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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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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已到知命之年的工部侍郎跪坐在席上,久等不来男子以后,内心渐渐躁动,他一收到云阳郡太守的文书,骑马而来长乐巷,惟恐延误。
数日来,林仆射虽然从未因林长丞的失踪而愤怒难过,或是严令治下郡县先不顾百姓而去搜寻家弟,然各郡太守依然不敢怠嫚。
阳渠一事,天子闻之震怒。
以渭城谢氏、郁夷王氏等为首的士族皆被殃及,将来最有可能重新掌权而凌驾皇权之上的就是博陵林氏、河东裴氏二族。
他已经看清天下时势。
而林卫隺一是博陵林氏的郎君,二是尚书仆射的幼弟。
林业绥忍着头颅隐隐传来的胀痛之感,缓步从西面上堂:“侍郎有何要事,居然躬身来到我家中。”
男子还未去北面跽坐,工部侍郎迅疾从席上站起,面向其行礼:“云阳郡来书,是林长丞的消息。”
林业绥顿住,凌厉抬眼。
见男子离去,玉藻如常入内在女子身侧侍坐,而案上的漆碗中仍还有汤药遗留。
她不解询问:“女君为何不饮,汤药若变冷就会苦。”
女子最惧苦。
谢宝因已无心与此,轻轻摇头,随后恍然记起男子也命令其监督自己饮用汤药,于是出言威胁:“不准去与他说。”
疾养多日而不能出去,女子的心性常常如孩童。
玉藻将漆碗放至案下,笑道:“我是女君的媵婢,以女君的命令为先。”
忽然又有奴僕来至室内,肃立行礼以后,恭敬告之:“家主已经乘车离家,已遣人来见告今日大约不会归家,要女君安心。”
谢宝因低头默然。
趋近黄昏。
谢宝因从浴室沐身出来,站在北壁更中衣。
侍立在室外的奴僕则突然行礼高呼:“六女郎。”
穿着千金裘与中衣的林却意急切的直奔居室,朝女子的方向疾步而去,然后伸手抱住其手臂:“长嫂。”
谢宝因见她身体已无恙,唇边荡开笑:“此时怎么来了?”
已经将要安寝。
林却意用脑袋蹭了下她手臂,低声哀求:“我今夜能不能留在这里与长嫂同睡。”
谢宝因唇角的笑意渐渐收起:“出了何事。”
林却意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不想独自一人。”
谢宝因不再逼问,轻轻颔首。
因为听其随侍所言,在她五兄林卫隺失踪的一月里,林却意的身体始终未能痊愈,并且常常呕出汤药,被梦所困。
见况,玉藻去取来香枕。
然夜半时,寒风忽起。
林却意被惊醒。
十月以来,谢宝因也常不能熟寐,身侧稍有微动,她就会醒寤,当下睁眼就看见林却意喘着粗气,被衾翻开。
她伸手去掖:“只是风,不必惊怕。”
林却意沉默少顷,而后开始喃喃自语:“昔年四兄离家的时候,他曾言..四兄将书简兵器都用筐箧带走,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归家,虽然当下我就斥他,但五兄见此状,还笑言不是四兄不会再归家,而是他..但如今四兄就要回到家中了,他却还没回。”
她开始哭,开始翻身躲进女子的怀抱之中,开始无力质问:“长嫂,五兄为何还不愿归家,明明五嫂在等他,我们都在等他。”
兄妹二人的年岁相近,就如林圆韫与林真悫姊弟一样,常常都在一起嬉戏,虽然平日不管何物何事都要相互争执,但手足之间,愈就是如此,感情才会比别人更加深厚。
谢宝因默默听着她的哀诉,手心轻轻抚其背。
翌日清晨,晨曦初出。
长乐巷已有车马之音。
在其宽二十四余尺的大道之上,豪奴部曲驱着轊车而来。
而此车宽大无比,四周皆有白色帷裳,行动而起的风使其时落时起,恍然可见车上有棺椁。
驱车至某家门前后,豪奴听命停车,迅速低头退避。
而即使如此,大道依然宽广。
不过须臾,马蹄声响起。
林业绥右手往后一拉,勒紧缰绳以后,迅速翻身下马,望向车上两侧宽大的黑棺,凛然令道:“命人速来开家门,迎郎君归家。”
在后骑马而来的童官刚下马,又疾步去命令。
寂静的空气中,家门被打开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沉重,而穿孝的豪奴部曲则合力将灵柩抬入贵戚室第。
博陵林氏的奴僕闻见,皆伏拜哀哭。
林业绥一身玄色直裾深衣于寒风傲立,漆眸带着还未干的湿润,眉骨染尘却又坚毅,血丝也还没有从眼中完全消散,衣襟处所露出的白色中衣缘边之上,依然能见到几滴暗红色的血迹。
童官望见男子嵬然不动,低头叹息。
家弟早逝,心中又怎会毫无悲伤。
他们黄昏驰马到云阳郡的时候,涿光山已经崩裂,黄土与岩石使道路堵塞,太守遂召集百姓清除,十刻以后就看见少年的尸骸,身上只有中衣,直裾袍在十丈之外找到。
男子亲眼目睹幼弟的尸骸,因为时日太久,相貌已经全非,他压抑一月的情绪终于在那刻冲破禁制,于众人身前吐血。
童官忧心男子会继续内伤,出言劝解:“五郎君已经回来,家主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看着黑棺渐渐消失在家门后,迈步归家,而气息却变得虚弱:“遣人将卫铆、两位叔父与裴夫人请至堂上。”
童官在身后拱手禀命。
有轊车停在长乐巷,很快传播。
林却意本来在室内跪坐着盥洗,恍然认出庭中奴僕的唇语,在惶恐之下,起身将漆盆打翻在地,水在地板上一路流淌,犹如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滚落。
顷刻,她便疾奔出去。
谢宝因在更衣,闻见器皿碰撞的声音,迅疾转身望去,内心忧虑会出事,下意识追出去,然后差点颠扑。
侍立在外的媵婢看见,迅速用手来扶持,最后随侍女子从甬道去往家中各处。
然行走间,见家中已经悬起白幡,众人穿孝。
有男子所豢养的西北豪奴从远处走来。
谢宝因艰难开口:“为何有孝。”
被家中女君询问,豪奴镇静行礼:“五郎君已经归家,棺椁在堂上。”
在惊惧下,谢宝因喉咙似有野莽在拂,从此咳嗽再也不能停止。
她也终于明白男子昨日为何没有归家。
而家中西方的厅堂之上,清风肃穆。
林益、林勤、林卫铆三人以长幼之分,列席在西面。
裴灵筠跪坐在东面,神色平静。
黑发中只插着双股白玉钗。
林业绥身姿挺直的跽坐在北面尊位,双手分别撑在腿上,始终都不言语,眼皮半耷,不知道心中在想何事。
见裴夫人等人到此入席,他才不徐不疾的出声:“昨日云阳郡太守召集百姓在清道的时候,发现一男子尸骸,工部侍郎来家中见告于我,我已确认是卫隺。”
裴灵筠听到身体绷直,嘴唇用力抿着,细长的手指撑着身侧的漆几,声音已经如被沙砾摩擦过般的嘶哑,一句话因哽咽而期期艾艾数次:“长..长兄是否知道他..他是怎么丧命的。”
林业绥沉默良久,再次开口的时候,已能从其嗓音中听到被他极力按捺下去的微弱起伏:“云阳郡的百姓说夜半暴雨速降,客居在百姓屋舍卫隺听到声音,披衣起身,四处奔走去疏散四周百姓。”
“那夜,方圆九里都听到涿光山的长鸣。”
林益、林勤身为叔父,闻言皆哀叹。
而林勤心中更为自责:“是我让他因此丧命的。”
往昔是他常对林卫隺谈治水之事。
比起长兄,与幼弟相处时日更久的林卫铆虽然始终缄默,但眼睛已经难以控制的流起眼泪。
裴灵筠唇角微微上扬,而唇珠则下陷,她深知林卫隺的性情和凌云之志,如此之死是他所冀望的,为生民,为天下,所以她不应悲伤,应为他高兴。
而最后还是难以说服自己。
她哀戚低哭,喃喃细语。
“归家就好。”
“归家就好。”
家中堂上,棺椁置于中央。
因尸骸非生之时的相貌,所以已经合棺。
林妙意身为同母所出的阿姊,不再终日在居室不出,闻听消息以后,命随侍为她更衣,服齐衰来祭。
周夫人已经在棺椁前哭倒。
林却意站在中庭,远远望去,眼中皆被大丧的缟素所占据,她想要哭出声来,但喉咙已经失声,张口而无声。
只有泪水不断地流进嘴里。
然后她摇头,忽然往回走。
谢宝因来时,只有周夫人在。
望着眼前之人的悲痛,她也不能再继续隐忍,眼泪从脸颊滑落,共同聚在下颚,将地板打湿。
近七载的相处,她已经将这位叔弟当成家弟相待,与谢晋渠并无区别。
她嫁来博陵林氏之际,林卫隺还未曾有十三,他会在冬至与卫罹、林妙意来给她送袜履,祝愿兄嫂福寿绵长,莲藕收获之际,他有着少年郎君的意气,十分高兴的与四兄去躬身挖藕。
家中刚有林圆韫的时候,他身为叔父,始终不愿放下尊长的身份,但又想要与其亲昵,于是为此别扭一载多。
一位少年郎君,从宦仕聘妻到魂归黄泉,只有几载,而离家时还壮志满怀的人,归家时已只能躺在棺椁中。
在棺前祭完,谢宝因回到所居的屋舍。
因为从男子归家后,她还未见过他。
童官已经迎候在中庭,急切告知:“女君,家主自从归来以后就始终不曾出来。”
谢宝因闻言屏息,从甬道走入居室。
西壁的漏刻旁设席,男子就在那里席地而坐,因为背阴,所以使得他整个人都深陷于黑暗之中,身骨虽依然挺直,但同时又一股浓浓的无力所裹覆。
谢宝因走过去,在他身边缓缓屈膝跪下,指腹将其眉骨的尘抚去,而在看见他衣襟处的血迹后,心中猛然抽痛。
她轻唤:“从安。”
林业绥掀起潮润的黑眸,将其中所含颓败与脆弱毫不掩饰的展露给眼前妻子:“我以为先死的会是我。”
然后,他再次垂下眼皮:“卫隺小我近十岁,离十八岁已经只差三月,阿翁长逝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待我服丧三载去隋郡的时候,他虽然畏惧于我,但依然鼓起勇气问我一句‘长兄何时归家’,而如今他却先我离世。”
“我做到尚书仆射又如何,连自己幼弟都不能保护。”
谢宝因将手覆在男子冰冷的大掌上:“卫隺天性刚正,一生都从不愿为任何事低头,而光武帝一朝也有董宣,面对强项令,宁一死也绝不伏拜叩头,坚守心中正义,不屈于何人何事。我想那夜救下百姓就是卫隺心中的天下大道,是他所认为对的事情。”
她说:“人之一生,又有几人能死得其所。”
对的事..
林业绥阖目,胸间所郁之气逐渐消散。
他要想的是博陵林氏,不应深陷悲伤。
谢宝因也握着男子的手置于自己隆起的腹部。
感受到腹中跳动的林业绥又缓缓睁眼,最后笑中带泪。
是孩子在踢,亦是勃勃生机。
博陵林氏讣告士族以后,宾客举哀吊唁。
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与林妙意则服齐衰,林圆韫、林真悫、林明慎、林礼慎需为叔父服大功,孝期九月。
而林业绥为大宗,他与其妻谢宝因皆不用服丧。
丧礼第三日,从南海郡快马而来的林卫罹服丧,来到堂上棺椁前放声大哭,家中众人,惟有他们兄弟二人是真正的一同长大。
身为其妻的裴灵筠是最安静的一人,她在白色直裾袍外穿着以生麻所制的斩衰,再用孝布绕过高髻,然后抓了把黍稷杆洒在祭盆中。
其实她也才十而有六。
治丧以后。
林业绥让同宗之子为林卫隺继嗣,服丧三载以后,从长乐巷抚育长大,同时再送林卫隺的衣冠冢回到长江以南的博陵郡埋葬。
林卫罹要亲自护送。
然亲迎礼也需再推迟一载。
他心中因此不能安心,在与兄嫂商量过后,亲自书写一封告罪书送到郭家,欲取消两姓姻亲。
数日后,郭家也遣人回书,为郭圣窈亲书。
她在简中直言:“昔年林郎为国守土是忠,此时为幼弟服丧是仁爱,郎君忠孝又兄友弟恭,博陵林氏家学如此,我该抚掌大笑,谈何怨恨?”
裴灵筠则被裴家父兄驱车接回家中服丧,林业绥与谢宝因皆眷恋其年岁尚幼,不必服丧三载,一载即可,自后婚嫁随她,不必眷念博陵林氏。
但她自陈:“卫隺乃清正君子,我能嫁于此君子,为我之大幸,今日君子长逝,我心中亦哀痛,惟有杖期三载才能抚慰。”
而对林氏子弟始终没有哀痛的天子也忽然追封三级,让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流世。
舍人刚离开,林业绥独身立于檐下,神色晦暗,他曾入宫为幼弟向天子争取过死后恩荣,但得到的只是应付。
突然如此..朝廷必然有所变数。
在室内跽坐的谢宝因见男子无御寒之衣,起身去衣架拿来错金大裘,然后徐步出去,站在其身旁,披在他宽肩之上。
林业绥被惊动,望了眼一身褐色直裾袍与素纱襌衣的妻子,长指悄然钻入她的指缝。
谢宝因笑着与其并肩,下意识向庭中举手,轻叹一句:“天下又要缟素了。”
已经再次大雪纷飞。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史游《急就篇》。*注:那时候的儿童读物,算是儿童专门读的书简吧,教其认花草之类名词什么的,感兴趣可百度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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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博陵林氏不同。
青皂直裾袍的倌人站在家门前, 望向这些士族所遣来的家臣, 双手合拢,被宽大的袖子掩住,而后抬手恭敬行礼:“五郎君的丧期未过,家中不宜会见宾客与鼓瑟吹笙,我家男君与女君故以此礼请诸位。”
青色绕襟袍的侍婢提着漆案的双耳出去。
漆案之上, 有鹿形玉佩。
所谓鹿鸣思嘉宾。
出自不同士族的家臣伸手拿起,收入宽袖之中, 最后笑着离去,踏上归郡的路。
他们为臣的士族其实并不赫赫,非豪门非巨室,只是小族。
而此为豪门馈赠, 有此物在,家主必然高兴,
然林卫隺非嫡长子, 氏族在这天下生存, 需要牟利,需要与其他士族结成联盟, 博陵林氏也不可能为子弟之丧而断绝与天下的所有往来。
所以在家中堂上,其实已经设席。
太原王氏、河东裴氏的人皆席地而坐。
林业绥与谢宝因一同跽坐在北面的长案之后, 躬身会客。
王烹及妻郭夫人也列席堂上西面, 同案而食。
鳏居的裴爽则独身一人在东面。
王烹夜归建邺, 清晨就乘车来到长乐巷, 爽快饮下一樽酒后, 不解而问:“我刚回国都,尚不知时势如何,究竟如何?”
裴爽的河东裴氏乃清流,少时的家学让他跽坐的端正,用几字就将形势说清:“天子扶病,天下恐有异。”
十一月,天子取消大小朝会,开始极少出现在人前,仅宠信之臣能够见到他。
十二月,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频频进出兰台宫,而贤淑妃常常待在长生殿内,士族之间已有流言。
天下缟素,或许不止是雪。
还有国丧。
王烹闻后,大惊望向尊位的男子:“那从安兄是否还能见到天子?”
若是不能见,太子未来危矣。
林业绥执犀箸从食案上的漆盘中夹起,习惯的放至女子的食盘中,然后慢条斯理的将箸放在案上,对下颔了颔首:“此次与你们会面就是要商量此事,需做好所有准备。”
谢宝因默默跪坐在男子身边,与其同跽一张熊席,听着他们毫不避讳的谈论天下时势。
而当有人出声的时候,即停止进食。
听到最后四字,裴爽下意识一问:“若形势最不利于太子之际,要如何。”
林业绥的情绪毫无波动,垂眸淡言:“执干戈以卫社稷。”
男子在天下这盘棋局中已博弈数载,最明白能使他丧命之人以身侧为先,所以在其身边与所居屋舍的人皆是奴隶或豢养的部曲豪奴,生命归于博陵林氏。
博陵林氏死,他们死。
所以并不忧虑会被外人知道今日所议。
但裴爽神色变得肃然。
王烹身为武将,少时就跟随阿翁握戈征战,也并不觉得男子所说的言语有如何严重,似乎酒只是朝食夕食那么日常,当下就对裴爽大笑道:“那这是我该做的事情,裴兄你要在我后面了。”
闻言,谢宝因与西面的郭夫人相视而笑。
谈至兴起之处,王烹举樽要与众人对饮。
谢宝因也执起酒樽陪饮。
林业绥望了一眼,笑着并不言语,饮完酒以后,又与堂上二人继续交谈。
会客毕,二人起身站在堂前送王烹夫妻离去。
随即,谢宝因出声留住裴爽,犹豫少顷后,开口询问:“灵筠..”
欲要离开的裴爽转身正立在庭阶前:“谢夫人放心,她在家中很安静,服丧三载是礼,不应违背,何况她从来都最爱君子,归家就已与我和她父兄言明,她嫁过清正君子,待她服丧三载后,如果家中要她再嫁,也只嫁人品贵重的贞士,否则绝不从命。用三载来祭奠五郎君更是她所求。”
谢宝因放心颔首。
最后,裴爽朝男子行礼辞别。
林业绥对其点头致意后,转身回到堂上。
谢宝因在后进去,入内就见已在案后坐下的男子忽然伸手拿起她所用的酒樽在手中把玩。
他脸上的神色从愠怒渐渐变成隐忍的笑意。
随即眉宇微微挑起:“以樽盛汤?”
谢宝因走过去,从他手中夺过酒樽,将其中剩余的热汤饮完:“天下岂有会客饮热汤的主人。”
林业绥笑笑:“他们皆是至友,并不在意虚礼。”
谢宝因嗔目:“你就一定要与我争个输赢?”
林业绥闻言一顿,然后漆眸变亮,如可怜的犬兽,诚恳与她致歉:“我错了。”
“以后我也以樽饮汤,或以漆碗饮酒。
“嗯?”
谢宝因还未应答,堂外再来人。
“耶耶!”
“阿娘!”
林圆韫、林真悫一人喊一声的奔走到堂上。
林真悫看着食案上的精美酒樽,愤愤道:“阿娘与耶耶居然背着我和阿姊在吃好吃的。”
林业绥直接将自己所用的酒樽递去:“那阿慧可要一尝?”
林真悫闻到酒味,躲去阿娘身边,摇了摇头。
林圆韫比之阿弟胆大有勇,走到案前,兴奋开口:“耶耶,我要喝。”
林业绥颔首,笑着同意。
谢宝因在男子身边跪坐下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
虽然时下技艺不精,但酒与清水亦有别。
林业绥在案下捉住女子的手,漫不经心的用指腹揉捏其软肉,笑而不言。
林圆韫两只小手拿着酒樽,然后小心翼翼的仰头饮用,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尝到,她意识到什么,直接将酒樽倒扣过来,终于察觉到掘滴水未有,伤心的大声怨道:“耶耶骗我。”
林业绥将酒樽拿回,畅怀而笑:“等阿兕长至七岁再喝。”
林圆韫在心中默默筹算着,她在十二月庚辰就已经四岁,还差三载。
男子已醉。
谢宝因命傅母将孩子带离,然后欲跪直身体,为他按揉缓解。
林业绥察觉到妻子的意图,握着的手力道加大,将人禁锢在身边,而后以肘撑案,好整以暇的笑望着她:“我未醉,只是忽然也想如庶民家中那般,过过父母子女的生活。”
谢宝因低头莞尔,而苦意也酝酿其中,她知道是林卫隺所致。
林业绥坐直身体,恢复以往:“我今日会遣人驱车去将肃文接来,但他年岁尚小,卫隺长逝,裴夫人也已归家,家中虽有我们这些尊长在,但终究不是其父母,我们又有各自子女,再如何宠爱也难以比之亲生,何况与亲母生离也会使他内心留下难以治愈的伤痕,所以在他十岁以后才会在此定居。”
林卫隺的继嗣在十二月朔日就已祭家庙,改名“肃文”。
谢宝因与他同意,在案下的手默默回握,以作回应。
随后,男子乘车去兰台宫。
黄昏时分,贵戚士族的室庐内已经在饮酒游戏以欢乐。
而博陵林氏的奴僕也驱车去接林卫隺的继嗣,来与家中尊长会面。
毕竟日后,他将要在长乐巷居住一生。
谢宝因与袁慈航跽坐在堂上。
王氏听闻那个孩子要来也来到此处。
在堂上两侧的树灯渐次燃起以后,深色直裾的年轻妇人与一名四五岁的孩子缓缓来到堂上。
“谢夫人。”
“王夫人。”
“袁夫人。”
随即她低头与孩子言道:“堂上三位夫人就是二郎的从母与祖母。”
林肃文仪表伟丽,将手从妇人手中抽出,遵礼在身前合拢双手,往前一推,再微微躬身。
“大伯母。”
“二伯母。”
“王祖母。”
谢宝因温和一笑,是对其亲母与林肃文言行的满意。
然后出声命侍女在堂上设席。
昔年看着林卫隺长大的王氏恍然感伤起来:“虽然五郎不应天命,但终于不会再绝嗣。”
林肃文在仓皇之下,开口宽慰:“孟子有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阿..”
他抬头看了看亲母,改了对亲父的称谓:“伯父曾与我说阿翁虽然生在豪门巨室,但能为民而死,足见品性之清正,肃文能为阿翁继嗣是大幸。王祖母勿要忧伤,待肃文日后长大,绝不负阿翁遗志,替阿翁尽孝。”
王氏闻之,心中喜叹皆有,最后悠悠谈起林卫隺的少时。
谢宝因见已入席的妇人惊奇又欣慰,再见林肃文目中澄澈,放心愈益。
并非是有所预谋。
谈说用食以后,林肃文被家僕带去馆舍休息。
他身为子弟,要在新岁朔日前去祭家庙。
王氏也起身归家。
因为家中的人妾已在上月产下郎君,如今承欢在她膝下。
袁慈航离开后。
未几就有侍婢哽咽着伏拜。
“女君”。
“女郎再次呕血,还不愿饮用汤药。”
才一月余,已数不清是第几次。
谢宝因知道她始终都未曾从兄长的死亡中走出来,叹息一声后,起身从案后走出,亲自去看望。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林却意穿着中衣坐在发凉的杉木地板上,眼睫闪着泪,身体已经异常羸瘦,而四周朴素,几案之上亦只有粗粮白水,在为兄服丧的她只愿食用这些。
即使是汤药也拒绝入口。
见到如此状况,谢宝因的语气开始严厉:“不食汤药是想要随你五兄同去?”
林却意反应呆滞的看向女子,眼睛红肿,声音也嘶哑:“长嫂还记得昔年我归家时吗。”
谢宝因轻轻颔首。
林却意突然弯起嘴角:“倘若我不归就好了。”
她心间怀着难以消逝的内疚与自责,喉咙里似乎都带着血,缓慢道:“如此五兄就不会死。”
谢宝因命随侍将人扶持而起,然后在原地设席:“其实卫隺最宠爱你,虽时时与你争执,但在去云阳郡以前,还忧心你身体,此时他已经往西王母那里而去,你非但不能使他安心,竟还在为写虚无之事而抱罪怀瑕,你觉得如此就可以改变往昔吗。”
她逐字告知:“你改变不了任何。”
林却意终于不再逼迫自己去笑,而是哀痛大哭。
然国都众人都已在庆贺,舞乐之声震响骇四方。
而林却意自从知道五兄是如何丧命以后,已经不能再听响遏行云的声音。
她此时闻之,当下就惊恐的躲在长嫂怀中。
人也战战栗栗。
夜半大雪。
林业绥乘车归家。
他将哭闹要找阿娘的林圆韫姊弟哄睡以后,濯洗着手上糖渍。
谢宝因从外归来,见男子安安静静的箕踞在席上,身侧是火盆,身上仅披着件黑底金绣云纹的大裘。
她去看了眼在熟寐的两个孩子,然后走向他,低声问道:“为何回来?”
林业绥抬眼,见她手掌泛红,身体也开始重起来,不经心的将人揽到自己身边:“天子再扶病,未办宫宴。”
谢宝因想起今日堂上所谈,有所试探的一问:“天子身体如何。”
林业绥拿木箸将焚烧的薪炭翻弄几下,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猩红:“也未曾见到。”
随后他笑问:“见到肃文了,你觉得如何。”
追忆起黄昏时的事情,谢宝因由心赞赏:“你为卫隺所选的继嗣很好。”
从林肃文所言就能看出他心中对林卫隺有敬重,并愿意承君子之家门,亦能看到其家风的清朗平正。
始终都在忧心自己未能给家弟选好继嗣的林业绥也终于放心。
谢宝因看着案上孩子今日所阅的竹简,心中依然在踌躇:“阿兕已经四岁,我想亲自教导。”
在此之前,林圆韫就曾跟着父母开始涉猎诗赋,而乱世当道,太学被毁,士族子弟都是继承家学,并视为是家族才能的象征,即使如今亦未变,但女郎少有,即使教也是班昭的《女诫》一类。
班昭或许很好,但她不愿女儿在几十载的寿命之中都只能看见班昭。
林业绥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女子孕六月的腹部,语气难测:“你身体如何能负担,我..”
谢宝因十分平静地应答:“你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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