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蛇引—— by江枫愁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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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仲妖震在原地,不等她们喊卫兵过来,茯芍的蛇尾便卷住了雪妍的腰肢,将她一把撕下甩出,用力砸去了对面壁上。
这一砸,碎了雪妍两截脊柱,她咳着血,眸中亦是猩红一片,满目仇恨。
没有片刻的喘息,狐妖十指化出利甲再度朝茯芍扑去。
此情此景何其眼熟,正和去年的衾雪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雪妍比衾雪更加癫狂。
茯芍心惊,厉声呵斥,“停下!别忘了你的妖丹受我掌控!”
“死又何惧。”白狐冷笑,“托你们这些蛇妖的福,我早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了!”
动静大了起来,卫兵自四面赶来。
“保护王后!”稍一扫过殿中局势,卫兵长便要入内,“捉拿逆贼!”
“住手!”茯芍旋身,避开冲来的雪妍,同时高喊,“都给我出去,谁也不准踏入半步!”
她在雪妍折身之前,眸中亮起琥珀色的妖芒。
地面幻出一块长玉,锁住了雪妍的双脚,将她冻在地上。
雪妍抬步,玉石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她的双腿,她正欲念咒对抗,丹田骤然一空——
茯芍抬手,指尖正握着她的内丹!
“我要杀了你!”身体被束缚、内丹也被取走,雪妍恨得双眸滴血,“我忍了这么久,今日就是死也要把你带走!”
“你也不是第一头这么想的白狐。”茯芍握住手中的妖丹,再度挥袖,雪妍的双手亦被玉石反锁在身后。
她立即欲咬舌自尽,却在张嘴的瞬间口中多出了一颗玉珠,撑开了她的嘴巴,阻止了她的动作。
手脚皆被锁死,她红着双眼,呜呜嘶吼。
茯芍拧眉,门外传来了鳞尾声。
是被惊动的陌奚。
他来到茯芍身边,确认她无碍后,扫了眼徒劳挣扎的白狐,“处理掉。”
卫兵正要上前,茯芍突然低喝,“我才说了,都给我出去,谁也不准踏入半步!”
卫兵们愣怔着,惊疑地来回打量蛇王和蛇后,不知道该听哪边。
“芍儿?”陌奚低声提醒,“谋杀王后,是既定的死罪,何况那么多妖都看见了,隐瞒不住。”
“也没说要斩立决。”茯芍道,“这事有蹊跷,先关着,审清楚了再说。”
陌奚看了眼狼狈疯癫的雪妍,眸光回转,他颔首,“好,那我让刑司的妖过来。”
“不必,璗琼宫就有地牢。”
茯芍招来两名千年的侍女,“去,把她关好。”
卫兵们看着陌奚的脸色,见他没有反对,便收兵退下。
茯芍看着雪妍被拖走,脖子忽然一凉,茯芍猛地抬头,见是陌奚抚过她脖子上的齿痕。
“芍儿,是我不好。”他愧疚心疼,“你第一次用控制术,我该盯着的。”
“控制术没有失效,我依旧可以掠夺她的妖丹。”茯芍摊开手,将握着的那枚妖丹给陌奚看,“只是方才有一瞬间失去了联系。”
陌奚叹息,“我知道,所以我才抱歉,第一次用,自然会有不稳定。所幸芍儿无碍。”
茯芍皱眉,“之前从未有过差错,怎么就这么巧,在她对我不利的时候出现了断联?”
“芍儿是否想过,正是因为她找到了割断联系的方法,所以才会在那时对你不利?”
茯芍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夫君,雪妍一直乖巧听话,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
“芍儿,”陌奚理顺她被雪妍扑乱的鬓发,眉眼柔和,带着怜惜,“你太善良了,对我、对衾雪、对所有妖都不够有戒心。外面的妖从出生起就是尔虞我诈,何况是千年的狐狸,他们最擅长伪装自己,不能凭表状判断他们的内心。”
茯芍抿唇,任由陌奚替自己理顺头发。
“不管如何,我还是得去亲自问问,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陌奚扶住她的双肩,盯着她道,“芍儿,白狐刺杀王后这件事,全宫上下都知道了。”
“你刚成为王后,国中多得是不服你的妖。雪妍若是不死,往后侍宠持娇的妖会越来越多。他们知道我不会拂你的面子,凡事就会越过我来找你求情,这样下去,会滋生腐蛆。”
“可是狐妖们……”“我知道、我知道芍儿用心。”陌奚笑着,“但想要凝聚妖心,未必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太过公平公正往往也意味着死板压抑,制定等级制度、推出个供所有妖发泄的靶子,有时候反而更利于政局稳定。”
茯芍怔怔地看着陌奚。
陌奚将她搂入怀中,微微叹息。
“芍儿,别这么看我。玖偣刚破,狐族刚刚成为我们的阶下囚,这时候让大家发泄发泄,是好事。”
茯芍沉默着,不表赞词,内心知道陌奚所说不无道理。
“芍儿要是不舍,这些事就交由我来办。”陌奚明白她在想什么,吻过她的额头,“去见她吧,问清楚你想知道的,之后由我接手。”
“已是秋季了,我在汤阁新建了一处玉园,芍儿先去看看?”
茯芍点了点头,心口闷涩,比之知道衾雪是间谍时难受百倍。
到头来,她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到头来,狐妖还是要背上反叛的罪名。
茯芍缓了一日,酪杏给她做了蜂蜜甜羹。
茯芍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舀着调羹问:“外面在说什么?”
酪杏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了一句,“芍姐姐,这不是你的错,都是狐妖惑上。”
茯芍没了胃口,将碗搁去一旁。
不需要酪杏转达,她听得见满宫的闲言碎语。
雪妍出事后,蛇城、至少宫里对狐妖的偏见更深了。
“娘娘这样宠爱她,她居然妄图噬主。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贱骨头。”
“我以为她不过是攀附权贵、见风使舵,原来是卧薪尝胆呢。可真有骨气。”
“想也是,人家从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沦落风尘,怎么可能不恨我们。”
“白狐,又是白狐,真不知道王后喜欢她什么,我的舞都比她好看。”
“那你去王后面前自荐枕席呀,嘻嘻。”
“我可没有一身白毛,也不是狐狸精,怕是入不了王后的眼呢。不过……要是娘娘宠爱的是我,我绝对比那头白狐要讨喜。”
“得了吧你。”
“实话而已,难道我不比她好看?一身白就够晦气的了,可别再有第三头了。”
这些话落入茯芍耳中,波涛般连绵不绝,一浪未平一浪又起,从事发至今,从未断绝。
茯芍起身,酪杏急忙跟上,茯芍抬手,示意她留下。
她要去地牢,去见雪妍,问问她到底为何要欺骗她。
王后宫的地牢, 原本是地库,用来存放一些要避光的宝物。
茯芍开辟出来了一部分,设了结界, 关押了雪妍。
一天之前, 她还是匍匐她脚旁亲昵撒娇的宠嬖, 而今却被禁锢了四肢, 人棍一样倒在地上。
见到茯芍, 雪妍激动了起来,她嘴巴被玉珠撑着,无法合拢,也无法吞下,涎水滴答流了半身。
那双眼里血丝未退, 脸色却愈发苍白,透出暗淡的青灰色。
这副模样, 和疯子无异, 再不见从前的姿色。
茯芍撤了结界,她们之间修为差距太大, 根本不需要任何防护。
她立在雪妍面前,垂眸问她:“我对你,不好么。”
被玉珠塞口,雪妍说不出话, 她的内丹又在茯芍手里, 无法调动妖力传音。
其实也不必说话,那双眸子里的恨色便诉说了一切。
尽管如此, 茯芍还是去了她口中的玉珠, “回答我,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哈哈哈哈哈, ”白狐痴癫引颈长笑,“你们杀了我全族、夺走我们世代栖息的领地,你问我是如何想的,是不是太可笑了点!”
“我理解这种想法,”茯芍道,“只是不理解,你会有这种想法。”
白狐冷笑地睨着她。
茯芍继而道,“衾雪刺杀蛇王后,所有妖、就连丹樱都以为我厌恶白狐,她买你过来,是供我虐杀取乐的。你要真有复仇的打算,就不会以白狐的身份接近我。”
“不错,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近你的身。谈不上是早有预谋,但大好的机会放在了我眼前,为何不博?”
“你是来到我身边后临时起意?”茯芍蹙眉,“我自认为待你不薄。”
“你不会懂。”雪妍呵笑,眉宇间流露两分苍凉,“如果你只是把我当做个战奴,我或许会认了命,可你偏偏要对我好,让我吃到从前才能吃的鲜果、让我穿上从前才能穿的绫罗。我想把玖偣郡主的身份忘了,本本分分地为奴为婢,是你、是你让我想起从前的一切!让我记起我不是个奴隶!”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嘶吼。
“原来是这样……”茯芍喃喃。
她以为雪妍是有什么隐情,原来是真的想要复仇。
陌奚说的没错,她太愚蠢了,竟会被一头这么小的狐狸蒙骗。
既然如此,茯芍便也不再将她视为自己的丫头,冷了脸色,“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计划、毁了淮溢上下所有狐妖的生活!”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雪妍尖锐地回吼,“我只管我自己!他人的事与我何干!”
茯芍挑眉。
一种违和感再度涌上心头。
这话有些不对劲。
既然雪妍不在乎其他妖,只管自己好过,那还谈什么复仇?为何要为了已死的亲族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的话里有矛盾,茯芍正要询问,倏尔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兀地传入脑中——
“芍姐姐!救我!”
茯芍瞳孔一收,匆匆布下结界罩住雪妍,身上妖芒闪烁,来不及再管白狐,追着声音的方向消失在了地库中。
她前脚刚走,后脚结界中的雪妍突然身形一软,无力地仰倒下去。
她脸上疯狂的偏执之色尽数消失,变得空洞、麻木,像是一尊没有意识的人偶。
白狐失焦的瞳孔中,有一湾碧色的小蛇回转扭动着,模样像极了凌熔秘境里侵蚀玉兽的寄生物。
“王诏在此,奉命捉拿反贼丹樱!”
刚刚黎明,丹宅四周街道就被自西郊大营的数百兵士围住。
尉官叩响了大门,管家甫一开门,眼前就出现了一张赤红色的王诏。
“封锁四门!”尉官出示王诏后,立即带兵闯入宅院,“不许任何妖离开!”
“大人、大人!”管家半是愣怔半是错愕,“这里可是丹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王诏在此,上将军亲临,抓的就是你们丹蛇。”尉官一挥手,带兵入内,露出了后方骑在三足甲兽上的卫戕。
管家回身,眼睁睁看着银甲兵捣入宅内,想要阻拦却无处下手。
丹樱带着侍婢从廊中游来,长尾一扫,横亘庭中,她沉声冷喝,“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
卫戕抬手,手上一卷赭色诏令。
“丹樱,”他漠然地俯视她,“雪妍刺杀王后,证据确凿,已被收监,即待行刑。谋逆之罪,一律夷族论处。她是你府里出来的,也是你引荐给王后的,王上有令,你得和我们走一趟。”
雪妍刺杀王后?丹樱一怔,眸色神色几度变化。
在最初的懵憕后,她猛地想起了那日自己在蛇宫门前挑衅陌奚时,陌奚的那个眼神。
假的、又是假的!他故意做出不甘心的样子,让她以为他拿她无计可施!
从一开始,他答应茯芍让她入宫,就是设计!
好一出欲擒故纵。
陌奚让她入宫,让她尝到和茯芍亲近的甜头。
而他自己则频频回避、伏小做低,惹得她心生警惕,也惹得茯芍过意不去。
他知道自己必会防备他,不敢再在宫内停留,所以,为了让茯芍出宫见她,她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吸引茯芍注意——
丹樱猛地回身看向身旁的侍女,侍女低着头,不发一言,明明死期将至却毫无瑟缩之意,只敷衍做出认罪的姿态,再无更多动作。
白狐、白狐!
茯芍的政务是陌奚手把手教的,他当然知道她当下关心什么、在意什么。
他知道茯芍目下求贤若渴;知道她忌惮人类,要扩充国力,就一定会留下那头白狐,洗刷衾雪给狐妖们留下的恶名。
雪妍当然不会被练成傀儡,不是狐狸精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陌奚不允许。
若将雪妍练成傀儡,雪妍又如何刺杀茯芍——不止是傀儡术,就是控制术他都不会施展。
陌奚自始至终不碰雪妍,说是什么让茯芍练手,实则不过是为了将自己摘出去。
第一次施咒的茯芍控制不稳是情有可原;但雪妍要在陌奚的咒术下失控,就说不过去了。
丹樱的推测大致无错。
陌奚忍耐她多时,看在茯芍的面子上,原可以继续忍耐下去,但在秘境里,他遇到了沈枋庭。
陌奚动不了沈枋庭,一旦茯芍恢复记忆,得知自己杀了沈枋庭必会和他翻脸,他唯有等到这一世的茯芍厌恶起沈枋庭,才能顺理成章地下手。
不安感日益发酵,陌奚无处发泄,需要杀鸡儆猴、警告一切觊觎茯芍的东西,向所有妖宣誓自己的主权。
丹樱,就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
深知自己中计的丹樱咬牙喝道,“你们来这里,王后可知?”
“王后已将此事全权交由王上处置!”卫戕冷睥着她,“丹樱,念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你自己走,别逼我动手。”
丹樱盯着甲兽上的卫戕,他们之间不仅是九百年的修为差,更有着经验上的差距。
同一般的贵女相比,丹樱无疑是强悍的,但对上常年在沙场的卫戕,她毫无优势可言。
“好。”她收敛了身上的锐气,冷笑道,“正好,我也想见见蛇王。”
她摆动蛇尾,游向卫戕,怒气冲冲,似急着要去宫里找蛇王要个交代。
一旁的副官上前为她戴上镣铐时,倏忽间,一抔绯色的毒雾骤然爆开!
“有毒!”浓郁的烟雾遮蔽了视线、糜烂的桃香掩盖了气息,三千年的丹毒无妖不惧,卫戕抬手,黑色的煞风霍然飙起,席卷了空中的丹毒。
烟雾散开,哪还有丹樱的身影。
卫戕抚上太阳穴,黑眸中亮起荧荧翠芒。
他没有立刻追赶,先让蛇王看清现场,随后才低声请示,“要追么?”
“谋逆犯上,又拒捕潜逃。”丹樱的潜逃令陌奚更加满意,“很好。那就按律办吧。”
那声“很好”不为别的,专为褒奖卫戕。
卫戕不知道个中曲折,却知道陌奚想要什么,故意放纵了丹樱逋逃。
谋逆犯上、拒捕潜逃——按律,可先斩后奏、就地革杀。
“明白。”卫戕阖眸,双眼再度睁开时,翠芒已然消失,又恢复了沉寂的漆黑。
丹樱一路往城外逃去。
她绝不相信茯芍会想杀她,果真迁怒于她,茯芍也必然亲自动手,怎么会交由他人!这中间定有猫腻。
她急速遄飞,沿路关卡重重,四处皆有盘查,丹樱一边往无妖之处逃去,一边取出传影石,欲联系宫中的茯芍。
她往传影石中注入妖力,石块闪烁了几下,可迟迟没能连接到茯芍。丹樱立刻取出另一块传声石,正要联络,后背一寒,有杀气袭来。
她本能躲闪,险险避开致命处,手中的传声石却就此被击碎。
一扭头,卫戕俯身追来,距离已不过三五里。
他左手一拧,有黑烟凝聚,状如细蛇,四散开来,从八方朝丹樱蹿去。
丹樱咬牙,将丹蛇的灵敏天赋发挥到了极致,生生在密集的群蛇下找出一条生路。
两条顶级大蛇一逃一追,卫戕的实力在丹樱之上,要在他手下逃生已花费了丹樱全部精力,她再没有余力联络茯芍,也没有时间规划路径,一味地躲避追杀,慌不择路地上了城东甫良山。
甫良山,坠骨之地。
当看见前方的山崖时,丹樱头脑一懵,全身血液凝结成冰。
漆黑的石崖上碧光澹澹,充满了陌奚的气息。
哨卡的设置、卫戕的攻击,皆是为了将她赶到此处。
他早已在这里设下了阵法,等待她的光临。
丹樱哆嗦地取出传影石,这一次传影石连闪烁都不再有,一切妖力都被陌奚的阵法隔绝阻拦。
在这里,她被彻底隔离在茯芍感知之外。
砰——黑色的煞气打在丹樱尾边,迸起二三碎石。
她仓皇抬头,就见唯一的路径被一条粗硕的乌黑蛇尾堵塞盘踞。
“丹樱,”卫戕漠然地望着她,抽出佩剑,“你输了。”
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蛇王。
他不知道丹樱和蛇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蛇王是赢家,那他就不会站在输的那一边。
山风凛冽,她被卫戕寸寸逼至崖尖。
“卫戕——”雌蛇于狂风中嘶吼,“兔死狗烹,你替他杀了我,下一个焉知不是你!别忘了,我不过是条雌蛇,而你才是货真价实的雄性!”
卫戕无动于衷,“我认得清自己的地位,但是你,染指中宫、挑衅王权——丹樱,你太猖狂了。”
“你以为你奴颜卑恭就能得到一两块骨头?”丹樱冷笑,“今日我死,来日茯芍问责陌奚,你也不想想陌奚会把我的死推到谁的头上!”
卫戕面不改色,淡淡道,“丹毒之恐怖,四千年大妖尚且胆寒。某不过一条三千余年的无毒蛇,对付你不得不拼尽全力。刀剑无眼,争斗之间偶有失手,易属常情。”
“你!”
他手中的长剑折出冷光,照出丹樱惨白的脸色。
她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心。
她可以死,但她得不到茯芍,陌奚又凭什么!
她比陌奚年轻、比陌奚美丽,凭什么输给他!那条老蛇不过是胜在比她多活了几年罢了!
丹樱双手紧握成拳,长甲刺入掌心,浑然不觉疼痛。
忽然,一抹温凉的硬物硌住了她的手指,她低头一看,就见左手指上有一枚细细的玉戒。
丹樱抬手,右手握着左手上的戒指挡在胸前。
「这里有我的神丝,若有危险,你便喊我的名字,我会立刻赶来」
她其实从未相信过茯芍的话。
当传影石联络不上茯芍时,丹樱的心便凉了下去。
卫戕说得没错,是她输了。
没有雌性会站在输的那一方。
丹樱跌坐地上,死死攥着那枚玉戒。
在剑光破来的瞬间,求生欲还是让她心生侥幸地对着玉戒喊了一句——
“芍姐姐,救我……”
下一刻,黄埃蔽天。
有兵戈铿锵之声在丹樱面前暴起。
黄沙稍落,就见一抹倩影挡在她身前,徒手抬臂,格住了卫戕的长剑。
那覆满金玉鳞的蛇尾圈了住她,将她护在尾央。
丹樱怔怔抬头,见身前雌蛇厉声恫吓,喉中发出暴怒的蛇鸣。
卫戕同时一怔,不明白为何在陌奚的屏蔽阵法中,丹樱还是能招来茯芍。
他迅速后退,这一幕通过他的眼睛传回了宫里。
陌奚瞳孔收束,视线从那枚不起眼的玉戒移到丹樱面前的雌蛇身上。
茯芍面沉如水,震开卫戕后,抽出了黄玉骨伞。
“卫戕,”她沉沉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丹樱怔忪地望着身前的茯芍。
茯芍为她戴上这枚戒指的时候, 丹樱还有六分相信她会来,那时候的她是簪缨世家的继承者,是天下唯二的顶级雌蛇, 亦有茯芍喜爱的蛇毒在身;
但到了今天, 她输得彻头彻尾, 论谋论武都输得一败涂地。
丹宅被抄、她成了通缉犯, 对茯芍来说她已毫无利用价值, 论蛇毒,自有陌奚在;论容貌,那条奶蛇的花纹亦艳丽于她。
她想不出茯芍这时候保她的理由。
蛇王和她之间,该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丹樱没有从一开始就使用玉戒,因为她清楚, 自己没有东西可以和茯芍交换了……
因一点不死心的侥幸,丹樱万没有想到, 茯芍真的会护她。
搜刮出生以来两千二百年的记忆, 从破壳的第一刻,丹樱就在马不停蹄地吞噬窝里的其他蛇蛋——吞噬的越多, 竞争者才越少。
一窝八个蛇卵,最终只剩下她和丹尹,她是历代丹蛇中的佼佼者,才出生就将劲敌数量削减到了最少。
没有谁会帮她, 父母、兄弟、族长、长老……以及她痴恋了千年的蛇王, 他们都是蛇,蛇不是群居者, 他们的体温随外界温度改变而改变, 一如卫戕,他不在乎这件事里谁对谁错, 他只在乎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风和日丽,他便默不作声;但若西风压倒东风,就要顺风而行。
可茯芍挡在她面前,逆着山顶狂风而立,将她圈在尾中,隔绝了那狂暴的西风。
卫戕低头,在茯芍浑身凛然的怒意里选择了避让。
他通过识海询问陌奚接下来如何处理。
不需他开口,通往山顶的荫道上出现了陌奚本尊的身影。
他施施然朝崖边游来,仿佛没有察觉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泰然地冲茯芍伸手,“芍儿,那里危险,到我身边来。”
茯芍看向自卫戕身后出现的陌奚。
“夫君,”她不明白,“是你让卫戕对丹樱下手的?”
“芍儿,先过来。”陌奚耐心道,“我会解释给你听。”
茯芍扭头,看向身后的丹樱。
她从未见过丹樱这般狼狈,少女全身发软地跌坐在地,华服沾了泥泞,发髻也有松散,本就白皙的小脸愈发的惨白发汗。
对上茯芍的目光,那宝石眼中尚留受惊的残迹。
她被吓坏了。
“丹樱,”茯芍觉得陌奚说得有理,俯身去拉丹樱,“这里太危险了,我带你离开。”
“芍姐姐!”丹樱倏地抱住她的胳膊,慌张地摇头,“不是我!芍姐姐你相信我,雪妍不是我指使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茯芍一愣,余光扫向陌奚和卫戕。
至此,她了解了一切。
“我知道,你当然不会派只千年的狐狸来杀我。”茯芍抱住她,“走,和我回去。”
丹樱埋在茯芍颈边,尾巴缠住她的腰,双臂勾着她的脖颈低低啜泣。
茯芍没有等陌奚,径直将丹樱带回了王后宫。
陌奚斜了眼卫戕,卫戕垂首,蛇王目光里的冷意不言而喻。
“你是什么意思?”茯芍安顿了丹樱,转头就质问陌奚,“你明知道丹樱不可能知情,更不可能是她指使的雪妍。”
“我当然明白。”陌奚向她解释,“可雪妍是丹樱买来的,又是她赠与你的,无论如何都逃不了干系。”
“芍儿,我没有要杀她的意思,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总要走个流程。
“今日卫戕去丹宅,只是请丹樱过来配合审讯,若她无辜,关个几日就回去了,她偏要抗旨拒捕,还对执行的官兵施了丹毒。本是无罪的,生生给自己添上一笔。”
茯芍蹙眉,“丹樱不是这么莽撞的性子,但凡有周旋的余地,何至于这么鱼死网破?”
陌奚沉吟,“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卫戕能压住丹樱,忘了卫戕寡言木讷。大抵是他态度强硬、传错了旨意。”
“不管如何,你去拿丹樱,为什么不告诉我?”
“芍儿,我知道你和丹樱关系好,不想让你为难。一个白狐就够让你难受了……”陌奚叹道,“本想着审完放她回去,就不必惊扰你,不想还是让你担忧了。”
“我是有些可惜雪妍,但也不至于到那个份上……”提起雪妍,茯芍精神一振,“对了,我还有事要去问她。”
她惦记着刚才未完的对话,转身欲回地库寻找雪妍,却见酪杏快步走来,脸色有恙。
她附在茯芍耳旁低语了两句,茯芍睁眸诧异:“什么?我去看看!”
她匆匆去了地库,推开地库大门,结界之中哪里还有什么狐妖,只有一只蜷成团子的白毛狐狸。
听见动静,那小狐狸抬头睁眼,露出额上的红痕和一对清澈的银灰色圆眼。
茯芍顿在了原地。
千年妖力全然消散,这只是头未开灵智的白狐罢了……再无对证。
蛇宫之外,中央狱中,一众丹樱心腹被扣押收监。
无人在意的牢房角落,一名侍女横倒在地。
她睁着眼,神情空洞麻木,鼻息已然断绝。
两条虫子大小的碧蛇在她无神的瞳孔里闪烁了一下,最终同她一起消失在了世间。
深宫之中,响着凄哀的呜咽。
“芍姐姐,我好怕……”
少女瑟瑟发抖着,像是被雨打湿的梨花,无助地埋在茯芍怀内。
“他们要杀我……我用传影石联系你,可你一直不回……”她啜泣着,浑身冰凉如雪。
“抱歉,”茯芍搂着丹樱,“那时候我刚好在地库里审讯雪妍,没有收到你的消息。”
丹樱摇着头,不需要她的解释。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丹樱就再也见不到芍姐姐了,”她哭得双眼通红,青白的面色衬托着那红意愈发明显,也愈发可怜,“芍姐姐,丹樱真的好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茯芍无法,只能将她搂得更紧,一下又一下拍抚她的后背。
良久,丹樱从她怀中抬头,泪眼楚楚地望着她,“卫戕说,是芍姐姐授意蛇王杀丹樱的。”
“我怎么会…”茯芍下意识反驳,话出口后猛地一顿。
她记了起来,这还的确是她应允的。
雪妍事发当场,她亲口应允将后续转交陌奚处理,陌奚还和她确认过一次,她也没有反对。
“我是让他去研判雪妍的罪、解决她带来的风波,没有想到你也牵扯其中。”茯芍扶额,“对不起丹樱,是我思虑不周,忘了和陌奚、和你打声招呼。”
丹樱眸光微移。
果然不出她所料,茯芍就算要杀她,也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