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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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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髌(bin4)骨:膝盖部的一块骨,略呈三角形,尖端向下。
[8]两汉.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三》:“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 →译文:眼前太阳半落西山,林梢上尽是夕阳的余晖。

凉风拂来,白昼的炎热渐渐消散。
天上羲和之末景也灿然如珍珤,汩硙硙以璀璨, 赫燡燡而烛坤[1], 其余耀普照,一道道粗壮的柱影斜落在甬道上。
林业绥大步走过,浑身冷肃,隐有遑急之势。
童官侍从在右侧,想到馆驿房室里的血迹, 心中始终忧心,但不论如何进谏, 家主都不愿先行医治,沉默无言至今,归家后又直奔位于东面的这处居室。
见有媵婢立在中庭,他为求让男子尽快安心, 勿再动气而导致疾重,率先出声发问:“女君如何。”
媵婢怀抱孩子从室内退出,面向西南方低头行礼:“女君与小郎君皆安, 家主可要先一观?”
林业绥不置一言, 淡扫一眼后,阔步迈入房室。
童官不再随从, 侍立在外。
男子归来,室内二人亦不谋而合的停止交谈。
李夫人未再走回几案旁边, 就地席坐在卧榻一侧的竹席之上, 面朝西面, 背向卧榻, 双手叠放在腿股, 肩背挺直,有七分弈棋的气魄。
她静静详察着这位博陵林氏的家主,眉目疏离,黑色直裾袍,襟袖边缘镶兽纹红锦,从宽博的袖口可窥到白色中单的袖边,一红一白,修饰的其人更加冷静肃杀。
虽气色苍白,形气羸弱,但一步一行皆是矜贵之气。
等男子行到五尺处,她举臂揖礼,笑道:“林仆射。”
林业绥淡淡望去一眼,而后眉头轻拢,声音微微上扬,语气变得莫测:“不知夫人出自何家。”
李夫人感知到其中的肃杀之气,男子久经朝堂、士族间的谋策算计,又在隋郡浸染,可以数言杀万人,非她坐而论道能抵,且有今日去母留子一事,内心不免忌惮,瞳孔轻颤过后,聪明的选择低头躲避:“我乃渭城谢氏的夫人。”
渭城谢氏...
林业绥下意识看向卧榻。
天下士族都皆知谢氏家主只有一位范夫人。
谢宝因背靠隐囊,上半身往后微斜,长睫垂下,似有所思,对外界无感。
他视线复又落在妇人身上,抬手一揖:“失礼。”
有礼的背后却是淡漠。
李夫人察觉到后,目光往身侧看去,是从心中在望后面卧榻上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博弈已结束。
妇人舒心而笑。
一个即将被夫君遣回父族之人,谈何胜过她。
随即,她以右手掌心撑着坐席,左足先站起,右足次之:“我生下宝因以后,身体有宿疾,过去十几载始终都再少出居室,故从未在人前出现,此次是因偶感身体好转,又听闻仆射去往蜀郡平乱,所以特来林氏相陪,如今林仆射既已归家,孩子也安然诞下,我便不再惊扰,明日即归长极巷。”
谢宝因闻言,眨了眨眼。
待循声望去时,妇人已在男子开口之前先行离开。
林业绥缓步走过去,在卧榻边坐下。
见男子逼近,谢宝因恢复从容,举动保持着常态,然后莞尔一笑:“郎君在家书中不是说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林业绥视线微垂,女子入息绵绵,几缕额发遮在了双目前。
他伸手,欲要去理:“战事提前结束。”
意识到什么,谢宝因以拿佩巾为饰辞,躲避男子的触碰:“郎君可有去看孩子?是个男子。”
林业绥看着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眼皮落下,遮住黑眸,装作无事般将手收回,轻嗯了声。
两人好像也已经无言以对,谢宝因指尖摸着薄衾下的缣帛,心中嗟叹不已:“郎君墨突不黔,此次又涉远路,士马疲顿,奴僕应当已经备好热汤,北面居室亦日日有人扫洒,保持洁净,郎君沐浴完就能休息。”
林业绥不言不语,亦不动,只是敛眸,静静看着女子。
谢宝因维持着唇畔的那抹不及心的笑,随之淡了下声音:“我刚生二郎,精神衰竭,望郎君能宽容。”
林业绥的眼眸忽变得幽深起来,温声留下句“好好歇息,我夜里再来”便迈步往外走去。
侍立在外的童官闻见脚步声,转身见男子出来,上前侍从。
林业绥忍下胸膛的不适,抬脚离开,而后转入甬道,身体直挺如松柏,健步走过廊柱时,光影流转间,使其神色忽明忽暗,平静之下是怒者愠恚。
行至居室外,他看了远处宾客所居的建筑一眼,冷声命令:“去问问前面从室内离开的那位李夫人,她与女君交谈的内容。”
童官相随在侧,犹豫开口询问请医来治疗一事。
男子旧疾频发,新伤未愈,又奔波一千余里,陵水驿与蜀郡的医工医治过后,所言皆是胸肺的溢血之兆日渐加重。
但侍从,最重要的乃听人主言,只好先禀命离开。
林业绥迈入室内,直接朝北壁衣架走去,脱下外面的直裾袍后,换上木屐去了浴室。
数刻后,童官从楼宇出来,疾步往北面走。
男子也已沐浴好,黑发散在肩头,中单宽博,外披无袖玄衣,发梢水迹滴落其上。
他上前奉巾,将所得回禀:“家主,李夫人自述与女君对谈仅是平常之事,并未有其他。”
林业绥接过巾帕,擦着头发,徐步至室中央的几案,席地踞坐,听到侍从所说,眉目敛起,眼中幽暗凛冽。
那为何幼福会突然待他如此冷淡,看到他衣袍上的血点,不问一言。
甚至连他的手都要躲开。
跟随男子多年,童官当即便知那位李夫人未与自己说实话,但妇人身份非同寻常,无家主的命令,非他一奴僕可僭越:“可要使用一些手段。”
林业绥放下巾帕,淡吐口气:“不必,去兰台宫命医工来为女君医治。”
那人既是女子的亲母,又是渭城谢氏的侧室夫人,如今还身处于他博陵林氏的室第,不好轻易动手。
天上列星出时。
医工进入士族贵戚所居的长乐巷,为其家中夫人诊治。
三刻后,又被世家奴僕带到房舍北面,医治其家主。
林业绥敞腿就席箕踞,因居家而未束发,手上握着一卷竹简,右侧豆形灯的火苗因微风而舞动。
闻见地板发出声响,他眼皮未抬,语气肃然:“如何?”
医工走到男子三尺之外,拜手酬答:“谢夫人少时便身怀热症,每至仲夏,脏腑尤虚,不宜生子,既生,当有医者侍在旁,今日虽安然度过,然气血不佳,但林仆射亦不必忧虑,每日以药石进食,休养三月足矣。”
林业绥放下书简,用木箸夹起浸润在油脂中将灭的绒芯,面有不豫:“沈子岑今日没来?”
童官拱手:“应是入了蓬莱殿。”
家主对沈子岑早有命令,女君生产那日需侍从左右,而建邺能使人敢违命一朝仆射的,唯有兰台宫。
林业绥重拾起竹简,看了眼室内所立二人,又言:“往后三月,夫人的身体将要劳烦于你来调养。”
医工正立低头:“林仆射之命,臣自当遵从。”
童官见男子有遣送之意,恭敬一拜,率先出声劝谏:“家主身体有恙,何不与女君一同医治。”
林业绥闻言默然片刻,“一同”两字使得坚冰化水,最后颔首。
医工于坐席,伸手去切脉。
几息过后,摇头叹言:“由外伤延至肺伤,络经动血,牵动旧伤,本有愈合之征,却又因动了气血,再致肺经失血,需以药石温养肺经数月,除此之外,林仆射更该静养,不可劳累,动怒、动气及行走都应减少,若要出行,忌骑马。”
林业绥似早有所料,淡道:“有劳。”
童官安心,亲送医工出长乐巷。
用过晡食,林业绥站在廊下,目光幽深的望向东方,黄昏时分刚至,已是光亮全无,难道就因他那句“夜里再来”?
竟就这般不愿自己去。
他转身回到居室,命侍从取来缣帛笔墨,此次回建邺乃计划之外,还需将西南一行所处理的政务都归整成文书上交给天子审察。
一直写到夜半才休止。
临要睡时,他终是忍不住去了位于东面的居室,推门而入。
循着烛火绕过几案烛架,走到卧榻边,长指拨开帷幔,屈身坐下去,指腹缠绵的轻抚女子脸颊。
一夜寝息,光阴变得极为悠长。
谢宝因呼吸浅浅的从梦中醒来。
跪侍在卧榻旁的媵婢见榻上之人欲起,膝行两步,将女子扶持而起,好奇观察顷刻,随后起身去南壁妆奁取来手持铜镜:“女君唇上是何脏污。”
谢宝因从卧榻坐起,下意识看向室内漏刻,已是日禺之时,竟熟寐至此。
待听到媵婢所言,她接过鸾镜一观,发觉粉唇上有乌青的齿痕,应是从前心疾于昨夜再次发作。
她将圆镜倒覆在身侧:“恶梦而已。”
媵婢却不敢轻视:“可要遣仆去请医师来治伤。”
精气渐盛后,谢宝因双足着木屐,起身直走到案旁,在清晨刚新换的熊席上屈膝跽坐:“不必,命人盥洗。”
媵婢禀令弯身,双手捧起铜镜,低头后退数步,转身出去。
四周寂静后,谢宝因望中庭高树,眼神凝聚在某处,思索起昨日之事,那缣帛上确实是林业绥的字迹,即使是模仿高手,也绝不可能如此尽善尽美,且依妇人性情,更不会亲手给她,引自己怀疑。
可为何...?
她凄然咨叹,男子多寡情。
其实他也并无不同。
两婢奉匜入内,见女子在静坐,侍立数刻才言:“女君。”
谢宝因朝她们轻轻一颔首,随即以匜盛水冲洗双手,水则下流于盘中,而后用手巾拭干水迹。
少焉,乳媪前来询问哺乳一事。
谢宝因所穿中衣宽大,又是交衽,只需伸手往左轻扯,便能露出一侧雪峰,她抱怀婴儿,任其汲取。
不过一刻,林圆韫兴高采烈跑进来,拥在阿母身边,看着阿弟喋喋不休,平常仅说几字,慢慢发声,口齿尚能清楚,此时长语则犹如鸣鸟,咿咿呀呀,不知其意。
见状,乳媪失笑:“昨日女郎托腮守在二郎一侧,寸步不相离,却还乐此不疲。”
侍坐一侧,举扇生风的媵婢:“二郎初生,女郎就如此疼爱阿弟,待二人长大,姊弟之情必然深重。”
谢宝因笑看室内众人出言逗弄林圆韫。
倘若玉藻在,必是身当其冲。
她笑容凝住,忽然记起什么,长眉蹙起:“玉藻在哪里?”
媵婢欲开口应答之际,林圆韫突然望着一处,极其兴奋,口中连呼数声“耶耶”,起身扑向迈步而来的男子。
林业绥站在门口,长身玉立。
谢宝因彷佛惊雀,迅速整衣,遮住外露的肌肤,然后命众仆出去。
见室内的奴僕都被女子遣散,林业绥下意识想走过去,但被长女林圆韫缠住,他只好笑着低头,双手挟其腋,抱起后,俄顷又放下,陪其游戏。
随后温声让长女离开,他举步朝案旁走去,但面对的却是一个对他全然防备的人。
在男子有所动作时,谢宝因已从容出声:“我来此已快四载,如今郎君却还只有阿兕与刚生的二郎,家中实在清冷,或该纳几位夫人来为郎君生育子女。”
林业绥停在原地,拇指指腹抚着牙印,哑着声音:“我昨日刚回来,幼福也刚艰难生下孩子,想与我说的便只有这个?”
谢宝因稍怔,然后恍然:“妾思虑不全,应等郎君休息好再议。”
动了气的林业绥咽下口中腥甜,嗓音愈发暗哑:“原来幼福觉得我是这个意思。”
谢宝因垂下眼,不语。
女子的不言语,加重林业绥的气结,似有腥甜返上,正要抬脚走过去时,疾步而来的童官来到室外,打断二人:“家主,郗夫人那边派遣奴僕来请。”
他冷厉道:“见告夫人,我如今有事,不便过去。”
声音里像是灌注了所有的杀伐,即便是在男子侍从多年的童官也被惊吓到,不敢多待。
谢宝因心中暗叹,她身为妻子,对夫君谏言之责:“夫人为尊长,而郎君又刚归家,理应前往省视,否则于礼数不合。”
喉间堵塞,林业绥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在拿佩巾捂嘴之前,已有血点溅在地上。
他望着不为所动的女子,语调凛凛:“那就依夫人所愿,等夫人身体恢复康健,如何操办都由夫人。”
谢宝因坦然抬眼,抬臂恭敬一拜,淡定浅笑:“郎君所命,妾必尽力。”
然回应她的是地板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出了居室,林业绥望着佩巾所染的血迹,不禁想笑,为何竟还跟孩子一般与她置起了气来。
随即,他恢复往昔冷静,唤来随从:“去查查我不在时,女君都与何人有过接触,是谁在口不择言。”
李夫人立在居室外,远望自己的东南方,见男子离开,遂遣身侧的随侍代她去向主人辞别。
于是便有一婢伏拜在女子面前,如实见告。
在漆木衣架前更衣的谢宝因闻听身后之人所言,转身望了眼叩地稽首的侍婢:“请你们夫人来此。”
随侍迟疑几瞬,最后诺诺两声。
谢宝因张臂,等两婢绕好衣袍,系好腰间大带,喟然命令:“去北面居室用以贮藏书简的筐箧里取来那件旧衣。”
众多书简中,一件旧衣最为突兀。
媵婢很快归来。
李夫人也随即而来。
谢宝因危坐东面,与妇人迎面相视,把旧衣轻轻推到对面:“昨日阿娘赠我一物,今日我也馈赠一物。”
李夫人行到几案前,居高临下的睥睨几眼,而后才席地,看完蹙额诘问:“你怎会有我的旧衣?”
这是她闺中衣物,应在故乡上扬郡的家中。
谢宝因亲尝一口汤药,笑着谈起往昔:“我三岁时,从上扬郡送来的物品中就有这件旧衣,只是不知为何,你很憎恶,后弃于野,少时的我曾忧心自己的阿娘以后会懊悔,所以暗中捡起,珍藏至今。”
李夫人冷笑几声,她当然憎恶。
这是一件没有任何色彩的衣裾,因为庶人不能用文彩,袖襟边缘也皆不能有纹饰,此衣却是父兄以家中仅有的几十钱为自己制的,但她从始至终想要的都是有文彩祥纹的华服,所以她一次都未穿过。
妇人将信将疑:“只是如此?”
谢宝因沉默良久,犹豫过后,抬眸:“上面有外大父所留的家书。”
李夫人闻言,当即低头,在衣物里急切寻找起来,但简牍、缣帛都没有掉落出来,将要发怒时,猛然发现其中玄机。
「吾儿青女,汝性刚毅,父教汝《诗》《书》,乃冀望汝能于书中阅尽前史数千载,虽寄居乡野茅草,但仍能怀抱天下,倘不喜适人,亦可寄意山水。朝代更迭乃自然大道,况先祖以修书为好,如往昔圣贤,得天下英才教育之,并无争权野心。」
她镇静的放下旧衣:“你不应该捡起的,因为即便看完这些,今日之我,依然会将这衣物弃于野,阿父不懂我,但你是我所生。阿兕的早慧随你,而你随我,应该明白那些经史书卷中都有什么。”
谢宝因望着妇人寻求认同的眼神,如此可怜,以及那句阿兕随她,而她又随..三代血亲恍若终于得到妇人的承认。
不再是利益计算。
她忽然释然,笑着颔首。
倘庶民精于训诂,再得经典史籍,天下必乱。
李夫人大笑几声,而后无奈一叹:“愿此身复生于世家[2],而非乡野。”
及至北面屋舍群的厅堂,妇人已在堂上。
林业绥遵从礼数,面朝尊位,敬重的揖了一礼:“数月不见,夫人身体无恙否。”
郗氏笑着颔首,男子穿三重衣,每层衣襟皆露于外,见其白色中衣上有血点后,神色变得忧怖焦灼:“此去西南,身体可是有所损伤?”
林业绥收手在身侧:“小伤。”
郗氏期期艾艾的再言:“那四郎他..他为何不随你一同归家?”
林业绥不明意味的一笑,妇人怎会因为他而忧虑:“卫罹无恙,他既已入军营,自要听从军中长官的调遣。”
母子寒暄毕。
林业绥走去东面列席。
刚入席,忽警戒的望对面。
郗雀枝对外已声称病愈,入席于西面,见男子在看自己,她缓缓从席上站起,双手交叠,举于身前,而后往前轻推:“外兄。”
外兄...?
林业绥眉头拢起。
郗氏出声为其解释:“雀娘乃是你舅父的女郎,齿序第七,比你年幼一纪。”
林业绥没有任何回应,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忽凛冽道:“谢氏今日提出欲为我纳侧室。”
郗雀枝继续屈足跪坐,身体微僵,眼中略带好奇,随后看向尊位。
郗氏心有狐疑:“怎么如此突然。”
林业绥冷眼看着妇人:“儿子也想知道。”
郗氏则讥笑:“大约谢氏是已生嫡长子,便觉家中女君之位稳固,因而不再设防,欲以女色取悦于你。”
林业绥收回视线,垂下眼皮,把玩着手里泛旧的佩巾,看来与她无关,他这个母亲的讥讽不像是虚假的。
郗氏看向东面,以为男子为此动心:“她既主动提出,你顺势而为即可。”
林业绥的神色倏然变得晦暗不明,对妇人发出他的警告:“这是我与她的事,夫人不必多管,她刚生二郎,身体有损,需安静调养,这段时日也最好不要去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郗氏的语气也随之愤懑:“我能与她说什么,如今嫡长子也已诞下。”
嫡长子..
林业绥冷笑了声。
“便犹如此话。”他一字一句道,“子嗣一事,我心中自有定夺,有便有,没有亦无妨,从旁支过继就是,我也不在意日后继承大宗之人,是否出自我的血脉,只要他好学诚实,不败坏家风,能担负起博陵林氏,不致使得林氏没落即可。夫人以为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大宗?决定在我,而非一个身份,哪怕日后她不愿再生,如今生的这个又才能平庸,我也能以侄孙为嗣。”
猝然闻听此话,郗氏畏惧于男子以后真会使得继嗣混淆,高声辩驳:“嫡长子为继嗣,承继大宗,这是先祖所定,他仅次于你,即使你阿父还活着,亦需为你为嫡长子服丧!岂能因你一言而改变。”
郗雀枝悄然观察着堂上情况。
林业绥不想为以后的事情跟妇人起争执,故不发一言,直到察觉到被审视的目光,他面带不悦的看过去,冷冷开口:“郗女郎来建邺许久,高平郡那边该十分忧心。”
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他极为熟悉的心术权谋,绝非善类。
其中的驱逐之意毫不掩饰,郗雀枝低头:“外兄所言令我豁然,寓居两月,已经惊扰,不日我便归家。”
郗氏自知此时绝非提两家议婚的时机,当务之急是解围:“我一人孤寂,特接她来国都,你舅父皆知悉,不必为此忧虑。”
林业绥双手撑膝,身体往后倾斜,径直站起,然后抬眼看向妇人,语气听不出起伏:“夫人自己能知轻重便好,我还有事需处理。”
郗雀枝握着的五指缓慢舒展。
谢宝因跪坐在堂上,羸白的纤细手掌搭在右侧的漆几上,她安静的目视前方,三重衣襟之下的脖颈长而细,耀耀日光之下,眼中却是无尽的绝望,深长似海。
室内还有一婢在伏地恸哭。
哭声不绝。
玉藻一夜未归,红鸢难以安心,清晨就独自离家去寻人,最后在距长乐巷数十里的地方相逢,将其带回后,痛哭数刻才陈述昨日际遇。
「她离开长乐巷不久,与林业绥的随从相遇,将女子情况危急一事告知后,随从驰马离去,她不久便遇到袭击,见到其他未归的四人,今晨共同逃脱时,被袭击之人发觉,无意中泄露是博陵林氏的人用钱指使。除她以外,皆死。」
谢宝因听完,变得沉默,她在建邺并无宿敌,即便是林业绥于朝堂上的劲敌,如何预知她何时会生,况她死又有何用,而家中只有郗氏与她有隔阂,但妇人重视子嗣,以大宗早日有嫡长子为己任,且绝不敢亲自动手。
逐一除去之后,便只剩那人。
因为她出身渭城谢氏,因为她仅是他手中一块可肆意丢弃的砾石,她在那人眼中从来都不是琼玉。
士族行事皆要声誉,即使是弑君篡位,亦要用言语修饰,然他们夫妻四载,子女俱有,夫人猝然死亡,谢贤必会联合其余士族借此事发难,三族权势虽已被动,但也能搅乱天子和他的计谋,而其妻丧命于产子,合乎情理。
士族焉能再讨伐一丧妻丧子之人。
他遣随从回建邺大约也是来确认计策是否得以成功。
原来自己与阿姊,不仅是容貌相类。
谢宝因缓缓抬手,捂住每跳动一下便隐约发疼的胸口,眼带泪光的粲然而笑,倘若经幡从未动过该有多好。
久未听到女子的声音,玉藻惶恐会出事,膝行过去,在三尺处停下叩头,大哭请罪:“女君,是我无用。”
谢宝因看见在中庭游戏的长女,手指微动,男子既已动杀心,那她如何努力也无用,自己死局已定,但从今日开始却必须谨慎行事,让阿兕与二郎能得以好好活下去。
即使那时已没有她这个阿娘。
“四人中有奴隶几名。”
“三人。”
她冷静善其后:“从我的府库中取出一万钱送去那人家中,并严令其亲人对此缄口,此事也绝不准外泄,否则你们的性命,我无法保全。”
一万钱供庶人生活十载已足矣,而林业绥欲谋杀妻子的事情若使天下得知,那死的将不仅是她,还有阿兕、二郎。
这里的媵婢、奴僕亦是。
询问奴僕后,童官速到家中郗夫人所居的屋舍群外等候,随男子缓步走离阶庭:“孟夏之月,女君曾前往长极巷去拜望大病的范夫人,此外不再有任何会见。”
前面也已试探出来,不是郗氏。
林业绥揉眉,而后垂手,再负手道:“家中近来可有发生什么事?”
童官并未询问此事,当即怯懦拱手,惊惶到用另一事来报告:“始终随侍女君左右的一名媵婢玉藻未归,听闻昨日遣出去的奴僕全部失去音讯,因而她亲自前去,且昨日晡时,我奉家主之命去兰台宫,也曾在巷口遭遇袭击,但我少时习过武,又有武侯经过,所以他们没有加害成功。”
“恐是有人欲在女君生产之际谋害。”
林业绥的气息开始不稳,握拳抵在嘴前,咳嗽难忍的轻咳两声,掌心瞬间就淌了几滴血。
他挺直腰身,凛然吐出一字:“查。”
童官犹豫,迟迟未禀令:“惟恐已逃出建邺。”
毕竟连尚书仆射的妻子都敢谋杀。
“逃?”
男子怒极而笑。
他拿佩巾拭去这些血,眸子里尽是淡漠:“便是逃去西域三十六国,远到大秦,也要给我把尸体带到面前来。”
【??作者有话说】
★因有人误会,特此说明:热症非重疾,高温天气下,大家都怕热,多少会有一点体虚,需要食补,女主比普通人稍微严重一点而已。
[1]王延寿〔两汉〕.鲁灵光殿赋:“汩硙硙以璀璨,赫燡燡而烛坤。”【译文:它光洁明亮,彩色灿烂;它红光闪闪,照耀大地。】
[2]改自南朝梁.沈约《宋书·始平孝敬王刘子鸾传》:“帝素疾子鸾有宠,既诛群公,乃遣使赐死,时年十岁。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身不复生王家。”【注:记载的是南朝刘宋一代历史】

第104章 她的后事
暮秋时, 天气转凉,白露凝结成霜,草木枯叶被萧瑟秋风一一摇落, 唯独生长于庭阶的泽兰芳气馥郁。
然馆宇耸峙, 奴僕徒步于相连的甬道,却听之无声,人人皆是鞠躬谨敬貌,屏气似不息者,畏惧迁怒。
如今的状况已经维持三月。
家中虽然有二郎诞下, 但不闻喜色,有的仅是压抑到难以呼吸的沉郁, 最后慢慢化为这满庭的幽静寂寥。
媵婢双手提着食案,通过甬道低头慢行至位于疱屋西南方的居室,见女子踞坐于南面临窗牗的狭长坐榻上,左右有婢侍坐, 自腰以下拥衾而覆。
衾之上,还有一席绣有纹饰的葛布。
女子泛着青白色的手掌就轻轻落在上面。
她疾行几步,随后小心翼翼的跪下, 肃敬奉上:“女君, 汤药已煮好。”
然而室内寂然无声。
侍坐在一侧的玉藻见状,向前微倾身, 亲手端过食案上的双耳漆碗:“女君,这汤药已经是最后一日的。”
谢宝因欹斜向右, 头颅依着墙壁, 双足曲起的同时, 膝盖高隆, 她将手肘置于膝, 明眸落下,灵魂凝滞,仿佛已丧失所有情绪,不知悲哭,不知欣喜。
玉藻静候几息,当看见凉风穿过窗牗,两鬓垂下的青丝拂其面时,一股巨大的悲戚忽直冲鼻尖,即使女子毫无波澜,但她却觉得凄凉如霜野上的那只鹿。
所以,又再次开口进言:“女君不用药,身体则难以康复,有损寿数,何况女郎与二郎尚幼小,女郎又恋母...因女君有疾,久未病愈,家主近来严令女郎来此,她常于室内呜咽。”
自季夏以后,女子常常精神恍惚,若有所思,又寡言非常,时而进食艰难,气色极速衰败,病气不散,从前的衣服也日渐宽博。
仲秋八月就应从这搬出,住回北面居室,与家主共同居住一室,但不止反感于此,而且日益抵触药石,每每都是家主从官署归来后,得知女君又未用汤药,愠怒强逼。
谢宝因缓慢眨眼,手指抚过絺绣上那只线条微凸的飞鹤,及骑乘白鹤飞往天际的仙人,闻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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