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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怀姝—— by嘉衣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6-13

他面色冷淡的看着这小蠢货,抬手将她头顶的玉簪抽出来?,放到枕边,末了不忘揪一把脸,等人在睡梦中都?拧起两根眉毛,才不急不慢的收回手。
而?后?搂着睡得跟猪一样的撄宁,难得安稳的睡了。
大?约是中蛊时睡得太足,导致撄宁虽然困得快,但睡得短,日头还没升起来?就懵懵懂懂的醒了。
一睁眼,隔着她鼻尖不过寸许的地方,赫然是一小片裸/露的肌肤。
撄宁吓了一跳,人都?清醒了过来?。
她猛地抬起头,结果脑袋顶一疼,正好?磕在晋王金贵的下巴上,这便算了,偏偏还咬了自己的舌头。
她一声闷哼憋在嗓子眼儿里没敢出声,脑筋飞快的转着,想怎么把事情圆过去。
撄宁挑了个最笨但最省事的法子,眼一闭心一横,装作没睡醒,迷迷瞪瞪、动作缓慢的坚定的转过身去,留给晋王殿下一个虾米似蜷缩的后?背。
装睡是门技术活儿,但撄宁是个老实头儿,装不长久不说,还被?身后?威压的目光刺穿了。
露出袖口的半截藕臂,细小的浅色绒毛都?竖了起来?。
她虽闭着眼,眼皮子底下却?安稳不得。最后?实在受不了,一骨碌爬起来?,果不其然对上了宋谏之好?整以待的目光。
撄宁打了个磕巴,十分老实的认错:“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落了,眼前人没有动静。
她垂着头,只差把脑袋埋到胸前,底气不足的补充道:“我不敢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忤窝子。”宋谏之睨她一眼,懒得搭理这怂包,撂下这句,便起身穿衣了。
“什么窝子?”撄宁呆愣愣的抬起头,她自幼长在南方,说话习惯不一样,没听明白。
听见个‘窝’,还当?是能吃的,傻不愣登的盯着人看。
宋谏之少见的噎了一下,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她敞开的领口上,少女肩窝一片粉,还缀着个明晃晃的牙印。
他刚披好?外衣,眸色暗了一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高高抬起,撄宁凭借着以往被?作弄的经验,以为自己聪明的脑袋瓜要遭殃,紧张的闭起了眼。
结果那只手轻轻放下,指腹摁在她唇上,撬开牙关,捉住了那条不大?灵活的小舌头。
撄宁歪坐在塌上,两只手一齐掰住少年的手腕,奈何力气太小,半点挡不住。她慌乱的咽着口水,不服输的想咬人。
宋谏之却?好?似看透了她心中的想法,冷不丁的开口:“你?大?可试试。”
他黑沉沉的眸子里见不到一线光亮,像暴风雨前平静的云层,暗暗蕴着能吞噬人的愉悦恶意。
撄宁那点拇指盖大?小的胆子,只够逞一时英雄,稍微清醒点便怂了起来?,眼睁睁看着这恶人慢斯条理的收回手,两根泛着水光的长指在她脸上蹭了两下。
这是拿她脸当?帕子使呢!
怂包本人觉得有点委屈,他怎么就能理所当?然的欺负她折磨她。
撄宁知道他又坏又讨厌,不过到底认识了这些时日,正事上这恶人又十分靠谱,叫她平白生出点依赖来?。
但是只有一点点,樱宁在心里掐着一点指头肚比划。
想着,她又暗自在记仇本上添了一笔。
她撄小宁虽然宽厚大?度,但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儿,这次一定要好?好?记着仇,不能再记吃不记打了。
眼看宋谏之推开房门出去了,樱宁在床幔遮掩下探出圆脑袋端详一会儿,确定人走远了,才坐回原位,气势汹汹的盯着他那个软枕,胡乱把头拱了上去,恨不得将软枕当?成宋谏之,给他钻个窟窿出来?。
撄宁的决心,长久的维持了半刻钟,宋谏之回房时,她还颇有骨气的连个眼神都?没给,专心致志的捧着碗,好?像碗里的不是白粥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明笙眼皮子都?快眨抽筋了,她还是老神在在的没有反应。
十一跟在晋王身后?,和明笙无声的对视了一眼,俩人眼里都?写着恪尽职守四个大?字,随即旁若无事的移开了视线。
十一还有任务在身,在自家王爷坐下的同?时,将手里提的油纸包放到了案上。
红封纸上“十里铺”的墨色大?字格外显眼。
他一大?早就得令去给王妃买驴打滚,紧赶慢赶在早膳时候回来?了。
方才还在心中默默记账的撄宁,看到油纸包的那一刻,眼睛蹭一下亮了,点灯都?没有这么快。
她的骨气在吃食面前,委实是最不打紧的东西了。
“驴打滚?”撄宁眼巴巴看着十一,但十一秉承着近卫的职业操守,安安分分垂眼当?着哑巴。
撄宁期期艾艾的目光又瞟到宋谏之身上。
“不是白吃的。”宋谏之没有正面答。
撄宁瞄他一眼,再瞄油纸包一眼,知道他在给自己下套子,内心艰难地做着挣扎。
可是,这不是一般的驴打滚,这是十里铺子的驴打滚。
她无声的咽了下口水,一脚踏进陷阱里:“要我干什么?”
“吃完跟本王一道去趟聚香坊。”
宋谏之约了盐行三大?总商见面,撄宁昨晚便听到了,但这种?场合满是算计不说,还不够自在,她还不如诓自家兄长请客。
面对宋扒皮,撄宁富贵不能淫的摆起了谱。
颇有架势的讨价还价:“那这酬劳,恐怕不太够。”
她要是有条尾巴现在估计都?翘起来?了。
宋谏之可不惯她的嚣张气焰,淡淡的睨她一眼:“你?还记得自己欠了多少债吗?”
“去就去。”
小小声的嘀咕。
提到这个撄宁就蔫巴了,她抽抽鼻子,开始拆眼前的油纸包。
十里铺的驴打滚,黄豆粉又糯又绵,甜的恰到好?处,还有微微一点弹牙。
撄宁两年没吃上这一口,话也顾不上说,哼哧哼哧往肚子里塞,不一会儿就没了小半。
她心满意足的拍拍肚子,将剩下的大?半包收起来?交给明笙。
用完膳,宋谏之没耽搁,早早的出了门,他身后?这根小尾巴长了双观光眼,哪里有热闹往哪里钻,三里路得走一个时辰。
正好?早些出门,市井之间消息最好?打听。
撄宁囊中羞涩,碰到想吃的只能可怜兮兮的扯债主袖子,这样的情况,宋谏之十次里有九次是懒得理的。
糖人不给买,杂耍不停下看,路边热腾腾的小馄饨开了锅,撄宁脚粘在地上拔不动,他还是连句话都?不给。
等到小蠢货蔫头蔫脑的没了精神,他才慢斯条理的抛给她块银锭子。
撄宁发?了财,也顾不上旁的,喜滋滋的往酥饼摊子里凑。
正等着酥饼出锅,她后?脑冷不丁的一疼,一回头,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块小石子,远处一堆半大?孩子盯着她嬉笑,为首的两个穿的富贵,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哥儿。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从人群中挤出来?,气势汹汹的往孩子堆那边走。
撄宁脚力好?,但架不住那群孩子人多,瞧着她来?了东一个西一个的蹿了,泸州大?街小巷交错,便是再熟悉路的也难把人逮住。
只留下个跛着脚跑不快的小孩儿,也是拿弹弓弹撄宁的罪魁祸首,被?她堵在了胡同?里。
“你?是老实交代,还是我揍到你?老实交代?选吧。”

第51章 五十一
撄宁叉着腰颇有气势的逼近, 那?孩子还要再跑,但左脚跛着不大利索,一扭身摔了个趔趄, 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上。
他瞧上去也就八九岁, 穿着洗到翻角的外袄, 裤脚连腿都盖不全, 伶仃的一截脚踝露在外面, 被风吹的泛着青, 和?方才笑的最嚣张的两个公子哥儿对比,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撄宁脑海里有了个大概齐的念头, 瞧他挣扎两下还没爬起来?,略一犹豫, 伸手拽了把。
没成想这小子过河拆桥使得比她还熟练, 刚站起身倚到墙上, 就梗着脖子瞪她:“不要你假好心。”
“你要有骨气就再摔一次好了,这次我?不扶。”撄宁才不惯孩子毛病, 自己被石子弹了脑袋还没跟他计较呢,好心拽了他把还要被反咬一口。
话音刚落,街上走来?个人影。
宋谏之今日穿了身黛色衣袍, 逆着光站在巷口, 稀薄的日光在他鼻梁和?长?睫处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一双眼闪着微光, 通身写?不完的矜贵,就这么一站, 便将春日雨后的寒气尽数带到了长?巷中。
他脸微微偏向?撄宁, 没有说话。
撄宁倒顾不上管他,她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酥饼摊前的人十几个,偏偏打中了自己,不审个一二三出来?,她这个地头蛇当得也忒没脸了。
这么想着,她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孩子,较上了劲儿,气呼呼的说:“你摔呀。”
李岁将下唇咬的发?白,垂下眼犹不放弃的反驳:“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那?你老实交代,刚才为什么弹我??”撄宁扯着他头顶的发?髻,没用?什么劲儿,但李岁却急了,颧骨上飞了一抹不忿的红,急得两手都用?上了,也没掰开她的手。
他瞪着眼前人,急道:“我?不说,你想打便打回来?吧。”
眼看俩人你一眼我?一语的拌上了嘴,宋谏之眼中浮出一点不耐,搭在剑柄上的指节轻扣了下。
撄宁却在此时松开了手,蹲的跟李岁一般高,沉思一瞬,开口道:“他们指明要你弹我?吗?给了你什么酬劳?”
这孩子的拧巴性子,实在不像会为了讨好有钱少?爷动手伤人。但她扪心自问,今日为了和?晋王一道赴宴,穿的很是?体面,随便是?个长?脑子的,找乐子也不会找到她头上。
除非,就是?冲着她来?的。
约莫是?昨晚的火给她烧出了后遗症,多出些疑神疑鬼的毛病,撄宁直觉不对劲,有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飘过,没来?得及抓住,她干脆开口问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李岁到底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诓就漏了陷。他听撄宁说的八九不离十,震惊的瞪圆了一双眼。
“这你不用?管,你老实回答我?问题,我?就放你走。”
李岁嘴唇咬的没了血色,神色挣扎。
撄宁终于想起方才为首的那?人是?谁,她又添了把火:“他们都丢下你跑了,酬劳肯定也不会给。”
李岁艰难的启唇,小声嘟囔:“我?不认识他们。”
“我?认识,个高儿的那?个,是?孙总商家的小儿子。”她没计较这娃娃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顺着说道:“所以,真?是?他们让你弹我?的?”
泸州盐行有三大总商,孙家便是?其中之一,和?撄宁没什么交集,不过在聚香坊遥遥见过一面,那?孩子和?他阿爹坐在一处儿,跟她碰头的买家还好一番感叹——‘这年?头做什么买卖都没他们盐商赚钱,干一年?赚的银子,够花十辈子’。
李岁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气呼呼的扭了脸不去看撄宁,脸色难堪起来?:“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自己问。”
话音刚落,一柄镶金线的剑鞘击在肩头,锥心的疼令他立时坐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宋谏之没有那?份哄孩子的耐心,已然动了手。
但他多少?也想到了撄宁那?副豆腐一样的软心肠,剑刃并未出鞘。
撄宁起身按住了宋谏之的手,轻声说了一个“别”。
自己头上捱的那?下算不得疼,而且这孩子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没个人样儿,就是?嘴上犟了些,顺毛哄哄便好了,她确实不大忍心看个没有自己腿高的孩子受这份罪。
比起这些不当紧的,撄宁更想弄明白自己关心的事儿,却忘身后还有个更难哄更任性的在等着。
她有些惴惴不安的望着耐心耗尽的晋王殿下,他的眉眼在这份暗色中显得格外凌厉。
撄宁两手一并,紧紧抱住宋谏之执剑的那?条胳膊,抢先?锁住他一只能杀人的手,跟个秤砣一样挂着,脸都在他小臂上挤得变了形,急切的央道:“再等等嘛,我?还有事要问,很快就好,绝不耽误你时间,大不了酥饼我?不吃了。”
她伸出三根指头发?誓,手里?松了下,又忙不迭的缠了上去。
宋谏之睨她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那?就是?有戏,得好好哄。
撄宁愈发?真?诚的拧起了眉,黑葡萄似的圆眼睛巴巴地望着他,无声的比着口型:“求求你。”
这尊阎王也算是?变相的给自己出头,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等没了耐心,他的耐心约莫和?自己的胆子差不多,都是?豆子大小,撄宁暗自揣测道。
宋谏之任她将自己衣袖拽的生了褶儿,良久,才不急不慢的收回剑。
撄宁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殷勤的抚平了小王爷皱皱巴巴的衣袖,转身再度面向?李岁,借势扮起了红脸:“看吧,你再不说他真?要动手的。”
“我?才不怕。”李岁眼眶都染红了一圈,嘴上还不肯露半分怯:“我?才不像你一样怂。”
“要哭不哭的,”撄宁拿帕子胡乱给他抹了把脸,没什么好气儿的嘟囔:“丑死?了。”
她这个嫌弃的语气是?跟宋谏之学的,七分像,就够扎透孩子心了。
李岁抽抽鼻子,鼓着脸更不肯开口了,直到撄宁的指腹轻轻蹭到他眼尾,他才扛不住,吐出一句:“他们说给我?五两银子的,但我?不认识他们,就是?在街上碰到的。”
他两日没吃饭了,五两银子不光能买包子,还能给阿爹抓药。
李岁鼓着脸咬着牙,极有骨气的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卖可怜,不管怎么样,打人是?不对的,他心里?知道。
撄宁对上他那?双起了雾的眼睛,一手托着下巴,小声嘀咕:“可你是?从?盐井来?的,怎么不认识……”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到,此番回泸州的一大原因便是?查私盐,后半句话囫囵吞回了肚子里?。她倒不是?觉得这小娃娃在骗人,只是?下意识接了一句。
李岁瞪大眼望着她,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诧异已经将他心思卖了个彻底。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恩师就在身后,撄宁虽然有些得意,但也不敢卖弄的太过,她依样学样的放了钩子,冲李岁招招手,等孩子按捺不住好奇凑到她面前,小声继续道:“我?可以告诉你,但等下我?问的问题,你都要老实回答,成交吗?”
李岁鼓着脸略一思索,而后轻轻点了下头,眸中藏着点兴奋,大约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大人做交易。
再犟也只是?个孩子。
撄宁指着他手背上的白霜似泛白的皮肤,逐一剖析道:“和?盐作伴久了,皮肤就会渍的泛白,盐井里?做工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
“还有,你身上还有股黏土味道,海盐井边呆久了,这味儿甩都甩不掉。”
李岁听到这儿,抬手闻了闻,目光中闪烁着不安。
“你闻不出来?的,习惯了,而且,姐姐我?鼻子灵。”撄宁仰着脸,嘴角带了点笑。
李岁却不复刚才隐隐的雀跃,先?是?望着她,没两息便垂下眼,门牙在唇上碾了又碾,咬住泛白的一块死?皮。
最后,他抬眸看了撄宁一眼,有些不明显的担忧,小小声问了一句:“你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吗?”
撄宁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李岁一双圆眼睛里?噙着泪,他努力瞪大了眼,不让那?泪珠掉下来?,声调更加小心:“还是?跟我?一样,被扔出来?的?”
问完他好似自言自语的念叨:“我?高烧了四天,那?些人以为我?治不好了,留着也只能多吃两天白饭,就趁我?阿爹上工把我?扔到了乱葬岗,不过我?命大,自己好啦。”
李岁说到最后,尾音微微上扬,见撄宁没有反应,他声音又低了下去:“你是?不是?想起不高兴的事儿了?”
他装的再硬气,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听撄宁讲的有条有理,权以为她跟自己一样遭过罪受过苦,小心的连眉毛都拧了起来?。
撄宁喉头一梗,难受的失了语,她没想过自己卖弄机灵下套子,正好戳中了这孩子受过的苦,而他,还在担忧自己。
她眨眨眼掩饰住自己的难过,好一会儿,长?长?的呼了口气,才有力气继续开口:“我?没去过盐井,是?听我?阿耶说的。”
李岁呆呆的点了下头,澄澈的眼眸跟撄宁对望,眼底倒映出松了口气的开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抿着嘴,头一回弯起唇,露出点天真?的笑模样。
“幸好你不是?,你这样怂,肯定熬不过那?份苦的,”他一双手拧成了麻花,像是?头一回在别人面前自夸,尚带着羞涩,却不明显的挺起了胸脯:“我?就不一样,阿爹说我?是?男子汉了,被他们扔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撄宁心里?难受的像吞了黄连,扣在掌心的指甲掐出一线白痕。
她早知道这世上有千种难万般苦,原以为自己看的够多了。
撄宁长?睫颤颤,不忍心抬头看李岁,心中空荡荡的没了着落,最后无措的回过头,想寻宋谏之。
恰在回头的那?一刹,她头顶盖上只温热的大手,轻轻的摁了下。
像戏弄,也像抚慰。

第52章 五十二
内疚烧的撄宁心肝脾肺都不对劲起来, 头顶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倒给了她些许力量。
她没抬头看宋谏之,而是?定?定?神,回头望着李岁, 压下?嗓中的哽咽, 问:“你是从哪儿…出来的?”
她话说到半截, 实在不忍心说出那个‘扔’字, 声音一低略了?过去?。
官盐开采的雇佣工皆有登记造册, 另有地方户政司监察, 不会出现李岁所说的情况。至于寻常商贩私下?开的盐井盐田, 偷摸赚些小钱便罢了?, 绝没胆量闹出人命的。
李岁眨了?眨眼,扣在衣角的手搓了?下?, 低声回答:“不是?这?边, 在建昌?”
他不大自信的报了?个地名。
“我听大人提过一嘴, 记不太清楚了?。那边好多人,回去?会挨打的, 不过我不怕,我还要?回去?,阿爹生病了?, 我想赚钱买药给他送回去?。”
他说到最后, 嘴角微抿, 挤出个羞涩的笑。
撄宁收了?眼, 沉思一会儿才继续问道:“那边管事的是?什么?人?”
建昌县属于泸州府的地界,和泸溪相距百余里, 临海盛渔, 但人口不算多,撄宁也听过建昌巡检上京谏言之事, 现在来看,那六百余条人命,大约和李岁说的盐井脱不开关系。
李岁却因为答不出,有些窘迫的低下?了?头:“我…我没见?过,就是?很?多人,穿着一样的衣裳,拿着鞭子,很?凶。”
他到底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皱着细细的眉,一边想一边吃力的形容。
“我知道了?,谢谢你呀。”撄宁起身,轻轻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
她从怀襟里摸出宋谏之给的那锭银子,犹豫了?一下?,没给出去?。
这?么?个豆丁大小的孩子,拿着锭银子上街,不招灾祸便是?万幸了?。
她悄悄侧眸瞧了?瞧身后面色冷淡的小王爷,俯身凑到李岁耳边说了?句什么?,见?他摇摇头不应声,撄宁又低声补充了?句:“我还有事要?你帮忙呢,听我的,好不好?”
李岁盯着鞋尖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跟我来。”撄宁拉着他的手走出巷子,来到酥饼摊子前。
扁担郎早已包好了?她那半斤酥饼,撄宁转手交到了?李岁手中。
然后蹲下?身,伸出根小拇指到小孩儿面前:“拉钩,不准骗我。”
“我才不会骗人。”李岁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气,但酥饼还在他手里,热腾腾的散着香气,叫他一时间?陷进吃人嘴短的圈套里,话也不那么?硬气了?。
他细细的小拇指勾到撄宁手上,用力盖了?个戳儿,脊背都跟着使劲儿。
“一言为定?。”
撄宁笑眯了?眼,站起身欲走,却被一股力道拽住了?衣角。
李岁小小的手捏着她衣角,见?她回了?头,赶忙缩回手,在前襟抹了?两下?:“我手干净的。”
他对上撄宁询问的目光,顿了?顿,小声说:“你不要?想着去?那里,会被抓起来的,到了?那里的人都出不来。”
他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落寞的情绪,撄宁喉咙里像卡了?个硬块,上不去?下?不来,难受的再无法面对李岁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没说话,又揉了?一把李岁的头,快步走到宋谏之身边,不敢再回头。
撄宁心心念念的酥饼没吃上,她却好似忘记了?这?回事,只?垂着眼跟在宋谏之身后。
街上敲锣打鼓的热闹没有吸引她,新鲜出锅的糍粑也没有吸引她。钻圈的猴戏引得围观众人拍手叫好,但也未分得她半个眼神。
壳子在这?儿,魂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半天,撄宁突然觉得头顶一重?,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从发髻缝里摸出一枚黄澄澄的铜板来。
她呆呆的抬起头,正撞进宋谏之眼中。
那厮还是?一脸的没心没肺,目光淡泊如水色,只?有看向她的时候,才透出点人气儿。
“耽误了?本?王半天时间?不说,现下?还要?给我脸色看?”他微眯着眼,指尖还捻了?两枚铜板,搓动间?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撄宁心里那点感动都喂了?狗,还以为这?人转了?性?呢,原来是?她自己多想了?。
她有心反驳,可晋王说得好像也没错,撄小宁也是?个识得好歹的人,所以她只?是?握住了?那枚铜板,藏着两分不服气,低低回道:“我没有。”
“凭什么?事,也值得你难受成这?样?”宋谏之向来看不惯她那副软的跟豆腐一样的心肠,自然没放过这?个讥讽她的机会。
他挑了?一边眉,阴阳怪气的开了?口:“真当自己是?救世?的菩萨。”
撄宁心中攒着劲儿,不愿意抬头看他,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极小声的说:“要?你管。”
连她想什么?都要?管,他怎么?不去?当玉皇大帝啊?
撄宁想把手里的铜板抛回去?,但又觉得铜板无辜,干脆气势汹汹的揣进了?怀里。
宋谏之看她这?幅一枚铜板都不放过的没出息样儿,微微勾了?一边唇,没有再说话,专心等着鱼儿上钩。
果然,没一会儿,身后跟着的小蠢货就试探着开了?口。
“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查私盐的吧?”
有点小心思,藏都藏不住,全写在了?脸上。
宋谏之侧头瞧着这?只?满脸认真的呆头鹅,蜷起两根指头揪了?下?她的腮帮子。
撄宁却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热切的跟到他身边,小尾巴一样,眼巴巴的瞅着人:“那建昌我们肯定?要?去?的吧?能不能把那些人救出来?”
“谁说要?去?了??”宋谏之没看她,不客气的反问。
“不去?的话,私盐怎么?能查明白??”
宋谏之看透她心里那点侥幸,点明道:“查私盐只?是?个幌子,若不是?那个巡检死的惨烈,死了?六百人而已,半点水花都掀不起,你真以为来这?一趟是?为人命平冤?泸州盐政司近三年上缴的捐输,账目与实际差了?三百万两。”
他的话点到为止,撄宁也不笨,听明白?了?这?一趟泸州行的缘由,表面上是?查私盐整治盐市,实则是?为了?那亏空的账目。
想通这?一点,她蔫了?下?来,嘴上却仍不死心的反驳:“私盐的事都摆在我们面前了?,也不管吗?”
“你能管几时?凡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总有出头鸟来定?罪,幕后主使不会露头。建昌的盐场剿了?,明天还会有章平的,潮南的,你管的过来吗?”
宋谏之一番话讲的直白?又精准,却丝毫不近人情。
“但是?……肯定?有办法的。”撄宁停下?脚步,蓝色的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宋谏之也停了?脚步,盯着她额上翘起来的细软胎毛,沉声道:“你想要?人人公道没有压迫,可坐在那个位子上,只?在乎党争绝息长治久安。别说死几百人,就是?死几千人,几万人,又有什么?干系?”
撄宁抿着嘴不吭声,没由来的有些生气。
她知道宋谏之说得对,也知道这?尊活阎王是?个万事不过心的主。
他高高在上,看得清楚尘世?纷扰,却置身事外无所挂牵,铿锵手段杀伐果决,做事全凭自个儿心情,人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数。
她早就知道,没有什么?能拉住他低头望一眼地上的尘土。
撄宁自认是?个通透的性?子,不拧巴,也算懂事,分得清大是?大非黑白?曲直,更胜在有同理心,从不会强迫他人和自己一条心思。
眼下?,她的心思却有点不讲道理。
这?份情绪来的莫名,不应该,也站不住脚,却真切的窝在她心里。
她不自觉地吊起油瓶,结果被宋谏之迅捷的伸手,一把拧成了?鸭子嘴。
“这?么?想帮他们?”他问得轻描淡写,眼底却藏了?点热气儿。
撄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点头,但嘴被人捏着动弹不得,只?能使劲眨巴眨巴眼。
她管不了?摸不着影的章平、潮南,只?想尽自己所能,管好摆在眼前的事儿,她实在没法子说服自己当做无事发生。
宋谏之松开手,望着她乌溜溜的圆眼睛,坦荡干净的一眼能看到底。
“本?王助你,你拿什么?来还?要?发善心,又要?本?王替你埋帐,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你提嘛。”当牛做马的誓立过了?,还背了?一身的债,撄宁横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本?钱了?,有些自暴自弃的把权力交到了?他手上:“要?不你给我记着账。”
晋王殿下?不屑于骗人,但凡他应下?的事儿,无有食言的。
撄宁虽然嘴上不情不愿,但心里的气却消了?,一双眼睛亮的出奇。
“记账?你想攒到什么?时候?”
他微微俯身凑到撄宁耳边,气息微顿,眼见?着她的耳垂一点点染上红,红的跟石榴籽一样,才不急不慢的开口:“今晚先还个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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