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怀姝—— by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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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顿了一下,又有些心虚的?瘪着?嘴补充道?:“回京就?还你嘛,先记着?账。”
姜太傅虽然不肯为她争个自由前程,但?因心中有亏欠,该有的?体?面半分没差她。撄宁的?嫁妆有足足五十担,虽然放在晋王府不大够看,但?也掏空了姜府小半的?家底,至少能叫撄宁后半生吃穿无虞。
只是她之前手头?还有些闲钱,将嫁妆这码事抛到了脑后,现下被宋谏之一激才想起来。
想通这件事,撄宁两眼蹭一下放了光,说话也硬气了起来:“要不记你两分利,回去我肯定?一分不差的?还给你。”
她一板一眼分的?清清楚楚,并未察觉宋谏之骤然沉下来的?脸色。
等到晋王殿下冷着?脸转身要走,高扎的?马尾顺了主人心意,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啪一下甩到撄宁脸蛋上,甩的?她捂着?脸“哎呀”一声?,都没分得活阎王半个眼神?,她才后知后觉金主不知何时又生了气。
撄宁盯着?他脑后翻飞的?墨色长发,暗忖这厮的?头?发倒不似本人会装样。
她搓了搓泛红的?脸蛋,拉着?李岁的?手,紧巴巴跟在宋谏之身后。
李岁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要往回缩手,没挂什么肉的?小脸板得端正,但?被撄宁眯着?眼刺了一句:“本来就?走得慢,还要我抱你走吗?”
李岁一个五六岁的?小豆丁,哪能看出撄宁是在诈他,反而被这半丝威慑力?都没有的?话吓住了,生怕真被人抱在怀里,招摇过市的?丢人。
他年龄虽小,却被灌输了一堆男子?汉大丈夫的?道?理,意外的?好面子?。
于是不再挣扎,快步跟上了。
这仨人,打头?的?少年生了张极漂亮的?冷脸,连头?发丝都透着?矜贵。姑娘生的?也美,细眉如黛,眼似春水,只是腿短跟不上趟儿,气的?把脸鼓成了河豚,一戳就?破。孩子?穿着?短袖短腿的?衣裳,脸色青白,嘴倔强的?抿着?,不知捱过多少饿。
走在一块,怎么看怎么迥异,
撄宁怕李岁紧张,一边走的?气喘吁吁,一边不忘跟他说着?话,从酥饼摊子?聊到她拿手的?松鼠鳜鱼。
眼看马上到了州衙内院,她突然想起一事。
“那小子?让你弹我,可?曾跟你说过我谁?”
撄宁疑心孙总商在他们入住州衙之前,就?知晓了他们在泸州的?行?踪。
谁知李岁听到这话,牙齿咬住了淡色的?下唇,难得扭捏的?开口道?:“没有说过,但?人是他指的?,我要弹的?也不是你,是他……”
他攥着?酥饼的?小手指向宋谏之。
恰在这时,他们一行?人走在了州衙门口,晋王停下脚步等牙差开门。
撄宁在他抬手时就?反应过来,吓了个激灵,一把捂住李岁的?嘴,神?色紧张的?看向宋谏之,正对上少年凛冽的?目光,冷的?跟冰窖一样。
果?然是孩子?,什么都敢说,没看到这尊活阎王头?顶都冒着?黑气儿吗?要是眼神?能杀人,他俩身上早就?三刀六个洞,人都不一定?能留个全乎。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明笙迎了出来,干脆将李岁塞到她手里,推搡着?两人先进院。撄小宁表面豪情万丈,极有担当的?自己留下,应对晋王殿下的?刁难。
实际上心里已经不安分的?敲起了小鼓。
他后脑勺都长了眼睛,肯定?全听到看到了。
宋谏之不动,她也不敢动,俩人就?这么站在院门口,一个眼神?冷的?像刀子?,一个呆愣愣的?成了哑巴。
撄宁望着?宋谏之绣金云纹的?靴尖,心中小小的?叹了口气,他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
大约是她撄小宁还不够聪明,实在想不通小王爷生气的?原因是什么,总不会是嫌两分利少了,他看着?也不像满身铜臭的?主。
撄宁想开口试探两句,又怕自己弄巧成拙,只能呆在原地,竹筒倒豆子?的?请求:“你别生气了…那我没带银子?嘛,实在不行?,我去和兄长借。”她把自己能想到的?话直通通倒了个干净,前言不搭后语,却分外认真:“吃香喝辣也只是哄孩子?的?话,他是受人指使的?,你不要跟他置气…”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都没精打采的?敛了起来,耷拉着?脑袋,看着?怪可?怜。
但?她看上去越无辜,宋谏之心中烦躁便烧的?更盛,横冲直撞的?郁气令他腕骨都隐隐发痒。
宋谏之垂着?眼,向她这边踱步过来,日头?偏西,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将撄宁整个人拢到他的?身影下。
他极黑的?长睫轻扇一下,在日光下打落浅浅一层青痕,幽深的?目光锁在撄宁身上。
“他也配惹本王生气?”
闻言,撄宁惴惴不安的?抬起头?,掉进宋谏之乌沉沉的?目光中。
她本该忐忑害怕的?,但?大约是方才一路走的?太累,只能听到自己失序的?心跳,比起畏惧,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慌到她不敢细想。
撄宁呆呆的?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话里不自觉带上小小的?埋怨:“我很安分了……”
她虽然贪玩嘴馋了些,但?总体?而言,大概、也许、八成还算得上懂事本分的?吧?
反倒是这人,浑身都是逆鳞,毛毛虫似的?,碰一下就?要捱扎。
看着?面前的?小蠢货,宋谏之眉眼浮上不耐,他有些质疑自己,为何非要跟这个木头?脑袋辨个一二,只要他想,大可?以将她吊起来,教训一顿,料理老实了,再也不敢说那些不识相的?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脸傻样。
表面恭顺,说不定?心里已经暗暗不服气了,连他因何生气都不明白。
宋谏之头?一回有些怀念撄宁失智的?时候,虽然粘人的?要命,但?胜在乖巧,被弄得金豆子?直掉,也要巴巴的?挨着?他,不会清清楚楚的?非要跟他分个你我。
可?小王爷端着?架子?,心里念头?过如千帆,也懒得跟笨蛋剖个明白。
“我很安分的?,没有坏过你的?事。”撄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挨着?捋了一遍,自觉自己没错,有些不服气的?顶了句。
这人太难伺候了,要小心哄着?,还要高高供着?,她虽有求于人,但?泸州怎么说都是她撄小宁的?地盘,就?是他不肯帮,阿兄阿耶还在呢。
结果?话音刚落,她嫩生生的?脸蛋就?被人捏成漏了馅儿的?豆沙包。
“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什么?”宋谏之面色冷的?跟初见时没什么两样,毫不客气的?刺她。
撄宁却不复初见时的?小心,被捏了脸,反倒把她捏出两分气性来,呲牙咧嘴的?争辩:“要你管,我…我脑子?里装的?东西多了去了。”
活阎王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心里想什么吗?
宋谏之手上愈发用力?,将撄宁捏成了说不出话的?小鸡嘴,她被捏的?垫起了脚尖。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她能看清晋王面上的?每一寸肌肤,细腻如上好的?釉色,在阳光下泛着?冷凛凛的?光。白肤、黑眸、红唇,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多艳。他素日被冷戾气质藏住的?五官全部显露出来,放大在她眼前,昳丽的?叫人心生不平,只想埋怨女?娲造物为何如此偏心。
撄宁后知后觉的?想起,宋谏之母妃越氏在宫中虽不得宠,却也是曾经名动京城的?美人,连在泸州长大的?她,都听过越贵妃倾国倾城的?美貌。
怪不得会生出这种祸水。
撄宁不大争气的?掉进了男色陷阱里,眼珠子?都转不动,看上去愈发呆了。
直到宋谏之冷哼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那恶人眉眼噙着?冷意,食指恶狠狠地在她脸上搓动一下,令她一张白净的?面皮跟被砂纸打磨过似的?泛了红,才犹不满足的?撒开手。
“豆沙脑袋,充个头?装门面用的?,能装下什么?”
怪不得他生的?这么好看,有女?儿的?人家还要绕着?走,性子?坏嘴还毒,活该没有好姑娘肯嫁给他!
撄宁在心里把晋王殿下从头?到脚贬了一通,全然没意识到她把自己从“好姑娘”堆里摘了出来。
“我就?能装,就?能装。”她皮球一样急得蹦高,不服气的?嚷了一句。
脸上火烧火燎的?发着?烫,使她说话都带了点可?笑的?含糊。
她撄小宁内秀又机灵,只是不爱现罢了,非要跟他一样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才叫聪明吗?
宋谏之睨她一眼,皮子?还冷着?,这下连充个头?的?体?面都不给她留了,撂下句“小矮子?”就?转身进了门。
剩下撄宁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木着?脸,虽然挂着?可?笑的?红印,但?表情还算平稳,等确认宋谏之进了院看不到人影,她才两手一抬,打了套虎虎生威的?自创王八拳,用力?到能听见拳头?破风的?细响。
撄宁努力?想象着?那活阎王被她揍到鼻青脸肿的?模样,长长的?出了口气,扯扯袖口整整衣衫准备进院。
结果?她一偏头?,正瞧见愣在一旁的?姜淮谆和徐彦珩,她呆了呆,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姜淮谆刚下公差,听徐主薄说要去买驴打滚,他又正好要来州衙,便一并顺了路。
没成想在州衙内院前,能看到这种‘惊喜’场面。
他后知后觉的?维护起自家幼妹的?脸面,欲盖弥彰的?假咳两声?,清清嗓子?道?:“强身健体?虽好,但?也要注意场合。”
被迫强身健体?的?撄宁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这兄妹俩一个赛一个会装样儿,只是演技忒差了些,要上戏台的?话,十有八九会被喝倒彩轰下来。
徐彦珩唇角微翘,压着?笑意,没有点破这出拙劣的?戏码,将两捆包的?结结实实的?油纸包递到撄宁面前:“答应你的?驴打滚,可?不要跟你徐叔告状。”
他不知道?撄宁和自家阿爹刚在一桌吃完饭,只是俩人宴席上一句话都没说。
撄宁是怕说错话给徐知府惹麻烦,徐知府怕乱攀亲惹恼晋王,于是纷纷装起了老实巴交、毫不相干的?鹌鹑。
只有在晋王提出要补捐输时才无声?的?对视了一眼,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惊慌,另一个鹌鹑眼里写着?无助,总之都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席面上。
“我才不会,一言九鼎,就?是用来形容我的?。”
虽然早晨才吃过,但?撄宁在零嘴上一向是嫌少不嫌多的?。
她拍着?胸脯保证一番,而后喜滋滋的?接过油纸包,前额细软的?一撮胎毛都跟着?招摇了两下。
没出息,但?架不住可?爱。
徐彦珩收回手负在身后,拇指下意识摩挲着?方才被撄宁触到的?一小片肌肤,落在她头?顶的?眼神?软得一塌糊涂。
自满自夸的?卖瓜姜婆,被兄长摁了脑袋:“别贫了,进屋再说。”
“去徐彦珩屋里说,”撄宁从善如流的?推着?兄长的?后背往屋里走,说的?话却露了怯。
“没大没小,不成体?统。”姜淮谆嘴上说的?硬气,脚步却自觉转向了那间南屋,毕竟在晋王殿下眼皮子?底下说话,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挑战。
正好明笙领着?李岁出来找自家小姐,撄宁干脆将惴惴不安的?李岁一齐带到屋里。
州衙内院离衙门两三里,平日里并没什么人住,钦差刺史之流嫌此地不够气派,一般都是在官驿落脚,也就?州衙公差忙的?来不及回家,才会就?近凑合一晚。
徐彦珩倒是个例外,他任职主簿,说着?体?面实则繁杂的?事务官,户籍、缉捕、文书,样样都要干,他性子?又认真端正,凡事从不应付,忙到申时都是常有的?事儿。
所以一年到头?,拿州衙当家住。
南屋光线通透,没什么贵重的?家伙事儿,最值钱的?大约就?是那架楠木的?矮案,徐彦珩却收拾的?干净整洁,叫人看了都觉得舒服。
他进屋便从柜中拿出一只素白碟子?,给撄宁倒她的?豌豆黄。
眼看着?一大一小吃上了,也没人说个话,旁边的?徐主簿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姜淮谆没忍住做了那个沉不住气的?,率先开了口:“他是?”
李岁嘴里的?豌豆黄还被咽下去,手里又被撄宁塞了一个。
“说来麻烦,他现在自己一个人,事了之前我想先让他呆在我身边,等他和父母重逢再说,反正和我们此行?要查的?盐行?有点关系,”撄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也说不大准。”
宋谏之说一句话藏半句,专门钓她胃口。
她只知道?建厂的?盐井和盐行?脱不了干系,却看不透背后的?弯弯绕绕。
李岁睁着?眼睛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快要贴到撄宁身上。
“你们要查要查盐行??”他脸色一白,小声?说:“我没骗你,你不要去,去了的?人都跑不出来。”
他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盐行?管事的?,只手遮天,人命在他们眼皮底下都不算事儿,他咬咬牙补充道?:“你要想知道?什么,我回去偷偷给你递信儿。”
“话都说不利索,还要帮我呢?”撄宁跟孩子?说话也不客气,三言两语打消他冒险的?念头?:“我最惜命了,命都保不了的?事儿,我才不管。”
徐彦珩目光落在李岁身上,略一思索,轻声?询问?道?:“听口音,你是中州人?”
“嗯,”李岁点点头?:“我和阿爹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
前两年中州大旱,不少难民一路往北逃到泸州,他们没有户籍没有登名,就?是悄无声?息死了,也没人知道?。
撄宁也一下子?想明白其中关窍,放在案边的?手紧了紧。
“你不要查这件事了,你们管不了的?。”他圆眼睛澄澈的?一下子?能望到底,写满不安和担忧。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的?溺人,一线光从窗格露进来,明晃晃的?白,却叫人察觉不到暖意。
撄宁有样学样的?敲敲李岁脑袋瓜儿。
“我很聪明的?,比你聪明多了,没有我想不出法子?的?事情。”她一脸认真地自夸,怕说服力?不够,话里还带上了宋谏之:“而且,那个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哥哥,吓人不?他都被我治的?服服帖帖,也会帮我的?。”
她板着?一张正经脸,大言不惭的?颠倒了黑白。
“可?…他看上去不听你的?……”
李岁年龄小,但?是人不傻,他还记着?撄宁挂在人胳膊上荡秋千的?事儿,有些怀疑的?看着?她:“我阿爹说,骗人会变小哑巴的?。”
撄宁虽然有些心虚, 但面上仍维持着一副极可靠稳妥的模样。
她?无?视了自家兄长忍笑忍到隐隐发颤的身影,一板一眼的同李岁讲起?道理:“你就说?,他是不是放过你了?是不是也老老实实等我了?”
非要这么说的话, 好像也没?错。
李岁皱着两条细细的眉毛, 神色纠结的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呀, 那?不就是听我的话吗?”左右当事人不在, 撄宁鼓着眼睛, 说?的十分?理直气壮。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务实派, 虽说?求人的过程……略屈辱了些, 但结果没?差嘛。
撄小宁说?话还是很好使的!
“反正这件事你不用管, ”她?轻咳两?声,又抬手捻了块豌豆黄送到孩子嘴边, 堵嘴的招法?用得相当熟练。
姜淮谆笑过了劲儿, 也正经的板起?脸, 指尖往案上一敲,道:“可你让他在哪儿安身?我今早安排好官驿, 本打算回禀晋王,他身边近卫又说?先不去官驿了。”
白忙活一通,他不由轻啧了声:“内院就这么几间屋, 他总不能跟你一起?住, 不如让他跟我回去。”
李岁一双大眼睛里?写满紧张与无?措, 巴巴的望着撄宁。
“不要, ”撄宁斩钉截铁的把头摇成拨浪鼓:“你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才不放心把人交给你。”
姜淮谆闻言一下子直起?了腰:“胡说?八道, 怎么跟你兄长说?话呢?”
还有外?人在呢, 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他眯着眼警告自家幼妹。
撄宁却没?接到他的眼神, 抬手指指他刨了线的袖口,一脸认真:“袖口刨线都没?注意?到,过得忒寒碜了。”
姜淮谆今日穿了身淮绣的便服,云脚工整行针繁密,但袖口一根线头被刨散了,长长的溜了一串,颜色都比别处深上两?分?。
撄宁分?析的有理有据,一则姜淮谆公务繁琐、在家的时候少,二则他日子过的确实凑合,从州衙回家的那?条路,摊子小铺都被他吃遍了,总是夜里?值完勤随便找点吃的凑合。她?在泸州时还好些,见天变着花样的做饭,给阿兄去送,她?走这一年,简直不敢想。
撄宁边想边默默摇了下头,总不能让李岁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的。
奈何姜淮谆眼中?怨气太重,话本子里?的痴情女遇上负心汉,大约也就这般幽怨了,撄宁再迟钝也多少察觉到一些,及时转了话题。
“不如先让李岁去老住两?天?阿耶喜欢小孩子,而?且还有人照顾。”
她?摸两?把李岁头顶的小小发髻,寻思?道。
要不是今天一早就晋王那?厮带出去,撄宁本打算上午便回趟老宅的。
姜淮谆却摇了摇头:“我还想同你说?呢,阿耶前些日子去邹县了,那?边闹了疫病,满泸州就他一个人有治愈疫病的经验。我也劝了半天,让他别折腾自己那?把老骨头,被大棒子轰出来了。”
他现在讲起?来,还有点身临其境的意?思?,缩了下脖子,继续道:“算起?来,去了有半个月了。不过你别担心,邹县疫病不算严重,大多住在一条巷子里?,没?有蔓延出去,而?且还有学徒跟着。”
姜老前脚离开?泸溪,撄宁后脚才到,正好岔开?了时间。
“阿耶的犟脾气,拦也拦不住。”撄宁心中?担忧,面上却还稳重着,她?这手装样的本事,在燕京磨砺了两?年,使得越发炉火纯青:“有人跟着就好,他自己出去才要命。”
忙起?来不分?日夜的。
一直沉默的徐彦珩适时开?了口:“不如让他跟我同住?”
他摸出片麦芽糖,蹲下身递到李岁手边,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有的人天生就讨孩子喜欢,连李岁这般难讨好的刺头,都小声冲他道了句谢,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和刚才面对姜淮谆的态度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就着一个半蹲的姿势,微微仰头看着撄宁:“晚上我就在内院住,也方便,白日我若在衙门,你也方便照看他。”
“这不合适……”
“你不嫌麻烦就好。”
兄妹俩说?的话南辕北辙,姜淮惊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还记着昨晚晋王殿下阴恻恻的神情,自家妹妹还应的这么痛快,属实是…不要命了些。
撄宁却没?想到这一茬,她?和徐彦珩自小玩到大,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笑弯了眼,道:“等我请你吃饭,聚香坊,福满楼,随便挑。”
身上只有十两?银子的撄小宁大方的充起?了阔佬。
“那?我等着。”
徐彦珩眼中?噙着笑意?,低声应下。
解决了李岁的安身问题,也算了了一个心事。
徐彦珩带孩子去沐浴,阿兄又有公务在身,撄宁站在院子里?犹豫一下,不敢回屋直面阎罗。
她?踮着脚尖贼兮兮的扒上北屋的窗户,舔了下指尖,小心翼翼的在角落戳个小洞,打量屋里?的形势。
奈何她?扭着身子换了好几个角度,腿扭得跟麻花一样,也只能看到干干净净的桌案,瞧不出屋里?有没?有人。
撄宁为自己辩白的时候挺有气势,事后却蔫成了秋后的蚂蚱。她?有些泄气的站直身子,略一思?索,转身去了明笙屋里?。
今日是十五,泸州没?有宵禁,夜市繁华,属十五的晚集最热闹。
正阳街上车水马龙,三米一铺五米一摊,人挤人脚撵脚,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
反正也不敢回房,本着躲一时算一时的缩头乌龟本能,撄宁高高兴兴领着明笙上街玩去了。
明笙自小是在京中?长大的。在燕京,便是寻常大家闺秀,也没?有随便上街抛头露面的,更不用说?她?一个高门大户的侍女。街市上有八成是男子,泸州虽也是男多女少,但街上女子人数也能占到四?成。
今天李岁弹的那?一下,倒给撄宁提了个醒儿,为着稳妥起?见,明笙翻出自家小姐失智时穿过一次的男儿装。
没?成想她?换上身男装更招眼了。
刚到正阳街,眼尖的成衣铺掌柜就认出了撄宁,笑呵呵的招呼一声:“姜小公子最近在哪儿发财?”
“没?发财,没?发财。”撄宁穷得叮当响,连忙摆摆手。
“得了,诓我呢?咱得有两?年没?见了吧,您怕不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知道解释无?用,撄宁干脆逼闭紧了嘴巴,再碰上问好的掌柜通通拱手示意?,话是一句不肯多说?了。
生意?场上的门道她?摸得透亮,打完招呼就得客套两?句,客套完了,不花点银子支持人家生意?不合适吧?
说?寸字寸金都不为过,这是擎等着扒她?皮呢。
她?撄小宁又不傻,要吉利话,有,要银子,没?有。
等俩穷光蛋一路逛到杂耍摊前,早就累得口干舌燥,耍猴戏的摊子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她?们钻不进?去,于是就近找了个茶铺,先歇歇脚。
夜市的凉茶一海碗五枚铜板,碗跟撄宁脸差不多大,还可以续茶,再实惠不过了。
撄宁坐下一拍桌子,阔气的点了两?碗凉茶。
掌柜的一甩巾帕,痛快地应了,却还杵在原地没?有动。
眼看着那?小公子笑吟吟聊起?了月底的灯会,全没?有要茶点的意?思?,他才轻咳两?声,弓着腰询问:“公子,咱茶点是要绿豆糕还是杏仁酥?”
“啊?”撄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呆了下,老实的摇摇头:“不要茶点,上两?碗凉茶就行。”
掌柜的也愣了一下,沉默良久,才干巴巴的回道:“成。”
转过身却忍不住寻思?,他干这一行十来年了,就没?见过这般抠门的公子哥。
瞧他腰上那?块玉佩,色泽浓郁稠厚,少说?不得千两?起?步?
领姑娘出门,手里?空落落的半点东西没?买也就算了,连份茶点都不舍得要,见过抠门的,有钱、抠门还理直气壮的,倒是头一回见。
真是,白生一张俏生生的脸。
他暗暗摇了摇头,颇有些担心姑娘家的遇人不淑。
上凉茶时,他还勉强维持着体面,说?话也算客气。哪成想,这小公子变本加厉,续了一碗又一碗,喝到打嗝还不肯罢休。
他这茶点铺子本就不指望凉茶赚钱,简直亏到姥姥家了。
掌柜家里?有个跟明笙差不多年纪的女儿,眼下看着俩人交谈,内心颇受煎熬。那?俊俏的小公子上下两?片嘴唇一碰,从月底灯会聊到福满楼的清蒸鲥鱼,连鉴赏带做法?,说?的是一个妙语连珠。
可这不就是给人姑娘画饼充饥吗?
话说?的倒是好听,实事儿是半点不干。
结账时,抠抠搜搜从怀襟里?摸出一枚铜板,剩下的九枚是姑娘家垫的,这还没?完,他还跟人姑娘讨了两?枚铜板!
掌柜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子。
这厢撄宁喝了个半饱,脊背却一阵阵的发凉,她?偏头一看,掌柜正目光炯炯的看向她?们这桌,脸色难看得紧。
续了三海碗的撄小宁有些心虚,打算空空肚子换一家店薅羊毛,她?摸出仅有的那?枚铜板,跟明笙凑了十个大子儿,厚着脸皮一字排开?摆在桌上。
结果等她?站起?了身,身后那?道令她?如芒在背的视线也没?收回去。
她?小小的叹口气,略一停顿,有些肉疼的添上两?枚铜板。
她?拍拍手,正要拉着明笙去看猴戏,那?掌柜的却径直走了过来,站停在明笙面前,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姑娘,夫郎还是要找会心疼人的,有些人虽然生得好看,实际上却是块绣花枕头、废物点心,中?看不中?用,还不会疼人。”
说?完,他捏起?桌上的一溜儿铜板,放到明笙手心:“这凉茶,就当我请你了,切记,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这一主一仆听完,露出两?脸呆样儿。明笙还算反应快的,虽没?听明白掌柜说?的什么,却客气地把铜板放回了桌上。
“您客气了,吃饭付钱天经地义,我们先走一步。”
她?脑筋转了两?个弯儿,看着自家小姐的男装才醒过神来,急忙拉着撄宁出了茶铺。
撄宁没?想明白,但架不住她?忘性大,一出茶铺心思?全放到了猴戏上。
正阳街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她?跟明笙在杂耍摊子前被冲散了,她?长得娇小,被路人挤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急得开?口要喊救命。
身子微偏,正正好落进?一双结实的臂膀中?。
月上梢头,日头却还没?完全落下,残阳没?遮掩的迎面照来。
撄宁嗅着鼻端熟悉的冷香,呆呆的抬起?头,本该在州衙呆着的小王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夜市上,面上浮了些不耐,垂眼看着她?。
分?不清是晚霞还是街上挂的灯笼,将他脸上染了一片浅浅的红,不复寻常所?见的冷白,瞳仁中?融了残阳的余晖,闪着波光粼粼的细碎金色。
撄宁愣了下,张口正要叫人,腕子却突然被攥住了。
带了薄茧的拇指磨在她?跳着细弱脉搏的腕骨上,力道大的她?骨头发疼。
“宋…疼疼疼……”
话到最后带了点含糊的鼻音:“明笙呢?”
“有人找她?。”
宋谏之声音冷的掉冰渣子,拉着她?大步挤出人流,全程不耐烦的皱着眉。
撄宁紧张兮兮的盯着少年腰间的长剑,生怕他一言不合就要拔剑开?路。
晋王殿下有多讨厌人多的地方,她?在燕京就早有体会了。
宋谏之一路带着撄宁来到街边的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