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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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九月初二只剩下五日的时候,谢宝因照常于清晨黄昏去侍奉范夫人,但这日范夫人却命人关门,让李傅母走进居室,去拿帛书出来。
谢宝因以为是些教授妇言妇行的《女论语》之类的,打开来看,双颊顷刻羞红起来。
李傅母不禁逗起来:“不日就要乘车去博陵林氏,女郎为何还害羞。”
平日聪慧的谢宝因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脑袋像是有火在烤,有些邪书或辞赋是专门写这类阴阳调和的事,只听旁人说内容极其晦涩,可今日这帛书上却画到如此直白。
“这都是敦伦之礼,夫妻应当遵行的本分,五娘几日后的新婚夜便要如此度过,往后生儿育女又有哪样能越过这步,夫妻相处也少不得它。”范夫人念及女郎之心,端起阿娘身份仔细说明其中礼数,“这帛书上面都是往来总结,拿回去好好看一看。”
谢宝因稳定神思,听到是夫妇之伦,起身向范夫人告谢其教导,回到蟾宫院后,又害怕被旁人看见,正要寻地放的时候,玉藻从门外进来,她急忙塞进放竹简的箱笼里。
玉藻在外说道:“女郎,已经遣人将十女郎送回她的居处。”
她们都在为女郎出适而,无暇再照顾谢珍果,加上女官已经请来,所以范夫人命她回自己的居处。
谢宝因只轻轻嗯了声,乳媪也已经换过,余下的便看十姐自己品性如何。
及至九月初一,范夫人为谢宝因在家中堂上而设席。
谢贤被天子召见,听说林业绥也共同被召见。
言语过后,谢晋渠等郎君先行回居处,范夫人将谢宝因要教诲。
黄昏时分,谢宝因才从堂上离开。
刚欲回居室,有随侍疾步而来:“女郎。”
谢宝因停下:“何事。”
随侍低头行礼:“李夫人想见女郎。”
谢宝因望着远处,一言不发,昔年李夫人产下她以后,忽然发疾,所以她被嫡母范夫人所抚育。
听闻如今身体已然有所恢复。
她淡言:“李夫人大病,应该用心养疾,为何见我。”
随侍失礼抬头,诧异到结舌:“但...但李夫人是女郎亲母。”
谢宝因失笑:“她虽然将我产下,但我是在夫人膝下长大的。”
最后是跽坐在堂上的范夫人闻言出声:“既然李夫人欲见女郎,女郎就应该前去一见,她是家中侧室夫人,又为你亲母。”
而李傅母也叹息一声:“女郎为何对李夫人如此淡漠。”
堂上无外人,范夫人不再跽坐,而是被左右之人扶持着将被压的双腿从臀下拿出,然后改为舒适的踞坐,身体微微朝□□斜,倚赖着三足凭几。
闻见身边所言,她忽然追忆起往昔的事情:“昔年李夫人大病,你们阿郎将其带来见我的时候,她用一双又圆又黑的眼睛看着我,十分温顺,但我从中看到的只有可怜,于是抬手想抚摸其发顶安抚一下。”
妇人言:“然她惊恐到退步。”
堂上,美妇跪坐尊位。
谢宝因抬手行礼:“李夫人。”
在五年以前才过而立的李夫人,微微颔首:“听闻女郎就要辞家适人去博陵林氏。”
谢宝因:“是。”
李夫人拼退随侍,而后讥笑道:“究竟是你愚蠢还是范夫人愚蠢,居然就同意让阿郎去你去一个没落士族为正室夫人,我以为她范氏是士族女郎就能做到我所不能做的。”
李夫人半生的所思所想,谢宝因少时就很清楚,阿翁与小妹笑言她乃自学,然其实她从两岁起就开始与李夫人学习诸子百家,诵读经典。
而与范夫人不同的是,眼前美妇希冀她能学尽简牍帛书。
谢宝因望向妇人,想起少时的诸多事情。
她长颈滚了滚,轻言:“我愚蠢。”
因为愚蠢,所以才会以为那是爱。
【??作者有话说】
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谚语。
不向前走,不知路远:谚语。
而谢宝因将乘此车从渭城谢氏去博陵林氏。
天下士族皆说渭城谢氏虽然难以与往昔相比,但全族曾有百余人留名史传,最辉煌时谢氏子弟遍布朝堂军队,高居人上,代帝号令三朝。
王、郑二族还是无法相比。
渭城谢氏已经在宗庙厅堂西面设好筵席,准备迎宾。
范夫人治理好家中事务以后,前来将帛书交给女郎:“其上书有你辞家从渭城谢氏带去博陵林氏的资财,你阿翁给与五十万钱,天子赐三十万钱,共八十万钱,有侍从二十人随你去,此外你阿翁将万年县的田地给与你,而我们为人父母亦只能尽力在你辞家前做到如此,以后在博陵林氏需你自己谋略。”
谢宝因命玉藻将帛书放置在筐箧,然后再遵循礼数,伏拜稽首以谢范夫人十二年来的抚育。
她心中明白其中之意。
渭城谢氏不会与博陵林氏。
谢晋渠、谢晋滉及谢晋楷也都来到这里相送辞家适人,惟有谢珍果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口话都没有说。
逐近黄昏之期[1],谢宝因从所居的宫室前去宗庙便殿,梳髻戴金莲冠,鞋履高耸,穿着绣镼袿衣、杂裾垂髾服[2]面朝南方站立。
谢贤以主人的身份在庙门外等候婿家。
未有多久,便听见外头摈者循礼问事,一句“谢府主人早已在此恭候”过后,身为主人的谢贤便先作揖两拜,新婿回之,再先后进宗庙,相揖入厅堂。
谢宝因透过窗户的白纱往外瞧去,只见人影晃动,但瞧不真切。
忽然身后的声音引得她回头。
“到夫家后你需时时谨记,日后勿要违背舅...”引新婿入厅堂后,谢贤由正门进来便殿,说这一番话也是出于礼制所定,说到最后二字时像是想起什么人事,停顿稍许才继续道,“...舅姑。”
范夫人也在其后为谢宝因施衿结褵,告诫她:“操持家务要勤勉,对待丈夫要尊重顺从,不可拒绝敦伦,行事不要有过失,看见它就要记得父母的教诲。”
谢宝因垂眸,瞧见腰封所系的螽斯杂佩,点头受诫,而后从庙堂西面的台阶走下,出宗庙登上墨车前往长乐巷。
谢贤站在正堂外,不再相送,听着车队缓缓碾压尘土的声叹息,若是当年同意王氏三郎的求婚之请,也不至于能浪费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又忆起昨夜宫宴,脸色逐渐变僵。
天子的心思已经越来越难以揣摩,昨夜与他商量着要给林业绥朝廷任职被拒绝,今早又赐文彩墨车。
博陵林氏家中的堂上跪坐着君姑郗夫人,谢宝因齐眉高揖三拜过后,走到旁边浇水洗手,而后入席屈膝跪坐,林业绥念诵完祭文,同样沃盥后也随之入席,两人分食一只幼猪以及肉汁和肉酱。
唯恐有错失,谢宝因未敢乱动,低垂脑袋作柔顺模样,侍者在漆碗里添上肉,便吃一口,添上一勺肉汁,便喝一口。
合卺饮匏瓜[3]中的苦酒时,舌尖突如其来的苦意惹得她眉头微蹙,虽稍瞬又即刻舒展开,可那一霎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又不敢去寻是谁。
这苦酒寓意着夫妇要同甘共苦,共担荣辱,若是让林府的人瞧见自己皱眉被误会...只希望是玉藻看见的,不要是其他人,早知往日在谢府,她让自己喝药就该乖乖喝的。
“何事。”
男子面不改色的喝完苦酒,声音清冽,这是对侯在门外的奴仆说的,按照礼制,不论有何大事都需要等到新人喝完合卺酒。
“宫里来舍人了。”侍从立即恭顺开口,“诏您前去接旨。”
林业绥抬眼,瞧着对面低眉垂眼极为乖巧的女子,有些愧疚的放低声音:“抱歉。”
将匏瓢递给侍者后,林业绥起身出寝舍,谢宝因慢一步,寻着细微脚步声抬头看去,只瞧到一个束发戴七旒冕冠,穿着七章衮服的宽厚身影。
与那时的记忆有些重叠。
去年冬天,她曾为范夫人去天台观给外祖母祭祀祝愿。
在下山归家的途中,行至怀安观与天台观中间那段山阶的时候,一人正拾阶而上,与她们相错开。
然前去为她找遗落的白玉钗的玉藻为此不解:“如此严寒的天气,这郎君为何赤足在雪中行走。”
她也转过身去端详,男子一身黑色直裾深衣,不扎不束,头发亦是披散开来,外披黑色暗纹大氅,面容是病态的白皙,撑着柄月白盖伞,长到极地的袍摆遮盖一切,只能在他抬脚拾级而上的时候,看到那双赤着的脚。
当时自己好像是说了句:“大约是心揣赤子心,无惧风霜雨雪。”
思绪回笼的谢宝因放下匏瓢,双手叠着落在膝上,腿脚已经毫无知觉,如今虽已有高脚椅,可开朝太.祖为恢复在乱世中崩坏三百年的礼乐,在与王谢等士族和大儒商议后,规定人之三礼需严格按照周礼进行,以示本朝国祚绵长。
林业绥接完旨回来,长身立于廊下,静瞧着屋内烛火下的女子,面若明月,仪静体闲,始终持着贵女修养,跪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哪怕身侧无人,她也不会有半点失仪。
渭城谢氏女郎的身份足以高配天下的高门士族,却被嫁给他。
脖颈那么细又是如何能够承受住足金半钧的莲冠的。
他跨入寝舍,吩咐左右侍者:“卸冠脱服。”
谢宝因望去,还没看清人,复又垂头,强忍着麻痛感,由侍儿扶起,不敢再有半点疏漏,犹如木偶般任侍者脱冠服。
这些礼仪都由礼部专门派来的侍者执行完成,而新人吃剩的各类腊兔及鱼等熟食会分发下去,玉藻观完同牢礼后,大概也跟着旁人去吃了。
男女侍者各司其职的上前为他们脱去头冠及礼服后,手持着灯烛低头离开,屋内瞬间昏暗下来,只有里间还有烛火未熄。
接下来要为新妇解缨。
林业绥走过来牵她,声音温润:“这里看不清。”
谢宝因稍作犹豫,略带凉意的右手已落入男子宽大干燥的掌心,她落后一步,前面的男子还需微微仰视,年初她量的身长有七尺一。
如此看来,林业绥至少八尺。
卧榻前,一双手仔细认真的解去女子束发的五彩红绳,只怕力道稍重扯痛发丝,半刻后,顺滑蓬松的乌发披散而开,淡淡梅香弥散周身。
解缨过后便是敦伦礼。
两人各自脱完木屐在卧床躺下,旁侧身影伸手要来解衣带,谢宝因不由得紧张起来。
清晨,李傅母还来亲自与她言及此事的重要,倘若有所谬误,以后郎君的宠爱也将会受影响。
“今日幼福好像一直垂着头,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林业绥收回手,单手撑头侧躺,温柔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女子,轻轻笑道,“我长得不难看的。”
幼福是她的表字。
当年问名礼时,两家已经互通过。
谢宝因紧绷一整日的心弦在这一刹那松开,嘴角因绷不住而绽放开笑来:“幼福知道。”
去年在缈山时就知道。
剑眉星目,神情清朗,似松竹挺拔。
“那为何不睁眼看我。”
在帷幔里,灼热气息、淡淡松香、低哑的嗓音一起袭来。
谢宝因的呼吸也逐渐被影响的不稳,想起螽斯杂佩和范夫人的话,她缓缓睁开明眸,用一双笑意盈盈带着春水的眼睛认真打量起男子来,诵读出竹简上所书:“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4]。”
林业绥嘴角的笑再也压不下去,声调跟着往上扬:“灯烛昏暗,幼福如何确定我像春柳夺目,如朝霞璀璨。”
谢宝因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原本就羞红的脸颊更为灼烫,她下意识躲开视线,嗓子里的娇羞杂糅在话里一同出口:“我倘若说郎君长得难看,那岂非是会让郎君伤心。”
许久未有声音,谢宝因担心是自己哪里说错做错,让男子感觉不悦,急忙看过去,可却是一双含笑的眼。
一时间,床帷内只听怦然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一下又一下,惹人神思迷离。
此时女子鬒鬓亸轻松,眼里凝了一双秋水[5],整个人已然放松,林业绥这才轻声开口,唯恐惊了谁:“我们还剩一礼未完成。”
女子点头,用鼻音轻“嗯”一声,羞赧恰到好处。
帷幔之外的火光轻轻颤动。
帷幔以内的人也轻颤不已。
“郎君......”
听见女子的声音有勉强之意,林业绥停下动作,伸手抚摸谢宝因的发顶,细吻安抚:“没事,我们慢慢来。”
中庭的高树之上,蝉鸟和鸣,水面被夜风拂动,芙蓉轻轻摇摆,花瓣和叶上的水珠突然洒落,湿了两人一身。
在幽暗中,有奴僕闻因而转身离开。
去了家中北面的屋舍。
【??作者有话说】
文中设定一尺约23.1cm 。
林业绥八尺,约为184.8CM。
宝因七尺一,约164.01CM。
[1]《仪礼》里结婚是在黄昏时分,所以才有昏礼之说,演变成现在的婚礼。文中的亲迎礼也是参考《仪礼》,我对周礼真的莫名偏爱。
[2]绣镼(jue)袿(gui)衣、杂裾垂髾(shao):魏晋时期贵族女性的服饰,很好看,像神女。
【因为是架空,可以看作是书中这个朝代流行的礼服,毕竟历史上每个朝代的婚服都不一样~~】
[3]合卺(jin)、匏(pao)瓜
[4]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出自《世说新语.容止》。
[5]鬒(zhen三声)鬓亸(duo三声)轻松,凝了一双秋水:出自《宴桃源·落月西窗惊起》唐代白居易。
◎“夜里想是也累了,让女君多睡儿吧。”◎
翌日平旦时分,天光还未出现,秋风已经略微挟带着冷意,一名仆妇提着灯笼进入长乐巷,走到林府小门,似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快步走上台阶,腾出右手敲了敲上着绿漆的门。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人来开门,她以为是里头的奴仆没听见,所有又使劲敲了几下,最后实在是失去耐心,手掌握拳直接大力砸起来。
今夜在门房里当值的奴仆终于听见,赶紧手脚并用爬起来,捧着油灯来开门,看见来人瞬间放下心来,幸好是熟人:“李娘子。”
“怎么这么迟才来开门,若是有贵人夜里来访,你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还要害的主家也被连累。”李秀进去门内,离去前朝地上啐了口,“我要是再狠些,拿去郎君面前说,看你这懈怠职守的罪名能不能落个好。”
奴仆被骂也不恼,早就练就一身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只见他笑呵呵的问:“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夫人怕还没起呢。”
李秀停住,故意回头笑道:“我去微明院。”
奴仆立即就慌了神,微明院正是他们郎君住的院子,急忙小跑上前,更加低声下气的哀求:“好娘子,你不能真拿去郎君跟前说吧,我就只误了这一次,还是因为昨夜郎君娶妻赏赐酒菜,大家高兴多喝了几杯。”
他家郎君十岁被陛下赐婚公主,原以为是好事,谁知摊上那样一心修道的公主,又给指了个谢家的女郎来,直到如今才娶上妻子,这也是林氏十几载来办的第一件喜事,加上少有可以整宿喝酒的时候,自然就喝晕乎。
李秀嫌弃的撇开他手,嗔笑怒骂道:“去去去,家主和女君昨日才刚成亲呢,谁愿意拿你这破事去打搅他们,我是要去服侍女君的。”
小厮这才放心的撒开手,看着仆妇离开。
李秀常年服侍郗氏,对府内已经不能再熟悉,径直沿着石子路穿过庭院,没多久就在一处门前停下。
两扇涂红的大门之上有一副匾额,上面所提的字苍劲有力,门前台阶两侧的绿竹窜到比墙还高,她往后退去,踮脚见庭院里有微弱的光亮才去敲门。
“童官。”她冲里面喊了声熟悉的奴仆名字。
没多久就听见门闩被打开的声音,她正在心里编排郎君身边的奴仆就是要靠谱些,谁知吱呀一声,里面站着的是个清秀女子,梳了个简单发髻。
李秀认得这是女君从谢氏带来的随身侍女玉藻。
玉藻自也认得门外的人,所以立马就识趣的喊了声“李娘子”,昨日黄昏观完礼去外头用食时,两人有过照面,也知道那位侍奉郎君母亲的老媪是这位仆妇的姑氏,这十几载来都是她协助郗氏管理着林氏,仆妇侍女都将她当成半个娘子来看,少有人敢去得罪她。
李秀边往里走,边朝屋舍瞧去:“女君可醒了?”
玉藻关好大门,怕给娘子惹麻烦,事先在心里打了个草稿才开口:“这我不怎么知道,郎君前面吩咐我先去烧好热水,说是等女君醒来好直接用,我刚忙完回来,正准备去女君屋舍叫她,婶子就来了。”
她生怕这李秀来者不善,是娘子那位新姑氏谴来找麻烦的,又试探的问道:“娘子怎么来如此早?”
“郎君昨日特地嘱咐我,让我来给女君挽髻。”李秀提起行灯,吹灭里面的蜡烛才向这个侍女交代,若是换作府里其他人,她是懒得说的,只是女君带来的,还是得先敬着几分,“我担心迟了误事,所以早早先过来候着。”
玉藻心中的敌意消去一半,她家娘子已经成了林氏女君,再挽往日那样的发髻不合适,而她又不会梳那些夫人女君的发髻。
这可是大事,她转身就往正屋走:“我这就进屋去叫醒女君。”
“欸等等。”已是人妇的李秀赶忙把这个还没嫁过人的侍女给拉住,脸上露出几分调笑,“离去夫人那边省视问安还早,夜里想是也累了,让女君多睡儿吧。”
谢宝因在朦朦胧胧之中听见庭院里有说话声,只是太乏困,昨晚又初涉人事,现在便是稍稍动动手脚都觉得酸痛难耐,缓了缓心神后,探手掀开帷幔,借着彻夜长明的铜灯看了眼漏刻,已是寅时两刻。
今早还有成妇礼要行,怕吵醒榻上的人,她轻手轻脚的起身,刚拢好木屐,脚下却无力的难以走动,好在为方便夜里喊人,轩窗离得不算是远,即使声音不大,庭院里的人也能听见:“玉藻。”
脚步声渐近,黑影笼罩在头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只是...谢宝因迟疑的抬头,待真正看清人,还是难免诧异,毕竟他是不用像新妇一样去奉茶的。
这时再扭捏便成了矫揉造作,容易让人生厌,她露出个得体的笑,将手交给男子:“郎君什么时候醒的?”
身为妻子应当要比丈夫早醒,提前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和衣裳,还要吩咐早食。
“只比你早半刻。”林业绥扶女子去坐席那边,而后重新拿起刚才所看的竹简,像是知道自己这位妻子后面要问什么,又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温言道,“昨夜我睡的外边。”
谢宝因便也不多想,只是在心里头提醒自己这样的过失绝不能再有下次,昨夜在行完那事之后,她本来是要睡外边的,方便早晨先起来准备服侍。
睡里边这事也不能再有下次。
玉藻听见娘子喊自己,跟李秀说了声就赶紧进屋舍去,但只敢在外面站着,刚才有李秀先喊女君提醒她,现在没了,不自觉就习惯性的喊了声:“娘子。”
这两个字一出口,谢宝因立即去瞧坐对面的男子,见神色无异,她也不会自找麻烦再去训斥人:“命人准备热水去湢室。”
玉藻也立马反应过来前面的疏漏,立马找补:“是,女君。”
谢宝因本想抬头问问要不要喝茶,不知是不是晃神,林业绥唇畔好似有笑意,大约是瞧到有趣的地方,她也不再开口打扰,起身去将床榻的帷幔挂起,又走到燃了整夜的灯架面前,端起最亮的放到林业绥所倚靠着瞧书的几案上。
一刻后,玉藻再次进来,只是她这次学精了些,开口闭口便是女君,似乎是要使劲弥补刚才的过错。
谢宝因又觉得难为情又忍俊不禁。
林业绥却笑道:“告诉她,不必喊这么多次,让她去领赏吧。”
没一会儿,热水也备好。
“郎君。”谢宝因轻声询问,“要不要先去沐浴。”
林业绥下意识想拒绝,察觉到女子的敬终慎始后,顿了顿,颔首点头道了声“好”,随后放下书,起身进了湢室。
谢宝因规行矩步的服侍完男子穿衣,自己才去沐浴。
湢室内,女子从杅盆出来,站在竹席上,玉藻拿着细丝织成的长巾上前去擦拭:“对了娘...女君,昨夜我起来如厕,正好瞧见一个老媪在您和郎君屋舍外鬼鬼祟祟,奇怪的是刚来一会儿就走了,因为还没认全府里的人,所以我也不敢上前去拦。”
谢宝因微垂着眉眼思索,只怕是她姑氏那边的人,专门来看他们有没有遵守敦伦之道,毕竟林业绥虚岁已经二十又一,早就该有儿女的,连她将近十八岁才成婚都算是迟了。
拖至今日,做母亲的自然也就更急切。
幸好玉藻没再犯那急急躁躁的毛病,若昨夜真上去拦,怕会闹到难堪,偷听墙角到底不是光彩事,几年前曾有农妇为儿娶妻,那夜不知怎么被魇住竟趴在轩窗下偷听,新妇发现后,第二日便回了娘家,没多久竟疯癫,农妇一家子都被新妇娘家告进府衙,至今都还未理清,堆积在京兆府的卷宗里。
此事在高门夫人间传开后,稍有些脸面和涵养的贵妇都是瞧不起的。
她边穿寝衣,边嘱咐道:“若日后再遇到诸如此事,先拿回来与我说过。”
玉藻听话点头,又紧着说起李秀来。
沐浴好,谢宝因选了红缎金绣花鸟纹的袒领服和间色裙去与林业绥所穿的灰绿色圆领袍子相配。
林业绥瞧去,起身将女子忘记的一处衣带系好,随即沉声吩咐外头:“进来吧。”
谢宝因佯装无事的去妆奁前坐下,正准备梳妆,闻声不解的扭头看向外头,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后,穿着打扮比主子都差不到哪里去的妇人走了进来,她先去朝男子俯首帖耳的问安:“郎君。”
林业绥眼皮子也未抬,只极浅的点了点头。
李秀这才转身面向女子,往妆奁那边走了几步,倒也算毕恭毕敬:“见过女君,我是李秀,郎君特地吩咐我来给您挽髻的。”
正在敷粉的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纳入眼底,然后笑着点头:“有劳你了。”
◎不管是生是死总会有个消息出来的◎
李秀熟练的为女子挽好发髻,又手脚利落的搭好相配的簪钗和璎珞手镯,拢共不过才两刻,只在林业绥出去吩咐奴仆办事的时候,开口跟这位女君搭了两句话。
谢宝因抹着口脂,笑而不语。
李秀那两句话,全是想来试探她性情是软还是硬的,就是不知道是她自己想先有个底,还是为别人。
或许是见女子不搭茬,李秀转眼又谈起府中现今有哪些郎君娘子与侧室,每位都讲的清清楚楚的,只差将生辰八字都说出,权当先卖出个人情。
府中除了郗氏外,还有两位侧室,共有六位郎君娘子,郗氏生下郎君林业绥、四郎林卫罹以及六娘林却意,二郎林卫铆是王侧庶所生,三娘林妙意和五郎林卫隺是周侧庶所生。
谢宝因这才微微点头,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李秀也终于看透一点,这位新来的女君在做娘子时便不是那什么都不懂的小女郎,天真不知世事,以后得谨慎侍奉。
收拾妥当后,林业绥也恰好回来,与谢宝因一道去往郗氏的屋舍。
这时天才刚有些亮光出来,谢宝因正在思量自己这个姑氏是个怎样的人,好不好相处,当年大人与舅氏的事情她也并非没有耳闻,只要有风,总能飘散,即使这些年前朝不谈,可高门夫人间是防不住的。
“女君!”跟在后头的玉藻却突然大喊,旁侧的林业绥也伸手来拉住她手腕。
谢宝因回过神,才惊觉自己走偏了路,差一步便要撞上小径旁那块大石。
一路上,林业绥再没松开,抓着细腕的手指自然去握住女子的手掌,谢宝因感知着指尖的丝丝热,也没说话。
来到福梅院这里时,郗氏刚从寝屋出来,身边站着从高平郡带来侍奉自己的仆妇,林府的郎君娘子也都在这里齐全了,只是年纪尚小的在省视完就被各自乳媪带了回去。
谢宝因在堂下接过侍者手中的案盘,案上有成妇礼所需的枣栗以及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本来按照周礼是极其繁琐的,舅姑都有不同礼仪,可因为舅氏林勉在十二年前、昭德太子第三年忌辰时去世,所以简便许多。
礼部专门负责赞礼且引导的摈者走在前面,谢宝因跟随其后,由表示最尊贵的西面台阶上去,进入屋门,将枣栗放至郗氏旁侧的桌几上,随后作揖一拜。
郗氏用手抚摸,接受新妇礼物,起身回揖。
礼部摈者拱手喜赞一声后就回官邸去了。
周礼走完后,还要走一番俗礼,谢宝因从侍女手上捧过茶盏,可脚下并无蒲团,想来是给她的杀威棒,她也并未犹豫,屈膝就要这么跪下去。
郗氏端坐上座,面容作和蔼相,细细打量着这个新妇,谢贤曾是建邺有名的美男子,男生女相,而他这个女儿倒随有八分。
送完摈者的林业绥从外面走来,瞧见眼前的事,虽是质问,可语气平缓:“难道打算让你们女君就这么跪下去?”
郗氏也开口好好解释,话听不出来个真假:“我屋里的蒲团和席子在昨日送去了寺庙,想着行行善,你们二人能早日诞育子嗣。”
谢宝因并不想引起大的矛盾,天下男子又有谁会偏向自己妻子的,任谢贤与范氏是少年夫妻,可祖母在时,百般刁难范氏,谢贤也并未发一言,范氏年轻时也哭闹过,觉得委屈,却反被谢贤斥责不尊孝道。
孝道面前,任何理都是不论的,她早就已经知道,所以这些年来尽自己最大努力去遵行孝道,事事循规蹈矩,不敢有半点错,至于读书或是别的,范氏自也不会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