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怀姝—— by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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撄宁没听出赵吉的言外之意,单论这番露骨难听的话?,并?不能激怒她,而且,她本也没觉得两句话?就能将人说服。
撄宁微微敛着眼,乌溜溜的眸子在长睫掩护下转了小半圈,短暂扫过街尾假意闲聊的二人。
她下定了决心,贝齿在唇边留下一痕,难为情道:“话?赶话?说到?了这儿,我也不好继续瞒您了。初次见面,实在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家?主子近日……繁事缠身,我代为行事,总比直接找亲信要好,不给主子招眼。”
对不住,对不住。
撄宁在心中默默给太子点了三根香。
短短半个月,他?也是当了自己两回口头上?的‘主子’了。
真是……真是个顶顶好的天生背锅王八呀。
“但您也瞧见了,我不大会办事,就连方才的话?,也是旁人一字一句教了我才会说的。”
果然,骗人的事儿,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撄宁上?前?半步,先看了赵吉一眼,随后?眼神撇向?街尾,轻声道:“主子觉得我办事不利索,特?意派人来盯着呢,生怕出什么岔子,不信您可以去问。”
她见赵吉视线飞速扫过街尾,又飞速收回来,知道事情已然在自己预料之中了,不由得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掌,勉强将涌到?嗓子眼儿的笑?咽下去。
“最近京中风言风语甚多,我们想?拿赁贴,也不好直接从店宅务那边走不是?原可以直接办的事儿,现在也只?能兜个大圈子……”
撄宁适时的轻叹口气,眉心微蹙,在伪装出的持重可靠模样外,又添了点儿为难。
赵吉重新打量起?面前?人,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怀疑,但总好过一开始那副连眼皮都懒得撩的轻蔑。
“你倒是会编,我也能去请俩托儿来,剩下的随口胡诌便是。”
撄宁闻言垂下了脑袋,伸手从袖中摸出一物。她侧过身子手腕一翻,刻意调整成街尾二人能看出动作有异,却瞧不出她手中之物的角度。
她心中暗暗认同了赵吉的话?,说的真是没错。她可不就是开局一张嘴,剩下全靠胡诌吗?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您不信我也正?常,只?是,这令牌……做不得假吧?”
赵吉再没见过世面,也能瞧出那令牌是皇家?的东西,莫说旁的,就是这巴掌大的金块,三五个商铺都能租下来,实在没必要因?为这几千两银子扯皮。
他?心中已然信了八分,是以没敢上?手去摸那令牌,只?是用眼细细描摹了一遍。
“只?有这个?”
“这算不得什么证明,”撄宁拿着令牌的手心冒了汗,生怕这厮上?手把令牌翻过来,那朱描刀刻的‘晋王’二字可藏不住。
她紧张到?心头怦怦敲着小鼓,面上?却愈发沉稳:“我跟您透个底,这令牌…上?头交代过了,不能轻易示于人前?。但我办事拙,长了副没法让人信服的模样,又实在想?不出自证的法子,才想?起?它来。等会儿咱敲定了赁贴,那两位肯定要来相看,您可别给我说漏了。”
闻言,赵吉看向?她的眼神变了变,像打量一只?待宰的肥羔羊,琢磨着从哪儿片下块儿肉来。
“那租金便找你说的来,只?是……”
他?话?未说完,就被撄宁迅速截断了。
“哦对了,上?次咱虽未谈成,但我也被主子提去问询了一番,劈头盖脸的挨了好一顿骂。”
撄宁深知自己一双杏眼,若是瞪圆了,便天真得显眼,说机灵也机灵,但怎么看都不是老?油子的对手。
所以她说话?时一直微敛着眼,硬是给自己挤出了一双凤眼,可怜眼皮险些抽筋。
赵吉一听这话?,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店宅务归在太子名下,油水可没少捞。上?头虽定了价过了明目,但层层盘剥下来,至少得涨五成。
约定俗成的东西,大家?心中都有数便是,可真摆到?明面上?,捅到?太子面前?,那就是两码事了。
赵吉心中发慌,喉咙咽了又咽,偏面前?之人是给太子办事的,他?也开罪不起?,一时间竟噎住了。
撄宁用眼尾余光瞄着他?的脸色,从红到?青再到?绿,精彩程度堪比大染坊。
她这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不过您放心,我没提您定的价儿,只?说自己心中犹豫。您手上?松快松快不难为我,我必然也不会干难为您的事儿,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她也是一口一个“您”,二人的角色却对调了。
赵吉脸色变了又变,此时他?已顾不上?判断对方身份的真伪,满心只?想?着该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
僵持良久,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开口道:“小人有眼无珠,姑娘切莫同我一般见识。”
说着,他?抬手干脆的往自个儿脸上?扇了两下,陪着笑?解释:“实在是职责在身,许多事情小人做不得主……”
他?还想?再解释,对面的人却抬了抬下巴,示意向?案上?的赁贴:“无妨,您松松手我也松松手,大家?都好过。我今日是带着银票来的,赁贴可以定了吗?”
分明还是那张冷美?人的皮子,赵吉却不敢再慢待了,更妄谈心生揶揄。
他?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拟定予您。”
“您得拟两份,一份是依着我说的,另一份是依着店宅务定的价,这样,咱明面上?私底下都有交代。”
撄宁一边眼皮隐隐跳了起?来,她下意识伸手摁住,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乱跳的是主财的左眼皮,于是麻利儿的松开手。
撄小宁啊撄小宁,老?天爷要让你发财,真是拦都拦不住。
她心底生出了一点甜蜜的苦恼,嘴角翘了翘,又在赵吉抬头时迅速抿平了。
赵吉面露犹豫:“可…我将那份留在店宅务呢?”
“自然不招眼的那份。”撄宁理?所当然道:“我刚才不是同您讲了?等下那两人要来查,您可得给他?们两千一百五十两的这份赁贴。”
“这中间可差了两千多两,小人不好交代啊……”
赵吉皱着眉头,只?觉自己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
“那就得您来想?法子了,毕竟我和店宅务搭不上?关系。”
撄宁皮笑?肉不笑?的眯起?眼。
她虽不记仇,但可以以牙还牙的机会送到?眼前?来,也不会白白扔掉。
最后?,赵吉还是哭丧着脸拟了两份赁贴,分作四张。店宅务的红章早早便盖好了,填好行文便即日生效,租方是明笙留的名儿。
撄宁优哉游哉的收好其中两张和银匙,毫不肉疼的把银票拍到?桌上?,两千一百五十两,一分不差、一分不多。
随后?连招呼都懒得同人打了,抬脚便走。
不过刚走出两步,她脑中的弦忽然紧了紧,退回来冲着垂头丧气的专知官扯出个笑?脸。
赵吉眼下一见她笑?就发怵,心中警惕顿起?,连叹到?一半的气都停住了。
“对了,咱说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可别给我说漏嘴,不然我肯定要受罚的。”
撄宁故作姿态摇了摇头:“我们府上?那位,脾气不大好。我一介弱女子,别说挨罚了,就是吓都受不得,要是说了些不该说的您可不能怪我。”
她前?半句说的格外真心。
赵吉却心梗的说不出话?,只?能扯出个扭曲的笑?脸,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当然。”
然后?目送着人离开。
果然,那姑娘走后?不消半刻钟,守在街尾的两人便过来同他?寻了赁贴,又反复盘问她给赵吉看了什么。
赵吉早已想?好了说辞,问他?三五遍也只?说是银票,不知那俩人信与不信,但收过赁贴便也离开了。
“小姐,小姐……”
明笙转弯时正?好瞄到?那俩盯梢的人去了商铺,她神色焦急的拉住撄宁:“那二人真去了,怎么办呀……如此行事风险太大了……”
她方才便听得心惊,偏又不好扯自家?小姐后?腿,只?能当个满肚子话?说不出来的锯嘴葫芦。
明笙急得不行,撄宁却喜上?眉梢,闻言她停下脚步,从左袖口掏出一物,问:“这是什么?”
“赁贴。”
明笙看不懂自家?小姐是何意,神色怔怔的回应道。
撄宁又从右袖口摸出一物:“这又是什么?”
“银匙。”
“这不就得啦。”
一直被钓的鱼儿也学会了给旁人放钩子:“那俩盯梢的,十有八九不知商铺租金几何,况且,即便他?们知晓,赁贴已经在我手中了,店宅务还能不认账不成?这个关头,他?们可不敢闹事。”
撄宁取出那张五千余两的假赁贴,交给明笙。剩下的东西她一并?塞进前?襟,豪气的拍了拍小胸脯。
这可是两千多两银子呢。
她其实大可以将价压得更低,左右借了太子的名头,即便只?给一百两过过名目也使得。
但撄宁是打算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她还打算借机将店宅务这群民蠹一并?摊到?面上?,该花的钱得花。这两千多两,就是她对比过燕京两年前?的商铺租金,划了差不多的银两。
“这张赁贴,让十一捎给宋谏之,他?明白什么意思。”
因?为太子的眼线一直盯着撄宁,所以自打那天去了回大狱,她和宋谏之便再没见过。
撄宁近两日也琢磨过味儿来了,宋谏之那番连敲带打的话?,演戏痕迹未免太过明显了。兜兜转转半天,她还是待在黑心鬼网兜里?。
反正?那厮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她半点儿都不担心。
半点,都,不!
撄宁心头无数念头闪过。她暗暗使完脾气,头一甩,雄邹邹气昂昂的往前?走。
解决完这一茬,主仆俩又溜溜达达的买了不少吃食,直到?四只?手都拎满,才收获满满的回了府。
在朝廷的暗流涌动中,小半个月过去了。
京中谣言一事尚未明朗,大理?寺卿倒是被崇德帝单独召见了两回;至于晋王究竟因?何下狱,朝中无人敢提。
各方势力在私底下暗自较劲,面上?反而显得一派和谐。
两桩大案悬而未定之际,万寿节到?了。
崇德帝今年是五十岁生辰,本就应当大办,恰逢清风道长炼出了福寿丹,崇德帝更要办的热热闹闹。
宋谏之特?意递话?给撄宁,嘱咐她托病别去赴宴。
但撄宁在屋里?憋了一个下午,临了还是前?往赴宴了。
于皇宫赴宴, 她就只带了明笙和春婵。
这次万寿节宴,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的,宴会设在含凉殿, 据说足足筹备俩月, 请来了并州的打铁花匠人, 太子还更是寻了万里挑一的琵琶乐师, 只为博崇德帝一笑?。
奈何撄宁听宋谏之说了许多, 该听的不该听的, 都灌进耳朵里了。如今她再回想起崇德帝的模样, 只觉他脸色红如猪肝,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一幅印堂发黑的倒霉相。
真是借黄豆还黑豆, 怨种?似的。
她跟着引路太监, 一路行至崇德帝左手下?第二个位子, 人都坐到席面上了,才意识到自?己独身前来有?多招眼。
皇帝右侧做的是后妃, 左侧则是众皇子公主。
不知安排位子的宫人是直接照着往常来的,还是有?人刻意安排,撄宁上首是太子和?太子妃, 下?首是昭华公主。含凉殿地?方虽大, 也架不住今日赴宴的臣子多, 一直排到了殿外石阶上。
即便撄宁抱着“肯定要出事”的打算来了, 也没成想一上来就是难题。
她小小的吸了口气,努力降低存在感, 把目光集中在面前的雕花笋上。
幸好, 她出府前因为忘记换宫装,磨蹭了好一会儿, 如今刚坐下?,首领太监便扯着尖细的嗓子开了口:“陛下?近日得一福寿仙丹,进丹后不宜饮酒,不宜情致起伏过强,诸位贵人可自?行饮乐。”
崇德帝随即沉声道:“众卿不必拘束。”
含凉殿的高台挂着轻薄的暗金纱帐,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一角,又极快的匍匐回地?上。
撄宁算隔着近的,却也只能隐约看清崇德帝的身影,一袭赭黄龙袍,人靠坐在金椅上,瞧上去有?气无力的。
不会是吃丹药吃出毛病了吧?
撄宁暗暗腹诽,没注意到身边人都站了起来,多亏明笙拉了她一把,她忙不迭的跟着众人一道起身。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可惜话没跟上,撄宁只能干巴巴的张了张嘴,然后尴尬的坐回原位。
她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听宋谏之的话。
能在府中躺着躲懒,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罪受呀!
撄宁心中叫苦不迭,不过这份尴尬只维持了半炷香,等第一道开胃的蜜笋花儿呈到面前,真正动起筷子,她的心思便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吃上。
宫中御厨做菜还是不错的。
不论?是真是假,至少打眼瞧上去,宴会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一副融洽和?谐的场面。
撄宁预想中的刁难并未来临,太子的心思并未放在她身上,反而不知在想什?么,就连敬酒时神色都有?些严肃。撄宁余光瞥见,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手中的酒杯。
坐在他身旁的太子妃,定力更差,脸上挂着明晃晃的假笑?,只差把“我有?心事”几个大字写到脸上了。
无人刁难自?己,本该松一口气的,可撄宁心中却愈发不安。
她偏头看了眼席末的臣子,其中未见姜家人的身影,想也知道,太傅府大约也收到了宋谏之的口信。
皇帝身亏体虚,不是长寿之相,最难啃的骨头现在狱中,若她是太子,也会在今日动手,时不待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逼宫起事的机会了。
撄宁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对面,就见一队御林军打扮的人,现身在宫殿的长柱后。众人初时沉溺在推杯换盏的客套词里,待反应过来,御林军已?逼到了面前,
席上人皆面色大变,宫妃尚未寻思明白为何御林军能带刀上殿,席末的臣子便拔腿往外跑了。
毕竟身处朝堂,知晓朝中的暗流涌动,一见这场面,便知是要逼宫了。
虽然他们动作够快,但殿外也围着密密麻麻的御林军,将意图逃窜的几人逼回殿中,长枪寒光凛然,抵在人颈上,一时间惊慌求饶声四起。
撄宁火速拽了把明笙的袖子,示意她莫慌张乱动,然后只身闪到大殿中央,不等御林军上前阻拦,便蹭蹭蹭的跑到高台上。
行云流水的迥异反应,看得邹莹傻了眼。
她有?些焦急地?攥住贤王的手,却见贤王摇头轻声道:“放心,她没有?出含凉殿,还在太子掌控内,太子暂时不会动她性命。”
邹莹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贤王顺势捏住了她的手,眉心微拧,面色警惕的看向太子。
另一厢,太监们吓得两股战战委顿在地?,眼见撄宁愣头愣脑的跑到了纱帐后也无人阻拦。
她没有?抬头看,而是反身面朝大殿,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声音发颤但强装镇定:“父皇放心,我护着你。”
心乱了,称呼也变得乱七八糟。
话音刚落,撄宁就在心中‘呸’了自?己一口,说得好像她有?什?么本事似的。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关?头,皇帝不能出事儿。
他前脚驾崩,太子后脚就得登基,宋谏之呢?运气好点被流放,运气差恐怕就得身首异处了。
撄宁虽然认定宋谏之有?后手,但真面临这千钧一发的场面,也不由得心中发慌。
今日特意赶来赴宴,也是猜到了太子会在今日动手,她不来反而惹人疑心。至于自?己的安危……她父亲毕竟是姜太傅,文官之首,太子轻易不会对她下?手。
撄宁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短刃,在心中默默扎起了宋谏之的小人儿。
还不来,非要等到架到脖子上吗?
她心中念头千回百转,甚至想到了宋谏之是不是故意晚出现,好等崇德帝出事,再将太子党一举拿下?,一箭双雕。
殿中呼叫‘陛下?’的动静彼起彼伏,直直灌进撄宁耳朵中,令她一时没注意到身后传来的旈冠玉珠碰撞之声。
一条有?力的臂膀忽然横过她腰间,骤然发力,将她拖到了金椅上。
撄宁越紧张,套的壳子便越冷,越瞧不出什?么。
只见她一屁股坐到了皇帝的腿上,掌中的匕首握得死?紧,镇定的回过头,镇定的看清身后人的脸,然后镇定的……险些原地?蹦起来。
身后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贴在她耳边道:“嘘,好好看戏。”
细细算起来, 俩人有七八日未见了。
撄宁这下真的傻眼了,顾不得?台下此起彼伏直呼“陛下”的求助声?,她先是扫两?眼宋谏之?身上的赭黄龙袍, 再定睛看向他的脸。
反应过?来后, 撄宁鼓圆了眼睛, 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推了一把:“你…你脑子坏掉啦?这可是, 这可是……”
她顺手扯过?龙袍一角, 递到?宋谏之?眼皮子底下, 短短两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怕什么?”
宋谏之?被推了也?没有恼, 反而闲适的揽着怀中人往后靠了靠。案上酒盏中的酒只剩下一半, 另一半酿成了酒气,暗藏在他呼吸间悄然升高的温度之?中。
少年玉白的面容隐在旈冠珠帘后, 眼尾的一抹飞红格外?晃眼, 怎么瞧怎么不像正经人。
大殿中的脚步声?嘈杂不断, 虽无人感伤高台,但剑拔弩张的气氛半点不肯放过?, 充斥在殿中每一寸角落。
偏偏眼前是个天?塌下来也?不动下眉毛的主儿。
撄宁悄咪咪看向不远处的太监统领,见?他没什么动作,才勉强松了口气, 但心仍在半空吊着。
她没好气的啪啪拍了宋谏之?两?下, 气恼道:“你到?底作的哪门子妖?”
她的巴掌正好拍在宋谏之?脖颈上, 看上去凶狠, 可等拍完了,那几?根嫩生生的指头却诚实的顺着衣领摸索了进去, 直等摸到?他肩胛结痂的伤痕, 才抽回手。
宋谏之?被她毫不客气的动作惹笑了。
他微挑了半边眉,伸手擒住撄宁的腕子, 有一下没一下的去捏她软乎乎的指头。
“放心,这龙袍我既然敢穿,必然是同父皇商定好的,”这般乱成一锅粥的时刻,他又称回了‘父皇’:“难不成在你心里,我是能做出弑父杀君之?事的人?”
‘弑父杀君’几?个字被他含在齿间,一字一句的抛出来。
他敢说,撄宁都?不敢听,急忙抽出手去捂他的嘴,用那双没什么威慑力的圆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
把弑父杀君说的如此轻车熟路,即便说他没这个胆量,都?难叫人信服吧!
时隔多日再相见?,宋谏之?却被她这没分寸的眼神刺得?浑身舒畅。
怀中人如今跟被喂熟的野雀儿一般,原先只是偶尔在他这个屋檐下歇歇脚,战战兢兢地躲着人,如今不止在屋檐底下筑了巢,光明正大的梳理羽毛,偶尔喂食喂得?不顺她心意,还要被那尖喙叨上两?口。
她套在身上的伪装,在一日又一日的投喂下,变得?松散不成样子,即便想强撑着套上那镇定沉稳的壳子,也?没了信服力,反而是壳子下的活泼生气,愈发?耀眼,难以遮挡。
宋谏之?眸中极快的闪过?一丝笑意。
撄宁没注意他的神情,正待问个明白,突然感觉掌心一阵濡湿。她被针扎了似的迅速缩回手,脸颊立马烧了起来,绯红似半熟的桃子,神色却正经:“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瓮中捉鳖。”
宋谏之?话音刚落,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自?殿中传来,逐渐逼近二人所处的高台。
“陛下既获福寿丹,乃是得?上苍庇佑,更应潜心修炼以慰上苍福德。朝中诸事繁多,恐耽误陛下清修,恳请陛下让位于太子,一心遁入法门,长生不老也?不过?咫尺。”
说话之?人嗓音陌生,撄宁不认得?。
但她隐约瞧出此人就站在高台石阶上,离纱帐不过?两?丈远,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脑袋扎进宋谏之?胸前。
谁成想,她刚掩耳盗铃一般将自?己藏起来,就被人捏着下巴强行抬起脸来。
撄宁不敢出声?,只能龇牙咧嘴的做出口型:“你做什么……”
不就是拍了他两?巴掌,怎么还记仇呢?
心中记仇簿写了厚厚一本的撄宁,如今已非常擅长从?旁人身上找理由了。
宋谏之?没有接话。
撄宁跟那没头没脑的小狗一般,低头张口就咬在他虎口上。
虽然瞧着气势汹汹的,但压根没用两?分力,连威胁人的事儿都?做不到?家。
宋谏之?没拦她,反而手腕一转,捏上了少女软嘟嘟的脸颊,结结实实捻了两?把。
老皇帝的龙袍,他穿着都?嫌腌臜。
“有人,有人唔——”
隔着几?丈远的地方?,就站着全?幅兵甲的太子党,撄宁简直想剖开宋谏之?的皮子看看,如此危急之?时,他脑袋里都?在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她伸手要推人,一双腕子又被人轻而易举的捏在掌中,两?颊又被人掐着,一片丰盈的脸颊肉红胜胭脂,话到?最后只能变成模糊的气音。
宋谏之?抱着人往怀里紧了紧,故意在只有一丈长的金椅上倾下身子,让两?人间距离近得?过?分,然后凑到?她耳边哄道:“我在,有什么好怕的?”
他刚说完这句堪称温柔的话,便单手捂住撄宁露在外?面的红耳朵,另一只手把案上酒盏拿过?来,顿了顿,在长指掌控中晃荡一下,然后没有丝毫征兆忽然的发?作,将它掼到?高台下。
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酒盏在方?才说话的人眼皮底下四分五裂。
殿中的喧哗声?顿时静下来,这份寂静从?席首压直席末,真正开启了这场大戏的帷幕。
撄宁尚且怔愣着,只见?金椅右后方?一人开口道:“这也?是太子的意思?”
那人虽一身太监打扮,面皮也?年轻白净,声?音却不似太监尖细,反而显得?年迈浑厚,和崇德帝的嗓音毫无区别。
撄宁瞪大了眼,搂着宋谏之?脖颈叫他矮下身来,两?人目光相接,她乌溜溜的圆眼睛写满了疑问。
宋谏之?唇角翘了翘,捏着她的手,搭在自?己分明突出的喉结上。
真相不言而喻。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殿中人目光已尽数聚焦到?太子身上。
太子垂手站在席位上,一旁的太子妃面露慌张,他反倒维持了方?才的严肃,眉眼间是隐隐的笃定。
既然下定了决心,便不能后退了。
他想走的这条路,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只见?太子抬脚行至大殿中央,不慌不忙的躬身行礼道:“是,儿臣恳请父皇让位,此举既为了父皇道心,也?为天?下社稷。”
好……好恬不知耻。
撄宁自?认脸皮挺厚的了,如今见?了太子这般脸皮厚似城墙的人,也?不禁甘拜下风。老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位是真的高手。
什么为了天?下社稷,都?是虚到?没边的话。
耳畔是宋谏之?轻蔑的嗤笑声?。
她也?不屑的撇了撇嘴,殿中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恳请陛下让位于太子,潜心修炼以慰上苍福德。”
齐刷刷的呼号声?,将殿中其他人唬住了。
撄宁打眼望去,殿中少说跪了十数人,竟连皇后娘娘都?在其中。
惊得?她瞠目结舌。
如果坐在高台上的真是崇德帝,只怕此刻会被气到?白眼一翻直接栽倒。
“众卿家也?是这个意思?”口技艺人继续追问道。
站在高台下,最先发?声?的御前统领跟着一并跪下,开口道:“臣等是为陛下龙体着想,还请陛下体谅微臣的良心用心。”
“乱臣贼子!”周概没想到?今日形势会发?展到?如此严峻,他良久才回过?神来,高声?怒斥道:“面圣未卸甲,勾结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太子,你这是在造反逼宫!”
他脸色涨红,全?然不顾身旁人躲闪的脚步。
“谏议大夫慎言!”太子回首冷声?道。
“孤前些日子听闻父皇身体抱恙,想也?知道是疲于朝政和修炼,二者不可兼得?,父皇龙体安康自?然最重要。”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周概听了太子这话,更是气血上涌,指向太子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你即便篡位成功,也?是违背人心,为后人不耻的!”
“来人,谏议大夫喝醉了,将他带下殿去。”
殿外?两?名身穿铁甲的御林军走上前,一左一右挟制住周概的双臂,正要将人拖离大殿,忽然,一道身影拦在了他们离殿之?路上。
太子侧身看着,眯了眯眼,开口道:“定国公这是何意?”
殿中已隐隐约约传来了啜泣声?,众人皆被这场面吓住了,连一向高傲的昭华公主都?坐在席上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此举委实欠妥,周大夫只是说出实情罢了,陛下尚未发?话,你即便不喜,也?不能令侍卫拖拽。”
定国公为三?朝老臣,军功赫赫,平日虽鲜少参与政事,但无人敢不重视他。
“孤知道定国公一向喜爱九弟,毕竟越母妃是您的长女,爱屋及乌。可如今九弟触怒圣颜令父皇厌弃,您再一意庇护,只怕会叫外?人疑心九弟居心叵测。”
最居心叵测的人贼喊捉贼。
定国公却没有让步的意思,御林军也?不敢上前拖拽他,众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太子只觉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唾手可得?,一丝一毫都?按捺不得?,他径直转身跪下道:“还请父皇圣裁。”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到?高台上。
只见?纱帐后人影绰绰,投在石阶上的暗影跟着变幻,太子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筹备了足足五年,从?掌控私盐谋夺暴利笼络朝臣,到?安插道士蛊惑圣心,屈膝蛰伏,只为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