻摩挲着她发白的嘴唇,摸了许久也不见有血色。
太医说她气血两亏。
楚青崖侧过身,手掌捂在她冰凉的肚子上。
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睡着,他望着帐顶夜明珠旁吊着的绿荷包,那弯用头发丝绣出的笑脸纵然缝回去,也是破裂歪斜的。
屋内寂然,火盆里的炭辟啪响了一声。
他低低开口:“你是不是很得意?”
“往后一直做我夫人吧。”
“你赢了。”
不过一个月。
他输得一败涂地,尊严全无。
简直是猪油蒙了心,脑袋勾了芡,浓雾迷了眼。
一叶障目,还夸那叶子绿,画地为牢,硬说这是琼楼。
楚青崖不免有些绝望,凝视着她的侧脸,想到她正乖乖地躺在自己身边,哪里也去不了,精神一松,渐渐合上眼。
没睡多久,便被外面说话吵醒了,是杜蘅的声音。
“……真的是要事!糟了糟了!”
楚青崖从药盒里找了两朵棉花,给她塞到耳朵里,披衣下床出去,冷着脸打开门:
“什么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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