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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怀姝—— by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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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前,能开荤的这一天,正好赶上五月初五。
泸州的端午格外热闹,从未时?开始,河道上就飘起了一盏接一盏的莲花灯,赛龙舟夺彩头,大街小巷人挤人,直到桥边都是青色的伞棚,风亭水榭上灯烛通明。
晋王殿下不爱凑热闹,但撄宁喜欢。
她深知,照宋谏之的小心眼儿,自己?不爱凑热闹肯定也不会让她去,于是整天都装得安安分分,前一夜被摁着折腾到三更都没翻脸。
下午等宋谏之去了州衙,她才悄没声儿的溜出府,拉着李岁一起在市集上闲逛。
李岁和父亲团聚后,暂时?落脚在州衙安排的临时?棚屋。
六七月是泸州河汛期,他父亲应衙门召令去修筑堤坝,也算是个吃饭的营生。
撄宁去找人时?,李岁高兴地笑眯了眼,在他身上少见的纯粹笑意。
俩人从东街吃到西?街,羊肉小馒头、冰糖绿豆、荔枝膏,边吃边逛,到了正经用膳的点儿,只能对着一桌子菜干瞪眼。

第89章 八十九
聚芳阁占了?西街最当中的位置, 四?方立角的气派牌匾正对着泸州河,赶上端午这般热闹的时候,酒楼老板哪能错过敛财的机会, 特意请了外来的戏班在门口搭台唱戏。
南城楼子突然关门, 在城中掀起?了?一波热议, 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 有说班主嫁人不能再操持戏院的, 有说戏班迁往外地的, 还有消息灵通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说南城楼子是被衙门查封的。
毕竟南城楼子平日里不接男客, 除却些香艳的市井流言,与?他们的日子并无?增彩。
话说到这儿, 便没人?再?接了?, 徒留下一阵长吁短叹。
撄宁作?为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人?, 还是发现南城楼子辛秘的“大功臣”,听见这些议论只是抿紧了?嘴。
放在两月前, 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地方,会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龌龊。
人?心不足蛇吞象, 古来如此。
不过她只是小小的唏嘘一会儿, 没多久就把心思放在了?戏台上。
李岁担心阿爹挂念, 吃完饭便早早的回了?家, 并且极其?坚决的否定了?撄宁要送他回家的念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板着张稚气的脸,认真到眉头都皱起?来。
撄宁在他脑袋上胡乱撸了?一把, 忍着笑道:“那我再?给你买斤龙须酥, 你带回去慢慢吃。”
阿耶回来,她撄小宁也是有靠山的人?了?!穷光蛋变阔佬儿, 出?门前她特意把钱袋子装的鼓鼓囊囊,豪气得很,自然不疼这三瓜俩枣。
李岁却摇了?摇头,他垂着脑袋憋了?半天,才极小声?地开口:“这段时日,多谢你。”
他一字一句说的认真,耳朵却把人?出?卖了?,红的跟街上的灯笼一个色儿。
“姐姐……”
“大约是近墨者黑,撄宁无?形之?中也多了?个爱看人?出?洋相的习惯。她低着头,故意问道:你叫我呀?”
面前的小孩儿脸色一僵,撄宁还以为他要否认,却见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摊开,手中是一条五色百索,编的不算漂亮但可见认真。
“这是我跟同一个棚屋的阿婶学的,送给你。”
李岁的目光匆匆扫过撄宁的手腕,她腕子上已然系了?两根百索,其?中一根还挂着精致的金铃铛。他咬咬嘴唇,在下唇留了?道白色的痕迹:“……我买不起?旁的,你可以不用带……”
他知道自己送的东西拿不出?手,是以提早给自己的话打好补丁,面前却忽然伸过来只手。
“那你给姐姐系上嘛。”撄宁半点不客气的笑纳了?姐姐的称呼,甚至有点得意的扬起?下巴。
李岁垂下眼?,小手往衣襟上蹭了?蹭,而后神色紧张的给面前人?系上百索。
好人?会长命百岁。
这是阿爹教他的道理。
李岁原是不信的,他们一家虽不算什么大善人?,但也绝没做过恶事,为何就沦落成这般。
但今日,他想信一回。
他认认真真的给撄宁系好百索,垂着头抽了?抽鼻子,飞速道:“我回家了?,一路平安。”
说完不等撄宁反应过来,便一溜烟的下了?楼,跑进了?人?群中看不见踪影了?。
撄宁小小的叹了?口气。直到此刻,她才切实生出?要离开泸州的实感。
在泸州的这段日子,虽然危机四?伏状况百出?,但也自由自在。
她可以不用顾忌旁人?脸色,满大街的闲逛,不用讲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出?行都能坐轿,不轻易抛头漏面,每隔段时间还要进宫听一番教诲。晃了?晃手腕。比起?在燕京过金银堆砌起?来的日子,她情愿在泸溪当个小穷光蛋。
想到这儿,撄宁晃了?晃手腕上的百索,意兴阑珊的从油纸包里拿出?枚鲜花饼。
虽没大有心情,但食欲很快恢复了?。
恰在这时,戏台前传来一阵叫好声?。
撄宁靠着栏杆,抻着脖子往下看,奈何她坐在三楼戏台正上的位置,只能看到人?黑压压的头顶。
她素来不爱看戏,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也委实无?法欣赏,但眼?看着自己要回京了?,往日不爱看的热闹也成了?稀奇景儿。撄宁拍拍手上的糕点渣。拎着油纸包下楼往人?堆里扎。
没成想,撄宁来凑热闹不要紧,可这一凑热闹碰上了?熟人?。
还是位有些尴尬的熟人?。
只有几日不见,徐彦珩却瘦得明显,清隽的面庞上两颊微微凹陷。
他沉默如松,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撄宁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兄长”,两人?幼时也有亲密无?间的时候。她大哥性子古板,差的年?龄也大,二?哥小时候不爱理她这只跟屁虫,只有徐彦珩,愿意带她出?门玩儿。
徐彦珩在姜家家塾求学,每日来都会给撄宁捎点零嘴,麦芽糖、驴打滚、杏仁糕。
撄宁自然也最爱找他这个哥哥。
但随着年?龄愈长,徐彦珩待撄宁的态度不再?似幼时热络,两人?见面的的时候也在不知不觉间减少?了?。
男女之?防,在所难免。
但撄宁不懂这些,也懒得理会这些“规矩”。
家塾下学后,她拦在了?徐彦珩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直愣愣的梗着脖子问人?家:“徐哥哥是讨厌撄宁了?吗?所以才要躲着我走。”
少?年?人?哪里见过这般架势,徐彦珩讷讷半天,也只红着脸挤出?一句“没有”,讲不明白原因。
撄宁虽然心宽,也不是爱用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性子,她权当徐彦珩那句“没有”是客套话,也不再?缠着他。
后来,她被接回燕京,斩断了?最后的联系。
凭撄宁的粗脑筋,自然意识不到少?年?情愫有口难言,她只可惜自己少?了?个玩伴。
眼?下在返京的前一天相遇,不说两句实在不合适。
撄宁抿了?抿嘴,眼?神左顾右盼,又从油纸包里摸出?块鲜花饼,一副很忙的模样。
徐彦珩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撄宁只能强忍尴尬把这出?独角戏继续演下去,她掂了?掂脚看向戏台。
“这是唱了?出?什么呀?”
她没有唤人?,徐彦珩却自然地接道:“霸王别姬。”
“哦哦……”撄宁点头如蒜捣,往嘴里填吃食的速度更快了?些。
堵住嘴就不用说话了?。
也不知道那尊活阎王回府没有,发现她偷溜出?来会不会生气。
撄宁脑袋里闪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却被身旁人?的一句话打断了?。
“抱歉,盐场之?事,我不是有意相瞒,只是担心……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唐突了?。”
徐彦珩声?音极轻,淹没在喝彩声?中,撄宁却听得格外清楚,她摸了?摸耳朵,有些痛恨自己灵光的耳朵。
她虽然在这事上别扭过一下,但只是想不通徐彦珩在盐场的目的,他解释过自己就明白了?,从没有怪他的意思。于是撄宁认真的摇了?摇头,圆眼?睛里满是真诚:“没什么呀,你信不过我们很正常。换作?是我,大约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撄小宁才不是黑芝麻汤圆那般斤斤计较的人?!
撄宁无?声?地挺起?小胸脯,深觉自己此刻比晋王殿下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她这厢正暗暗自得,完全没意识到她和?宋谏之?在一条船上待久了?,那句“我们”有多自然。
徐彦珩没有接话。
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撄宁瞥一眼?他的脸色,含泪揽下安慰人?的活儿,结结巴巴道:“我说真的。换成旁人?,不外乎各扫门前雪,你……你甘愿为他人?冒着性命风险……”
哼哧了?半天,还没说明白,她只能干巴巴的补充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戏台上正唱到“宽心饮酒宝帐坐”,扮虞姬的旦角盈盈一拜,起?身脚步轻快的行至鼓边,手腕翻转间,两柄宝剑拿到了?手中。
边鼓声?随之?变得激烈,‘虞姬’的脚步随着鼓声?节奏,一踮一放,原地转身,身姿轻盈似飞蝶,而后行至“项羽”面前,提剑抬腿,耍了?个回花。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喝彩。
“但是我来得晚了?。”徐彦珩低声?道,尾音轻不可闻,像一声?叹息消散在热闹里。
不管哪件事,都来得晚了?。
人?群不知何时起?了?骚乱,前头的人?往后踉跄着,结结实实踩在撄宁脚上。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没心思想身旁人?的话。
徐彦珩见状赶忙抬起?手格挡在她面前,暂时抵住前面人?的脚步。
脚得了?救,撄宁低头活动着脚腕,两根细软的眉毛皱巴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果然,有些热闹凑不得,现在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撄宁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掬一捧辛酸泪。
她低着头,并未发现台上的异样。
只听得耳边传来声?脆响,一痕雪亮银光撩过人?群,只冲着她门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
后方射来一点寒光,挟着撕裂风的锐利,快到肉眼?难以捕捉。
寒光褪去,羽箭撞上剑尖,“锵”一声?过后,双双落在人?群中。
惊叫声?四?起?,人?群如鸟兽散,撄宁一下子懵了?,对上“虞姬”锁定猎物的眼?神,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人?要取她性命。
“走!”徐彦珩摁着她脑袋,将她挡在身侧,想拉着人?躲进慌乱的人?群中。
“虞姬”手中另一柄剑也飞射而来,正截在他们要去的方位。
撄宁咬牙把徐彦珩推开,来不及犹豫便抱头蹲下。
被人?踩上几脚也比命丧黄泉要强!
她下意识闭紧了?眼?,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而是被人?猛一把扣进了?怀里。
正脸结结实实的撞在男人?胸膛上,撞得鼻尖发酸,泪珠不受控制的盈满眼?眶。
银光交错,一柄长剑偏了?方向,狠狠扎进土地里,剑身尤不甘心的震颤两下。
“如此急着送死,本?王下次不会再?管你。”

宋谏之话放得狠, 手上用的力道也毫不逊色,几乎是揽着撄宁的腰将人折进了怀里。
某只呆鹅懵头懵脑的挨了这一下子,只觉鼻梁都要撞歪了。
和她一身的软肉不同, 宋谏之身上硬的堪比城墙, 迎面撞过去那滋味, 和以脸抢地差不了多少。
撄宁没功夫安抚自己可怜的鼻梁骨, 她顶着脑袋上能?杀人的凛冽目光, 两手下意识一绞, 宛如秤砣般挂住了晋王殿下的脖颈。
脚步繁杂、没头苍蝇似的人群中, 有五六人得了讯号, 目露凶光,极为?明确地逆流向前, 往中心靠拢, 目标是谁不言而喻。
这般危急的时刻, 撄宁扒紧了眼前人的肩颈,竟凭空生出些安心来。
天可怜见。
只要活阎王在?身边, 很难找出比他更可怕的人。
至于他那句有些刻薄的话,撄宁一向擅长自?己哄自?己,权当没听见是了。
她垂着脑袋专心当缩头乌龟, 余光瞥见后方一刺客疾冲而来, 面前人偏偏还是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撄宁急声开?口:“小心背后!”
刺客的面庞在?灯笼红晕映照下恍若鬼魅, 他手中紧握短刃, 脚步匆匆间,一线寒光照进?眼底, 眼神中孤注一掷的狠意分外显眼。
撄宁紧紧闭上了眼。
下一瞬, 宋谏之反手挽作?剑花,银刃卷携着烈烈风势, 横至身后。锵地一声,刀刃交错撩起细微的火星。断刃被挑起至半空,用了力的剑刃将?它狠狠别开?,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锐器没入血肉的闷响,激涌的血喷洒一地。随后□□重重摔在?地上,没了气息。
宋谏之周身萦绕着冷凌的杀意,如玉的面庞上却是轻描淡写的冷漠神色,唯有眼底翻涌着溢出一点嗜血的戾气。
他收剑时微侧了剑刃,手腕一翻,剑影掠过身侧借机偷袭的人,一剑封喉。
那刺客手中的剑刃掉落在?地,他慢半拍地捂住脖颈,却捂不住往外激涌的暗红血液。
人群中传来惊声尖叫,有人大?喊杀人了,离得近的人被溅了满脸热血,吓得两股战战瘫坐在?地。
撄宁小心翼翼的睁开?眼,刚想抬头看一眼晋王殿下的脸色,双脚便骤然?腾空。
宋谏之足尖一抵,挟着人踏上戏台的围栏,随后沿着围栏疾奔两步,身影掠行?之快,只能?看到残影。顷刻后,飞快的借力攀至水榭檐角。
此时,躲在?暗处的影卫也现了身,刀下没留活口。
甘愿冒死?前来行?刺的,都是“没长舌头”的死?士,问也无用。
到了这种时候,问与不问,没什么分别,幕后主使只会是那一人。
况且,还有最紧要的,这伙人碰了晋王殿下的逆鳞,即便他对幕后之人不知情,也无法容忍他们多苟延残喘哪怕一秒。
宋谏之以剑抵地,敛着眼望向下方,一抹鲜血顺着剑身缓缓滑落,拖出道妖异的红痕,最后滴在?水榭的琉璃青瓦上,溅出一点血花。
他俊美的面容被月光映照的如玉白皙,肌肤如同拢了层浅薄的釉质,瞧着不似真人,眸中还蕴着尚未褪去的邪气。
微风拂过,吹起少年鬓角的一点碎发,而后在?夜雾中轻轻落下,生怕惊扰了什么。
宋谏之神色淡漠的看向怀中人。
撄宁如有所感般抬起头。
二人目光相接,心虚的那一个先偏过了头。
撄宁向后站了一步,刚要落脚便察觉出后脚跟找不到落点,眼看着就要踩空,她忙不迭的揪住宋谏之的前襟,硬生生给人把衣领扯散了。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心有余悸的低下头,只见他们俩人正站在?水榭的一处檐角,她身后便是泸州河,但凡往后退一步就要掉下去。
撄宁瘪着嘴刚要发脾气,忽然?联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当下的处境,瘪起的嘴巴立时收了回去,表情也变得有些心虚,干巴巴的嘿嘿一笑,拍起了眼前这尊活阎王的马屁。
“多亏有你?,不然?我怕是要遭大?罪了。”
没人接话。
“你?剑耍的太厉害了!”
还是没人接话。
撄宁硬着头皮继续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
浮屠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就被她囫囵吞回了肚子里。晋王殿下的剑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这话说出来不像恭维,倒像是讽刺了。
她扒在?人身上的手紧了紧,生怕惹得这厮一个不高兴把她扔在?原地。
宋谏之仍旧一言不发,眼神却锐利得很,只差在?她值钱的脑壳上戳个洞。
虽然?撩老虎屁股的次数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但撄宁实在?没学会该如何哄他,总不能?在?寒风凛冽的屋顶扒掉衣裳行?苟且之事吧。
他们现在?的姿势已经不大?体?面了。
她的视角看不到宋谏之虚揽在?她后腰的手,于是生怕掉下去,两只手紧紧扒在?人身上,微仰起头,踮着脚。
从远处看,倒像是撄宁在?撒娇耍乖。
夜风轻啸,街市的喧闹声稍低了些,但不改纷乱。
徐彦珩从慌乱中回过神来,站在?原地遥遥望向少女,看到两人紧紧相依的模样,他嘴角扯出个分不清是释然?还是落寞的笑,转身没入了人海。
因缘际会,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事情。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投去一瞥,眸中杀意迸现,转瞬,又被怀中人小小的叹气声吸引了注意。
“我错了嘛,我不应该瞒着你?出来……”话说到一半,她又连忙打了个补丁:“也不算瞒着你?,你?去州衙了……衙门断案也没有这么武断的,总得听人解释两句。”
宋谏之压在?心口的怒火,被她不着四六的几句话打散了,神色也变得懒洋洋的。
他霸道独占惯了,向来厌恶旁人觊觎他的所有,但怀里这块木头脑袋还没开?窍,显见没分半点心思在?那位‘兄长’身上。小王爷有千百种手段取人性命,可无外乎会将?他心头这只呆鹅推远。
得不偿失的买卖,他懒得做。
“行?。”
撄宁正垂头丧气呢,只听眼前人不冷不淡的抛过来个字。
晋王殿下纾尊降贵开?了口,她连忙抬起头,眼里的感激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撄小宁竟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是罪过,罪过。宋谏之救了她的性命,还没有怪她偷溜出来,只是给她甩了一小会儿的冷脸。
她眼巴巴的开?了口:“你?不怪我啦?那我们快下去……”
“本王说‘行?’,”宋谏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眼里浮了点玩味的笑:“给你?个解释的机会,可以开?始了。”
撄宁满腔感激正熊熊燃烧着,忽然?被一盆冷水尽数浇灭了,还有点火星不甘心的想烧起来,她在?心里暗暗上脚碾了两下,这便只剩下飞灰了。
她被噎了一下,眼神溜来溜去也想不出主意,只能?老实的听从发落:“我编不出来,你?骂我吧。”
说完闭上了眼,好似等待发落的囚犯。
最多就是被他刻薄两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平日?里嘴就毒得厉害,她早就习惯了。
撄宁暗暗给自?己鼓气,屏住呼吸,等着刻薄话从头顶砸下来。
半晌,她刻薄话没等到,气儿倒是有些喘不过来了。
阎王转性儿了?撄宁默默生出点希冀,又不敢想得太美。
她深吸口气,长睫颤颤睁开?了眼,正落入宋谏之深潭般幽深的眼眸中。
他的眸子在?月光映照下,隐有华光流转,只嵌了一个小小的她。
如此近的距离,近到呼吸交错。
撄宁觉得自?己搭在?宋谏之身上的手,像被狗尾巴草挠了一下,隐隐发痒,说不分明,粉白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你?不说话,那这件事就过去……”
她刚要说点扫兴话,打破这难熬的暧昧,忽然?觉得腰间一痒。
只见宋谏之反手持着剑柄,正抵在?她小腹上。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圈着剑柄绰绰有余,修长的四指戏耍似的松开?又圈紧。
昨晚,这只手握住她脚腕时也是这般模样。
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他手腕上的青色脉络格外明显,这番近乎狎/昵的动作?也无处可躲。
剑柄好似刻意折磨一般,极缓慢地向下划动,最后落在?她腰下寸许的位置,抵着那处软肉不动了。
铁剑的凉意透过柔软轻薄的夏衫,颇有威慑力的落在?皮肉上。
方才?还是用来取人性命的剑,眼下竟被用在?了这种地方。
撄宁倒吸了一口凉气,撅着屁股笨拙的往后躲,可她后退一寸,剑便向前一寸,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躲什么?”
他还要问!他还有脸问!
剑柄虽未及耻骨,但意味分明。
撄宁有一肚子脏话想讲,却只能?期期艾艾看向宋谏之,小声告饶:“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哪回是假知道?”宋谏之没错过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他压下涌到喉咙的笑,挑了半边眉不紧不慢的开?口。
她最近认错的次数委实有些多。
撄宁深知自?己干巴巴的保证,已经无法打动面前人了。
她一不做二不休,抻着脖子往宋谏之脸上亲。
她的模样有些狼狈,脊背往后拱起,脑袋又要往前伸,煮熟的虾子一般。
还没等亲到人呢,撄宁脚下陡然?一滑,措不及防的仰头倒了下去。
她人是要倒了,手却灵活得很,还在?百忙之间抓住了罪魁祸首的衣领,将?晋王殿下本就宽松的衣领扯得更开?,颇有点春光乍泄的意思。
宋谏之也被她突然?的动作?唬了一下,干脆顺势抱着人落脚至水榭中。
撄宁维持着仰倒的动作?,脚后跟好不容易蹭到了地,抓着宋谏之的手愈发用力,想调整姿势站起来。
“哎呀!”
她脸颊被砸的骤然?一疼,痛呼出声。
一瞬间,不知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先是砸到她身后,随后落在?地上,更有狡猾的钻进?了她衣领中,带着点温热。
劈啪作?响。
撄宁勉强站直了身子,只见咕噜咕噜滚了满地的炒杏仁,再一抬头,就是晋王殿下那张黑似锅底的脸。
大?难临头之际。
撄宁脑中关窍一开?,忽然?想起来,昨晚入睡之前,她还没想着暗度陈仓偷溜出来,而是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絮叨后日?回京就再也吃不到云桥铺的炒杏仁了。
暗搓搓的表示自?己今天想出来玩。
晋王殿下当时毫不客气的亲身上阵,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撄宁本以为?这事没了后续,炒杏仁本是她随口提的接口。今晚逛街市被热闹迷住了眼,自?己都忘记了这一遭。
可宋谏之今晚来找她,怀里就揣着刚出锅的炒杏仁。
有个杏仁打她衣领没进?去,又阴差阳错的从袖口滚出来。
撄宁反手接住了,一点珍贵的熨贴的温热,被她握在?掌心。

半个时辰前热闹的街道?, 现下已然人迹寥落。
影卫将此刻的尸首处理完便没了踪影,街道?上只剩下几个不得不路过的行人,和唉声叹气的酒楼掌柜。
撄宁呆呆的站着,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只觉刚安分下来的那颗脏器又活蹦乱跳了?起来, 像被人蹬了?一脚的兔子, 不听她的使唤, 没有章法的四下乱跳。
夜风很静, 但威力不减, 她甚至怀疑风会?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递到宋谏之耳边, 于是掩饰的蹲下身子, 开始捡地?上的杏仁。
还没来得及多捡几个呢,就被人不客气的提溜了?起来, 吓得她手一松, 刚捡起的炒杏仁又滚回地?上。
撄宁有些呆的抬起头, 正面?上晋王殿下冷刀子似的眼神。
她却莫名?的,不大畏惧了?。
不是从此刻开始, 好像已经有段时日。宋谏之眼神再?冷嘴巴再?毒,她也没有那种后脖子凉飕飕的感觉了?。
初时,她是真的畏惧在这?厮手中丢了?性命, 在他面?前只能谨小慎微夹好尾巴;如今, 她胆子不知?何时被养大了?, 比起豹子胆也不遑多让, 虽有害怕,却是害怕他折腾自己的手段层出不穷, 而非担忧自己的安危。
撄宁暗暗抿住嘴巴, 在心里有些别?扭的打了?个补丁,甚至在方才的危急时刻, 只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已经觉得心安了?。
这?份心安,大约不是句轻飘飘的“一根绳上的蚂蚱”就能解释了?的。
撄宁傻乎乎的看着宋谏之的眼睛,他的目光好似生出了?丝线,将她紧紧缠住了?。
撄宁在静默中生出一点心慌。
她隐约看见自己正站在个岔路口,面?前摆着两条路,脚下这?小小的一步选择,面?临的将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她还不知?该如何选。
于是只能咬着嘴唇不吭声。
撄宁正在这?犯着拧巴劲儿,宋谏之却忽得抬手,捏住她软乎乎的脸蛋,硬生生把美?人捏成?了?小鸡嘴。
“唔……”
宋谏之语气冷凌凌的,开口就给撄宁扣了?一口大锅:“巧言令色的小骗子。”
撄宁攥着他的手腕,让自己被捏成?露馅豆包的脸蛋解脱。听到他说这?话刚要反驳,脑筋一转,陡然反应过来,宋谏之指的是她昨日随口编的话头。
什么?想?吃炒杏仁。
他早就知?道?自己在骗人了?。
背后无?形的大黑锅变得更沉重了?。
不知?晋王殿下有意还是无?意,他松手时,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蹭在她下颌那块软乎乎的痒肉上。
撄宁瑟缩了?下,还不等?开口,对面?人又甩过来一句。
“你是拿定我不会?怎么?着你,才这?般胆大包天?”
颇有些算总账的意思。
撄宁只听"哐哐"两声,背后又多了?两口黑锅。
她仿佛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施展,顿时背也弯了?腰也挺不直了?,顶天立地?不起来了?,只能可怜巴巴的给自己找补。
“我也给你捎的吃食,苏记的鲜花饼可是泸州一绝……”
她边说着,边去找那份被她吃掉大半的鲜花饼。
直到这?时候,撄宁才发现自己右手空空,左手的包袱里攥着颗杏仁。
劳什子的鲜花饼,早在刺客动手时就被她扔到了?地?上,眼下只怕打着灯笼去着,也找不到几块鞋底缝隙里掉出的碎渣,喂蚂蚁都不够。
撄宁干巴巴的尾音北风吹散了?,她恨不能自己也变成?渣北风吹散。
眼看宋谏之抬起了?手,不等?脑瓜崩弹到自己头上,她就迅速抱住了?他的胳膊,仰头露出个讨好的笑。
晋王殿下今晚先是神兵天降,后又给她带了?吃食,撄宁想?抓人小辫子都抓不到,反而自己的小辫子长了?两米长,正叫人踩在脚下。
她心亏得厉害,只能乖乖认栽。
撄宁抱人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手腕上的金铃铛传来“叮铃”一声响,她刚回神似的,将下巴点在宋谏之胳膊上,小声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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