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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绔前夫贵极人臣by香筠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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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肚子里虽没太多墨水,却也不算顶讨厌的人,只要摸清他性子,并不难相处。
暖阳洒在身上,闻到空气中浮动的草木春花香气,梅泠香对未来的日子多了几分踏踏实实的期待。
若他能学好,她也会好好学着做这个少奶奶,除了爹爹,她还要顾着阿娘和袁氏,今生不叫他折了腿,不久之后的乱世中也能护一护家眷。
积金堂正屋,梅泠香取过丫鬟准备好的茶盏,双手捧起,躬身递给袁氏:“母亲,请用茶。”
今日,袁氏原本没指望儿子会来,可泠香不仅把人弄回来了,还能说服儿子陪着一道来敬茶。
且不知怎的,一向倔强的儿子,此时竟是面带笑意,尤其在目光不经意落在泠香身上时,那股子骄傲得意劲儿,简直让人没眼看。
泠香如何把儿子威胁回来的,下人已说给她听,且她知道儿子回来时是快马加鞭怒气冲冲的,她怕儿子不知轻重,伤着泠香,险些要去积玉轩看看,幸而被身边的嬷嬷拦住。
袁氏欣喜又动容,接过茶盏,笑应:“诶!”
浅饮一口香茶,袁氏将茶盏搁到桌上,接过嬷嬷手里的红封,笑意慈蔼递给泠香:“这是母亲的一点心意,好孩子,别嫌弃。”
红封比前一世更厚重,梅泠香暗自讶然,又觉情理之中。
应当是看到章鸣珂乖乖跟着来,袁氏高兴,就往里又添了些。
“多谢母亲。”梅泠香柔声致歉,“今日泠香来晚了,让母亲久等,泠香向母亲赔礼。”
说着,便福身赔礼。
章鸣珂见状,赶忙伸手去扶她,只是泠香离袁氏更近,先被袁氏拉住了。
“傻孩子,要赔礼也该是鸣珂赔礼。”袁氏拉着泠香的手,横一眼章鸣珂,到底忍着怒气没算儿子昨夜离府的账,而是转而对泠香笑着温言细语,“六哥儿愚笨,本性却不坏,往后你替母亲多管着他,母亲也不求他有多大能耐,等把家业交给你们,他能给你搭把手,你也不至于太劳累。”
袁氏是过来人,知道没人帮衬,一个女人单打独斗,还要给男人收拾烂摊子的辛苦,是以说的是肺腑之言。
她的儿子没教好,她原本也没想让儿子去祸害人家书香门第的千金,可这是儿子第一次松口愿意成亲,愿意被一位知书达理的姑娘管着。
还说若娶到泠香,一定好好听话,好好待人家。
没想到,昨日刚成亲,他当夜就找人喝酒去了!
当初一心为儿子被开除,可能就此毁掉而忧心,她才会轻信儿子的话,把人家好姑娘娶进门。
现下可好,袁氏只觉在泠香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既欣慰,又愧疚。
泠香听得出,袁氏是真想把家业交给她,上一世袁氏后来确实是这样做的,只是并未在敬茶时说起这些。
也是因为章鸣珂吧。
泠香下意识侧眸,望向章鸣珂,不期然对上他的眼,余光也留意到他几乎要扶住她的怪异动作。
章鸣珂仓促收回手,移开视线,泠香的凝视却叫他耳尖无端发烫。
他抿抿唇,不服气反驳:“儿子哪里愚笨了?母亲竟当着泠香的面,这般埋汰儿子,儿子该不会是你从街上捡来的吧?!”
“你这臭小子,一日不打就皮痒是吧?”新点的火苗燎原压抑许久的旧火,袁氏只觉心口怒火呼呼往上窜,顾不上被泠香笑话,她抄起不远处春瓶里的鸡毛掸子,径直往章鸣珂身上招呼。
章鸣珂一边躲,一边喊:“娘,儿子错了,别打了,儿子好歹也是成了亲的人,给儿子留点儿颜面成不成?”
泠香知道袁氏管教章鸣珂时,有时会动手,但亲眼看见,还是第一次。
“母亲,您慢慢教,别气坏身子。”泠香扶住袁氏手臂,边劝边扶她坐下。
袁氏仍气不过,喘着气,瞪向章鸣珂:“颜面?你还知道要颜面?就你从前那些坏名声,莫不是还心存侥幸,指望泠香没听说过呢?”
章鸣珂自然知道她听说过,至少闻音书院里的事她定然知晓,只是,他私心里希望泠香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娶到这样文秀的女子为妻,在她面前,他本就自惭形秽,若她早已摸透了他,他这夫纲怕是这辈子都振不起来了。
“儿子知道你生什么气,昨夜离府,抛下泠香一个,是我不对,我认罚行不行?”章鸣珂飞快瞥一眼梅泠香,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模样,“说吧,母亲想怎么罚都行。”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别让泠香看笑话。”袁氏顿顿,郑重开口,“本该罚你到祠堂跪三日,念在明日你要随泠香回门,便跪到今夜子时好了,现下就去跪着!”
去祠堂的路,章鸣珂打小就熟,也不好意思看梅泠香脸色了,转身就往外走。
却听袁氏在身后吩咐:“你们听着,谁都不许给他送膳食,时辰跪够了才准吃。”
闻言,正下台阶的章鸣珂一个踉跄,委屈回首:“娘,我可是你亲儿子啊!”
“是吗?你刚不自己说是街上捡来的?”袁氏冷脸说完这一句,便拉着泠香说话去了。
袁氏知道泠香书读得多,家里却没有什么产业,也不会做生意,有心教她,交待管事、掌柜们时,便带着她一道,先认认人。
章家午膳丰盛,鸡鸭鱼肉,点心时蔬,精致齐全,味道也好。
泠香陪着袁氏用罢午膳,知袁氏有午后小憩的习惯,便主动告退。
走出积金院一段距离,梅泠香似乎刚刚想起章鸣珂,欣赏着小径旁的假山花木,轻问:“少爷呢,当真老老实实在祠堂里跪着?”
松云知道她会问起,已提前确认过,当即颔首:“是呢,少爷跪得板正,午膳没吃,倒也没闹。”
他倒是说话算数,泠香暗自思忖。
“少奶奶要去看看少爷吗?”松云问。
去祠堂的路她问过,从此处折过去近些。
泠香脚步滞了滞,又恢复如常,她摇头,耳畔南珠轻晃:“这会子先不去,再等等吧,等传了晚膳,我提着食盒去。”
闻言,松云诧异不已,少奶奶素来聪慧,怎的嫁进来第二日便与婆母打擂台?
她忍不住提点:“少奶奶,太太说过,谁也不许给少爷送膳食。”
梅泠香含笑颔首,眼中藏着狡黠:“嗯,我知道。走吧,回屋看看明日回门要带的东西。”

章家家财颇丰,是闻音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宅子占地不小。
章家祖上就没出过读书的料,章员外和袁太太也都不是能坐下来读书的性子,府中亭台楼阁、仆妇小厮起名多是福寿金玉之类,图个好意头。
名字虽不算文雅,可宅院修建,却是实打实找行家描绘建造的,处处雅致。随意往花窗、月门一望,般般入画。
回积玉轩的路上,梅泠香缓步走着,一面欣赏沿途不算陌生的景致,一面陷入回忆。
不知不觉,走到积玉轩外,隔着院墙,已能瞧见庭院里高出屋檐一大截的,吐着绿意的海棠花树。
嫁给章鸣珂,她本就没期待过能心意相通、琴瑟和谐,章家上下待她都是恭恭敬敬,细想想,她并未受过什么委屈。
梅泠香收回视线,神思也从回忆中抽离,神色平和迈入院门。
回到屋内,金钿麻利地端来清茶。
梅泠香接过来,润润口,示意松云去取赏银,又含笑夸赞金钿:“今日你做得很好。”
“都是少奶奶教导得好!”金钿不敢妄自居功,眼里闪着璀璨光彩,笑盈盈接过装着碎银的荷包,欢欢喜喜福身行礼,“奴婢谢少奶奶赏。”
泠香知道,金钿性子虽不及松云沉稳,却也是真正得用之人。
于是,便留金钿在身侧多说了几句话。
问她今日在何处找着的少爷,当时少爷跟谁在一起,做什么。并非盘问的语气,而是温言细语,闲话家常。
感受到少奶奶的亲近与友善,金钿一颗心越发往梅泠香这边偏。
不仅把她问的都说了,还道:“少爷原本不愿回的,一听是少奶奶叫奴婢去请人,还限时半个时辰,少爷急得酒杯都打翻了也顾不上,张口就喊多福快些备马,马不停蹄往回赶,奴婢出来酒楼,少爷早跑没影儿了。”
说到此处,她笑道:“奴婢瞧着,少爷很是着紧少奶奶。”
章鸣珂在意她吗?应当是在意的,否则不会因她一个眼神,便气得离开喜房,彻夜不归。
可梅泠香又不是很理解他这样的在意,说是心悦她,恐怕谈不上,谁会喜欢一个第一眼就透出轻视的女子?虽然她记不起自己是什么眼神,也并非有意为之。
他的在意,恐怕还是因他那别扭的,时有时无的自尊心。
她让金钿去请他,章鸣珂着急的是哪篇文章会被贴出去吧?
泠香没再细想,思维又转回金钿先前说的话,疑惑问:“你方才说,陪少爷在酒楼里喝酒的人,是姓赵和姓孙的两位公子?”
提到这两人,金钿很瞧不上:“对,就是赵不缺和孙有德两个。”
金钿忍不住笑:“少奶奶有所不知,私底下好些人叫他们缺德二子呢!”
听到这两个名字,梅泠香心神一震。
从前,她不曾关心过章鸣珂那帮狐朋狗友里都有谁,可章鸣珂提剑出去找人,却被人打折了腿,那桩事的牵扯到的两个,她却记得清楚。
正是赵不缺和孙有德!
且他们打折了章鸣珂的腿后,连夜逃出闻音县,听说投奔一伙起义军去了,官府没抓着人。
后来世道一乱,更没处抓去。
县衙官差问话,章鸣珂默然不语,怎么也不肯交待他与赵孙二人反目的缘由。
就连袁太太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
时至今日,梅泠香也不解其中缘由,更无从查证。
好在,如今那祸事尚未发生,她只消想办法让章鸣珂与赵孙二人疏远,想必就能避开。
清点了一下明日回门礼,梅泠香闲下来,才想起袁氏给她的红封。
绕过屏风,坐到跋步床上,梅泠香打开外面包裹的洒金红纸,看到里面厚厚一沓银票,皆是一百两一张的面额。
她一张张数完,很是惊诧,交给松云又数一遍,终于敢确定,此番袁氏竟给了她一百一十张银票,足足一万一千两!
整个梅家的房契家当加起来,都不够这零头。
饶是松云再沉稳,话里也透出惊喜:“小姐,太太这是夸你万里挑一呢!”
帮着袁氏打理生意时,梅泠香也见过比这多的数,只是实打实拿到银票,还是第一次。
她记得,前世袁氏给的是五千两,很多,与此番相比却是不及。
梅泠香长舒一口气,吩咐松云收好。
袁氏看重她,真金白银的心意,她很难辜负。
有了这笔钱,不管是给爹爹治病,还是提前在战火不会波及的云州买房屋,还是之后的生计,都不是问题,她再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云州偏远,她现下没理由去云州。
没关系,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她可以慢慢想,一步一步去扭转。
“你忙你的,我自己转转。”梅泠香撇下松云,攥着杏色丝帕,往跨院那边的小园而去。
园中种着不少花木,这边几树玉兰,那边几丛牡丹。
玉兰花树光秃秃的枝干上,直直立着许多花苞,似许多雏鸟停栖,牡丹更是苞也无一个。
但看眼前,已能想象,再过不出十日,花木次第绽开的盛景。
积玉轩前前后后的景致映入眼帘,被她记在脑海,回到正院,梅泠香朝墙根下望了一眼。
墙根下摆上一口大纲,种上睡莲,再养两尾她喜欢的锦鲤,便更像一个家了。
她这样想过,便交待金钿去办。
金钿与府上负责采买花鸟鱼虫的婆子熟,办起来会更顺利。
傍晚传膳,天色正暗下来。
松云依照吩咐,挑选出两荤两素几样菜肴,并一碗白米饭。
其中一样笋煨火肉,乃是章鸣珂最爱吃的。
梅泠香亲手将饭菜一样一样放进食盒,提着往祠堂方向走。
天色没完全暗下来,府中已开始掌灯,泠香特意没让丫鬟跟着。
梅泠香到的时候,多福更搭着木梯,把点亮的纱灯往上挂。
祠堂门扇大敞着,梅泠香一眼便瞧见堂中跪地的章鸣珂。
他身上仍是敬茶前换的那身星蓝色锦袍,朝上首林立的祖宗牌位跪着,背影笔直。
倒是有模有样。
章鸣珂习过武,身手虽不算好,耳力却不差,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蓦然回首。
廊庑下刚点的灯,正亮,亮光倾泻而下,洒在她堆叠的云鬟,穿透她衣袂外的装饰的薄纱,照得锦衣上的纹样熠熠生辉。
才是初九,天边月未圆,她忽然而至,却似拢着一重月华。
章鸣珂愣了愣,待看到她手中提着的食盒,更是眼睛都瞪圆了,惊喜动容之下,越发觉得他媳妇儿真是天底下最美最心善的好娘子!
天知道,他这会子有多饿。
回府前,吃吃喝喝,午膳时肚子还是饱的,不觉得什么。
可到后晌,阳光的温度淡下去,双腿已跪得麻木,感觉越来越冷,也越来越饿,他才开始觉得煎熬。
这会子,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能跪直,没晕倒,全凭一口心气儿吊着。
母亲命令不准给他送膳食,连多福都不肯冒险去厨房偷吃的,他正犹豫是硬撑到子时,还是食言一次,用一顿打换母亲消气呢。
没想到,这府里终究还有会管他死活的人。
果然,泠香是因那些文章,对他刮目相看,知道心疼夫君了吧?
“泠香,你来了?”章鸣珂感动得,几乎想挤几滴眼泪渲染气氛,让梅泠香深切感受到他的感激之情。
梅泠香则淡然许多,她迈上台阶,微微颔首:“嗯,我来看看少爷。”
都说饱暖才会思□□,章鸣珂此刻才深有体会。
佳人沐光而来,姿仪袅袅,无疑是美的,可他这会子完全顾不上欣赏,全副心神和眼神都定在佳人手中食盒上。
“给我送什么好吃的来了?快打开看看,小爷好久没这么饿过了,你不知道多难受。”章鸣珂没起来,伸手去接食盒,“累着了吧,快给我。你放心,母亲追究起来,我一定都揽在身上,不让你受委屈!”
怎料,梅泠香经过他身侧时,腰肢轻转,避开他的手,调转足尖,径直朝几步远处的方桌走去。
许是他经常罚跪,那方桌是用来放茶水的。
这回袁氏也只说不给他吃的,却没说不给水喝。
梅泠香打量着他唇瓣还算润泽,便收回视线,将食盒放到桌上。
多福傻了眼,但也会来事儿,不知从哪儿找来把椅子,小跑着搬来,放到梅泠香身后,还匆匆拿衣袖擦了擦:“少奶奶坐,小的擦干净了。”
泠香颔首致意。
“少爷说笑了,母亲既已令下,泠香再是关心少爷,也不会忤逆母亲,否则,岂非不孝?”梅泠香款款落座,气定神闲打开盒盖,纤白柔荑探入嵌螺钿紫檀食盒,将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往小桌上摆放。
摆好了,她坐在冒着热气的饭菜边,方才侧过身,对着满脸疑惑的章鸣珂道:“只是,想到少爷在祠堂受苦,泠香坐立不安,实在吃不下,是以过来看看少爷。”
她嘴里说的好听,面上却看不出半点坐立不安的模样,她坐得可悠闲自如!
章鸣珂眼睛一点一点睁大,重又睁圆,震惊地望着桌边文文弱弱的女子,开口时,因着激动,嗓音甚至变了调:“所以这些东西不是给我吃的?!你过来看着我,就为了能吃得心安理得?!”
“少爷说话切莫这般大声,越是用力,岂不是越饿么?不如保存体力,待泠香用罢膳食,再陪夫君说说话。”梅泠香嫣然含笑,“虽说少爷吃不到,可闻闻香气望梅止渴也是好的。”
说到此处,她坐正身形,拿银箸夹起一块鲜香冬笋,压在雪白饱满的米饭上,状似自言自语:“听说这道冬笋煨火腿是少爷平日最爱吃的,泠香今日有口福,也尝尝看。”

冬笋和火腿的香气,章鸣珂自然闻到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梅泠香夹起玉白冬笋放入红润檀口,连冬笋上沾着的几粒饱满熟米,看起来也极是诱人。
从她咀嚼、下咽的细节,他便能想象煨得有多软烂鲜美。
梅泠香修养很好,用膳时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章鸣珂吞咽口水的声音,在空寂的祠堂内,便显得格外清晰。
偏偏泠香仿若未闻,用膳的动作甚至没停顿一下。
她带来的四样菜肴,份量本就不多,眼见着已被她吃掉一半,还在继续,丝毫没有要给章鸣珂留的意思。
章鸣珂急了,不再盯着她自找折磨。
什么望梅止渴?他根本就是越看越饿!
他扭过头,冲门槛处候着的多福挤眼,又匆匆望一眼小桌上的菜肴。
平日里章鸣珂嘴多挑啊,别说是吃旁人吃剩下的了,就是新鲜的再精致的佳肴,但凡不合胃口,他是多一口也不肯吃的。
这会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饿昏了头,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多福跟在少爷身边已有些年头,对少爷的指示自是心领神会,可懂是懂,不代表他敢动啊。
从少奶奶嘴里抢食这事儿,少爷敢吩咐,他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自家少爷竟然这般没心没肺,多福窘迫得直闭眼。
索性,他头一垂,躲出去了。
看着自己小厮的怂样,章鸣珂只觉恨铁不成钢。
罢了,他不看总行了吧?
章鸣珂别开脸,可饥饿中的人,对食物的香气尤为敏感。
他只觉空气里弥散的香气,勾得他百爪挠心。
咕噜噜,无脏腑搅动的动静不小。
到底还是少年郎,章鸣珂红了耳尖,偏骄傲地微扬下颚,朝着上方祖宗牌位左看看、右看看,掩饰窘迫。
梅泠香实在吃不下,索性将碗盘收回食盒,掩上盒盖,不再折磨他。
“说说话吧,想想旁的事,少爷便不会觉得饿了。”梅泠香搬过椅子,坐在离他一步之遥。
她居然真吃得心安理得,这样心狠的女子,章鸣珂自认与她没什么可说的。
可她说的对,有人陪着说说话,转移注意,或许不会饿得这般难熬。她若一走,他就朕只剩下饿了。
章鸣珂跪得已不那么笔直,窄窄劲瘦的腰有些卸力,看着比先时懒散些。
他侧首,语气怨念颇深:“梅泠香,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你才特意来折磨小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梅泠香心神微晃。
半晌,她得出结论,若说他对她有亏欠,确实也能说得通。
毕竟,他是她的夫君,却并未撑起这偌大的家。
当然,她也没有尽到妻子的一些本分,对他并不上心。
回望眼前依然意气风发,还有心思耍嘴皮子的少年郎君,她觉得可以多用点心思。
“少爷怎会对泠香有此误解?”梅泠香身形微晃,发间珠钗与她一双灵秀翦瞳相映生辉,她故作讶然。
随即,嗓音略低下去,颇为委屈似的攥紧丝帕:“若泠香有意折磨少爷,白日里便不会为着让少爷开心,而有所隐瞒了。”
章鸣珂听得费解,在她面前,他脑子似乎总有些不够用。
他疑惑:“你隐瞒什么了?”
问出口的同时,他也不禁快速回想,她梅泠香今日有做什么哄他开心的事吗?
没等他想明白,便听泠香柔声应:“少爷不记得了?那会子在书房,我同少爷说,我还没想好少爷哪篇文章写得最差。”
章鸣珂凝望她,眼神清澈,似懂非懂。
“其实泠香那时是在左右为难,非因少爷每篇都写得好,挑不出差的。恰恰相反,是因为少爷的文章多数都一窍不通,差得不分伯仲,泠香实难抉择。”泠香的嗓音依然温柔绵软,并没有攻击性,或是嘲讽意味。
可单那“恰恰相反”四字,便听得章鸣珂心惊肉跳。
待听她说完,他更是眼冒金星,只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具没有心跳的雕像。
读过书的文弱小娘子,骂起人来,比府里的粗实婆子骂人可难听多了。
梅泠香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瞧出他俊颜神情变幻,胸襟鼓胀,怯怯问:“少爷该不会因为此等小事,生泠香的气吧?泠香原本不打算说的,泠香也想看到少爷高兴。”
笑话,他堂堂八尺男儿,难道会为此等小事,生一个弱女子的气吗?
章鸣珂心口狠狠起伏了两下,肩膀几乎都在颤抖,春夜凉气被他深深纳入胸腔,那郁在心口不知该如何宣泄的羞愤才得以消减。
情绪稍稍平复,他似笑非笑:“所以都怪小爷多嘴,偏要问。”
“少爷倒也不必反躬自责。”梅泠香一面宽慰,一面赞许,“少爷不许泠香计较,实乃心胸宽广的好郎君。”
章鸣珂似乎甚少被人夸赞,尤其是被刚还惹他生气的人夸赞,他别开视线,随意落到林立的牌位上,不甚自在。
“小爷本来就是好郎君,放心,我会努力做个好夫君的,你就等着看吧。”章鸣珂一激动,主动夸下海口。
说完又暗自懊恼,也不知道梅泠香对“好夫君”的要求是怎么样的,只要标准别高得太离谱,比如要他去考进士之类的,旁的他都努力做到便是。
“好,我等着少爷。”梅泠香也别开脸,顺着章鸣珂的视线朝供桌望去,状似赧然。
章鸣珂却因她这话,心尖颤了一颤。
她应承的是今日等着他,还是等着看他做个好夫君?
供桌两侧,灯烛明亮。
跳跃的烛光映照在一个个乌木牌位上,将牌位上的名讳照得清楚。
梅泠香一眼掠过,皆是章氏一族的先人,其中也包括章鸣珂的父亲章员外。
嗯?梅泠香目光忽而又移回去,落在供桌上本应摆放着章员外牌位的位置,那里竟然空空如也。
章员外的牌位丢了,这可是大事。
“少爷,员外的牌位不见了,我去禀告母亲。”梅泠香说着,便着急起身要出去。
却被章鸣珂伸手,隔着衣袖,拉住她小臂。
她人生得清瘦,手臂也比章鸣珂想象中更纤细。
章鸣珂从未碰过任何旁的女子,不知寻常女子的手臂是不是也这样,还是她格外文弱些,被他大掌轻易圈住。
失神一瞬,他才开口:“啊,你是说我爹?他老人家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松开梅泠香小臂,一手揭开衣摆,一手往膝下一探,变戏法儿似的抽出一块刻着名字的乌木。
梅泠香一看,上面刻着的,正是章员外的名讳。
她自己对爹爹极是敬重,前世爹爹病逝后,她对爹爹的牌位何其珍视,想方设法妥善保管。
是以,章鸣珂这般不孝的做派,她实在难以接受。
这一刻,梅泠香总算明白,袁氏为何总忍不住揍这个儿子了。
梅泠香尽量语气平和问:“少爷竟拿它来垫膝,会不会大不敬?”
“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章鸣珂不以为意。
他把章员外牌位又塞到膝下,又抻抻衣摆藏好,继续道:“地砖太硬,跪久了腿疼,垫着多少能好受些。我爹生前还是很疼我的,不会这般小气。”
“……”梅泠香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他什么。
罢了,她又不是他的长辈,甚至还比他小一岁,管不到这上头。
他爹都没掀棺材板,她也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没看见,这次就不去袁氏那里告状了。
“别跟我娘告状啊。”章鸣珂想起来,叮嘱一句。
梅泠香没理他这幼稚的叮嘱,随口问:“母亲一直忙于家业,少爷小时候,多是员外教养的吧?”
“是啊。”章鸣珂颔首。
有人陪着,好是好,可又像多了个监工,叫人想偷懒也不成。
章鸣珂咬咬牙,将发酸的腰跪直了些,才玩世不恭解释:“我爹自己也爱玩,所以乐意陪我玩,骑马、蹴鞠都是爹教我的,他哪儿都带我去,被我娘狠狠骂了一次就不敢了。后来,我就跟府里的下人玩,我那时候调皮,爱跟人对打玩,爹就请了个师父来教我武艺。”
说到此处,他摸摸胳膊、摸摸腰,龇牙咧嘴说得绘声绘色:“习武太辛苦了,一天练下来,这儿也疼,那儿也疼,我就哭着闹着不练了,正好也到了进学的年纪,我娘怕耽误我读书,才没硬逼着我学,可算逃过一劫。”
章员外的名声可不好,跟章鸣珂的不好还不一样,泠香静静听他说起幼时的事,忽而觉得,章鸣珂拿章员外牌位当地垫,这报应还算是轻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章员外呢,只会带孩子吃喝玩乐,还哪儿都敢带去,哪个盼着儿子成材的亲爹能干出这事?
泠香心里清楚,章鸣珂长成纨绔子弟,不肯吃苦用功,只图一时享乐轻松,章员外功不可没。
如今章员外已逝,章鸣珂也已过了十八生辰,到了该自己独当一面的年纪,是以,她说出口的话,并非哄孩童的委婉语气,而是透着些灼人锋芒。
“哦,原来少爷习过武,只是习武不成,读书也不就。”梅泠香小嘴一张一合,轻易便给了他这样的判词。
章鸣珂一听,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脑中嗡嗡作响。
她的话虽无情,却也没说错,他可不就是文不成武不就么?
怔愣片刻,章鸣珂蹙眉,他不太服气,也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这般说他。
没等他来得及开口,梅泠香语气又和软如常,温文有礼:“我知道这并非少爷本意,少爷有心做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好夫君的,不是么?”
一时间,章鸣珂竟分辨不出,眼前佳人究竟是在恭维他,还是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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