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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后,我在敦煌当汉商—— by绿豆红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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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交给隋文安?”为了让他放心,隋玉搂过隋良,这回他没挣扎。
“不给他,他自身难保,我也不放心他,优柔寡断没个狠劲,这点他不如你。”隋虎望天,夜幕转青,天快亮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见日出。
“我死之后,他会觉得愧疚于你,到了西域若有余力必回托人给你找个清白人家。你嫁的男人若是个寻常人,没权没势,你就跟老大一家撇清关系,跟隋慧隋灵都别有来往。”隋虎低声叮嘱,他觉得口发干,勉力吞咽一下,继续说:“躲着流放过去的犯人,跟我们这一族的人断绝往来,像今夜这般发狂发癫的人,往后还会有。”
见隋玉不吱声,他又说:“我们一家家破人亡是受他们拖累,你别被猪油蒙了心,若不是……若不是有求于他,这一路我也巴不得罪魁祸首死干死尽……若是能活,谁又愿意去死,我的日子过得好好的。”
“你们不像我认知里的宗族关系。”隋玉说。
隋虎冷笑一声,侄子可比不得亲子。
“我觉得罪魁祸首是朝廷,是律法,在我……”有隋良在,隋玉含糊地一笔带过,“在律法健全的朝代,犯人就是杀人放火屠人全家,也不会判诛连三族,坐牢的坐牢,抄家的抄家,只判涉事的人,罪不及家人。”
“那不足以平民愤。”隋虎理解不了。
“对啊,你也说是平民愤,如今朝廷判流放三族就是为了平民愤,我们本无罪,是律法按头我们有罪。”隋玉这一路反复纠结着这个问题,其他人怨怪隋文安兄妹三人她能理解,就是打人推人她也觉得没问题。但在她的认知里,他们罪不该死。
“隋九山犯罪的确该死,但律法判三族流放就是错了,我们最该恨的是朝廷。不过朝廷没人能反抗,所以只能把恨倾注在隋文安兄妹三人身上,恨不得杀而快之。但在我那……律法健全的朝代,他们今夜这样故意害人性命,他们犯罪了,他们也是恶人。”隋玉满腹纠结,她低头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我觉得你按我说的做最好,离所有人远远的,用过撂过。”话落,隋虎顿了一下,又说:“你那个朝代挺好。”
隋玉点头,“我会考虑的。”
隋良听他们一来一往说话,听得脑子迷糊,感受到两人态度挺平和,他松下心,一放松下来,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隋虎扭头盯着他,良久没说话,等他睡沉了,他低骂一声:“傻子,你爹要死了。”
隋玉绷不住掉了眼泪,近四个月的父女,从一开始的排斥,到后来心甘情愿喊他一声爹,她舍不得他死。
“我把他托付给你了。”隋虎又说。
“嗯,我有一口饭吃,他就有一口饭吃。”隋玉歪头擦眼泪。
隋虎放心了,天边有了亮色,今夜长了见识,日出不看也成。
“喊你堂哥过来。”他说。
“你如果不拼命护着隋慧,就不会被狼咬。”隋玉忍不住说一句,他话说得再狠,举动是骗不了人的。
隋虎笑了,“我以为你是精怪,总该有神通在身。”
隋文安兄妹三人过来,见他面色青白,却嘴角含笑,心里大感不好。
“文安,玉姐儿我就托付给你了,你给她指条清白的活路。”隋虎握住大侄子的手恳求。
“三叔你放心,玉妹妹从今往后就是我亲妹,良哥儿也是我亲兄弟。”隋文安大哭,他头一次恨起他爹,“三叔,我跟我爹对不起你们啊。”
隋虎的目光越过身上趴的人,朝隋玉轻眨下眼,搞定。
心事放下,隋虎顿感身上力气大失,前一瞬还思绪清晰,后一瞬就变得口齿不清,目光也变得混浊涣散。
隋玉摇醒隋良,姐弟俩跪在一起送他离开。
“姨娘来接爹了,你别怕。”她轻言安抚。
隋良无声大哭,隋虎冲他笑,眼角滑过最后一滴热泪。
傻子,爹要死了都不知道喊一声……傻了也好,傻了有命活。
朝霞初照东方,沉浸在青黑色夜幕里的山峦披上霞光,风和水露一点点变暖,却丝毫暖不了隋虎的身子,他闭上眼安详地躺在草地上,身上的血腥味吸引来了飞虫苍蝇。
一半的押送官去追昨夜趁乱逃走的人,其他人原地休息,没人催着赶路,隋玉跟隋文安兄妹三人一起挖坑,尽可能往深了挖。
当日头逼近头顶时,兄妹四人合力抱起隋虎,将他放进土坑里,葬在草原上。
最后一捧土落下,隋玉环顾四周,她去河里搬来青石埋在土下。
“若是我来日再从此经过,就来祭拜你。”她轻声说。

第13章
昨夜伤亡惨重,草原上隆起一个个小土包,爹娘没了孩子,孩子没了爹娘,一路走来的人没了相互扶持的同伴,悲戚的人木着脸,眼神空洞地盯着远方,抑或是脚下。
然悲喜互不相通,当剥了皮的狼支在火堆上炙烤时,昨夜幸免于难的人一扫面上的惊慌,欢欣鼓舞声惊飞捕蝇的鸟雀。
隋灵闻声看过去,搁在往日,她肯定也会欢欣雀跃,不像现在,肚子空空,饿得快死了却全然没食欲,看见鲜红的肉甚至想吐。她看向离得老远的族人,原来他们死了叔伯手足,没了妻儿老娘时是这种感受。
她低下头,不去看谈笑盈盈的人群,太刺眼了。
当狼肉烤出香味,追赶逃犯的官兵回来了,捆了手的逃犯被鞭笞得衣不蔽体,乌色麻布衣被血染红,裸露的肌肤皮开肉绽。看到这副惨状的人们无不噤声,就是相识也要装作不认识。
哨声突响,空中盘旋的黑鸟受惊,翅膀急扇,飞速逃离这个是非地。
“都过来,围成一个圈。”官兵手持鞭子赶人。
隋玉拉着隋良站起来,跟在隋文安身后涌进人群里,十来个面色惊恐的犯人被踹倒在地,在棍棒威胁下跪在地上。
“都睁眼看看,昨夜大家合力驱赶打杀狼群的时候,这些人趁乱逃跑了。”说罢,一道黑鞭破空抽响,狠狠落在一个男犯身上,衣帛炸裂声甚至快于惨叫。蓄着胡须的官兵脸上平静无波,眼底的狠厉让人通体发寒,他看向围观的众人,说:“若是上了战场,这就是逃兵,是要杀全家的。既然这样,大老远把人送去边疆也是浪费食粮,不如就地打死。”
“打。”
棍棒抡出残影,惨叫声不绝于耳,被捆了手又绑了脚的逃犯被打得像蛆一样在地上蠕动,棍棒还是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
隋玉不敢再看,她低下头捂住隋良的眼睛,然而视线被堵,听觉却被放大,绝望又痛苦的哀嚎惨叫声像蛇一样钻进耳朵里,吓得人浑身发抖。
所有人都跟着受了一场刑。
火堆上的狼肉烤焦了,肉的焦糊味混着风里的血腥味冲得人头脑发晕,哀嚎声走低,在某一个瞬间消失不见,沉闷的棍棒声停下,远处的马啸声又回到阳光下。
“都抬起头看看,说抬头你聋了?抬头!”脸沾鲜血,粗着脖子斥骂的官兵状若癫狂。
所有人哆嗦着身子抬起头,地上扭曲的人成了血人,只瞟一眼又慌忙垂下头,胆小的人已经吓哭了。
对这个效果官兵大感满意,蓄着胡须的官兵掂着鞭子敲手心,面上带笑地说:“多看几眼,都长长记性,之后的路上乖顺点,别闹事惹我生气。”
他走到哪儿,那个地方站的人如见鬼煞似的连连后退。
隋家一族的人用余光瞟着走到跟前乍然停脚的官兵,如刀锋般的目光在身上扫过,有人因为心虚太过害怕,手抖腿软着滑跪在地。
“要是活腻了就跟我说一声,何须你们费力费心去找死,我费力送你们一程就是了。”昨夜场面虽乱,但引着狼群跑的人他们还是看得见的,蓄着胡须的官兵用鞭子强硬地抬起为首男人的下巴,问:“我说的你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
躺在地上的血人无人收捡,狼肉烤熟了,官兵招呼所有人来吃饭,前一刻他们是索命的屠夫,此时成了和善的伙夫,用挎刀削肉分给每一个人,还叮嘱说吃饱点。
隋玉心里发寒,再一次认识到封建朝代的可怖。
狼肉腥臊,还没入口,熏得眼睛疼的气味就使人作呕,隋玉屏气咬一口,舌尖碰到温热的肉,血肉腥味激得她下意识干呕,肚里没水没食,吐都吐不出来,她又憋又呛,太过用力,眼眶子里泛出热泪。
隋良扔了手上的肉,爬到她背后着急地拍背,受她影响,他也跟着干呕。
“我来。”隋慧走过去扶起隋玉,说:“哥,你去河边打罐水。”
隋文安看向不远处的族人,想到不久前的那场威慑,他提起裂了个角的罐子离开。
“好了,不用拍了。”隋玉拦下隋慧的手,抹去眼泪,说:“饿得太狠了,一吐就止不了。”
上一顿饭还是昨天早上喝的一碗薄粥。
“待会儿再烧罐热水吧,我去找韭菜。”隋灵小声说,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隋玉,“行吗?”
“倒是头一次见你这么低声下气。”隋玉扯了下嘴角。
她这么一说,隋灵就绷不住了,她捂着嘴嗷嗷哭,“三叔、三叔是为了救我们……”
“三叔若不是护着我就不会被狼咬,玉妹妹,我恨不得是我死了。”隋慧也哭了,她朝隋玉和隋良跪下,“你打我骂我,我对不起三叔,对不起你跟良哥儿。”
“干嘛,我死了爹还要来哄你们?”隋玉推她一把。
隋慧改了跪姿坐在地上,她擦去眼泪,说:“是我糊涂了。”
眼瞅着隋文安提着一罐水走近,隋玉说:“救你是他自己的决定,从伤到死,我没听他说过后悔保护你。”
三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隋文安放下罐子抱起隋良,说:“良哥儿往后好比我亲儿。”
隋玉无心在跟他们抱头痛哭,她软着腿去草丛里寻韭菜,再不吃点东西她要饿死了。
烤狼肉的火堆里还有火,隋文安提着罐子过去摁进火堆里,有官兵过来,他谨慎地问:“官爷,可要喝口热水?”
“又不是大冬天,喝什么热水。”
“罪人的兄弟小,没口福吃狼肉,我给他煮两碗韭菜水。”
官兵点头,说:“速度点,再有半个时辰要动身赶路。”
隋文安将这个消息告诉三个妹妹,四人加快动作烧水烫菜,韭菜择干净就丢进沸腾的水里,烫变色就捞出喂嘴里。
半个时辰后,哨声吹响,隋文安用草绳绑住罐子口,他拎着半罐开水涌进人群里跟着赶路。
打死的逃犯没人挖坑掩埋,血渍已经晒成了暗红色,上面附着密密麻麻的飞虫苍蝇,看着可怖又恶心,路过的人纷纷绕开。
隋玉拉着隋良也远远躲开,隋文安的胳膊伤了,没人能抱他,他只能跟着下地走。
浩浩荡荡的人群离开了血气冲天的地方,循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路向西,夜半时抵达矗立在草原边缘的一处驿站。
“若是昨晚能继续赶路……”隋灵恨不能时间倒流。
“嘘,闭嘴。”隋玉瞪她,虽说是无心之言,但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了可不得了,添油加醋一番就是在指责官差决断有误。
隋灵面对她心虚,隋玉说什么就是什么,让闭嘴,她就闭紧嘴巴不吭声了。
进了柴房,草铺刚铺好,役卒就送了热粥过来。夜已经深了,厨子估计不耐烦做饭,粥水可能在锅里煮了几滚就出锅了,黍米还是硬的,咬在嘴里嚓嚓响。
没人敢嫌弃,虽已住进了驿站,草原上的阴影还让人心有余悸,生怕哪句话就惹得官兵不喜。
柴房里早早就安静下来了,隋玉将晌午没吃的狼肉都装罐子里,再用稻草塞住口,免得夜里被耗子偷吃了。
“堂兄,今后我们轮换着守夜,两两一班,今晚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隋玉说。
“守什么夜?还要守夜?”隋灵不解。
“以前每天夜里都有三叔守着我们……好,玉妹妹,我听你的。”隋文安说。
隋玉让隋良挨着她睡,柴房里呼噜声渐起,身侧的三人却是辗转反侧,她开口说:“要是睡不着你们起来守夜。”
“我守吧,我守上半夜,灵儿守下半夜。”隋慧坐了起来,她低声说:“我从不知道三叔每天夜里还守着我们。”
隋玉遂了她的意,她躺下,叮嘱说:“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有人过来就大喊,官兵来了打死一个算一个。”
话是说给周围的人听的。
“我晓得。”
隋玉以为她也会睡不着,但身体比意志诚实,躺下没多久就睡熟了,甚至一觉睡到大天亮,就是梦多了些。
春夏之交,草原上不缺野菜,早上的吃食就是菜粥,绿油油的菜叶子混着黄澄澄的黍子,这是流放以来,吃得最像样的一顿饭。
饭后,大部队离开驿站,沿着草原边缘行了半日又在矮山之间起起伏伏三日,西行的道路转变为沿着奔腾的河川行进。
再回首,草原已经隐进群山之间。
隋玉累极,路过浅滩时她蹲下捧水洗脸,喝几口水解渴后,又捧着水让隋良来喝,他手小,捧的水递到嘴巴早漏没了。
“喝饱了?”她问。
隋良点头。
“那就赶紧走。”隋玉拉着她小步快跑,追上隋文安兄妹三人。
风中传来悠扬的驼铃声,神色疲乏的众人木着脸看过去,河对岸,一行商旅牵着骆驼骑着骡子带着货物由远及近过来了。
“兄弟,前面大河水急吗?”押送官大声问。
“水枯,河面收紧,骆驼走进去,水面最高齐它们脊背。”
“好嘞,你们这是从哪处回来?”
“去了大宛。”
一河隔两岸,商队载着货物东顾,应募士和犯人西迁,一方神采奕奕,一方毫无生气,一东一西平行而过,像是永无交集。
隋玉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脚下的路,听着驼铃声越来越远。
宽阔的河面到了尽头分叉,择一而行,脚下的土变成灰黄色,路上的植物也变得稀疏低矮,远处高山巍峨,树木繁多,山脚处有村落分布的地方,庄稼地错落分布,树木皆被砍伐,宛如好端端的人,头上秃了一片。
隋玉问押送官:“官爷,这是哪个地方?”
“金城。”
金城,兰州的前身,在黄土高原西部。
隋玉想起之前商旅说的大河,极有可能就是黄河了。
当途经金城横渡大河时,隋玉知道她猜对了,这个地方在两千多年后她来过,那时的水质浑黄,不如今日的清澈。原来在两千多年前,黄河不黄,黄土高原也不是沟壑丛生,寸草不生。
对岸划来十来个羊皮筏子,羊皮筏子上载着商人和他们的货物,骆驼和骡子则是下了水,缰绳套在连接两岸的绳索上,它们乖顺的在河里淌水而过。
骆驼和骡子上岸,官兵驱赶众人下水,高声叮嘱说:“孩子抗肩上,人拽着绳索过河,前后左右拉扯一把,别让水把人冲走了。”
“玉妹妹,我扛着良哥儿。”隋文安说。
隋玉思考一瞬,点头答应了,隋文安蹲下来,她跟隋慧合力托着隋良跨坐在他脖子上。
“你俩待会儿跟着我走。”隋玉交代,她会水,倘若河水不急,人被冲走了她还能救。
轮到她们下河了,隋玉兄妹几个都很防备,踏进河里仔细盯着水底的情况,还要防着有心人害人。
河水一点点没过膝盖、大腿、肚子、胸口,最深的地方淹过脖子。
“呼——”拖着一身水走上岸,隋玉惊讶过河的时候竟然没人使绊子,看来是草原上的那场威慑起了作用。

第14章
淌水的湿衣湿裤在抵达驿站时已经半干了,草铺还没铺好,多数男人已经脱去衣衫,光着膀子在柴房里走来走去。
隋灵和隋慧不敢抬头看,两人坐在草铺上埋着头清理鞋底的泥沙。
入了夜,屋外风声陡起,远处大河的水浪似乎也翻滚得厉害,隋玉打了粥水从屋外进来,目不斜视地穿过□□的人墙,对男人故意发出的奸笑充耳不闻。
“千金小姐,用膳了。”她讽一句。
隋慧和隋灵不由羞红了脸,哪里还有千金小姐。
“大哥呢?”隋慧问。
“进门时被官兵喊去了,他让我们先吃,不用等他。”隋玉饿了,她抱起缺了一角的食罐先吞两口热食填肚子,再倾斜着罐口递给隋良喝。
隋慧觑着眼往外看,对上一道□□的视线,她慌张缩回目光。
隋玉塞了罐子给她,没好气地说:“吓死你了,你越是胆小,他越是想欺负你。”说罢,她拧身瞪过去,一路走来个个瘦得像纸骷髅,那男人赤着上半身,肚子干瘪,肋骨凸出,脸干头大,在她嫌弃又挑剔的眼神下,他落荒而逃。
“这种男人你害怕他什么?不会骂你还不会喊?外厉内荏的蔫货,你喊一声官爷他能吓尿裤子。”隋玉恨铁不成钢。
“我怕惹事,给你跟哥哥添麻烦。”隋慧缩着脖子,受教道:“再有下次我就喊。”
隋文安大步进来了,等他坐下了,隋玉递过食罐,问:“官爷喊你做什么?”
“跟我了解一下夜里的情况,我都如实说了。”隋文安猜测是之前出的意外让官兵心生警惕,接下来的路程可能要严加看管,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饭后,隋玉拉着隋良出柴房吹风,隋慧和隋灵紧紧跟着她,等潮湿的衣裤干透了才回屋睡下。
深夜,隋玉从睡梦中转醒,柴房里呼噜声大作,她翻个身准备继续睡,余光暼到右侧空荡荡的草铺,她怔忪了片刻,视线上移,那里没有熟悉的背影。
噢,隋虎已经死了。
隋玉坐了起来,人在夜晚容易情绪低落,想起隋虎已经死了,她突然觉得不适应,习惯真的太可怕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踏进柴房,隋玉抬眼看过去,对方身形魁梧,她一眼辨出是同行的军官,对方在柴房里踱步,脚步声靠近,惊醒了坐着打瞌睡的隋文安。
“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
隋玉认出了声音,是蓄着胡须的官兵。
“做梦梦到我爹了。”她小声说。
官兵哑然,没再说什么。
他走了,隋玉躺下继续睡,另一边,隋文安没了睡意,他陷入了自责。
天明,离开驿站,官兵带路进入河谷,河谷水草丰茂,牛羊成群,依着河川,谷地里村落零散分布。
沿着河谷一路向西,路上的商旅多了起来,旅人持着旌旗,旌旗在风中荡起,悠扬的驼铃声带动放羊的小孩追着商队跑。
河谷走到了尽头,前方地势走高,除了后路,三面群山环绕,抬头望去,山峦蜿蜒,高峰隐入云层。
望山行路,人会忘了时间,翻过一座座山峦,放眼望去,人陷进群山里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大地变得苍茫,人无限靠近干净透彻的天幕。
在驿站过夜的时候,隋玉站在门外看着夜幕,夜色苍凉,野狼的叫声空幽,这似乎是个放逐灵魂的好地方。
然而她的感性在次日就破碎了,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一夜之间就变了天,晌午寒风大作,不消一个时辰,天上就飘起了雪。
“夏天了,怎么还会下雪?”
“昨日还热得脱衣解扣,这贼天气。”
行路的近千人冻得瑟瑟发抖,入春后,为了减轻负担,夹衣里的蒲绒早取了出来,过河时沾水湿透了就给扔了。
“良哥儿,大哥背你。”隋文安蹲下来。
“让他自己走,多走走反而暖和些。”隋玉说。
说话的功夫,群山之间已经落了一层白,雪落地不化,花草矮木呼吸间就白了头。
“跑起来,都走快点,赶去下一个驿站就没事了。”官兵大喊。
隋玉拉着隋良跟着跑,速度一快,凛冽的寒风席卷着雪花拍向胸口,脸上像是被人不断扇嘴巴子,不多一会儿就没了知觉。
“来,我背你。”隋玉蹲了下来,对隋良说:“趴上来。”
“玉妹妹,我来背,我力气大。”隋文安说。
“我背不动了再给你,他趴我背上,我也暖和些。”隋玉冻得受不了了。
地上的积雪已没过脚背,顶着风越是难走,疲累的人没了力气,跑不动了只能在雪地里慢慢走,队伍越拖越长,押后的官兵像是被驴踹了,催促声又尖又厉。
寒风里突然出现清脆的驼铃声,一行商队越过一处隘口出现在雪地里,骆驼背上的商人穿着狼皮,在这冰天雪地里,他们不急也不慌。
“我这里有皮毛,可有人要买?”头驼上的商人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
愿意西迁的应募士哪里买得起皮毛,他们就是穷得吃不起饭养不起家了才愿意迁离故居到西北来讨生活。
“我买,最便宜的皮毛怎么卖?”一个犯人问。
隋玉看过去,是来自长安的男犯。
“羊皮二百钱一张。”
“我买两张。”
官兵披着狼皮冷眼看着,没阻止他们交易。
“玉妹妹……”隋灵盯着隋玉,她知道隋玉手里攥的还有银子,她三叔死前,银子应该也是给她了。
隋文安跟隋慧也满眼希冀地看着她。
隋玉脱了鞋,解下一条胫衣倒出五条碎银子,说:“这是所有的了,用了就没了。”
在这个朝代,银子多数存在官宦之家,若是与官府兑换,铜钱要折损不少。商人鲜少做亏本生意,接触银子的机会更少,见隋玉拿出银子,毫不犹豫地跟她换羊皮。
五条碎银子近八两重,换来四张黑羊皮,隋文安背起隋良,两人同披一张羊皮。
近千人里买羊皮御寒的不足二十人,隋玉不用抬头就能想象多少人看红了眼,不过这也没办法,这个时候她若是不掏钱,就是在赌命。
“玉丫头,让你兄弟搭个边挡挡风。”春大娘拉了她两个孙子过来。
“行。”隋玉拉了其中一个塞进羊皮里,跟另一个说:“去你慧姐姐那里。”
“呸。”那小子朝隋慧吐口唾沫。
“过去。”春大娘推他一把。
隋慧涨红了脸,一声没吭,她抖开羊皮盖住梗着脖子的小子。
隋文安扭头,见族人那边跃跃欲试地准备抢,他忙说:“灵儿,你那张羊皮给大娘,你跟你姐合用一个。”
“我……”隋灵不想给,但见她大哥瞪眼了,她不情不愿地甩过黑羊皮,钻进隋慧的另一侧。
春大娘捡起羊皮看了隋文安一眼,她抱着羊皮回到人堆里,在一道道复杂的目光下,将羊皮盖在她两个儿子身上,她家有两个壮劳力,不担心被族人针对。
山道上行进的人已经成了雪人,跟皑皑白雪融为一色。
当天色近晚,落雪盖住了脚印,地履平坦,路两侧的雪堆却越积越高,雪堆下掩盖的都是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人。
山腰下的驿站里燃起了火堆,柴房里挖了三个坑,火坑里烧着牛粪,火堆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
“姜水送来了,都多喝点。”吹哨的官兵跟着役卒走进柴房。
“我去分汤。”隋文安提起罐子过去,不出所料,他挨了一顿打才从人堆里挤出来。
到了分粥食的时候,他又挨了一顿揍。
“老天都见不过我们一路顺利抵达流放地。”他无奈叹气。
“再坚持坚持。”隋玉说。
“也只能这样了,我今晚守夜。”隋文安说。
“有人找茬就喊,把所有人都闹醒,最好引来官兵。”隋玉嘱咐。
“好。”
盖上黑羊皮,又有火堆散出来的余温取暖,隋玉搂着隋良很快就睡着了。
夜半,驿站养的鸡打鸣了,在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柴房里打起来了。官兵赶过去的时候,隋文安被打得不像样,隋慧姐妹俩手里的黑羊皮被扔进火堆里烧了,火苗飙了一人高。
“是罪民闹事,他们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们受冻,他们岂能盖着羊皮安睡。”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站了出来,不等官兵开口,他先认了罪。
其他闹事的人不作声,显然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推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出来顶包。
官兵明知道他在扯谎,但也懒得追究,他将人拖出去几棒子打死。
“怎么回事?”蓄着胡须的官兵赶来。
“寻仇滋事,我已经处理了,老大,你回屋睡就是了。”年轻的官兵说。
蓄着胡须的官兵没理他,他径直走到隋姓族人面前,平静的目光扫过他们,心虚的人低了头。
“你来说。”他指了隋灵,这是个没脑子又冲动的,不会撒谎。
隋灵站了出来,借着火光,她看清了一张张惊恐的脸,原来他们也是怕死的,她心里生起快意。
隋文安突然咳得喘不过气,试图阻止隋灵说话。
“不止那老头一人作乱,但天太黑,我没看清是谁。”隋灵开口了。
隋玉诧异地看过去,她还以为又要多死几个人,两方的仇恨要越结越深。
蓄着胡须的官兵听到几道松气声,他冷笑一声,说:“下次可看清了。”
官兵走了,柴房里聚集的人散开,隋家族人安静的各回各位,隋灵跟隋慧也扶着隋文安躺下了。
“你今天聪明了一次。”隋玉拉着隋良抱着黑羊皮坐过去,羊皮展开五个人盖,盖不严实就埋上稻草。
“再有下一次我就不放过他们了。”隋灵扭头看过去,大声喊:“一命抵一命,我今晚放过你们,你们也放过我们兄妹三个,我们互不相欠。”
黑暗里响起几道冷哼。

一场雪冻病了许多人,官兵在商议后,决定原地休息两日。
两日后是个大晴天,哨声一响,柴房里的人陆续走出驿站。山上积雪未化尽,尤其是走到背阴坡,风一吹,雪粒子像雾一般将人笼罩进去。
待风停雪落,隋玉抖抖身上披的黑羊皮,看了眼钻在羊皮下的隋良,羊皮挡风又挡寒,他捂在里面热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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