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后,我在敦煌当汉商—— by绿豆红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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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面的军士问:“老伯,有什么事吗?”
乌孙老汉叽里呱啦一通,间或夹杂着一两个“人”“回来”之类的字眼,没人听得懂,为首的军士说句告罪,领着一行人走了。
待走远了,为首的军士说:“刚刚那个老汉的儿子也上战场了,他问我们人都回来了吗?他儿子还没回家。”
赵西平恍若又回到那个厮杀的战场,鼻间涌入浓郁的血气,残肢断臂横列,人头马首横陈……不能再想,他重重喘几口气,压下心底泛起的暴戾。
“我想回去休息了。”赵西平止步,“突然觉得累了,不想再逛了。”
“等等,带你去个好地方。”距他两步远的军士拉住人,说:“从战场上下来是不是夜夜惊醒?哥几个带你去放松放松。”
赵西平沉默,跟着他们继续走。
恰逢大军得胜归来,夜晚的集市上还热闹的紧,街上走动着不少人,赵西平看见叫卖的汉商,商人不愧叫做游食之人,为了发财哪里都敢来。
走过街市,为首的人带头拐进一处黑暗的巷道,走出巷道,胡琴和琵琶声闯进耳畔,一处民房里传出歌女的歌声,歌声里掺杂着推杯换盏的杂音。
赵西平反应过来他们是要去哪里,他止步说:“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来都来了,走什么走。”一个军士拦住他,说:“你在敦煌趴了几年,想来还没见过这等好去处,胡姬妖娆,哥几个带你去见见世面。”
赵西平坚决不肯,他转身走进巷道,边走边说:“我已经成家了,我还急着回去见她,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嘿!真是个愣的。”军士骂一句,见脚步声已经走远,他们骂声扫兴,径直走进民巷。
赵西平一个人在街市上走动,从头走到尾,之后拐道回接待的官邸。
官邸里的人还没睡,之前在宫门前分别的军士见赵西平一个人回来,有人纳闷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嗯,我没去。”赵西平拿个草团坐过去,问:“你们可知道什么时候回去?我想回去了。”
“一个大男人还念家?”有人笑。
赵西平也笑了下,没反驳,他的确想家了,想隋玉了,再也不想打仗了。
“估计再有两三天就要回京,再晚了路上就冷了。”功曹出声,他望向赵西平,说:“你这趟来的巧,跟我们来乌孙立功了,若是跟着十五万大军可没有这等好事。”
赵西平摸着下巴思索,打听道:“大概能得什么封赏?”
“看你们城内的驻军有什么空缺,大概能升千户,若是运道好,武都尉调走或是死了,你能升上去。”
赵西平心里有数了,北边的战事没打起来,都尉怎么都死不了,他多半能当个千户。
“那个夺旗的家伙呢?”一旁的军士问。
说到这事,功曹笑了,摇头说:“这事我得跟校尉禀报,说来好笑……”
“什么事要跟我禀报?”常校尉带着属官走进门。
“大人好。”
院子里盘坐的军士纷纷起身见礼。
常校尉压了下手,侍从搬来矮榻和篾席,常校尉脱鞋坐上去,他让功曹将归纳的战功卷拿来,边看边问:“说说,要禀报什么事?”
功曹坐在下首,他拱手说:“夺旗的那个流浪商人这两天找我说想用战功为一个好友的族人脱奴籍,他所说的罪奴正在敦煌郡服刑,是四年前腰斩的江陵郡守隋九山的族人。”
赵西平听到“隋”这个字浑身一震,又是敦煌又姓隋,他猜出那个夺旗人的身份。
常校尉没说话,他借着油盏的光晕看竹简上的记录,属官过来劝说道:“大人,夜深了,该睡下了,公事留着明天再处理可好?”
功曹闻言告罪:“是属下之过。”
常校尉摆手,放下竹简说:“明天将人带过来见我。”
“喏。”
这晚赵西平又没睡好,半夜惊醒,他下床倒水喝,透过半敞的窗子往外看,不免想起睡前发生的事。隋文安上战场挣军功为族人脱奴籍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这么说来,这人还挺有良心。若是隋九山没犯事,隋家一族没倒,有隋文安这个领头羊,隋姓一族的人过得指定差不了。
翌日天明,早食后,功曹带着隋文安前往常校尉所住的院子。
早在过道上等候的军士纷纷好奇地看向脸上带伤的义士,一道狰狞的刀伤从鼻翼划至左脸下颌,天气炎热,伤势未愈,伤口流脓,半张脸连带鼻子都是浮肿的。
隋文安看见赵西平,他眼神一紧,提着的心越发忐忑。
功曹朝众人拱手,带着一瘸一拐的人走进门,不一会儿出来喊:“各位,校尉大人邀你们进屋旁听。”
赵西平跟着另外八个军士走进去,他选个靠近隋文安的位置坐下。
“说说吧。”常校尉朝隋文安比下手,问:“义士大名?”
隋文安攥紧袖中的手,昨天他想过捏造个假身份,但又担心回去后查无此人。
“草民姓文名安。”隋文安提着晃荡的心选择老实交代。
“你跟江陵前郡守隋九山是何关系?”
“草民跟其子是过命之交,我这个好友生前总觉得愧对族人,我答应他若有机会会为他的族人脱奴籍。”隋文安额头冒汗,他低下头,继续说:“好友去世后,我留在敦煌时觉伤怀,去年跟着商队向西游历,在温宿国住了一冬,开春后来到乌孙,之后便听说了匈奴来袭的消息。夏初听闻我朝来使,突生念头想去战场上试一试,若能立功,既能了好友遗愿,也能履行我的承诺。若是死在战场上,能杀匈奴,属实是草民之幸。”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义士受我一拜。”功曹伏身下去,起身说:“你那个好友能得你这样的知己,此生不亏。”
隋文安勉力一笑。
常校尉出声问:“你这个好友叫什么?族人多少?”
隋文安面色一白,到底是没能糊弄过去。
“你可认识隋玉?”赵西平开口,他面向上首,拱手说:“不瞒大人,卑职在三年前娶一妻,因百户作祟,娶的妻子是个罪奴,也是姓隋,老家是舆县的。”
隋文安垂眼点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但听过她的名字。”
常校尉兴然一叹,“竟有这样的巧事?我想想,去年从乌孙回去,你跟我说要为妻子脱奴籍?”
“大人没记错。”赵西平惋惜一叹,说:“早知道文兄弟有意,去年我就不费那个功夫了,去年升个百户,今年立了战功岂不是能升个都尉?”
常校尉笑骂他心贪。
赵西平看隋文安一眼,说:“据卑职了解,隋姓一族的族人所剩不多,营妓只有四人,男奴估计也不剩几个。”
“草民离开敦煌时,男奴活着的不足十人,又过一年,还有战事奔波,活着的人估计更少。”隋文安补充,他带着伤腿伤臂伏身叩拜,恳求道:“求大人成全。”
赦免十来个罪奴,远不如赏官赐银有价值,常校尉思索一下,说:“功曹记一下,回长安后,你负责上报。”
赦免罪奴和下发封赏都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常校尉是直面皇帝汇报战事,这等小事不归他管,顶多提起一嘴供皇帝听个新鲜。
功曹答喏,见常校尉不再说话,他带着隋文安退下,其余的军士也跟着离开。
两天后,常校尉带着俘虏离开乌孙,伤势严重的兵卒留在乌孙养伤,隋文安的伤在腿在胳膊在脸上,不影响赶路,他骑在骆驼上跟着汉军一同返回。
歇息的功夫,隋文安找到赵西平向他道谢。
赵西平摇头,说:“不是因为你,是因类似隋玉隋良和佟花儿这些受你们拖累的人,就算他们往日借你家的势做过坏事,但罪不至此。”
第117章 可返原籍
从乌孙返回敦煌,一路走了两个多月,进入玉门关已经是九月初,路上又耗五日,赵西平跟隋文安走进敦煌郡的城门。
常校尉一行人住进驿站,赵西平从驿站出来后去拜见曲校尉。
“回来了?”曲校尉走出来,他是七月初随大军回来的,半个月前听闻乌孙大败匈奴,但具体情况不清楚。
“来,跟我说说战况。”曲校尉捶他一拳,说:“我从乌孙回来才知道你遇到常校尉,又跟他去乌孙了。如何?又立功了?”
赵西平摸了摸鼻尖,没忍住笑,他得意地点头,语气诚恳地说:“多谢大人之前给我训练的机会,若不是前两年接二连三出任务,也不会发现我在箭法方面有些天分。没有这两年的积累,我这次去战场不死也要残,哪还能立功。”
曲校尉满意他的态度,继而打听战场上的事。
从抵达乌孙,到常校尉率领乌孙大军抄道北上堵截匈奴,再到战场厮杀,以及匈奴溃败,赵西平一一讲给他听,末了还将功曹的话转述出来。
曲校尉不时点头,他目含探究地盯着赵西平,这是个聪明人,朝廷的封赏还没下来,已经先来铺路了。
隐约想起前年在官府外等他的愣头子,一见面就说要立功给媳妇和小舅子脱奴籍,曲校尉不免发笑。
“行,若是能提拔为千户,你到我麾下来做事。”曲校尉拍拍他的肩头,感叹道:“真是时也命也。”
赵西平挺认同这话,从十五岁到十九岁,他在战场上跑了四年,拼死拼活也就得了个十夫长的称谓。今年一场战事,他直接升为千夫长了,多少人从入伍熬到头发花白都得不来升迁。可不是时也命也嘛。
从校尉府出来,赵西平看见隋文安蹲在路边,很显然,这人是在等他,他不由皱眉。
听到脚步声,隋文安起身,脸上的刀伤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伤口虽然痊愈,刀疤却尤为狰狞。愈合的皮肉纠结成一道暗红色的大蜈蚣,伤疤牵动肌肉走向,左侧嘴角吊起,鼻翼隆起,让他看起来极为凶煞。
“我回来的事麻烦你不要跟隋玉提起,给佟花儿她们脱奴籍的事更不要说。”隋文安开口,封赏一天没下来他就提心吊胆一天。
赵西平点头,“我不会提,也不认识你,他们奴籍未脱之前你尽量少露面。”
隋文安明白,之前在乌孙时,赵西平虽然帮腔说话,但完全没提起他和隋慧隋灵。再加上赵西平跟他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之后再没见过,往后就是事情败露,赵西平只要坚称没认出他,万事跟他沾不上关系。
“事情了结之前我不会再露面,了结之后,我会离开敦煌。”隋文安朝他颔首,之后偏着脸匆匆离开。
赵西平等他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才抬脚往回走,在校尉府待了近半个时辰,离入城已过一个时辰,也不知道隋玉听没听到消息。
隋玉正在地里割麦,又逢秋收,她每天上午去开铺子做生意,下午来地里忙麦收。
四十亩地累死她也忙不完,麦子黄了她就去找屯长,屯长应允她会尽早给她多安排几个帮忙的人。隋玉想着她跟赵小米就是早出晚归多割几个麦捆,也不抵屯长多安排几个人忙半天。所以她就不急了,只在下午来干活,上午还去开铺子,做商队的生意。
“隋玉。”
日思夜想的声音传来,隋玉扭头望去,地垄上站的人可不就是离家半年的男人。
“三哥!”赵小米激动大叫,“你回来了!你活着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赵西平笑了下,说:“对,我回来了。”
隋玉嗔他一眼,她放下水囊走过去,说:“该晚回来半个月的,你这一回来,家里有男人了,屯长就不会安排人来帮忙干活。”
赵西平敛起脸上的笑,脸绷起来,看着有些凶。
隋玉伸手轻轻抱住他,仰头说:“欢迎回家。”
男人这才气顺,他伸手箍住她,力气极重。
他深深吸口气,说:“你真没良心。”
“胡说八道,我就是心疼你回来就要干活,四十亩地呢。”隋玉察觉他有些不对劲,她放弃挣扎,任由他在弟弟妹妹面前抱着她。
赵西平偏头看向地里金黄的麦子,炽热的太阳炙烤着麦穗,麦地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他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这时突然觉得累了,想要躺在杂草丛生的地垄上睡一觉。
“我不怕累,收庄稼怕什么累。”赵西平松开怀里的人,说:“你回去做饭,我来割麦,我想吃青菜鸡蛋汤饼。”
“青菜鸡蛋?”
“对,就要青菜鸡蛋。”
隋玉言好,她又抱男人一下,转身迅速跑开。
赵小米跟隋良脸蛋红红地看着这两口子,见他们终于分开了,两人这才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赵西平拿起水囊灌一肚子水,他捡起镰刀下地,沿着隋玉之前割的地方继续割。
拿惯了杀人的刀,再掂起干农活的镰刀,赵西平竟然觉得不顺手,磨合了好一会儿,割麦的速度才快起来。
“三哥,之前你走了,我三嫂托商队往酒泉带口信,一直没有回音,我估计爹娘没收到信。你现在回来了,记得再往老家捎个信。”赵小米交代。
“好。”
“三哥,你立功了吗?”赵小米又问。
赵西平短促地“嗯”一声。
赵小米嘻嘻笑,“又能大口吃肉了。”
“姐夫,你受伤了吗?”隋良出声。
“对对对,三哥,你受没受伤?”赵小米踮脚看过去,嘀咕说:“半年了,就是受伤也长好了。三哥,往后你别再上战场打仗了,我们在家好担心你。每逢有商队回来,三嫂就跟人家打听战场上的消息,有消息她不开怀,没消息她还是不开怀。”
赵西平耐心地听她嘀嘀咕咕,等她说完了,他开口说:“匈奴打跑了,乌孙也归顺我朝了,以后不打仗了。”
“好耶。”赵小米欢呼一声,“三哥,你们太厉害了。”
隋良重重点头,他骄傲地说:“我早就说了,我姐夫很厉害。”
赵小米又巴巴一通,把之前隋良夸他厉害的话学一遍。
赵西平直起腰看过去,隋良生性内敛,他红着脸目光闪烁,不好意思跟他对视。
赵西平弯下腰,心情极好地继续割麦。他一个人顶隋玉和赵小米两个人,小半天的功夫割两垄麦,不是隋玉来喊吃饭,他还能继续割下去。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人回来了就下面条,油滋滋的鸡蛋和嫩绿的萝卜秧菜心倒进去一起煮,面汤煮得浓白,面条熟了就能吃了。
隋玉端一碟剥了壳的卤蛋出去,说:“尝尝味道,我又改进了配方,过来吃饭的客人都说咸香入味。”
赵西平一口就是大半个卤蛋,他喝口面汤顺顺,说:“够味。”
不过他还是最喜欢鸡蛋青菜汤饼,在外他突然馋这个味道,越吃不到越是惦记。
“三嫂,我三哥说匈奴打跑了,以后不会再打仗了。”赵小米说。
隋玉惊喜地看过去,“真的?”
赵西平点头,“往后我都在家。”
“真好。”隋玉会心一叹,又重复道:“真是个好消息。”
饭后,赵西平拿着衣裳挑着扁担去河里洗澡,回来时披着一头湿发。搭衣裳的时候见隋玉从骆驼圈出来,他嘱咐说:“我带回来的那头骆驼你们远着点,短时间别靠近,它在战场上受惊了,找回来后时不时大叫,也就近段时间才安稳一些。”
隋玉瞬间明白赵西平身上的那点不对劲来自哪里,是战后创伤,他也需要时间来平复。
躺在床上,无言的撞击又重又疾,隋玉好几次险些杵到床柱上,又被他迅速扯了回去,她紧紧抱着他,整个人挂在男人身上。
圈里的骆驼突然大叫,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做噩梦惊醒一般。
隋玉抚上男人的头,十指缠着潮湿的头发,身体里乱窜的欢愉让她失了力道,紧绷过后,无力的双手垂了下来。
隔壁门开了,隋良站檐下喊:“深更半夜叫什么叫?”
赵西平轻笑一声,他哑声问:“深更半夜叫什么叫?”
隋玉朝他轻踹一脚,她盘坐起来,听隔壁的门又关了,她伸手下去,娇媚地问:“你半夜会不会叫?”
“我又不像你。”
虎口收劲,男人倒抽一口气,他睨着她,警告说:“别乱动,你受不了。”
“真凶。”隋玉撇嘴,手上动作,嘴上依旧问话:“以前从战场上下来也是这样?”
赵西平没说话,那时候比这个时候还严重。
“难怪我遇到你的时候觉得你脾气古怪。”隋玉感叹。
“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多数都是性子古怪的人。”赵西平解释一句。
隋玉探身吻上男人的眼睛,温柔地呢喃:“没事,我不嫌弃你了。”
下落时,坐了上去。
说说闹闹,一直到后半夜,潮热的房间才安静下来。
隋玉饿了,两人大半夜又钻进灶房生火煮酸菜疙瘩汤,疙瘩汤里飘着嫩黄的蛋花,煮好后鸡都打鸣了。
“烦人,都怪你,我明早肯定醒不来,铺子要关门一天了。”隋玉嘟囔。
赵西平将碗筷递给她,坏笑道:“睡到男人了,还赚什么钱。”
隋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在外面都学了什么东西?
赵西平闷笑出声,他端碗出去坐院子里喝疙瘩汤。
夜风徐徐,繁星点点,整座城池陷入沉睡,远处的田野里有虫鸣传来。
吃饱喝足后,公鸡打鸣了,鸡叫声盖过虫鸣鸟叫,疲累的两人倒床就陷入昏睡。
之后的日子,隋玉照例是早上开铺做生意,下午回归到庄稼地干农活。赵西平则是天天耗在地里,他是容易知足的人,很踏实的性子,隋玉和赵小米时不时为剩下的二三十亩没收的庄稼犯愁,天天觉得无望,赵西平不是,他立足于脚下的每一寸庄稼地,做着重复繁琐的动作,从没见他烦躁抱怨过。
麦子一垄垄倒下,再一捆捆运走,割了麦子割黍米,割了黍米拔杆子,日复一日。
在这琐碎而繁重的劳动中,赵西平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日出而作,日落归家,抛却戍卒的身份,他就是个劳作的老农。
就连那头从战场上下来的骆驼也在日复一日的农活中平静下来,不再夜夜嘶鸣。
秋收结束,两份公文抵达敦煌驿站,啬夫长做好登记后派驿卒给郡守送去。
公文下达,曲校尉传令升赵西平为千户,赏肉百斤,年俸千钱,移居新房。
胡监察传令隋氏一族的人销去奴籍,可返原籍。
第118章 离开敦煌
隋怀全扛着泥砖埋头往烽燧走,压弯的脊背凹凸出已定型的弧度,木棒敲在背上,骨头梆梆响。
“隋怀全?”监工喊一声。
隋怀全瑟缩一下,他熟练地抬手抱头,就怕抡下来的棍子砸在头上。
“你是隋怀全吧?”监工不耐烦地又问一遍。
“是、是……”
“你脱奴籍了,你去将你们一族的人都喊下来。有人用战功为你们脱奴籍,即日起可返回原籍。”
此话一出,隋怀全僵住了,他缓缓放下护着头的手,扭头朝监工看过去。
城墙上扛砖的,挑沙土的,砌墙的,抬木头的,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看过来,饥瘦的脸上充斥着麻木,死气沉沉的眼睛渐渐燃起狂热的火苗,他们如荒野上的孤狼,恨不能将隋怀全吞吃殆尽再取而代之。
“看什么看?干活。”监工如一个持弓的猎人,他挥起棍棒威吓,棍棒落下,声声击骨。
奴隶弯下脊骨,眼中的火苗熄灭,继续之前的动作。
隋怀全将泥砖放下,他脚步匆忙去寻找族人,激动呐喊道:“新林,解民,谷兄弟,我们自由了,我们脱奴籍了。庆余叔跟大侄子呢,他们呢,我们脱奴籍了!”
沿路的奴隶纷纷偏头看向他,艳羡地目送他们跑下城墙,看他们倒地痛哭,又快步往远处跑,去寻找还活着的儿孙。
另一边,妓营里的女管事正在接待来传信的小吏,她接过五片竹简,面色复杂地走向后厨。
“春奴,你出来一下。”
春大娘忙应一声,她盖上锅盖走出去,笑着问:“管事娘子,可是要添什么菜?”
“你脱奴籍了。”女管事将手里的竹简递过去,说:“这是你们一族五个女人的户籍,拿着这个,你们可以返还原籍。”
春大娘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接过竹简,手里攥的东西不是虚的,她喜极而泣,咸苦的眼泪划过沟壑丛生的脸颊,泪水浸入干瘪的皱纹。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单单是我们五人,还是我儿子孙子他们也放出来了?”春大娘反应过来急切地问。
“应该是你们一族都放归良民,有人用战功为你们脱奴籍。”女管事解释一句,说:“你现在回屋将你们几人的东西都收拾收拾提出去,等地里的人回来后就走,不要影响到其他人。”
春大娘忙点头,她捧着户籍去前院收拾衣裳,她们也只有两身换洗衣裳,再一个就是三年前隋玉留下的两张羊皮和一个罐子,罐子里存着今年新编的草鞋。
走出那道任由男人进出的破败大门,春大娘拎着老腿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河边,她回头看了眼那座由女人的眼泪堆砌起来的房子,转眼看向营妓回来的路。
营妓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出门,黄昏回来。当日落霞光起,疲累的营妓扛着农具沿着河流慢步往回走。
“阿吴,过来。”春大娘看见人了,“小田跟红霞呢?快过来。”
营妓闻声都看过来,她们看见春大娘挎着包袱,抱着羊皮,脚边还放着陶罐,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意,她们心里涌出猜测,慢慢停下脚步。
“大娘,这是……我们……”隋红霞怕心里的猜测是妄想,她攥着裹着泥的手指,眼含期盼地望过去。
“我们脱奴籍了。”春大娘从怀里掏出捂热的竹简,说:“给,这是你的,这是小田的,阿吴,给你,我们不再是罪奴了。这是佟花儿的,也不知道她得没得到消息。”
“大娘,我们呢?”不远处的营妓尖着嗓子问,“是朝廷大赦吗?我们也能离开吗?”
春大娘脸上的喜意退了些,她摇头说:“不是朝廷大赦,是男人们用战功为我们脱奴籍的。”
等待的时间里,春大娘仔细思量一番,她知道之前发生了战事,以为是上战场的男人挣军功了。
“我们该走了。”春大娘提起罐子,说:“我们该去哪儿找怀全他们?他们从战场上下来,也不知道如何了。”
四人纷纷快步离开,没人再回头,将那座吃人的妓营远远抛在身后。
天色黑透时,春大娘领着另外三人站在长街上,街上已经没人走动,铺子都关门了,只有嘹亮的孩子哭声从街后的巷子里传来。
“我们去哪儿?”隋红霞问,“去找隋玉吗?”
春大娘摇头,“我不知道隋玉住在哪个地方,先找个地方睡一晚上,等天亮了,我们去长城根下找人。”
进入十月,敦煌的夜晚已经有些寒凉,春大娘她们寻个麦垛,扒出两个洞,四人缩在麦垛里睡一夜,天不亮将麦垛整理好就离开了。
此时,隋氏一族连大带小九个男丁也从长城根下离开,六个佝偻着背的男人牵着三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步一步往城池矗立的方向走。
从天不亮走到天色漆黑,路程将将过半,荒野里除了石头土堆,再无遮挡。两方人都不敢在秋风萧瑟的荒野里睡觉,只能连夜继续赶路。
呼哧呼哧的呼气声消失在夜风中,探出洞穴的兔子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又缩回去,夜出捕食的鸟雀粗噶大叫,给荒凉的夜色又添三分神秘。
童哥儿咳嗽两声,隋新林脱下自己身上的单衣给他穿上。
“爹,我不冷,我身上有娘给我送来的坎肩,可暖和了。”童哥儿将破烂的单衣递回去,“爹,你穿上。”
“爹,等找到娘了,我们是不是就回老家?”童哥儿问,又念叨说:“娘说今年要给我做双新鞋。”
“童哥儿,你见过你娘?”隋怀全问。
隋新林捂住童哥儿的嘴,不让他再说话喝冷风,代答道:“春种的时候,佟花儿找到他了。”
隋怀全没多想,他也知道春种的时候营妓跟男奴都下地了,只是他家的两个孩子没有遇到阿奶。
“你们说,是不是隋文安上战场给我们脱奴籍的?”隋解民开口。
没人吭声,他们心里都清楚,能上战场挣军功为他们脱奴籍的也只有隋文安。
风将说话声吹向东南方,春大娘她们听到男人的声音吓得不敢动,在荒天野地,对于她们而言,男人比鬼还可怕。
“会不会是我大哥他们?”隋红霞小声问。
“我过去看看。”春大娘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老了,多数男人都看不上她,她倒是不怎么害怕。
隋怀全一干人听到脚步声,停下脚步出声问:“是谁?”
“可是怀全?”
“是我娘。”隋怀全大喜。
“是怀全他们,你们快来。”春大娘回头喊。
两拨人相遇,吴婶的男人已经死了,隋红霞的大哥小弟也死了,只有田二嫂的男人还活着。
春大娘抱着大儿子哭,哭自己死不见尸的二儿子和老头子,又搂着两个孙子哭,庆幸两个孙子还活着。
吴婶跟隋红霞没有眼泪,眼泪早就哭干了,她们是命硬还没死,死了反而享福了。
“我娘没来吗?”童哥儿问。
“佟花儿没跟我们在一起,她在前年就从妓营出去了。”吴婶将之前发生的事粗略地讲一遍,“算着日子,那个孩子估摸着已经两岁了。我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从妓营离开后没去找她,先来找你们了。”
隋怀全看向隋新林,问:“还去找吗?”
隋新林低头看向童哥儿,说:“去,看她愿不愿意跟我走。”
童哥儿一时反应不过来,喃喃道:“我娘没跟我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