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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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她一直出神,没有听见旁的话,见状,玉霜便在她耳边压下声音,提醒道:“老夫人唤您去为二公子敬茶。”
为二公子敬茶。
为沈、沈顷敬茶。
下一刻,丝毫不容她拒绝地,那盏茶已然奉在了郦酥衣手中。
而那个人一袭官袍加身,就坐在她正对面。
郦酥衣下意识想逃,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是无路可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只见少女衣裙清丽,一张小脸儿更是生得美艳可人。她两手紧捧着茶杯,低垂着脸走至沈顷身前。
男人乃是一介武将,本就生得身量高大,如今这暖日高悬,对方硕大的影子更是如同一张大手,将她瘦小的身形恶狠狠地攥住。
她的呼吸也被一同扼住,大气不敢出。
微风徐徐,不知从何人身上送来兰花香气,清雅、舒适、宜人。
郦酥衣不敢看此刻沈顷面上的表情,更不敢看对方那双幽深莫测的眼。
“妾身……为夫君敬茶,望夫君身体康健,官途通达,万事顺遂——”
就在此时,指尖忽尔擦过一道温热的触感,那熟悉的感觉不禁令郦酥衣回想起昨夜,电闪雷鸣之中,暗潮汹涌之下……那一只扼住她脖颈的大手。
郦酥衣的手一松。
手中的杯盏“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就这样倾落而下,撒在面前男子湛蓝色的衣袍上!
“二公子——”
左右下人微惊。
长襄夫人亦是大惊,站起身。
“兰蘅!快去看看你们二爷,有没有烫着身子。”
这么烫的水,这么热的茶。冬日里一头淋下来,“刺啦”一声,在地上冒出缕缕滚白的烟。
所幸有那厚实的衣裳护着,沈顷并无大碍。
见状,女人又望向呆愣在一侧的郦酥衣,言语间明显有责备之意:“这是怎么搞的,连端个茶水都断不稳,这般笨手笨脚的,以后还怎么伺候老二!”
郦酥衣惊魂未定。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只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沈顷迈步,侧身挡在她身前,同长襄夫人道:
“母亲,是儿子适才一时大意,自己没有接稳,怪不得她。”
对方本还欲追究,一听这话,只好作罢。沈顷转过身形,边唤下人将此处清扫干净,边关怀地问她:
“方才可有伤到手?”
郦酥衣怔怔地摇头。
沈顷松了一口气。
只见眼前少女神色怯怯,那一双软眸中盈满了水雾,让人单单看上一眼,便凭空生了许多保护之欲。
沈顷很清楚,刚刚是自己突然出手吓到了她。自己的妻子似乎很是胆小怕事,甚至还有些惧怕他……
郦酥衣即便没有被烫伤,可身上也被热茶浇出些水渍。怕自己的行为举止会轻薄到她,沈顷从一侧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少女咬着唇,低低道了声谢。
男人的目光与素帕一同垂下,忽然,神色一顿。
不因旁的,只因他看见——少女白皙清丽的面庞上,那一对红肿的唇。
显然是他昨日的功绩。
反应过来后,沈顷不自然地别开脸,咳嗽了几声。
郦酥衣擦拭完衣摆,一抬头,便看见男人烫红的耳根。
日光撒下,他白皙的面颊上残存着可疑的红晕。
敬完了茶,长襄夫人又随意叮嘱了几句,便唤他们二人离开了。郦酥衣乖顺地跟在沈顷身后,低着头,踩着男人的影子往前走。
忽然,对方顿住脚步,她“邦”地一头撞了上去。
“当心。”
沈顷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郦酥衣也动作迅猛,蹭地收回了手。
就好似……他乃洪水猛兽。
这一回周围没有多少人,左右只余下婢女玉霜这一位闲人。
郦酥衣心惊胆战地想,他该原形毕露了罢。
自己在前堂用热水洒了他那样一遭,背地里,他又该如何惩罚自己?
是责罚她,是打骂他,还是像昨天那般将她死死按在床角?
郦酥衣的面色白了一白。
庭院的风吹得沈顷衣衫微动。
“夫人的帕子掉了。”
这是今日掉的第二次了。
郦酥衣匆匆弯身拾帕,而后又朝着沈顷所在的方向福了福身。她不愿与对方私下待着,步子迈得很快,逃也似的自男人身侧擦身而过。
“夫人。”
沈顷在身后唤住她。
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沈顷昨夜……可有冒犯到夫人?”
郦酥衣背对着他,脊背生寒。
林径两侧是干突突的树,日光毫无遮蔽地倾泻下来,于男人周遭镀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他步履平缓,伴着一缕兰花香气走至她的面前。不过顷刻,郦酥衣眼前便闯入一袭湛蓝色的衣。抬头间,只见对方正立在自己身侧,他垂下双目,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思量,朝着她望过来。
他的睫极长,极密。
恰恰遮住了眸底翕动的神色。
微风穿庭而过,廊檐下的积水倒映出二人身影。
衣香花香,相得益彰。
沈顷眉眼温润,看不出半分轻浮。
竟叫郦酥衣一时恍惚。
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沈二公子,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今早在长襄夫人那边,沈顷一直在护着她。
即便自己将滚烫的茶水不小心洒在他身上,对方的情绪依旧稳定,面上不见半点愠色。
是错觉吗?
是她的错觉吗?
他如今这般清润有礼,与昨日夜里出现的那名男子,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隔着衣领子,郦酥衣摸了摸脖子。脖颈处隐隐有痛感,分明是在警戒着她自己:
——昨天夜里,沈顷就是想杀了她!!
他想亲手,将她扼死在床上!!
后面她虽然侥幸活命,却也是换了另一种“死”法,时至如今,郦酥衣仍觉得双腿发软,特别是再度看见沈顷那双眼,她依旧然不住遍体生寒。
她又怎么敢说“冒犯”。
郦酥衣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白着脸朝他摇了摇头,继而匆匆朝院外走去。
昨夜那一场大雨,将整个国公府冲刷得愈发清寒冷寂。
看着少女跌跌撞撞离去的身影,沈顷轻拢起眉心。他不知晓自己的妻子为何这般害怕自己,关于昨天晚上的事,他确实记不太清了。
许是那喜酒太过烈、太过浓,将他昨夜的记忆尽数冲淡。
他醉得太过于厉害,以至于今早醒来时,头晕得发紧。
沈顷自幼习武,又常年在外征战,身体自然是十分强壮。可即便如此,就在今晨睁眼时,他隐约能感受到几分疲倦。
那倦意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正弥散在自己的四肢百骸间。
那种倦意,就好像……
他昨日一整夜未曾休眠。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能从这疲惫之间,隐隐察觉出几分兴奋。
但那时候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返京这一路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又加之这几日马不停蹄地筹备婚事,才弄成这副样子。
京都多雨,到了黄昏,这场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沈顷坐在书房里,捧着一本卷宗,听着烦闷的雨水声,有些静不下心。
就在此时,有人叩了叩门。他放下书卷,温声唤了句:“进。”
“公子。”
侍从走进来。
“将入夜了,您该喝药了。”
对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羹摆在桌上,继而微弓着身、拉门离去了。一时间,偌大的书房内又剩下沈顷一人,他睨了睨那热碗,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未曾服用这汤药。
他幼年曾有一劫。
约莫是五六岁时,他曾发过一场高烧,父亲几乎是请来了京中所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可他依旧是高烧不退。就在这场病将要了他的命时,母亲来了一名高僧。僧人要去了他的生辰八字,看了良久,终于给他开了一副药。
高僧说,他的命格不好,兴许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要每日喝药、以驱邪体。
于是乎,这二十多年来,沈顷每日在入夜前都会喝上那一碗药羹。二十多年,无一例外。
除了昨夜。
昨天晚上,镇国公府大婚,他被人灌了喜酒,一时竟忘了喝那汤药。
幸好只有一日未喝,未曾惹出什么大麻烦。
如此想着,他端起碗,将黑黝黝的汤水一饮而尽。不过顷刻间,那苦涩之意便充斥了他整个唇齿,又缓缓地淌入他的喉腹之中。
放下药碗,沈顷想起来今早,在母亲那边与妻子相见时的场景。
她的神色怯怯,双唇红肿……每每望向他时,眼中总是闪烁着惊惧的碎光。
忽然,沈顷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满堂的红,满室的喜色,他压住郦姑娘的手,同她道:“你若不喜欢,我们今日可以先不做这个。”
不等他说完,少女通红着脸,直接吻住了他的双唇。
而后,他解开了她的衣裳。
再然后……
再然后。
沈顷揉了揉太阳穴。
他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一贯清心寡欲,常年在外征战,从不近女色,也以为自己不会沉溺于女色。可今日一见到妻子肿胀的双唇,沈顷才惊觉,自己竟鲁莽到这种地步。
自己本就是一介武夫,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还这般上了头……
他忽然意识到,妻子为何这般惧怕自己了。
定是他昨夜做了一些混账事。
想到这里,他心中涌上万分的自责与羞愧,时至如今,自己理应去妻子那边,同她一赔昨日之罪。
但白日里,沈顷也能看出来,郦姑娘也许并不是很想见到他。
要不这几日,他还是先与她避一避,待时机合适,再去安抚她的情绪?
沈顷攥了攥卷宗。
昨夜新婚,今日他便不去妻子的院中。这若是传了出去,会不会引得府里头其他人误会,会不会让旁人从此看低了她一眼?
听着雨声,沈顷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前去妻子所在的兰香院。这一回他前去,只是与妻子说说话,断不能再做其他。
沈顷来到兰香院时,郦酥衣正在沐浴。
从前在郦家,因是父亲宠妾灭妻,她与母亲在郦府里分外不受人待见,自然也没有多少婢子伺候。久而久之,郦酥衣便不习惯自己沐浴时有人在身旁守着,她屏退了玉霜和秋芷,于房中兀自沐浴起来。
故而沈顷走进来时,先看到守在门口的两名婢女。
见二人守在那里,他还以为郦姑娘歇息下了,便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打扰。
玉霜作罢礼,解释道:“世子爷误会了,夫人还未曾歇息。”
沐浴时细微的水声与簌簌雨声交织在一起,叫人听得不甚真切。
沈顷掀帘而入。
沈府豪奢,整个兰香院更是被装点得十分雅致美观。房门前一袭玲珑珠帘,二十四串晶莹剔透的玉珠泠泠碰撞着,拂过雕花剔透的屏风,融于这溶溶雨水声中。
紧接着,便嗅到一阵清香。
那不是雨后空气与土壤交混的香气,而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清香。黄昏的风一吹拂,那幽幽香气便穿过屏风,落在男子干净素白的衣袍上。
待沈顷欲撤回身时,俨然为时已晚!
只见屏风之后,赫然摆着一个浴桶。少女湿发披肩,正背对着他沐浴。暮色笼罩而下,金粉色的光芒倾洒在她雪白圆润的肩头处,听见响动声,她下意识地朝屏风这边望了过来。
沈顷眼前撞入一双干净的眸子,还有那大片大片的雪白色。
她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浴桶中、眸光中,皆激荡起一圈涟漪。
“世、世子爷……”
沈顷怎么来了?!
虽说白日里对方的行为让她终于有了些好感,可如今郦酥衣心中,对男人的惧怕仍未消散。见到沈兰蘅,少女湿润的圆肩颤了一颤,一颗饱满的水珠就这般“啪嗒”一下,坠在她白皙的锁骨之处。
香气盈盈,薄雾缭绕。
少女的乌发、雪肩,还有那一双怯怯的软眸上,都挂满了湿润的水珠。
沈顷何曾见过此番场景。
即便昨夜妻子同过房,但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方挑开她那一袭衣衫之时。那时候夜色深深,他没有细看,也生怕自己的目光会冒犯到她,故而阖上双目,任由自己灼烫的气息去感受着她柔软的温度。
而今日,此时此刻。
愕然过后,他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可以的红晕。
郦酥衣亦大惊失色。
“见过世子爷。”
她又羞又臊,一张脸也红透了,断然不敢起身向对方行礼。
水面上铺满着花瓣,将少女姣好的身形遮挡住。沈顷喉舌干涩,轻咳了两下,僵硬地转过身。
“抱歉,不知你在沐浴。如此冒昧,还望夫人见谅。”
郦酥衣也咳嗽了两声:“无妨。”
雨水敲打着窗牖,怦怦的心跳声混杂着窸窣衣料摩擦声。少时,她换好了衣裳,小声唤:“郎君转过身来罢。”
男人抿了抿唇,片刻,应着她的话转身。
只见对方身上多裹了件白纱。
少女的头发还未干。
水珠子自发尾,颗颗滴下来,于衣衫上洇出些水渍,染就一朵妩媚多姿的花。
沈顷又低低同她说了句:“抱歉。”
不知是为今日的唐突,还是为昨天夜里的冒犯。
郦酥衣方欲开口出声,却见对方视线微低,正盯着自己肩头上一点。
她不免生了几分好奇。
“夫君怎么了?”
沈顷顿了顿,犹豫少时,还是指着她的衣领道:
“可以再看一眼吗?”
郦酥衣瞪圆了眼睛。
看哪里,看什么?
怎么有人把这么色情的一句话,还问得如此正经啊!
对方这种语气,就好像在她:可以再多吃一碗饭吗?可以再多给我两文钱吗?今日午休,我可以再多睡上三刻钟吗?
可以吗可以吗?
郦酥衣咬了咬牙,你都这么说了,那当然可以。
她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罢了,沈顷想看便看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都已经嫁给他了,再让他多看一眼又不会掉一块儿肉。
只要沈顷再别把她掐死就好。
见她并“没有”多少抗拒,对方放下心,走了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一下便挑开她的衣领。
迎面扑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淡淡的兰花香。
即便有所准备,郦酥衣还是打了个寒颤。然,她闭眼等了许久,却仍旧等不到沈兰蘅接下来的动作,待再睁开眼时,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微微凝住,正看着她的脖颈与肩头。
适才,他掀了帘子,贸然闯入。
当郦姑娘转过头来时,他除了瞧见对方面上的惊惶,沈顷还看见少女光洁如玉的圆肩之上,那一点鲜明的红痕。
掀开衣领。
不光是肩头、锁骨上,还有那纤细的玉颈处,也都是那斑斑红印。
看上去分外暧昧,也分外可怖。
沈顷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跳,怔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她:
“这些……都是我昨日弄的么?”
这些手印,这些吻痕。
灼烈的酒气将他脑海中那些记忆冲淡,可落在眼中的一幕幕,分明昭示着昨夜那一场腥风血雨的鏖战。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沉溺于情爱,原以为自己无欲无求、清冷自持。他甚至还以为自己真如同张太傅所说的那般——君子如兰,端庄守礼,不贪淫欲。
从前在军营中,曾有人向他献上几名姿容出众的军妓。
军中阳气甚重,难得地出现几名女子,还是这般漂亮的女子。左右副将都看直了眼。
只见军妓衣衫暴露,身肢纤细窈窕,那双媚眼如丝、赤裸裸地盯着他,分明有引诱意。
沈顷没有像周围人那般兴奋。
寒冬腊月,看着女子身上所剩无几的衣衫、听着那些娇滴滴的谈笑声,他只觉得低俗。
记忆迎风而来,又顺着昏黄的霞光,自眼前一点点褪去。
而如今——
他掀开妻子的衣领,望向她衣衫下的肌肤。
沈顷呼吸声轻微,拂在郦酥衣耳畔,将她的耳根子染得潮红。
他不敢再往下看。
不敢再往下去探究,妻子浑身究竟有多少红痕,究竟有多少他昨日走火入魔时、留下那令人不齿的印记。
若单单是吻痕也就罢了。
可除去吻痕之外,他甚至还看见妻子脖颈处的红手印。
他昨日当真是醉了吗?他当真是掐着妻子的脖子、如此欺负她了吗?
只见少女一袭素衫,领口微低着。黄昏的风簌簌然吹进屋,珠帘叮叮当当地,激荡起一层白纱似的水雾。
看着妻子那双怯生生的眼,只一瞬间,沈顷的心底里翻涌上万千情绪。
羞愧,愤恨。
还有……
对妻子的歉意与自责。
他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去安抚自己的妻子,去弥补昨夜的罪过。
“对不起。”
这是今天夜里的第三句了。
郦酥衣靠在他的肩头,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没吭声。
沈顷解下身上的氅衣,温柔地披在她肩上,继而又朝外唤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侍从叩响了这扇门。
他朝外道:“放在门外,不必进来。”
片刻后,男人拿着一个银灰色的小盒子,重新回到床边。
“这药膏是从宫中拿的,先前我已经试过了,此物活血化瘀最快,镇痛的效用也不错。”
正说着,他将瓶子塞进郦酥衣的小手里,背过身去,“夫人涂完告诉我。”
郦酥衣攥着瓶子,轻轻应了句:“好。”
膏体是乳白色的,涂抹在身上冰冰凉凉,还带了一道极淡的花香。
“可否要我帮你?”
似乎见她困难,男人背对着她,温声问道。
沈顷用右手食指剜了块盒中的膏体,而后低垂下浓密的眼睫,轻轻掀开她的领口。
他低下头仔细地涂抹少女身上的伤处,郦酥衣也低下眼,小心翼翼地看他。
今日的沈顷,与昨天晚上简直是两个人。
他温和稳重,手指只涂抹着她的伤处,没有半分僭越。
日头彻底西沉,只在天际露出一个小小的圆边,金粉色的霞光躲入云层里,用不了一刻钟,月亮便会跳出来。
她打量着沈顷,凝望着他柔和温顺的眉眼。
从前,郦酥衣以为,漂亮这个词只是用来形容女子。可今日这般近距离地打量他,她这才惊觉,这世上当真有男人竟生得比女子还要精致漂亮。
沈顷长眉入鬓,身如宝树。那食指微凉,一寸寸抚过她的领口。
“还有哪里?”
“脚。”
他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脚……脚踝。”
昨天夜里她想逃,终于寻得了个间隙,慌慌张张地缩至床脚。
可沈顷却不放过她。
郦酥衣两眼汪汪,眼睁睁看着男人的大手紧紧包裹住她纤细的脚踝。他的手极紧,极有力,将她整个人连同身前的被褥,恶狠狠地自床角边拖拽了过来。
待反应过来后,沈顷的手指顿了顿,“好。”
他低下头,褪去郦酥衣的鞋袜。
下一刻,那凉意便在她的脚踝处轻轻蔓延开来。
起初是凉的。
他的手指剜了块药膏,于她脚踝处轻轻打磨。不一会儿,便摩挲处一道热意。郦酥衣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正见男人低垂着一双浓睫,认真替她上着药。
那热意漫上耳根子,郦酥衣的脸颊烫了一烫。
她咬了咬下唇,哼出声:“痒。”
小姑娘的脚指头向上翘了翘。
素白的雪肤上,是湿淋淋的药膏。沈顷的指腹换了个方向打圈,力道稍微加重了一些。
“这样呢?”
她点头:“好些了。”
昨天夜里,他的手指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现下瞧着沈顷这般,郦酥衣忽然有一种错觉——昨夜那一场鏖战,似乎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沈顷一直都是沈顷,是众人眼里那个端庄稳重、温润有礼的沈家二公子。
上完了药,沈顷取来一方素帕,将手指上的膏液擦拭干净。
昏昏之色笼罩下来,恰恰遮住了他耳垂处的一点红晕。
他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将药膏收好,试图去驱散内心深处泛起的那一层波澜。
郦酥衣穿好了鞋袜,乖巧地坐在床边。
沈顷掩去面上的不自然之色,咳嗽了声:“我还有些事,恐怕今夜不能陪着你。”
其实也没有多重要的事。
只是他能感觉出来,他的新婚妻子,仍然有些惧怕他。
他应当离去的。
看着沈顷离去的背影,郦酥衣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拢了拢衣裳,唤来下人收拾浴桶。
谁想,这一回进来的不是玉霜,而是与她看不对眼的秋芷。
从前在郦家,所有人都不待见她与母亲,身边的婢子更是走的走,散的散。直到郦酥衣将要嫁入镇国公府了,庶母这才匆匆往她屋中调了名丫鬟。
这秋芷原本就是庶妹的人,从前在郦府就喜欢仗着庶妹欺压她,今日在外头见着世子爷在入夜前离去,还以为是屋里那位新夫人触怒了他,便巴巴地走进来看郦酥衣笑话。
一进屋,便看见屏风后的水渍。
以及床榻之前,正坐着的、衣衫不整的女人。
秋芷冷笑了声:“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你这处心积虑地嫁入了国公府,还不是连世子爷的人都留不住。倒还不如让我们二小姐嫁过来,到时候我们小姐得了沈世子的心,整个郦府也跟着沾光——”
不等她说完,只听“咣当”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了开。
二人抬头望去。
沈顷一袭雪氅,长身鹤立于门口,他逆着昏黄的云霞,腰际的玉坠子闪着泠泠的寒光。
第5章 005
秋芷断没有想到沈顷会去而复返,看着男人腰际泛冷的玉坠子,吓得“扑通”一声跪了地:
“世、世子爷,您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
沈顷垂眼,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瑟瑟发抖的奴婢。
心想,还好他回来了,竟看到了这样荒唐的一幕。
夕阳西沉,郦酥衣匆匆披上衫子,踩着霞光走过来。见了沈顷,她也是惊讶地唤了一声:“郎君?”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婢子玉霜也急急忙忙地赶到。见秋芷无端跪着,这小丫头一愣,也“扑通”跟着对方一齐跪了下来。
“世子爷?”
沈顷没有应她。
男人的目光落在秋芷身上,低下头问她:“你的主子是谁?”
他的声音平静,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自幼在国公府长大的玉霜知道,世子这是生气了。
秋芷下意识:“二姑娘……阿不,是夫人。奴婢的主子是夫、夫人。”
是啊,她既已随着郦大姑娘嫁入国公府,那她如今的主子不是郦知绫,而是郦酥衣才对。
“玉霜。”
“奴婢在。”
金粉色的霞光倾洒而下,笼罩在男人白皙的面庞上。玉面郎君一袭鹤氅,长身立于高树之下,清风拂来,他的气质虽是温润,却也不失威严。
“按我沈家家规,以下犯上、顶撞欺辱主子,该当何罪?”
玉霜早已将家规背得烂熟于心。
“回世子爷,风言风语、私议主子者,掌嘴二十;以下犯上、顶撞主子着,再掌二十。行径恶劣或是屡教不改者,除去掌嘴以外,再发卖出府。”
沈顷冷声:“共四十,自己去领罢。”
他性子温和,又不喜宅院争斗,本不想插手后院之事,可谁想竟有奴婢欺负到自己妻子的脸上。他乃一国重臣,素日里提刀弄枪、保家卫国,可若是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去谈护卫家国?
往日里,他没少听说大嫂与戴氏那些明争暗斗之事。
两个女人推推嚷嚷,难免会惹出一些祸端。对于此,大哥沈冀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是戴氏得罪了大嫂,还是大嫂委屈了戴氏——总之,大哥向来都是那句话:
“女人嘛,闲在宅院里面无聊。让她们斗斗、找些事情做,反正有母亲在,她们也不会闹出什么大麻烦。”
“再说了,那些都是小委屈,忍一忍便过去了,有什么非要搬上台面的?没必要为了那一点小事争论个是非对错。兰蘅,你说是不是?”
不辨是非,颠倒黑白。
兄长根性如此,沈顷虽是无奈,却也知晓反驳无用。
秋芷凄切的哭喊声,陡然唤回沈顷的思绪。这小丫头终于知晓过错,见求沈世子无用,又满脸泪痕地朝郦酥衣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她边哭边喊:
“大姑娘,世子夫人。秋芷知道错了,求求您替奴婢说说好话,让世子爷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奴婢不想被掌嘴,更不想被发卖出去……”
庭院寒风萧瑟,郦酥衣裹了裹衣衫,与沈顷对视。
她虽然很不想救下秋芷,但也只能如实道:
“她的卖身契并不在我这里。”
秋芷本是郦知绫的人,当初对方根本没将这丫头的卖身契给郦酥衣。
这也让秋芷愈发目中无人、变本加厉。
沈顷想了想,道:“那便将她送去浣衣间,明日我去同母亲说,再给你调一个听话懂事的丫头过来,可以吗?”
浣衣间,虽名为浣衣,可做的却是全府最苦最累的活儿。
听了沈世子的话,秋芷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冷风吹鼓男子宽大的衣摆,他腰际的玉坠子轻轻晃着,缓步走了过来。
似乎怕她还在委屈,对方竟再度问出声,这一回,明显有征求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