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 by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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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酥衣身后跟着几名婢女,身影恬淡,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她低下身,声音平稳:“女儿见过父亲,见过——”
话到此处,郦酥衣忽然一顿声。
父亲身侧站着的,除了妾室孙氏,便只剩下她的庶妹郦知绫。
母亲呢?
郦酥衣微微蹙眉,心中隐隐生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父亲,母亲呢,母亲如今身在何处?”
见她目光止不住地四下搜寻,郦父便道:
“你母亲这几日生病了,如今正在院子里面养着。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染上什么风寒,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你母亲生怕传染给你与沈世子,便没有来前堂。”
言罢,他又隐晦地提起沈顷:“姑爷呢,世子爷怎未跟你一同回门。酥衣,你一个人在沈家过得不好么?”
郦酥衣抬起头。
郦家的院子不比沈家的大,可即便如此,院中依旧寒风萧瑟,吹刮不止。她迎着冰冷刺骨的寒风,朝父亲面上望去。只见中年男人面上挂着虚伪的笑,他的言语中虽满是关怀,却全然不是对她的关怀。
他在乎的是沈顷。
在乎的是沈家,在乎的是国公府。
在乎的是金龟婿、摇钱树,她得道、整个郦家一起升天发达。
即便早有准备,可郦酥衣的一颗心还是凉了半截。
她兴致缺缺,没有直接回父亲的问询。见她一直沉默,一侧的孙氏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冷声嗤笑起来。
“老爷,您忘了妾先前同您说了什么。这大姑娘呀就是不如咱们儿姑娘机灵、会来事,如若当初您同沈家对峙的时候再强硬上那么一些,嫁入沈家的是咱们绫儿,如今咱们郦家早就跟着飞黄腾达了。”
孙氏牵着庶妹的手,恨恨地剜了郦酥衣一眼,继续挖苦道,
“哪里像现在,咱们好不容易撞大运钓了个金龟婿,人家姑爷倒还不愿意进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府门了。”
郦知绫轻轻推了孙氏一把,示意她看看父亲的脸色。
迎光望去,只见男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不好看。
郦酥衣不愿与她周旋,眼睫动了动,道:“我去后院看看母亲。”
她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就被孙氏拦住。
少女顿住脚步,目光寒了一寒。
“怎么,我没带沈世子回门,竟连我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看不得了么?”
孙氏闻言,便冷笑。
“谁知晓你母亲患了什么病,如若叫你染上了,再带回国公府,那世子爷的安危可是你我能承担得起的?”
父亲也走了过来。
“酥衣,你姨娘说得在理。这一路而来,你还未用午膳罢,今儿一早你姨娘与你妹妹便带着人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快去净净手、坐下来尝尝。”
郦酥衣侧过身,目光倔强,瞪着身前的妇人。
见状,郦知绫亦从孙氏身侧走过来,假模假样地牵起她的手,笑道:
“是呀大姐,都是一家人,今日又是你回门的好日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母亲不让您去后院,也是为了您与世子好,虽说今日您未曾带着世子爷回门,我们也是不会怨你的。都说郎心难得,更何况是沈世子那样的人……”
她的话音还未落。
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道高昂的通报声:
“沈世子到——”
院内众人微惊,朝着门口望去。
只闻一道清浅的兰花香,院门口已多了一道清贵的雪色。
沈顷一袭狐氅,手里执着一把折扇,缓缓而来。
他的身后,还跟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准确地来说,是一群抬着箱子的人。
见状,郦酥衣也吃了一惊,走上前去,问道:“郎君,您这是带了些什么?”
她话音方落。
只见大大小小的箱子齐齐落了地,箱盖揭开,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直教人看直了眼!
沈顷缓声道:“兰蘅第一次见到岳父,不知给您带些什么东西,便略微准备了些薄礼。这半边都是赠与岳父您的,还望您老人家笑纳。”
孙氏回过神,又惊又喜地看着另一边箱匣,走过去:
“那这些——”
沈顷用小扇按住她的手,微笑,声音中有淡淡的疏离:
“这半边,是给岳母大人的。”
沈顷的话成功止住了孙氏伸手的动作,同样也让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略显狭小的院落内,吹刮起聒噪的寒风。
冷风拂过孙夫人的脸庞,她面上白了一白,旋即,赔着笑问道:
“世子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妾身与老爷不知晓您今日前来,有些招待不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
她的话语中,满满都是奉承之意。
沈顷却并未再理会她。
男人侧过身,雪色的衣摆于箱匣边拂了一拂,那珠光宝气登时便充盈着清雅的兰花香。他一声不吭便带来了满院子的珍宝,惊愕的不止是父亲与孙氏母女,还有一侧的郦酥衣。
她立在原地,傻了眼,怔怔地看着沈顷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他今日,不是被圣上召进宫了么?
怎么不仅赶来了郦家,还带了这满院子的东西。
微风飘荡着,将他身上的味道送至鼻息之下。
沈顷低下头,轻轻牵过她的手。
“是我来晚了。”
他的话语中,竟还有淡淡的自责。
郦酥衣摇摇头,回握住了男人的手。
沈顷唤人去请她的母亲。
有了沈世子发话,在场之人也不敢造次,连请带求地将别院的大夫人请了过来。
即将要见到母亲,郦酥衣心中竟还有几分紧张。她在院中张望了许久,终于,转角之处映入一张她朝思暮想的脸庞。
“母亲——”
只看一眼,她的眼角便湿了。
大半个月未见,母亲似乎苍老了些许。她在身侧女使的搀扶下,腿脚不甚灵活地朝这边缓缓走了过来。
她身上穿着鲜亮的袄子,发上的木钗也被人刻意换成了金簪,在日光映照下闪着耀眼刺目的光。
郦酥衣知道,这是因为沈顷在场。往日里,他们定不会给母亲穿这般华贵舒适的衣裳。
他们甚至不会请母亲走出别院,就连平日用膳,也都不愿去唤母亲上桌。
母亲老了,腿脚不好使,眼睛也没有先前灵光。
她比不上孙姨娘,那朵被父亲一直捧在掌心、以妾室之名身居正室高位的娇花。
在沈顷的注视下,孙氏极不情愿地让了座,让郦酥衣的母亲林氏坐在了老爷身侧。
郦酥衣亦迎上前,牵过母亲的手,跟着坐至一边。
路过庶妹身侧时,她似乎听见对方冷哼了声。
这一家子人终于坐定。
心中记挂着母亲,适才又经历了那样一番事,郦酥衣没有什么胃口,倒是身侧的沈顷见她未怎么动筷,颇为贴心地一直在给她夹菜。
余光里,郦酥衣隐约见着,庶妹的目光止不住地朝沈顷望去,那一双眼中闪烁着期许的光泽,频频落在男人那清冷矜贵的身段上。
郦酥衣无暇去理会她,一心一意询问母亲的近况。
白蒙蒙的雾气自汤碗间飘溢出,寸寸缕缕,蒙上妇人的眼角与眉梢。
母亲笑着道,自己在郦家过得很好,让她在沈家那边不必挂怀。
说这话时,母亲的眉眼弯弯的,目光温和而恬适。女儿嫁入了镇国公府,成了世子夫人,她自己在郦家这边,自然也要沾上几分光的。
郦酥衣又细致地问了几句,终于,放下心来。
庭院间的风声很大。
母亲尚在病中,身子弱,禁不住这凌冽的寒风,喝完汤便回屋去了。
郦酥衣也放下碗筷,跟着母亲来到别院,母女俩一番寒暄过后,她担心打搅母亲休息,退出到房门之外。
沈顷一袭雪氅,正立在庭院之中,像是等了她良久。
乍一见这一抹靓影,男子温和的眉眼缓缓笑开。郦酥衣迎着他的笑,小跑而来,声音中不免带了几分嗔怪:
“郎君风寒方愈,怎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这么大的风,莫再将身子冻坏了。”
“不妨事的。”
沈顷摇了摇头。
适才他离席,跟着郦酥衣一路走了过来。虽说在此处无人拦着,他可以自由走动,可沈顷转念一想,这里乃是妻子的闺阁,若是随意走动,怕是会唐突冒犯到她。
于是他只在院子外头候着,等着妻子与岳母寒暄。
闻言,郦酥衣在心中想。
沈顷就是沈顷,他不是沈兰蘅,更不是旁的人。
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考虑得十分细致入微。
“郎君,妾身带您去屋里头歇息罢。”
午后的日光倾洒下来,于院中铺撒了暖融融的一层,也愈发让人觉着神思困倦。
沈顷点点头,随着她一同穿过后院的林径。她的闺房距母亲的住处尚有些距离,走过交错纵横的两条小道儿,沈顷终于来到了她的闺院之中。
乍一推开房门,迎风便飘来一阵甜丝丝的香气。
闻这味道,像是胭脂水粉,却不腻人。
闯入眼帘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闺阁,雕花小窗、雪纱床帐、梅花玉瓶、梨木软椅……还有眼前那一面黄铜镜。郦酥衣抿了抿唇,缓步走了过去,透过明澈的镜面,一眼便瞧见于房门口顿足的沈顷。
他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郦酥衣转过头,好奇地问道:“郎君怎么还不进来?”
男子微微掀抬起眼帘。
小扇于手中收了一收,他的步履轻缓,迈过门槛走了过来。他今日腰际竟还佩了一块芙蕖玉坠子,华靴乍一叩地,玉佩便敲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女子的房中。
即便对方是他的妻子,沈顷仍感到一阵不自在。
他今日未束发,乌黑的发丝顺着两颊倾泻落下,恰恰遮挡住他耳根出那极不自然的红晕。听着少女雀儿般清脆悦耳的声音,沈顷稍稍敛目,顺着她的话语声凝望过去。
“这条帕子,还是妾出嫁前绣的呢。那时院子里的腊梅还都没有开,我便绣了一支腊梅在上面,心中想着,待帕子绣完了,院子里的花就全都开了。”
正说着,她的手轻轻拂过帕上那一株还未绣完的梅花,明艳的红色游走在郦酥衣的指尖,她无奈笑道,“谁曾想,这帕子还未绣完,我便匆匆出嫁了。”
少女面上笑着,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沈顷顿了顿,问道:“夫人嫁与我,是过得不开心么?”
郦酥衣摇摇头。
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
她原先曾以为,自己会在适合的时候,嫁与一位自己喜欢的男子。不求他有何等的大富大贵,更不求他的家世有何等显赫。她所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更不是什么达官厚禄的贵人。
说起来,沈顷待她也很好。
但沈顷对她的好,是出于他的礼节,出于他的涵养,出于一个丈夫对妻子理应尽到的义务。郦酥衣很明白,假若那日嫁过去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庶妹,沈顷同样会对她以礼相待,与她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她与沈顷之间,一直都隔着薄薄的一层雾。
那样薄、那般浅的雾气,她看不见、摸不着,同样也戳不破。
沈顷自然不知晓郦酥衣在思量些什么。
见少女低垂下头,对方还以为她是在为林夫人忧心。今早面见罢圣上,魏恪同他说了些有关于郦府的传闻。
也就是那时候,他知晓明明是嫡出的妻子,曾在郦家受了怎样的欺辱。
他更知晓大婚那一日,妻子为何会一脸惊惧地窝在自己怀中,温声细语,像只惊惶的小鹿去乞求他的怜爱。
思及此,沈顷的心口处忍不住暗暗泛疼。
他微垂下眼睫。
窗纱未掩,有风自廊檐间穿过,又徐徐吹拂入她装点有致的闺房内。沈顷随着她看着,看着她的手帕,看着她的妆台,看着她那些胭脂水粉、丝绸绫罗……
看着她掩去了眉目间的忧色,转过头,兴致勃勃地举起自己先前完成的刺绣,问他可否好看。
沈顷喉舌动了动,瞧着她素净的脸庞,温声点头:
“好看。”
他的目光轻缓,落在少女唇角边的梨涡上。
一时间,他沉寂数年的心,竟不禁跟随着她的笑容跳了跳。
待郦酥衣转过头时,恰恰对上那一双正出着神的凤眸。
和煦的光影于他面容上落了一层,顺着他的鸦睫,于男子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影。他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眼神正汇在某一处虚无的光点上,直到她轻唤了好几声,对方才终于回过神。
他微微正色,道:“夫人方才说了什么?”
郦酥衣将手里的骨梳放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适才沈顷的神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道:“妾方才见您在出神,问您是在想什么。”
少女的声音缓缓的,像是八角薰笼中徐徐升腾的薄雾,就如此,在他的不知不觉间,慢悠悠地萦绕上人心头。
他适才在想什么?
沈顷抿了抿唇。
“我……”
恰在此时,有风吹拂起他的发梢。
兰花香气于郦酥衣的鼻息下拂了一拂。
清清浅浅,煞是好闻。
下一刻,他听见对方带着笑的声音。
“沈顷。”
“怎么了?”
少女掩唇轻笑,“你脸红了。”
闻言,沈顷果然神色一顿,后知后觉,竟觉得有几分面热。
他抬眸,朝不远处的妆镜望过去。
镜中,男人身形修长,原本白皙的面颊上不知何时竟浮现了一抹红晕。
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方才在想,这是她的闺阁,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也是一个女子甚是隐秘、从不轻易示人的地方。
从未有外男踏足过此地,他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男人。
沈顷低下头,看着她干净清丽的脸庞,内心深处忽然涌现出一个令人面热的想法。
他方才在想……
“酥衣,我可以吻你吗?”
如此想着,他竟将话语脱出了口。
更令他意外的是,自己这一番话音刚落,身前的少女反应了片刻,竟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吻了上去。
一如大婚那日,大雨滂沱。
二人眼前升腾起潮湿的雾气,温热的吐息伴着清润的兰花香,萦绕在人发烫的口齿间。
这是她与沈顷的第二次亲吻。
他依旧不熟稔,丝毫比不上那个人。
见他双手笨拙得没有去处,郦酥衣在心中笑了笑,牵起了对方的手。
沈顷的唇于她唇瓣上顿了顿,他的瞳眸无辜而干净,似乎想要问她:做什么?
然,不等他问出声。
郦酥衣已轻车熟路地,将男人的手掌轻轻搭在自己纤细的腰窝处。
沈顷一愣,掌心一烫。
男人的脊背忽然变得过分僵硬。
宛若一根绷紧的弦。
日影缓缓,漫过春帐。
郦酥衣背对着窗棂,隐约感觉到,冬日里暖醺醺的光晕在沈顷的身上落了一层。
他的浓睫纤长,随着跳跃的光粒轻轻翕动。
明明是同一具身子,明明是同一个人的嘴唇。
却让郦酥衣感觉,大有不同。
不同于沈兰蘅的蛮横与急躁,沈顷吻得很轻,郦酥衣闭着眼,能感觉到他竭力遏制的呼吸声。温热的吐息拂面,宛若一只振翅的蝶停在了春的梢头。
春风轻柔,那对薄翅亦是轻柔无比,嘤咛声穿过一片兰花丛,留下一阵恬淡的馨香。
他的手就这般搭在自己的腰窝处,即便掌心灼烫,也分毫不敢动弹。
二人明明是夫妻。
明明是有过新婚之夜的、名正言顺的夫妻。
沈顷却不敢轻易冒犯她。
郦酥衣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当初,她并非自愿嫁入沈府。
嫁给沈顷后,自己又对他表现得又敬又怕。
沈顷是何等的君子?他心思通透,考虑得细致而周到,自然担心自己莽撞的举止会唐突到她。
他的右手,不知不觉地于她腰窝处收紧。
掐得她软腰似水,好似下一刻,便要融湿于那白醺醺的雾气之中。
郦酥衣的声息也被那一袭兰花香气溽湿。
相比于沈兰蘅的蛮横无礼,沈顷的自持竟让她有几分入迷。男人紧阖着一双眼,唯有那眼睫轻轻颤动着,他的呼吸与心跳声一齐,于她耳畔寸寸放大,终于、终于……
在他情难自已的前一瞬,院落外传来焦急的轻唤:
“世子爷,世子爷——”
有人影闪到窗纱上。
郦酥衣微惊,下意识地推开他。
沈顷未设防,身子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一退,待他站定,郦酥衣才惊觉——男人的耳根子已红得几欲滴血!
她见过沈兰蘅放浪形骸的样子,却从未见过沈顷这样令人心旌荡漾的模样。
往日的天上月、云间雪,被旖旎的春风一吹,如此施施然来到了人间。
他发丝与衣襟微乱,一贯雪白的衣袂浸染上几分情动的气息。
那人依旧在外头唤:“世子爷,您在里面吗?”
沈顷低低应了一声。
“世子爷,我们老爷在前堂找您,说是有话要同您讲。”
闻言,沈顷只好低下头同她道:“等我。”
他的声音微哑。
郦酥衣伸出手,将他回拽住。
“等一下。”
少女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素帕,迎着男人眼底的疑色,将他唇上沾染的口脂一点点擦拭干净。
沈顷一贯平静的眼帘下,有细碎的光影晃动。
终于,她满意地点点头,“你去罢。”
一声门响,四下再无旁人,郦酥衣目光转到妆镜之上。
她这才发现,不止是沈顷,那一面澄澈明镜之上所映照出来的,同样还有她潮热的脸庞,和微微红肿的唇。
郦父找沈顷也没有旁的事。
无非就是唠唠家常,攀附攀附国公府,以及对白日里孙夫人的行径表达歉意。
白日里的沈顷并非记仇之人,也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他不会与平常人计较,更不会与孙氏这样一名妇人计较。
见他这般,一直担忧孙氏的郦父终于放心下来。
他笑呵呵地转过头,唤丫鬟倒茶。
沈顷一袭雪衣,端正坐在郦父对面,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感到一丝困倦。
这一抹夕阳落下,郦父身前正坐着的男人正巧掀起眼帘。
前者只顾着倒茶,并未察觉到,身前之人原本温和的眼眸中,兀地闪过一道令人发冷的寒光。
他醒来了。
身处在一个从未去过的、全然陌生的地方。
看周遭的摆设,这并非是一门大富大贵之家,身前的中年男人已然发了福,一双眼眯成一条缝,脸上满满是恭维的笑意。
沈兰蘅在心中思量了下日子,立马猜出——自己如今身在郦家,而面前这个人,正是那个女人的亲生父亲。
沈顷日理万机,忙得这般抽不开身,竟也跟着她一起回门了?
沈兰蘅勾了勾唇,有意思。
掌中的杯盏仍发着余热,茶面微微晃荡着,白蒙蒙的雾气徐徐往上升腾。男人眯了眯眼,听着郦父继续道:
“承蒙世子爷厚爱,只是我家大女儿性子太过于沉闷,不如绫儿机灵,怕是难讨世子爷欢心。今日您在宴上已见过犬女,不知世子可否留意到,如若绫儿有幸能入了您的眼,也能让里两家人喜上加喜,可谓是双喜临门呢。”
沈兰蘅端起茶杯,回味了一下:“喜上加喜?”
郦父眼巴巴地朝他点头。
将一个女儿送进国公府还不够,竟还要将二女儿也送进来给他做妾室。
沈兰蘅在心中冷笑,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你家二女儿我并未怎么瞧上,不过,我见她的母亲倒是机灵能干得很,甚是符合本世子的心意。就不知岳父大人可否忍痛割爱,如此一来,你我沈郦两家也算得上是喜上加喜、亲上加亲。”
郦父从未想过沈顷会这样说。
他先是一愣,继而话语一噎,整个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不敢再吭声。
沈兰蘅无意于他周旋,冷飕飕地睨了他一眼,于座上起身。
他连招呼都未曾打,径直朝外走去。
冷风轻拂过男人雪白的衣袂。
这次醒来时,沈兰蘅与平日的感觉都不大一样。
今日的沈顷并未喝药,他的嘴唇里并没有药粥的苦意。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的嘴唇发干,喉舌发涩,一颗心也莫名跳动得厉害。
沈兰蘅微微蹙眉。
——沈顷方才做什么了?
他摸了摸自己微烫的喉结。
见他走出来,外头有丫鬟给他带路。
对方点头哈腰,比见了郦老爷还要恭顺。
他未应答,只跟在那人后面,朝郦酥衣的闺阁走去。
一边走,沈兰蘅一边感受着这具属于他与沈顷两个人的身体。
沈顷今天做什么了?
怎将身体弄成这副样子?
弄成这副奇怪的样子。
沈兰蘅似乎觉得,自己身体之内,似乎游走着某种躁动的气流。那种气流温烫,冒着隐隐热气,正流窜在他的四肢百骸间,一时竟叫他无从抑制。
他现在很想见到郦酥衣,很想知道,沈顷究竟对这具身子做了什么。
他随着婢女,一边压抑着那道气息,一边穿过这一条窄窄的林径。
此处离郦酥衣的闺阁有一段距离。
沈兰蘅远远地见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朝一间屋子里面走去。
他眯了眯眼,问道:“那是何人?”
婢女抬眸望了一眼。
“回世子爷,那是……是二夫人,去了大夫人的屋子。”
按着大凛的规矩,新婚妻子虽可以在大婚后回门,却不能在娘家过夜的,此刻已是黄昏,再用不上多久,郦酥衣便要启程返往沈家。
孙氏趁着母女二人分别时来见夫人林氏,自然是“提点”她,与女儿分别时,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说。
她虽是妾,但在郦家这么多年,一直享受着正室才该有的地位和待遇,对大夫人林氏更是百般苛责刁难。
尤其是在郦酥衣嫁入沈家后,孙氏每每看见林夫人,愈发觉得心中闷堵,时不时便要来别院拿她撒气。
郦老爷是个不敢吭声的。
见着妾室欺辱正式,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孙氏去了。
当沈兰蘅推门而入时,孙氏身侧的婢女正将林夫人两臂按着。后者发髻上原先那根金簪已然不见,衣襟微敞着,无助地跪在地上。
听见门响,众人循声望了过来。
只一眼,便看见站在一片霞光中的沈顷沈世子。
孙氏面色一白,正执着金簪的手一松,簪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世……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他如今不正在郦酥衣房中,与她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么?
因是他逆着光,孙氏看不大清楚来者的脸庞,自然也看不清他面上此时是何等神色。
即便看不大清。
但孙氏却莫名感觉一阵凉意正顺着脊柱往上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往后倒退了半步。
“沈顷”并未上前来扶林夫人。
他睨着那两名同样面色煞白的婢女,冷声:“松手。”
婢女这才后知后觉,忙不迭将林夫人从地上搀扶起。
于这一片慌乱中,有婢子手上不禁用了些力,林夫人皱着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轻轻一道抽气声,就如此清晰地落入沈兰蘅的耳中。
他目光定在林氏手臂之上。
明明是寒冬腊月,屋内取暖的炭盆却很新,其中的炭火并未燃烧多少,让人一眼便瞧出来——炭盆是新置的,炭火是往里面匆匆添加的。
一切都是表面功夫,为的,便是糊弄沈顷与郦酥衣。
林夫人的衣袖有些长,明显不合身。
沈兰蘅眼中闪过一道精细的光。
下一刻,他竟道:“掀开。”
孙氏:“世子爷,您说什么?”
“把袖子掀开。”
孙氏先是一怔,而后立马想到了什么,忙不迭道:
“世子爷,这怕是不妥……”
沈兰蘅第三次道:“掀开。”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不耐烦。
孙氏及周遭女使的面色皆是一僵,迎上沈顷冷冰冰的目光,不可置信——
不是说沈世子性子温和,彬彬有礼,从不对人动怒的么?!
日影穿过窗棂,倾洒在林夫人的衣袖上。
婢女战战兢兢地将她的袖口掀开。
只见林氏原本遮掩的袖摆之下,一条条,一道道,红紫交织着,竟都是……
鲜明的鞭痕!
沈兰蘅眸光兀地一沉。
孙氏又往后倒退了半步,靠着墙角,目光瑟瑟地看着他。
她眼见着,男人弯下身,拾起地上的金簪。
他的手指很是修长漂亮,像一块干净的玉,在金簪的映衬下泛着青白色的光泽。
沈顷拾了金簪,朝她走过来。
他的神色很冷淡,眼神中甚至没有愠怒之意,却莫名让人感觉到畏惧。孙氏完全吓傻了,就这般任由他牵过自己的胳膊、掀开自己的衣袖。
有钝器划破肌肤,温热的液体顺着女人光滑的手腕流淌下来。
孙氏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疼痛。
她惊叫出声:“世子、世子爷!您这是做甚?您——”
锋利的金簪再度刺入她的手腕!
一道一道,一条一条,孙氏手腕上的划痕,与林夫人手腕上的鞭痕渐渐重叠在一处。孙氏叫得惨烈,周遭下人畏惧着沈顷,皆不敢上前。
林夫人腕间的鞭痕共有五道。
沈兰蘅神色恹恹,紧攥着孙氏的手,一道一道地将那些伤痕追补回来。
终于,他“啪嗒”一声,扔掉了那支鲜血淋漓的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