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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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完,从外面进来的林业绥连忙去抓她双手,带离着走远几步。
因内伤还未痊愈,此番动作免不了动气,胸口处的气血返上来后,喉咙瘙痒,变成几声轻咳而出。
男子顺势坐在坐床处,舒出口浊气:“刚有仆妇来说地龙已疏通,等下便让仆妇给烧上,日后还是用暖榻好些。”
谢宝因被咳嗽声唤回神,微垂视线看着急喘的男子,回身走去几案旁,双膝跪在席上,伸手倒了盏茶汤,而后缓慢起身,递给男子,附和道:“燎炉在居室确是有些不太便利。”
林业绥往日不在家,这处屋舍的仆妇侍女只是隔三岔五来擦一擦居室内的灰尘,留心保养着她们家主的那些竹简,这些年便也未曾生过火,连着居室暖榻的地龙因此被那些尘土堵塞,烧着火却没有热。
这几日也只好燃了比火盆稍大的燎炉来取暖,但崇信道的世家高族里都极为注重阴阳调和,用以睡卧的内室大多都比其他地方要小些,只要能摆下些需要的就好,显得紧凑满档,人住进来才不至觉得凄冷。
燎炉又过大,摆出来过于拥挤,故也不常用,只是这次才不得已拿出来用用。
茶汤入口,林业绥眉头微跳,竟是温的,不必想也知道是女子早起用炭火温过的,喉结滚动,润过嗓子。
食时,疱屋的仆妇来说朝食已经备好,得过谢宝因的点头后,仆妇侍女也都开始忙活起来。
几个侍女来到室内,摆好食案与坐席,仆妇端来几盘清淡菜肴。
用完食,漱过口后,林业绥从坐席上起身,伸手去拿横杆上的大氅,跟女子说过一声便出了他们的居室。
谢宝因慢吞吞的喝着手里这盏茶,视线不自主的偏移向外面,男子踏雪离去,也不知他要去做什么,身上有伤已经告假不说,今日又在冬至假内。
磨磨蹭蹭当是闲情雅致的喝完茶汤时,李老媪等人也正从外面进到庭院里,只是在雪里走了这么一遭,身上寒气太重,不敢直接进去,在屋舍外解下竹蓑衣和斗笠后,又拍了拍衣裳,哈气稍微搓热手掌才敢进屋舍去。
一进去就瞧见女子离神的模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侍女走进内室,轻唤了声:“女君。”
跪坐着的谢宝因收回目光,顺手放下茶盏,由侍女从坐席上扶起,刚坐在坐床边,便有侍女上前来为她脱鞋履,待坐到床面后,又给盖了件狐狸毛的毛衾,嘱咐人烧盆炭火进来的同时,又兼顾着让李老媪几人在胡床坐下。
屁股刚沾床,李老媪就先问道:“不知道女君找我们几个有什么事。”
经过吴老媪、李秀姑妇的那件事,尤其是她们家主还连着处理了些不算是犯大错的奴仆,现在府中瞧着是风平浪静,却其实早已人人自危,赶出林氏倒也不怕,只怕说错一句话就要丢了命去。
好巧不巧,她们几位还都是会些算筹、能看懂账目的。
谢宝因接过侍女递来的石榴抱枝暖炉,指尖、掌心传来丝丝热意,心中自也明白府中人心不稳,大抵是半月前那事做得有些急切,连着处理七八人,命都捏在主家手里,哪个心里能不发颤呢?
但既做了,她就没有后悔的时候,只有慢慢来稳人心了。
“几位阿婆也知道,三娘那边屋舍这几载的吃穿用度都被暗地克扣下来,我想着既有一,免不得会生二三来。”她露出个笑,话说得不急不缓,也道出此事前情,行安抚之意,“昨日各处屋舍的账目都已经送来我这里,恰逢今日又是冬至,有除旧迎新的好寓意,便想请阿婆们一起与我核算下账目,要是有什么差错,也好想办法去弥补。”
李老媪倒也安下些心来,与另外几位起身行礼,接下这份事情。
玉藻也领着人抱来竹简和算筹,分列摆在几案上,又再按照屋舍、年份、名目几项细分开来。
每人各负责一处屋舍,直至临近日昳才算完所负责屋舍的第一个名目。
念及是冬至,谢宝因停下拨弄算筹的手,而后轻落在竹简上,笑着让她们回去吃碗汤中牢丸,明日再来。
唯独留下了李老媪,她立即笑呵道:“女君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谢宝因从几案上翻找出本积压在底下的竹简,打开后,找到其中一处:“这是所记每年分发给家中部分奴仆的份例,冬衣这项最后一笔所记是戌申年。”
每至节日或节气,主家都会赏些应节或节气的东西下去。
尤其是建业城的寒冬,极为难捱,郎君娘子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可一些奴仆需要夜里当值,护的也是家中安全,因而过冬衣物这类极易消耗的是每年都要发的,被褥则是三载一发。
戌申年已是三载前。
李老媪伸手捧过,她虽也管这些账目,可所管并不是这类,此时瞧来也觉得怪,不由疑道:“我们这些仆妇的冬衣倒是每年都有发下,我去年瞧另外几位娘子郎君屋舍的奴仆冬衣也都是新裁剪的。”
谢宝因低头一笑,李秀自不敢明目张胆的去动那些没把柄在手的郎君娘子,她们这些仆妇也都不是干粗活的,大小能管一方,而这账目上所记的都是些少能被主家所记起,或是几载都见不了主家一次面的奴仆。
她刚已核对过,裁剪冬衣的通宝倒是每年都预支一样的,从中所吃的流水应是从这些奴仆的冬衣所来。
处置完李秀的翌日,偏邸也已命人全部清理过,还用烈酒四处都洒了遍,各类陶瓷摆件、绫罗绸缎均收归入邸库,如今亦是死无对证。
只有销账,重头来过。
“今年的冬衣可都有按时发下去?”
李老媪略有些尴尬,递回竹简,但女子未接,只是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在一旁,她起身去放下,随后才道:“这些事往年是归我来管的,可后来...李秀安排了个黄老媪去管,我便只管些不怎么重要的。”
谢宝因捂着暖炉,手指微动,心下又思索一番,倒忘了李秀这对姑妇虽然不在,但是多年来,总归还是留下不少虱子,年后家中各处仆妇都还得要重新安排一番,只是不能操之过急,她也需有几个得心应手的仆妇替自己去办事。
这些时日来,李老媪为她办事倒也算是尽心尽力,只能先用着,往后再仔细瞧瞧。
“待会儿还得劳烦阿婆替我去看查下,不止各处奴仆的,还有外邸当值的奴仆都要核实一遍,明日再来禀告我。”想起晨起来给林业绥送朝廷分赏礼品的奴仆满手生冻疮,谢宝因又再说道,“还有今年再裁些暖手暖耳的耳衣发下去。”
李老媪也明白这件差事的重量,忙应下,得到女子点头后,才去屋舍外面穿上蓑衣斗笠离开。
人刚走,浑身酸痛的谢宝因便耐不住的动了动,尤其是脖颈最为僵硬,玉藻瞧见,赶紧过去按揉缓解,安安静静不说话,管不住嘴的毛病确有收敛。
虽失了那股伶俐劲,可如此才能好好走下去。
谢宝因淡漠的靠向背后软硬适中的隐囊,将毛衾往上扯,阖眼养神,日后她也免不得要出去跟人往来,身边的人怎能不稳重些。
玉藻见女子有困顿之意,手上动作也缓下来,听到均匀的吐息声才悄悄退出去,关紧足以挡风雪的居室门。
周乳媪刚端着汤中牢丸进内室,便瞧见一抹身影跑出庭院,她思量了下,知道林妙意要往女君的屋舍去,故也未开口喊住。
近日来,她家娘子瞧着比之前有气色,笑容多了些,性子也活络起来,总爱往外出去,哪怕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再加上女君还特地让人来换掉她们这里的所有摆设用具,窗纱床帷亦是换成了新出的丝绢,连娘子的襦裙簪钗也都置办了新的来,屋舍更亮堂了。
她便猜,大约娘子的变化也是女君的功劳,如今李秀她们死了,夫人也去修行,家中真正做主的自然就是这位女君,多来往未必不好。
林妙意先绕道,往西边去,要去喊上四郎林卫罹及同侧庶所生的五郎林卫隺,只是他们拖拉不愿去,问了好几次长兄可在否。
“大人已身去,夫人去了宝华寺修行,如今家中长兄和长嫂便氏尊长。”林妙意苦口婆心道,“你们怎能失了礼数。”
按旧俗,冬至这日需向尊长赠送以袜履,表示在足履最长之日祝愿老师及长辈健康长寿、福寿永存。
说出这话后,姊弟三人各带了个奴仆往兄嫂的屋舍那边去。
在旁人眼中,西边为尊,所居尊长和嫡母所生,或是家中女君,东边则是住侧室及庶出儿女,奴仆也大多住在东边。
实则除长子之外的儿女,皆住在西边,郗氏所生最小的女郎六娘的屋舍便也在东边,虽有此分,但两边分例并无太大差别,不论嫡庶,皆是相同。
到微明院的时候,谢宝因正巧小憩醒来,瞧见他们先是诧异,而后笑开,让人热了冬至牢丸上来,又留吃晚食。
间隙聊了些闲话,倒也欢声笑语,原本还有些束手束脚的林卫罹和林卫隺也开始侃侃而谈起来,讲些书中所看见的故事。
后林业绥归来,两位儿郎才止住笑声,眼瞧着脖子都快伸回壳里了,连林妙意也拘谨几分。
用过食,林业绥喊住两位家弟,低头翻阅着儒经,语气不冷不淡:“先生所讲可有听懂?功课可做完了?”
谢宝因这下懂了,为何姊弟三个都那样怪异。
原是长兄如父。
林卫罹已十五岁,昭德太子逝去那年所生,故从“罹难”二字中的取名,林卫隺也快十三岁,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
今日林氏也难以去养世家那些寄生于家族的子弟。
唯有好好进学,将来步入朝堂。
夜间沐浴过后,谢宝因将林妙意三人赠送的袜履归置好,才脱屐上卧床,径直越过睡在外边的男子,往里面躺去,她也不知怎么的,如今两人就睡成这样了。
大约是每次男子都会先躺在外边,逼得自己只能睡里边,几次如此,她便也不再执拗。
“这场雪下得突然又极大,各主街的雪,日入才勉强扫净,建业城外的道路也被雪所覆,车驾如今出不了建邺城,我便托山中好友代我们赠送袜履过去。”林业绥见女子上来,放下竹简也跟着躺下,又极为自然的用指腹把女子唇上未去干净的口脂抹去,“待除夕那日,我们再去宝华寺向母亲省视请福也不迟。”
被如此抹过,谢宝因下意识舔唇,而后若有所思的点头:“还是郎君想得周到。”
林业绥听见这声恭维,实在是不敢受用,瞥了眼女子露在外的两只手臂,合眼缓叹一声:“你今晨所想的不就是这事?差点连手都不要了。”
谢宝因急忙将手收回衾被里。
郗氏到底是尊长,对外的名头也是自己想去宝华寺修行,若家中晚辈再无所表示,外人又会如何瞧林氏。
孝顺的名声岂能不要,但顾及到是男子让郗氏去修行的,她自不好说什么,如今他已安排好,倒也放下件心事。
“那日,再顺便把六娘也接回家中相聚吧。”
【??作者有话说】
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出自《后汉书》。
元日、冬至时,都会各给假七日:参考唐朝官员放假的时间。
冬至赠送袜履的习俗也有所参考,曹植的《冬至献袜履表》写道“亚岁迎祥,履长纳庆”。
第26章 崔家二郎
除夕这日, 为迎接来年的新岁,要先除旧布新,各家门户皆要忙活整日, 谢宝因比往日也起得更早, 刚到平旦便睁眼醒来,止不住的困意使她伸手捂嘴,打了个呵欠。
今日要忙的事务太多,因此熬了些时候来核算家中账目,直至核算到夜半才算结束。
十日时间, 日夜不歇,也终于赶在新岁前, 算清了往昔旧账。
到现在拢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头昏脑胀的蒙混感令她眉头直皱,躺在卧床上闭着眼,伸手轻揉着头侧。
“头疼?”林业绥忽开口, 语调里能听出来些挂虑。
谢宝因被惊了下,睁开眼,借着床幔外微弱的烛光往躺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看去, 见他好似也在瞧自己, :“我是不是把郎君给吵醒了?”
“你连半点声都未出,要怎么来吵醒我?”林业绥轻笑出声, 又宽声道,“把手给我。”
谢宝因有些不知所以, 顿了片刻, 缓过心神来后, 听话的将右手伸过去, 没多会儿, 被宽厚的手掌所裹,掌心有手指在按压着,时重时轻。
重的那下,只觉身子渐渐轻便不少。
她也领悟过来,这是经络学中的技法:“郎君怎么会按穴?”
林业绥半阖眼皮,极为轻松的说道:“在隋郡时,与医吏学来的。”
那时,十四岁的他随王桓驻军在外,献计打赢了场大战,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故而被三十万起义叛军的死魂搅得彻夜难眠,王廉公怕他就这么干熬着死了,特地去请来医吏。
长达一年,症候才减轻。
轻重适宜以及穴位按压下,谢宝因脑中那团蒙混渐次稀散,困意袭来之际,用鼻音轻轻嗯了声,以作对他的回应。
林业绥担心她只是浅眠,又继续按压半刻,确认女子熟睡后,便也睡了。
待谢宝因再醒来时,已是食时。
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道家中的仆妇都在各尽本分了。
她坐起身来,欲要下榻,才发现林业绥早已不在。
玉藻立在外面廊下,听见屋内的动响,连忙询问:“女君,现在可要端水进去?”
她昨夜回来太迟,还未浴身。
谢宝因拢上木屐,走去靠南壁的竹席坐下,应声让人进来。
几个提水的侍女在湢室来回两趟后,女子由屋舍所开的门进入其内沐浴,出来时,春娘已经候在外面。
春娘一如往常的缄默不言,只说些必要的话,先是主动揽过为谢宝因擦发,湿发微干后,又利落的为女子梳头,甚至不用谁来吩咐,她便知晓今日该挽怎样的发髻,配何步摇。
挽好高髻后,春娘屈身行礼,而后径直转身出去。
谢宝因早习惯了她的性子,觉得如此,她们各自还能自在些。
“女君,车驾都已经备好。”童官从外邸入内邸,又寻到西边的屋舍,不敢进里面,只站在外边向内室的人传话,“家主带着四郎与五郎去家庙祭祖了,说是不回这里来,行完祭礼后,在外边等女君。”
谢宝因从铜镜前离开,顺手给耳垂戴上对长坠子:“带去给夫人的东西可都置办好了?”
童官也顺溜答道:“女君尽可放心,昨日就已经全部置办好,家主日出时分就吩咐家中奴仆搬上车驾。”
他被遣出去后,玉藻找来上俭下丰的杂裾垂髾服侍奉女子穿上,这类衣身合体,袖口肥大,围裳有长飘带,走路犹如神女腾云飞舞般,常与高髻华饰所搭,世家贵女在重要时候均会穿戴。
穿上翘头履,谢宝因抬脚往屋舍外面走去,踩着地上极薄的一层雪去往东堂,对李老媪几人吩咐了些今日家中该办的事,才去西门。
扫雪的仆妇瞧着人离开,面上都作笑,前几日女君就已吩咐下来,赏雪是雅致,不必全扫,扫出供人行走的道即可。
雅致不知,她们倒是轻松不少。
外邸西门已停有三驾车,均用的是马匹,前两辆为两驾车,分别是林业绥、谢宝因二人以及将要去接的六娘子的。
末尾那辆一匹马的车驾则是随行侍女奴仆的。
谢宝因在玉藻的搀扶下,踩着车凳上了为首的车驾,到家庙祭完祖而来的林业绥也随之上车。
行进时,车横所悬的銮铃作响。
宝华寺建在净梵山的山腰处,离建邺城比缈山要远一些,抵达那里时,主持已经等在寺门外相迎,随后派了名小沙弥引他们前去郗氏所起居的禅室。
这处禅室是寺内最大的一间,推窗就能瞧见层层山峦与皑皑白雪,只是敲门无人应,推开禅室门后,他们才发现郗氏不在这里。
小沙弥也瞬间慌了神,郗氏是林府的夫人,他们寺里最慷慨的信主,亦是少见信佛的贵人,急忙双手合十,朝身侧两人解释道:“早起做功课时,信主还这儿念佛的。”
谢宝因回以浅笑,只当是郗氏不愿见他们。
“既如此,恐是无缘。”林业绥付诸一笑,侧身看向女子,“幼福你先去接六娘,再到山脚等我。”
言罢,又朝小沙弥道:“还劳烦小师父引我妻前去。”
谢宝因点头,也未问男子要去哪里,转身跟着小沙弥便离开,出宝华寺后,来到一座尼寺,刚进去便见到身穿僧服的少女呆坐在菩提树下,托腮望天。
六娘林却意算得上是林勉的遗腹子,郗氏怀她八月时,林勉过身,伤心之下动了胎气,导致妊娠提前,在七岁前是被药汤给灌养长大的。
郗氏问过高僧后,每年都会将这个幺女送来尼寺,穿僧衣闻佛香,身子也果真好转起来。
如今已是第六年。
接上六娘后,姑嫂二人便先下了山。
林却意自几日前得知家中兄嫂来要接自己,夜半醒来就没有再睡过,见长嫂在看下山的路,瞧出些什么来,笑着说了句“大人与一位贵人的神牌被供奉在这里”便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谢宝因见人睡着,弯腰下了林却意的车驾,正在心里思量贵人是谁,直腰抬眼间,发现男子朝自己走来。
林业绥想起刚才宝华寺中的事,出声安抚妻子道:“身为晚辈,我们该做的都已做了,她既不愿见我们便不见吧。”
谢宝因笑着点头,再多的,也不会去做了。
离开净梵山后,车驾又在缈山停下,冬至到岁末的这几日,各道观每日都会做大法事,以满足贵人们想要消灾祈福的心。
缈山共有大小道观二十三座,天台观为之最,每至此时,便是熙来攘往,唯有岁末人才会少些。
林却意还在眠着,谢宝因留了玉藻照看。
随后和林业绥一起循着山阶走上大半个时辰,便能见到那座魏延赫赫的观台,他们对这都无比熟悉,两人却是第一次同来。
法事过后,只见鳏居的裴爽带着与亡妻所生的儿女也在此。
谢宝因只知上次裴司法是怒发冲冠的离开,而后竟也告假不去官署,她料想两人有话要说,大概是些朝堂上的话,自己不好待这听,便先离开此地。
两个乳媪也识趣的带着郎君娘子去了别处玩耍。
裴爽背过手,冷嘲一声:“林内史今日来做法事,可有为那几人也做一场超度法事。”
林业绥泯然而笑,裴爽将过而立,本已对宦海绝望,可他用五十棍使这人重返官场,重翻错判旧案,裴爽便以为他是直臣,有悲悯万物之心,如今所气不过是气自己看错了他。
但他日后还需用裴爽行事。
“这场纷纷大雪,使天下披白。”男子走至天台观于悬崖之上所建的道台,这里可揽尽缈山之色,视线落在山阶污雪上,“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雪落在这世间,则注定无法再似初落时纯白,若要始终持着这份白,便只能落于山间屋脊,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最后默默消融化去,于天下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它们落下,须臾又消融,如何能冻死人?”
他所笑,也不过是笑眼前人还看不透,看不透宦海本就为黑,却还妄图以白衣入仕。
裴爽跟着走过去,低头望向山峰洁白的雪,又去瞧那些落在地上的,早已被踩满黑足印。
朝堂是利来利往的地,步入便不能再持赤子之心,不入仕为官,这份赤子之心又无从施展,便是在宦海,也无法撼动世族半分。
他驳道:“即使人来人往的踩踏,可若剖开其心,内里仍为白。”
林业绥会心一笑,还不算是个太蠢的:“裴司法既知道这个道理,又不去做,与我说些什么?”
裴爽沉默下来,很快他的两个儿女吵闹着要回家去,离开前问了最后一句话,只是答案非他所想。
“林内史可也是这场雪?”
“裴司法怎会觉得我这种人能有赤子之心那种东西。”
谢宝因想起那只被法师用铁链锁住的仙鹤,脚下走着走着便去了鹤园,已经四年,它仍在这里,飞往天际的那只早已不知所踪。
她如那时般,去放食的铜盆里抓了把金丹,抬腕托于长喙边。
有郎君娘子并肩笑着行至此,瞧着仙鹤用头去蹭跟前的女子,而女子的多折裥裙曳地,裙摆宽松,又有雪落满枝,冷风振袖,倒像是以鹤为骑的神女。
娘子跟身边的郎君打趣道:“自五娘行过六礼后,二哥便开始外出云游,可要我去帮你问问这是谁家的娘子?也好把你拉回家来。”
郎君斜了眼,甚是无语。
娘子不理,径直走去。
待走近,瞧清那张面容,娘子边行平辈礼,边惊喜道:“五娘,我与二郎正说到你呢。”
谢宝因循声回头去看,才发现是清河崔家的四娘崔仪,她如今十五岁,听说已在相看世家子弟,准备议亲。
仙鹤食完金丹后,她才收回手,回了个礼,望向不远处的崔安,得体的微微颔首。
当年,谢贤为她和清河崔家议婚,听说相中的便是这位崔二郎,她所知不多,只知他如谢晋渠一般,无心仕途,只想做个隐居名士,崔家也不阻拦,唯独担心子嗣问题,望他早日成家。
可这几年,却不再听过他有议婚。
崔安像是怅然若失般,许久才作揖回礼,可女子已不再看他。
两位娘子交谈着往外去,他亦恪守礼数,相隔两尺半走在其后。
林业绥寻觅一圈不得见人,拿上女子遗落在静室的暖炉,在祖师殿外发现童官在作揖祈拜,冷声道:“你们女君呢?”
童官快速祈拜完,慌神垂首道:“女君去鹤园了,嘱咐不用侍奉,特让我也来祈福。”
林业绥才听奴仆说完,抬眼便瞧见女子的窈窕身影,还有崔氏兄妹。
皇帝曾说过,谢贤当年准备与郑氏或崔氏通婚,只是谢贤瞧不上郑氏的那些子弟,欲舍郑氏,与望族崔氏通婚,选定的子弟中,崔二郎最好。
因此很是属意。
“幼福。”
【??作者有话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出自司马迁《史记》的第一百二十九章“货殖列传”。
第27章 初试年庚
谢宝因听见林业绥喊自己, 匆匆与崔仪告别,要走时,又顿足, 微微浅笑着侧过身与崔安互颔首致别。
“五娘。”崔安忽然开口喊住女子。
谢宝因原以为是崔四娘, 回头发觉是崔安,稍楞住,她不曾记得二人有过交集,往日崔家下帖,范氏携她同去, 她也只敢与女眷交谈,那时尚在闺中, 今日她已是他家妇,可到底还是顾及到礼数,故驻足片刻,等他说话。
便连崔仪也想瞧瞧自己这个二哥要做些什么。
只听他说了句“福延新日, 庆寿无疆”,这是守岁至夜半才会说的福语。
谢宝因抿嘴笑开,今日是除夕, 同辈之间确是该互祝吉语, 虽并不相识,但既遇见, 说句也是应该的。
她默了一瞬后,同对崔氏兄妹二人道:“福延新日, 寿禄无疆。”
反应过来的崔仪也急忙福身回祝, 只想着幸亏有二郎在, 否则就失了礼节, 而后三人相视一笑, 互揖拜别。
一片镐白中,女子踩着新下的细雪,回身往祖师殿而去,那里站着的是陛下亲赐给她的夫君,必是很好的。
毕竟曾是五公主的未婚夫君。
崔安垂下视线,对雪中足印盯了半晌,笑叹离去。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林业绥敛着眸瞧那人离去,又悄无声息的将视线落于女子身上,见人走至近前,递过暖炉。
谢宝因双手接过,她天生比旁人体热,夏日才会如此贪凉,哪怕是冬日,手掌与他人相比也算不得是太冰凉,但慢慢腾起的热意还是让身子好受了些,心里也像是被什么在暖着,不免好奇问道:“郎君刚才喊我做什么?”
难不成只为了递暖炉于她?
林业绥抬眼向殿内的道祖尊像望去,说出五公主无法登仙之言的上清法师正在那里供香,他终是轻笑道:“我们归家吧。”
谢宝因眨眼思索,待会儿还有个法事,似是世家夫人用来祈求多子多福的,但想着他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便也没开口,点头随着一同下山去。
路经怀安观时,谢宝因脚步微滞,想起些什么来,没一会便恢复如常,继续迈步下阶。
而在身后的童官眼中,只是瞧见他们家主忽然去牵女君的手,一起执手走了下去。
车驾驶回长乐巷时,已是天光日稀,日入的时候。
林却意一下车,跟只回笼的家雀一样,高兴地跨入家门,直奔东边而去,从小照顾她的乳媪已经快跟不上这位娘子的脚步。
谢宝因只嘱咐了些乳媪要仔细照顾的话,也同林业绥回他们的屋舍去了,两人均是先换了衣裳。
林业绥脱去极为不便利的大袖袍,换上了团花圆领袍,谢宝因则换了上襦下裙,系着长穗如意丝绦,上有双禁步来压裙边。
很快就有仆妇来喊,说是团圆宴已备好。
谢宝因吩咐侍女去东边屋舍把郎君娘子都请过来吃,后想着一家人能和睦再好不过,又命人去那两个侧室的屋舍处也说了声。
年席按往年惯例,摆在西堂。
上席因郗氏还尚在,谢宝因和林业绥未去坐,而是与林妙意几人坐在一处,王侧庶与周侧庶则是另坐,各有张食案与坐席,因早就吩咐过,吃食也有备下给她们。
席间的时候,奴仆在庭院里点起了庭燎,冲天火光照出庭院,映在巷中,别庄那边送来的几捆青竹也都拿来这里,仆妇坐在地上,用刀从竹节处砍成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