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后,我在敦煌当汉商—— by绿豆红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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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篮底还有片银锁,是隋玉从小戴的长命锁,两家定亲时就给了王家。傍晚狱卒来分发流放路上穿的厚麻衣,隋玉把银锁塞出去,跟对方说好话求了件麻蓑衣和一个旧陶罐。
次日一早,隋玉一行二十多号人吃了顿稍稠的热粥,各背上这些日铺盖的稻草走出大牢。从牢里出来的那一瞬,白晃晃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眼眶泛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男牢里的犯人已经先一步出来了,隋虎拉着儿子站在人群后面,在看见隋玉时,他皱紧了眉头。
“你姨娘呢?”他再次问呆呆傻傻不吭声的儿子。
又是没有反应。
待两方人汇到一起,隋虎找个机会走到隋玉旁边,低声问:“你姨娘呢?”
“你不清楚?”隋玉反问。
隋虎认真盯她两眼,摇头说:“你真是不听话。”
隋玉翻个白眼,她没猜错,原主被姨娘劝着吊死果然是他出的主意。
流放到西北的人不止隋玉一族的犯人,还有其他各种因为鸡鸣狗盗关在牢房里的人,他们这些人背着厚厚的一捆稻草走在落了雪的路上。
雪天严寒,又没有棉衣御寒,街上没几个人,小贩扎着稻草穿着草鞋倚在墙后避风,恨不得缩进土墙里,其他人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隋玉想象中的砸臭鸡蛋、扔烂菜叶、丢石子的场面没有出现,甚至没人围观,只有住在路边屋子里的人透过门缝或是漏风的窗子一直盯着。
隋玉咬紧牙关顶着风走,也没了打量环境的心思,她眯眼盯着漫过鞋底的积雪,踩着前人的脚印走得艰难。
“再忍忍,等歇脚的时候把稻草扎身上。”隋虎说。
隋玉没应声,她不敢开口,一开口就跑一股热气。
出了城,城外已经有大几百人等着了,有推车的,也有就背个背篓的,能御寒的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隋玉缩着脖子抬头看一眼,对上仇恨的目光愣了下,她低声问:“这些人里是不是有水灾受难者?”
隋虎含糊地吱了一声。
狱卒跟押送的官兵交接完走了,穿着铁甲戴着皮帽的官兵走过来数人头,他挥着鞭子驱赶男犯去前方开路。
“拉着你小弟,他跟你一起走。”隋虎将隋良塞给隋玉,在鞭子落下前快步向前。
隋玉看向隋良,这个不足六岁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西北。这么一想她心软了,说:“白天你跟我一起,晚上跟你爹一起。”
隋良低着头不敢看她,还很抗拒地要缩回手。
“你害怕我?”隋玉问。
隋良僵了一下。
哨声吹响,大部队动了,隋玉也忙跟上,压低了声音说:“老老实实跟我走,不准闹,不听话我把你吃了。”
说罢听到一声笑,隋玉看过去,是隋慧跟隋灵两姐妹。
“还笑得出来?”她没好气地说,嘀咕道:“我们这些人被你家害惨了。”
隋慧收了笑,陡然没了精神,肩膀也跟着塌了下去。
“你们仗着我爹的势也没少得利。”隋灵忍不住还嘴,从牢里出来见到大哥,她又觉得有了倚仗,见一个姨娘生的也敢在她姐面前甩脸子,她不屑地哼一声。
“灵儿。”隋慧加重语气喊一声。
隋灵扭头不吭声了。
隋玉也闭嘴了,不浪费力气打嘴仗,她说的是事实,隋灵说的也是事实。
不过她是真的冤,只能念声倒霉。
呼出的热气凝成冰雾糊在眉毛上,慢慢的,头发上也挂了白霜,清涕不知不觉掉了下来,隋玉抬手蹭掉,随手在雪上一抹,起身时又伸手在隋良的脸上抹一巴掌。
这要是搁在以前,她指定大喊恶心。在牢房里磋磨了近一个月,她什么都不嫌弃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旁出现了一个亭子,官兵吹响口哨,所有人原地休息。隋玉赶紧放下背上的草捆,拽了稻草往厚麻衣里面塞,里面塞鼓了,再往裤子里塞。
隋虎过来见她毫不避讳的解裤带,皱起眉想说什么又咽下了,他解下背上的草捆,将呆傻的小儿子揽进怀里往他衣服里塞稻草。
“别只顾着你,也照顾些你小弟。”隋虎手上忙活嘴上嘱咐。
“不是还有你吗?”隋玉脱下草鞋,足袜湿透了,她搓软稻草往脚底塞。
隋虎听着这话刺耳,总觉得这个女儿变了太多,手足之情都不顾了。
“我们怎么入冬了才启程?”隋玉忙活完了,抓把雪搓手搓脸,这一路走过去就是有命活,手脚脸也要长满冻疮。
“越往北越冷,雪厚的能埋人,这时候出发,走到长安也快开春了。”隋虎推隋良过去,说:“给你弟搓搓,你是他姐,照顾好他。”
“能照顾好他的人听了你的话吊死了。”隋玉讥讽道。
隋虎不搭腔,他将剩下的稻草往自己麻衣里塞,塞不完的用绳子扎在腰上、捆在腿上。
“三叔,要开动了。”隋文安过来,冲隋玉喊了声玉妹妹。
这是隋九山唯一的儿子,隋玉记得他已经娶妻了,她往后看了一大圈,没看见印象里的人。
再上路时,隋玉靠近隋慧问:“你大嫂呢?”
“回娘家了。”隋慧答。
隋玉明白了,有权有势的人家都把女儿捞回去了,剩下的这些流放的人,都是权贵的倒霉穷亲戚。
前面有个小丫头脚滑走摔了,牵着她的妇人也一个踉跄摔在雪窝里,身上绑的稻草跟着散了不少。妇人顾不上拍身上的雪,抓紧时间收揽散落的稻草,在这荒野的雪地里,想找把干草是难如登天。
“快点跟上。”后面跟着的官兵吆喝。
周围的人帮忙拉一把,再顺手把地上的稻草拾起来给她,免得人挨鞭子。隋玉路过的时候,她手里拉的孩子突然蹲下来,捡起剩下没捡完的稻草抓在手里。
“给我,我塞草捆里,你把你的爪子缩袖子里。”隋玉伸手。
隋良当没听见,警惕地将手背身后。
“行,你拿着吧,挨冻的又不是我。”隋玉吸了吸鼻子,真冷啊。
雪天没有太阳,一群人硬着头皮顶着风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反正官兵不喊停,没人敢停,就是累得走不动的孩子也被哭着拖着走,眼泪冻成了冰,难受了自己就不哭了。
隋玉也走不动了,隋良几乎是她拖着走,摔倒了再拽起来,身上绑的稻草里戳的雪抖都抖不干净。
脚踢到木棍,隋玉走过去了才反应过来,她拐回去从雪里翻出木棍拄着,见隋良还捏着把烂稻草,她给夺过来塞腰上,斥道:“手缩回袖子里,手指头都要冻掉,你傻啊?”
隋良盯着她哭,眼泪流在脸上,冻得失去知觉的脸蛋如刀割般的疼,他想抹眼泪,手却抬不起来。
隋玉也想哭,她用手给他擦眼泪,靠近了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没个人样子。
“你姨娘没舍得带走你,你只能跟着受罪,走吧。”她也没办法,一手拄着棍,一手拽着他继续艰难前行。
天色昏惨惨的时候,树上寒鸦叫得瘆人,隋玉没有力气了,她觉得这会儿要是倒下去就起不来了。就在她又在琢磨着怎么死的时候,木哨吹响了,到驿站了,终于能歇气了。
一群人如木偶一般走进围墙里,没了风,瞅见屋里有昏黄的火苗跳跃,又看到了活的希望。
隋虎抱起隋良,他跟隋文安站在一起,老二一家死于马匪之手,现在隋家亲缘最近的男人只剩他们三个。
“去了西北你怎么安顿你两个妹妹?”隋虎打探道。
“没什么法子,能走到已经是命大了。”隋安文苦笑。
隋虎不信,他就不信老大没给几个小的留后路,人家不说,他也就止了话头。
驿站占地不小,但只用来接待官员,没地方安置流民,几百人都挤进了马厩和柴房,隋玉这些犯人还得等其他人选好了位置,捡着漏风不漏雪的地方铺了干草挤一起睡觉。就连热粥也是其他人吃了才轮到她们,喂进嘴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死了算了,哪有路活。”有人压着声音哭,哭都不敢大声。
隋玉累极了,没力气再抱怨,她坐在干草上含着粥捂热,再一点点咽进去,她也怀疑自己得死路上,但又觉得自己奇迹般回到两千多年前,总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一碗残粥喝尽,身上又有了些力气,隋玉拎起罐子出门去装雪,进屋了呲着牙嘶气用雪搓脸搓手,再脱了足袜用雪搓小腿和脚。余光瞥见隋良爬了过来,她以为他也要抓雪,罐子往他那里挪了挪,人家避开了,伸手抓住她腰间绑的一把稻草,又往另一个地方爬。
隋玉冷眼瞧着,一把烂稻草物归原主,他慢吞吞爬回来了。
那个摔倒掉了稻草的妇人早忘了之前的事,现在也顾不上多一把稻草少一把稻草,看了隋良一眼,又忙着继续照顾孩子。
“你给他搓搓手脚,耳朵也搓。”隋玉蹬了装雪的陶罐过去,跟她爹说:“我的手脚开始发热了。”
一旁的隋慧听了,立马起身拉着隋灵出去挖雪。
至于其他人,喝了粥就挤在一起睡下了,挨饿受冻一整天,躺下呼噜就响。
隋玉捏着足袜里跟稻草混在一起的银角子,琢磨着要出去一趟,她刚动,隋虎就喊住人,说:“天黑了,别乱走动,小心回不来,过去睡觉。”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隋慧跟隋灵慌乱地跑进来,两人刚坐下,一个佝偻着腰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夜色漆黑,也看不清是谁。
隋玉悄无声息地躺下,等门口的人离开了,她问隋慧来人是谁。
“不晓得。”隋慧不多说,“玉妹妹,我们姐妹三个抱着睡,夜里暖和些。”
隋虎塞了隋良过来,说:“你们睡,我跟你哥睡在外面,有事就喊。”
穿的衣裳不脱,塞在麻衣麻裤里的稻草继续塞着,人挤一起睡,身上再盖上稻草,都蜷缩着,抱在一起努力多捂点热乎气。
隋玉抱着隋良,这个小胖子身上的肉早瘦没了,她捞起他的脚夹腿里,低声说:“睡吧,我今晚不吃你。”
“又胡说。”隋慧又笑了。
隋玉也笑笑,又活了一天,揣着这个念头她也睡了。
夜里冻醒几次,到了后半夜,许多人都冻醒了,黑夜里,一声咳接着一声咳。
天明时分,不用官兵催促,所有人都起了。
早上驿站煮了生姜水,隋玉挤着抢着喝了一碗热乎的,姜味不足,聊胜于无。
“给,嘴凑过来。”她捧着罐子对准隋良的嘴,“多喝,都喝完。”
至于其他人,谁不抢谁不喝。
哨声又响,几百人按着昨日的站位,背起草捆踏进雪地继续赶路。
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
又路过一个跟积雪同色的木亭,隋玉抬头看了下天色,厚厚的云层乌压压的,要下雪了。
“走快点,不能歇,天黑之前赶不到下一个驿站,夜里都等着喂狼。”官兵的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急促,一旦落雪,在这荒天野地里过夜,他们带着刀也是九死一生。
不用他催,赶路的人心里都明白是要变天了,大家都不吭声,闷着头一个劲在雪里跋涉。
走在最前面的犯人用脚踏平浮雪,雪粒顺着缝隙钻进草鞋里,捂化了又结了冰,鞋底结了冰碴子。
“咚”的一声响,隋虎反应迟钝地抬头,他眼睁睁看着走在侧前方的族兄朝他滚来,还来不及躲就被撞倒在地,他身上背的孩子也一下掀翻在雪窝子里。
“三叔!”隋文安伸手抓住隋良,又拽了隋虎一把,借了他的力,这父子俩止了落势,另一个人就没这么好运了,留下一地血痕滚下了缓坡,最后撞在一墩石头上不动了。
隋虎吓出了一头冷汗,他沾着一身雪爬起来,眼神发愣地盯着坡下一动不动的人,差一点,差一点他也没命了。
“三叔,你抱着良哥儿,他吓哭了。”隋文安在心里掂量了下,对走过来的押送官说:“官爷,罪人能否下去看一眼?我族叔掉下去了。”
“看什么,没命活了,继续赶路。”官兵暼了一眼,心里立马有了决断,他挥着鞭子抽赶人,说:“继续走,不能耽误赶路。”
隋文安挨了一鞭子,鞭子抽断了稻草,草杆纷飞,他绷着脸又往坡下看一眼,扭头跟上隋虎继续前行。
“三叔,你仔细点走。”他心有余悸地叮嘱。
“好,你也小心点。”隋虎吓精神了,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前路。
雪地里刺眼的红色晃眼,走在后面的人看见了,纷纷缩着脖子往坡下瞅,瘫在石头上的人脸朝下,身上又卷着稻草,没人能看清面容。
“谁掉下去了?”
“认不出来,看样子应该不是我家男人。”
“应该也不是我家当家的。”
“不是我大哥。”隋灵拍拍惊跳的胸膛。
“嗯,不是,也不是三叔。”隋慧认真看了告诉隋玉。
隋玉松口气,她虽不喜隋虎,但得承认,在这流放的路上,隋虎是她的一个依靠,有个“爹”在,她睡觉能踏实些。
云层越发厚重,树林子里越发昏暗,好在路上覆着白雪,走路不至于看不见路。人群里相识的人相互搀扶着借力,隋玉也跟隋慧拉着,隋慧又牵着隋灵,三人深一脚浅一脚拄着棍子跟着前人的脚步走。
“落雪了。”有人喊了一声。
隋玉抬头,雪花落在她嘴唇上,化成水浸入唇舌,她方有知觉。
“走快点。”官兵又催。
又一个人踏空,身子一歪摔了下去,惊惶的喊叫响彻树林,所有人跟着心里一紧,就在以为他是另一具荒野里的尸体时,他滚了一身雪爬上来了。
“吓死了。”隋玉心悸地吁口气。
“娘,我害怕。”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人多,不怕,马上就到驿站了。”
隋玉抬眼看向前路,不见火光,不知道驿站还有多远。
雪花纷纷扬扬洒在荒野,渐渐的,人身上覆了雪,踏过的脚印又被浮雪盖上,天地融为一色。
隋玉可算明白为什么要冬天流放了,就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谁也生不出逃跑的心思,跟着官兵走才是唯一的生路。
“到驿站了。”走在前方探路的人大喊。
所有人惊喜抬头,驿站立在雪地里,无火无光,也给人希望,又熬过一劫。
荒野里的驿站破败,房舍低矮窄小,马厩四面漏雪,人住进去还要先忙着清扫地上堆的雪。
“你,你,你,还有你,抱捆柴爬上去把棚顶修修,若是雪不停,我们在这处传舍多留几天。”官兵在檐下喊。
隋玉大喜,其他人也喜形于色,所有人都盼望着这场雪多下几天,给人留个喘息的机会。
“过来几个人跟我去修墙。”隋虎过来喊,“玉姐儿,看好你小弟。”
“三叔,你去忙吧,我们看着良哥儿。”隋慧开口。
“行,那你给我盯着,交给你我放心。”隋虎说着看了眼隋玉。
隋玉瞅都不瞅他,等人走了,她捞起罐子出去装雪。
在路上已经走八天了,手指脚趾早已冻肿,耳朵和脸颊上也长了冻疮,用雪搓后发热,皮下的硬疙瘩痒得人心里发急。隋玉拽下隋良的手,抠坨雪摁他耳朵上,硬声硬气地说:“不准抠,抠破了流血,我闻见血味就忍不住,半夜饿了就吃了你。”
隋良信以为真,他坐在干草上闷不吭声地掉眼泪。
“你吓他做甚,本来就够可怜了。”隋慧说着软和话。
隋玉想说可怜又不是她害的,但隋慧声线柔,说话细声细气,又在路上相互扶持了七八天,她也不好戳人心窝子。只好改口说:“不吓他不行,他太小了,又不明白道理,不听劝。”
“良哥儿怎么会这么怕你?”隋灵探头问。
“我跟姨娘在他面前上吊,姨娘死了,我没有,他可能以为我是鬼。”隋玉压低了声音,同时配上阴恻恻的表情,猛地一蹿,扑向隋灵,见其毫不受惊,她失望地说:“真没意思。”
“等你真正变成鬼了我才怕。”
“灵儿!”隋慧斥了一声,“再胡说我打你了。”
隋灵不服气,拎起空罐子又出去装雪。
“窦姨娘怎么会在良哥儿面前上吊?他不说话了是不是就是被吓的?”隋慧关心道。
“应该是的。”隋玉回忆了下,记忆太混乱了,那时候处于死亡的恐慌里,原主完全没有关于隋良的记忆。她捋了捋,说:“姨娘带我上吊的时候是躲着他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过去了。”
隋慧得到她想知道的,道了声造孽,随后去找隋虎说明缘由,“玉妹妹应该是放不下窦姨娘的死,另外也受惊了,所以才变了性子,三叔你别怪她。”
隋虎点了下头,什么都没说,他摸黑溜墙根走,掂着从柴房顺回来的木板。
“隋玉。”他喊了声探位置。
“怎么?”
“嗯,抱着你小弟站起来。”隋虎把地上的干草收拾起来,轻手轻脚铺了木板,再盖上干草,低声说:“别吱声,你们姐弟四个挤着睡。”
“粥好了。”驿卒高声喊。
隋玉听到声麻溜地站起来,抱起装雪的罐子就跑,不忘嘱咐道:“隋灵,你占着位置别动。”
她混进人群里去抢热粥,喝了两天的冷粥后,她明白想靠热乎的粥水吊命就只能靠抢。
隋文安就在门外等着,见了隋玉,两人一道往人堆里挤,有人踹打他给挡着,闷声跟在后面推。
抢了半罐薄粥,滚烫的粥水在罐子里一滚就不烫了,隋玉抱着捂手,跟在隋文安后面矮身进马厩。
“回来了?”隋慧扬着声问。
“嗯,热乎的。”隋玉心情轻快,她抱着罐子先大喝一口,一整天的快乐就是一口热乎饭,她舍不得咽下,包在嘴里细细咀嚼,顺手把罐子递给身边的人。
五大一小围坐一圈,热乎乎的罐子在手中传递,一口又一口,只剩个底了又回到隋玉手里,罐子是她的,粥是她抢的,理应她喝最多。
“老石——老石——你们谁看见我男人了?”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马厩里响起,瘦骨嶙峋的矮小妇人在人群里寻问,绊着人的脚摔个脸贴地,她像是不知道疼,又爬起来问:“我男人呢?谁看见老石了?”
“老石掉坡下了。”有人答。
“你胡说,那不可能是我家老石。”
没人吭声了。
“老石啊——我可怎么活啊——”妇人无望的大哭,她哭了几声,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尖着声音问:“隋文安、隋文安,你滚出来,你该死,你们怎么不去死,该死的是你们。”
隋虎按住隋文安,让他别出声。
隋玉屏气盯着越走越近的人影,身边的人一动,她立即挪开目光看过去。
“婶子,是我们一家对不住你们。”隋文安走了过去,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啪”的一声响,隋玉后仰身子抽口冷气,隋文安被打得头撞木桩上了,接着更是被扑在身上打。
隋慧哭了,她拉住要去打架的妹妹,父债子还,这是她们该挨的。
“行了。”隋虎过去拉架,他压着声音说:“别闹事,惊动了官差,我们都别落好。”
这句话惊醒了看戏的人,离得近的人过来拉,又是劝又是攘,可算把人拉走了。
“我出去一会儿,你们先睡。”隋文安往出走。
隋虎看了眼剩下的三个丫头,他坐了回去,说:“睡吧,这一天快把人累死了。”
隋玉捧着罐子喝尽冷粥,抽两把稻草缠住脚,再在身上盖上稻草,捞来隋良抱怀里,听着耳侧的哭声闭上眼,来不及感叹刚刚发生的事,闭眼就陷入了黑梦。
隋慧跟隋灵也哭着睡着了,隋虎守在一旁还硬撑着,有人走过来站定,他坐起来问:“是文安?”
站着的人没吭声,隋虎也不作声了,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站着的人走了。
隋虎不着痕迹地松口气,又等了一会儿,隋文安进来了,听着声他还不放心,硬是问了好几个先人的名讳才躺下。
“在你之前有人过来了,听呼吸看身形是男人。”隋虎说。
隋文安意会,说以后天黑了不乱走了。
一夜睡了醒,醒了睡,熬过最冷的后半夜,天明后出门一看,雪还没停,积雪已经漫过门槛。
役卒偷懒,趁机使唤流放的犯人出门清扫积雪,清理屋顶上的沉雪,他们则是躲在烧有炭盆的屋里避寒。
隋虎跟隋文安不放心三个丫头单独在马厩里待着,外面冷也把人喊了出来,让人跟着一起干活。
隋玉团了雪塞进漏风的墙缝里,偶然从雪地里翻出一团麻绳,她喊了隋慧和隋灵,姐妹三个照着鞋底用木棍缠个木片绑脚上,缠好后藏起来,等赶路的时候再用。
“我饿了,你们饿不饿?”隋玉搓着手问,她滴溜着眼珠子,试探道:“你们身上可有值钱的东西?我们找役卒换些吃的?”
隋慧跟隋灵齐摇头,她们身上值钱的都在牢里打点狱卒了。
隋玉叹气,她从足袜里掏出一角沾了草屑的碎银子,仔细吹了吹,起身说:“要你们有什么用,给我放风,瞅着别有人来了。”
绕过两道弯,隋玉勾着腰踏上木廊,廊下的积雪都清干净了,屋外不见人影,室内也没有声音传出来。她轻手轻脚靠近,耳朵贴门上细听,屋里没动静,她悄悄走开,说话声杂的屋舍她也不敢惊动,只好蹑手蹑脚绕过,寻找独身坐卧的役卒。
隋慧和隋灵提着心踮脚张望,生怕有人过来了,一个错眼,听见木门开阖的吱呀声,两人循声看去,只见隋玉半个身子已经进了屋。
“我们过去。”隋慧拉着隋灵小步跑过去。
“不盯梢了?”隋灵不解。
隋慧不答,她主动露出身形,紧紧盯着半敞半阖的木门,琢磨着万一不对劲就冲出去抢人。
屋里,隋玉换得了一团麻绳,一件身形宽大的破烂麻衣,还有五个巴掌大的糙饼。她握着所有的东西,在内室环顾一周,没桌没凳,地上铺着一卷草,床头摆着两个粗陶碗,其余什么都没有,异常简陋,可见这里的役卒生活也清苦。
“想留下来?”老役卒声音粗嘎,他盯着隋玉,凑近了说:“明日还有雪,你明天再来,我给你留两张热饼。”
隋玉不傻,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恶心得厉害,但又不敢惹怒他,只能糊弄道:“不来了,没银子了。”
说罢扭身出门。
“不要银子,老汉可怜你,你记得再来。”老役卒追了出去。
隋玉已经跑进雪里了,她头也不回,当做没听见,给隋慧使了个眼色就快步离开。
“玉妹妹,你太冒险了,你不该进屋的。”隋慧板着脸斥责,“以后别来了,我大哥说过,不让我们单独跟其他男人接触。”
“我进去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其他我用得上的东西,谁知道他也穷得厉害。”隋玉叹气,马厩里满是眼睛,她不敢直接拿着东西进去,只得把手里的东西分一分,三人各揣一点,缩着脖苟着腰在隋虎面前晃一眼,再神色平静地钻进马厩里。
马厩里大多数人都睡了,没睡的也是蜷缩着搓草绳编鞋底,静悄悄的,没有说话声。隋良盖着厚厚的稻草也睡着了,脸蛋难得的有几分血色,隋玉坐下摸了一把,幸好不是发热了。
隋灵眼巴巴盯着隋玉衣下的糙饼,肚子不争气地发出轰鸣声,这种腹鸣声她已经听习惯了,丝毫不觉得羞耻,只是嘴巴梆硬,拉不下脸张嘴讨吃。等了好一会儿,见隋玉没有分饼的打算,她蔫巴地钻进草盖下面,贴着暖呼呼的隋良闭眼睡觉。
隋玉接过隋慧从怀里掏出来的破旧麻衣,先扯裂两个袖筒在腿上比了比,又躺在草盖下脱了冻得硬实的裤子,里面是昨晚新塞的干草,只不过又被湿裤腿染得发潮。
“玉妹妹,你要做什么?”隋慧小声问。
隋玉顾不上答,“嘘”了一声,又解了捆在腰上的绳子,脱下贴着腿的胫衣,这是这个朝代的亵衣,只有两个裤腿,没有裆,这下她下身不着衣缕,坐在草埔上刺挠得紧。
隋慧猛地坐起来,警惕地坐在隋玉背后给她挡着,羞恼地问:“玉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在牢里的时候是我误解你了,你还挺好的。”隋玉感叹,深门宅院里养成的大家小姐应该就是隋慧这个样子,温良友善又聪慧。
有她帮忙挡着,隋玉踏实了,她从木板上劈根签,用木签在袖子两端和胫衣两端戳洞。麻布,尤其是粗麻布缝隙大弹性差,戳洞毫不费力,几息的功夫就完成了。胫衣和衣袖对齐,麻绳从小洞里穿过,最后一抽绑个活扣。
隋虎跟隋文安清完雪进来,脚上的雪还没踏干净,就见隋慧打手势,两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出去了。
隋玉加快动作,她将碎草屑和压实的干草塞进胫衣和衣袖的夹缝里,尽可能塞得厚实。为了挡风吸水,她还从干草铺下揽灰土撒进去,最后再串上绳眼,完工了。她又躺下去蜷缩着将草筒穿腿上,冻得青紫的小腿顿时有了实感。
“裤子穿好了。”隋玉声音轻快道。
隋慧出去喊隋虎和她大哥进来。
“之前是什么意思?为何不让我们进?”隋文安抖着声问,他快要冻死了,嘴唇都成了紫黑色。
“玉妹妹、玉妹妹在缝裤子。”隋慧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
隋虎跟隋文安顾不上再问什么,两人脱去灌满雪的草鞋,湿透的足袜扯掉,再倒掉湿草换上干草又穿上,裤腿里濡湿的稻草抽去也换上干的,这一通忙活下来才能坐进草盖下拍打草鞋里灌的雪。
隋玉挪了挪位置,又开始撕布钻眼儿准备做鞋垫。
“这麻布衣是谁的?”打眼一看就是男人的长衣,隋虎心里陡然发紧。
“买的。”隋玉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她抬眼看向隋虎,问:“你身上可有银子?你给我,我给你做两双鞋垫,再做两条厚实的暖腿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