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蛇引—— by江枫愁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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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好一通春秋笔法。
“但是丹樱,”茯芍说罢,为难道,“我问了卫戕,他去丹宅的时候并没有说要杀你,你又何故毒伤官兵、拒捕潜逃呢?
“本是无罪的,这一下是真的要受罚了,纵然我想保你,可那些被丹毒毒伤的官兵还躺在床上,担架抬他们出丹宅的时候,整个蛇城百姓都看见了,容不得抵赖呀。”
丹樱沉默。
“芍姐姐,”好半晌,她低低道,“芍姐姐觉得,传影石联系不上你,是巧合么。”
“嗯?”
“就那么正好,在芍姐姐离开的时候,我被卫戕追杀。就那么正好,我被他赶到了甫良山上。”丹樱抓着茯芍的袖子,期艾道,“芍姐姐也察觉到了,那山上有蛇王设下的阵法,隔绝其间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深宫内的蛇王为何去城外远郊的荒山上设阵?
“若是想抓我,设锁妖阵、设伏魔阵、软骨阵,设什么不好,要设个隔绝结界?他要隔绝什么?”
“自然是隔绝你狗急爆丹。”
清冷的嗓音从远及近,二妖同时望去,丹樱脸色微变,茯芍则是轻嗔道,“不是让你别来么,她害怕你呀。”
陌奚自门外入内,“再任由她说下去,我在芍儿心中的地位就不保了。”
他面上带笑,那温润的桃花眼轻轻扫向丹樱,“只是请你入宫,就把你吓得喷洒丹毒,丹樱,你向来激进,一旦爆丹,半城百姓都要给你陪葬。你说,我为什么要把你隔绝在远郊?”
丹樱瞳孔骤缩。
她扭头去看茯芍,茯芍脸上刚起的那点惑色立刻在这番解释下化为乌有。
茯芍认识的陌奚本就谨慎过头,未防丹樱爆丹,把她引去无人的荒山,倒也像是他的作风。
丹樱没有说话,瑟缩起肩膀,受惊地钻入茯芍怀里,怵惕不定地侧视蛇王。
“夫君,”茯芍见此,对陌奚道,“你我伴侣,我怎么会轻易怀疑你。丹樱害怕,你先回去嘛。”
陌奚扫过噤若寒蝉的丹蛇,片刻,他微微倾身,与茯芍眼额相蹭,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
“秦睿已经过来了。芍儿,别耽搁太久。”
这一刻,他的阴影完全笼罩茯芍怀中的丹樱,暗昧湿冷。
茯芍点头,表示知道。
陌奚走后,茯芍招来酪杏,“和秦睿说说,能不能推迟半日。丹樱现在状态不稳定,骤然去到新环境恐怕会出什么意外,明天天亮,我亲自送她去刑司听审。”
酪杏应了,去到门外,过了会儿折返回报:“芍姐姐,秦睿大人答应了,说看在王后的面上,只破例这一次。”
茯芍看向埋在怀里的丹樱,“听到了?休息一晚,明天天亮,我送你去刑司好不好?”
丹樱闷闷点头,蛇尾愈往茯芍身下钻去,“要芍姐姐缠着睡。”
茯芍应允了。
卷在那莹润的玉尾中,丹樱悰绪满腹。
她胸口盘盈着一种古怪的情愫,前所未有,难以捉摸。
茯芍已在闭目养神,可丹樱一合上眼,脑中全是甫良山上狂啸的山风。
陌奚出现后,丹樱立刻拔下了指上的玉戒,将它藏在舌下。
蛇信穿过戒环,摩挲着光滑的戒壁,那触感和此时缠绕着的玉尾同出一脉。
粉白的信子从戒环中探出,贴近了茯芍,却没能嗅到丁点馨香。
她收敛了气息,只有修为高于她的卫戕和陌奚才能闻到。
丹樱收回了徒劳的信子,额头抵在了茯芍侧颊上。
察觉她的靠近,茯芍偏了偏头,为她腾出空间,顺手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幼崽似的安抚她。
“乖啊,丹樱。”她闭着眼喃喃低语,“乖乖的,我想办法保你出来。”
丹樱抿紧了唇,脸上刻意留下的泪痕未干,却是两千年来头一次涌现了涩然。
“芍姐姐……”她挨蹭着她的鬓角,喑哑低语:“怎么办……”
怎么办……她斗不过陌奚,明明玉戒打了陌奚措手不及、让茯芍当场撞破了一切,可陌奚三言两语又将事实完美篡改。
如此的滴水不漏,即便事发,他也没有丝毫破绽。
听到丹樱沙哑的颤问,茯芍睁开了眼。
“明天我亲自送你过去,当着整个刑司的面,告诉秦睿你是我妹妹。他们不会为难你。” 她搂住娇小的雌蛇,以为她在恐惧受刑,“再有……我送你过去之后,立刻去慰问那些受伤的兵士,看他们想要什么样的补偿。只要他们松口不追究你的责任,事情就好办多了。”
丹樱紧紧抓着茯芍的衣襟,粉晶般的蛇尾亦用力绞缠着她。
她忍不住问:“芍姐姐,为什么要对丹樱这样好。”
她们无亲无故,她也从不曾给予茯芍什么,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
茯芍笑道,“你是我这辈子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强大最甜蜜的妹妹。我喜欢你呀。”
她爱怜地磨蹭丹樱,叹了口气,“如果我不是王后,只是你的姐姐,那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错。受惊了当然要跑、要用毒,谁让那些兵士比你弱,他们要是强大一些,像卫戕那样,不就不会受伤了么。”
搂着丹樱的手插入了她的发间,像是初识时丹樱对茯芍做的那样:她轻柔地按压丹樱的头部,让她舒服、让她放松。
丹樱低头,紧紧依偎着茯芍。
“芍姐姐……”
“嗯?”
“丹樱舍不得你。”
她愿意受刑,但她不想被囚禁、不想和茯芍分离。
茯芍柔声道,“很快的,丹樱。我们的寿命那么长,不论是十年还是百年,一眨眼就会过去。我会一直等着你。”
这话同样耳熟,兜兜转转,好似又回到了最初。
丹樱红着眼睛点头,攥住了茯芍的衣襟。
等着她,一定要等着她……不要、不要把她忘记了……
这一夜,王后第一次撇开蛇王,独自留宿璗琼宫。
蛇王的寝宫内,陌奚立在庭下,乌云蔽月,一场绵绵秋雨打落了海棠几朵。
他半敛眼睑,凝望着地上的残花。
是什么时候,一切全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杀不死沈枋庭,而今,就连丹樱都能在他手下泰然安存。
他迷茫地望着自己的手心,五指收拢,却什么也抓不住。
雨水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水流拂动了那残败的海棠。
在构思下一步计划之前,先出现在陌奚脑中的是——茯芍喜欢他画的海棠妆。
但要再画一次,就要用更细腻的笔触、更昂贵的涂料。
只有更好、更新的画法,才能让那双琥珀瞳保持住足够的喜爱和温度。
茯芍里里外外跑了一天, 终于为丹樱打点好了一切。
回到宫里,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看见角落帷幔后露出了一点狐狸尾巴尖。
酪杏注意到茯芍的目光, 走过去把躲在帷幔后的白狐抱了出来。
到底是已经成过妖的狐狸, 即便退化成原形也比普通狐狸要聪敏乖巧, 安安静静地待在酪杏怀里没有挣扎尖叫。
“芍姐姐, ”酪杏询问, “还有恢复的机会么?”
茯芍对着白狐懵懂清澈的眼睛,摇了摇头,“我搜了她的识海,比她的毛还要白。就算输送妖力给她、助她成妖,之前的记忆也找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酪杏不安地皱眉, “好端端的,也没有谁进过地库, 怎么就突然退化了。”
肘腋之间突生异变, 王后宫中一干宫仆都和酪杏一样惶惶不安,担心出了内贼。
“地库确实没有其他妖入侵的痕迹。”茯芍沉吟, “要么是她自己有什么秘法,用这种方式了结自己;要么……”
“要么什么?”
茯芍眸光几度闪烁,终还是道,“算了, 没什么, 反正变不回来了,想也无益。”
“那这只白狐要怎么处理?”酪杏问。
茯芍抬眸, 望向她怀里的小狐狸。
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 却再无半点妖娆媚意。那双狐眼圆溜溜的,澄明胜镜, 一丝不差地照映出茯芍的身影。
“陌奚说得没错,我治下本就不够严厉,事到如今,再留下它只会折损领主的权威。”茯芍道,“把它给我。”
酪杏了然,“是。”
她将白狐送到茯芍手中,茯芍插着白狐腋下,将它举至胸前。
总归是她的东西,该由她亲自处理。
她张开口,准备将狐狸吞吃入腹,一阵温热的触感骤然打断了茯芍。
在她张口之时,小狐狸仰头,伸出舌头,亲昵讨好地舔舐茯芍的上颚,发出嘤嘤狐鸣。
茯芍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倏地叹气,把白狐放回酪杏手中,“罢了……主仆一场,送回玖偣,放归山林吧,别让其他妖知道。”
酪杏吃惊,茯芍吞吃的狐狸并不少,是什么让她改变了心意。
或许她曾真的将这头白狐视作自己的丫头,对她上了心;或许是因为雪妍翻脸得太过突然,尚有许多疑云未散。
死里逃生的小狐狸茫然着,一对狐眼清澈明晰,镜子般如实照应着茯芍的面目表情。
“去办吧。”她起身,“我也该去找陌奚了。”
酪杏抱着白狐,一蛇一狐一同目送茯芍离开。
茯芍远去后,酪杏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小狐狸:“也不知道你上辈子积了多少福,这辈子才能遇见芍姐姐。”
“走吧,送你回乡,你要是有点良心,以后就别再吃蛇了。”
白狐眨了眨眼,它听不懂,只是单纯察觉到了威胁之意,本能地讨好献媚。
酪杏扁扁嘴,轻斥一声:“小狐狸精。”
“忙完了?”陌奚放下手中书卷,笑意吟吟地望向茯芍,“王后第一次劳军慰问,却是为了谋私。”
茯芍抿唇,“你要罚就罚好了。”
“蛇王会罚,但夫君不会,姐姐更不会。”陌奚倚座支头,三千青丝如瀑倾泻,“勤政治国,不就是为了享用这一国资源么。”
茯芍游去灵玉榻上,和阔别了一天半的灵玉问候寒暄。
陌奚从王座上起身,自后抱住了茯芍的腰肢,蛇信触吻她的耳根。
“芍儿……”他在她耳畔吐息,“已是仲秋了。”
茯芍沉默片刻,回身看向陌奚。
“丹樱正在候审,她出来之前我没有这个心情。”
陌奚抵着她的额,“芍儿连我也要利用?”
“我是说真的。”茯芍推开他,“过几天吧。至少等她的结果下来。”
陌奚失笑,眸中的翠色幽深了两分。
茯芍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端倪,他不能再动丹樱了。
不止是丹樱,就连那头白狐他都必须留一线生机,以免做得太绝,惹茯芍生气。
“好。”陌奚贴着茯芍的侧颊,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那就等芍儿有兴致了,再提。”
他撑持着那份从容温柔,用残虐的自制力断念禁欲。
到了这一步,他大可以去牢中寄生丹樱,但丹樱是死是活,其实从来都无有所谓,只是他用尽了手段,她却还是好端端的活着,反得到了茯芍愈多的怜爱。
这样的超出控制,让陌奚前所未有地不顺心。
他感到厌烦、感到暴戾,却无处可以发泄情绪。
一点小失误而已,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因小失大、自乱阵脚,他并没有在茯芍面前暴露什么。
忍耐,维持好这份安宁。
三天后,丹樱的判决下来了。
茯芍狠狠地松了口气,“十年徒刑,罚银三百万。还好还好。”
几天以来,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盯着那份判书怎么看怎么高兴。
“满意了?为了这个东西,你跑了多少地方,连户带司都去了。”
陌奚搂着她的腰,同她一起看那份判书,“听说过大义灭亲,却没见过谁上赶着把罪犯划到自己族谱里的。”
“当然满意了。”茯芍侧身,“她现在是我真正的妹妹了,那就是王族嫡系,徒刑可以在宗亲府里过,还能配两个侍从,我也可以随时过去看望。”
“是啊,”陌奚抽走她手中的判书,“也不知这是徒刑,还是度假了。”
“好姐姐,”茯芍摇着他的胳膊,“就这一次,下次她要再闯祸,不用你说,我自去绞断她的骨头。”
“可芍儿好像不止一个好妹妹,更不止一个好朋友。”陌奚笑着,“光是王后宫里的丫头便要上百,‘就这一次’是真的就这一次,还是每个都有一次?”
“除了丹樱,谁还敢和你叫板。”茯芍下巴往门外抬了抬,“酪杏和王后宫的丫头们一个比一个乖巧,不会生事的。”
她说完,见陌奚眸色薆薆,凝着些暗气。
他轻声吐字,“这是芍儿说的。再有下一次,即便是你宫里的丫鬟,也必须按我的规矩来。”
茯芍觉得,陌奚似乎意有所指某个丫鬟。
“酪杏……”她迟疑道,“做了什么么?”
陌奚一哂,“怎么会,酪杏一直很本分。”
不是酪杏,茯芍便不再紧张。
她知道,陌奚厌恶丹樱。
如她对丹樱所说,作为姐姐,她不觉得丹樱杀几个官兵有什么不对;作为伴侣,茯芍也无法指责陌奚狩猎它妖。
她不知道陌奚到底做了什么,不知道雪妍是不是真的想要报仇、卫戕是不是真的口误传错了王诏、甫良山上的阵法到底旨在何种用途……诸多疑云遮蔽了这件事,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陌奚是天下最强的蛇妖,他的实力凌驾于众生之上。
就算这件事幕后有陌奚的手笔,那又如何呢。
弱肉强食,强者理当支配一切。他本该随心所欲,是因为她喜欢丹樱、因为她不允许,陌奚才一次次忍了下来。
茯芍想要怪他,都找不到怪他的立场。
如今雪妍回到家乡,丹樱不过是罚钱圈禁。
她不确定陌奚到底是不是在幕后的谋划者,如果不是,那这个结果皆大欢喜,没有什么可不满的;
如果是,茯芍也感念他为了自己,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只是可惜了淮溢中的狐妖们——唯有这件事梗在茯芍心里,始终抱憾。
沉浸在对陌奚的歉疚里,茯芍倏地一惊。
慢——陌奚如何作想与她何干?
他动了她的心爱之物,她该生气才是,怎么还反过来替他着想开脱?
茯芍被自己的“体贴善良”所震惊,未及深思,那苍青色的硕大鳞尾环过一圈,不知何时将她圈在了环内,唯一的破口正对着陌奚怀抱。
鲛绡被陌奚拂落,结界之中,连一声虫鸣都透不进来,就连顶上灵玉灯散发出的荧光都幽暗了些许。
“芍儿,”冰凉的五指抚过她的脸颊,陌奚倾身,凑近了她,“判书已下,你也该分些注意给我了。”
“再等一天好吗?”茯芍从那奇怪的心境中匆匆抽离,推拒道,“明天丹樱就要转入宗亲府,我得去送送她。”
陌奚动作一顿,偏头凝望着她。
又是丹樱,又是等待。
明净的翠瞳里涌起几缕浊意。
自秘境回来之后就躁动不安的心绪捱到了这一刻,得到的却又是延后推迟。
克制、忍耐、退让……上一世是,这一世还是如此。
鲛绡之内的气息由暧昧变得湿冷。
茯芍心脏漏跳半拍,她伸出蛇信,见那双温情脉脉的翠眸里闪动着异样的情愫。
“夫君?”她本能地向后退去,尾巴一动,就触到了拦住她的苍墨长尾。
茯芍多次在陌奚身上感受到悚然的危险,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清晰鲜明。
“你怎么了?”她不明就里,“从秘境回来后,你就有点不对劲。”
回程时的意乱情迷、突然针对丹樱发难,以及如今的这幅神色,都令茯芍困顿不明。
她不明白,陌奚到底是怎么了。
雄蛇的喉结滚动了一轮,他依旧是笑着,玩笑一样的闲谈,“好,那交尾的事暂时不提。”
茯芍弯眸,正要感谢陌奚的体贴,就听他说,“记得芍儿曾问过我,能不能在你的蛇丹里种下蛇毒。”
那时候陌奚告诉茯芍,她没有毒腺,种了毒也没法产毒,她便作罢了。
“怎么了?”茯芍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芍儿,”陌奚盯着她,徐徐开口,“你还想体会种毒的感受么。”
刹那间,茯芍寒毛直立。
她弓了肩背,蛇信来回摇摆,目光看向了此间唯一的出口——陌奚背后的鲛绡。
她的惊恐太过明显,陌奚眯眸,胸口细细密密地酸刺发疼。
“芍儿,别怕我……”他伸手欲朝茯芍探去,却见茯芍的余光迅速瞄了眼身下的灵玉。
陌奚指尖的力度骤变,他倏地抓住茯芍的手腕,不懈余力。
这一刻,他看见茯芍的蛇瞳收缩成针尖,肩膀微不可察地弓了起来。
她发现无路可逃,马上便做好了防御攻击——正对着他。
心口细密的刺痛登时扩大,陌奚瞌眸,他后悔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话不能出口,可为何还是忍不住要提……
遮住眸中的思绪,陌奚无奈地笑,“只是最近配了种新毒,不需要毒腺就能使用,本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芍儿何故这样提防我?”
听了这话,茯芍将信将疑,“不用毒腺,那要怎么用?”
陌奚露出一侧獠牙,“血。”
茯芍有兴趣,但她胳膊上的寒毛尚未平复,那种心悸感令她却步迟疑。
那一瞬,她真的以为陌奚是想像控制其他贵族那样控制她。
“不了。”她不假辞色,“三天没有进食了,我想要出去,让酪杏给我做饭。”
陌奚没有强留,顺从地松开了她的手,将合拢的鲛绡分开拂起。
茯芍立刻起身,从他尾上碾压游过。
待到门前,新鲜的空气破除了方才那一瞬的窒息,她心悸地回眸,看了眼身后的陌奚。
这一眼,她瞥见雄蛇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哀伤。
又是那样的哀伤……陌奚总是有很多她不理解的担忧顾虑。
茯芍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想那么多,明明她一直待在他的身边,从没有找过第二位伴侣。
他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茯芍驻足,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折回殿内,牵起了陌奚的手。
“姐姐,”她说,“等什么呢,不和芍儿一起吃么?”
陌奚一愣。
茯芍拉了拉他,“走嘛。”
陌奚喉间微涩,饱胀的情动冲顶而上,逼得他眼热心悸。
芍儿、芍儿、他的芍儿、他独一无二的美玉,怎能如此温柔、如此可亲。
在茯芍的注视下,他微笑颔首,反握住茯芍,同她一起游出了石门。
厚重的殿内在二妖身后合上,门关之后,覆海上的灵玉灯逐一熄灭,整个殿内都陷入深邃的黑暗里,唯独灵玉榻散发着璀璨火彩,而在灵玉榻靠着的墙壁上,亦有几点碧芒微微闪烁。
仔细看去,墙上的那些似乎是几块蛇鳞。
茯芍做好了入秋的准备,她认为陌奚的异状皆因发青期来临,只要交了尾就一定会好转恢复。
她送丹樱去了宗亲府,准备回来就去找陌奚交尾,安抚他的不安情绪。
却不想,在她送别丹樱的时候,陌奚也迎来了一位故妖。
斜阳照拂下,白玉王牍上陈列着二三十只瓷盘,盘里盛着各色颜料,从蓝灰到霞红,每一种都市面少有,色泽华贵,极不寻常。
陌奚手中执着最小一号的玉雕笔,鹿尾毛做的笔,比一般的更加柔软细腻。
他蘸了盘中的颜料,在面前的纸上勾勒二三,几笔轻描便绘出写意的花草。
被秋日烘晒的空中有浮尘悬游,明媚的日光打在纸上,折出类似皮的质感。
他端详着纸上的花,看了一会儿,扔去了地上,换笔去蘸下一盘涂料。
妖是陌奚扔画时来的。
他布画下一幅,口中迎了句:“回来了。”
“王上。”
陌奚专注着手中的新画。
花卉有了雏形后,他对着阳光凝视了一会儿。
随即,又将其拂去了地上。
翠瞳里的视线从落画上抬起,当看见满殿废稿中立着的白衣蝎辫的少年时,陌奚唇畔浮现出了两分笑意。
“许久不见。丹尹,在边境一切可好?”
丹尹扁了扁嘴,“王上大婚都不叫我,难道丹尹已经失宠了么?”
近一年的流放并未改变他什么,对丹尹来说,极恶之地可比死气沉沉的王宫更有趣。
“不叫你的,可不只是结道大典。” 陌奚搁下手中的笔,“丹尹,就这几日,你族中可是发生了件好大的事。”
“我听说了。”丹尹咧嘴,“外面都在说,丹樱谋杀王后,最终只被判了十年。”
他哎呀呀地感叹着,“王上,这是第二次了。她强上你的时候,你留了她一条命,现在她谋害王后,您居然连罚都不罚——要不是王后太过美味,我还以为您爱的其实是我姐姐呢。”
陌奚微笑,“丹尹,我现在的心情可不是很好。”
“好、好~”丹尹抬手,“我不说就是了。”
“既然你不打算去探望自己的亲姐姐,那就去见见王后吧。”陌奚道,“她一直挂念你。”
少年瞠目结舌,“王上,要我去找王后?”
陌奚弯眸,没有再重复命令,只是轻声呢喃,“监察组,也该运转起来了。”
丹尹意会了然,勾唇露出可爱的梨涡,以及一双尖利的毒牙,“是,丹尹明白。”
他从满地废稿上踏过,有的正,有的反,正面朝上的纸张上皆是朵朵盛开的海棠。
花绘笔力深厚,可姿态潦草,像是久负盛名的狂放派大家突然改向了婉约流派,但再怎么隐忍,也控制不住细节处暴露本性张扬,到后来,甚至透出两分被掣肘的烦躁。
陌奚抬手继续作画,提起笔才发现,桌上二十七种颜料都已试尽了。
没有一种让他满意。
搁下笔,他扫过满地废稿,看着这些不上不下、始终差一分火候的海棠,颓靡之中夹带了躁戾。
陌奚弃笔坐下,眼前的王牍上不是不中用的颜料,就是留不住茯芍的王玺。
他看得生厌,想要抬尾顶掀了这张摆满废物的案牍,临了,却扫见了桌角立着的一支琉璃瓶。
琉璃瓶里斜插着一支千丝菊簪。
陌奚抬手,掠过每一瓣花丝,满头墨发披散了一身,发簪就在指尖,他却没有动弹。
脸上的花妆也有好几日不画了,不是疏懒怠慢,而是他想画的海棠,始终找不到更新、更好的涂料。
茯芍惦记着陌奚的异状,送完丹樱之后,准备和王后宫里的灵玉们道个别就去找陌奚交尾。
她心事重重地跨入璗琼宫,游了两步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转身四顾,茯芍发现酪杏不在。
酪杏是最喜欢自己回璗琼宫的,今日她来了,却没听见平日那声雀跃欢喜的“芍姐姐”。
她扭头看向守在入户屏风前的丫鬟,问:“酪杏呢?”
那丫鬟低着头,低低地回了句:“她有事不在。”
茯芍偏头,端详着那丫头,的确是她的丫头不错。
过了会儿,她游到对方面前,低头舔过她的耳根。
茯芍刚要嗅闻对方气味,那丫鬟却受惊般地猛地后退,直接将背后的屏风撞倒,发出一声重响。
门外立刻有其他宫仆赶来察看情况。
茯芍挥手,“没事,忙你们的。”
她隔空将倒地的屏风扶正,一边再度打量起了低头畏缩的小丫头。
“白烛,”茯芍开口,“你身体不适?”
对方停顿了一下,接着摇头,支吾着道,“多谢…王后关心,只是有点累而已。”
“你过来。”茯芍冲她招手,方才自己主动靠近把她吓成那样,这一次她便让白烛自己过来。
白烛低着头走了过去。
“把头抬起来,干嘛一直低着头呢。”
又是片刻的停顿,过了几息,小丫头才缓缓抬头,露出了正脸。
茯芍皱了皱眉,脸还是那张脸,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她起了疑心,有意试探道,“白烛,你姐姐今天当值么?我想让她剪束花来。”
白烛顿了顿,“姐姐?娘娘说的是哪位姐姐?我没有亲姐姐呀。”
茯芍这才松了口气,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小家伙,怎么魂不守舍的,我还以为你被人夺舍了呢。”
白烛在她手下露出个僵硬的笑来。
“白烛,你真的没事吧?”不知为何,这个笑看得茯芍有些不适,她不觉松了手,对她说,“有什么难处你只管开口,若是太累了,我就放你两天假,回去歇息。”
“我没事娘娘。”白烛的目光忽地变得温柔如水,她往日也对茯芍敬爱濡慕,可如今的这个眼神又有些不一样,隐约携着两分痴色。
茯芍别扭极了。
正当她不知如何跟白烛相处时,门外一声抑扬顿挫的声音令她骤然回头。
“姐、姐~”
灿烂的夏日下,白衣劲装的少年笑吟吟地跳进了宫门。
“丹尹!”茯芍立刻迎上去,既是惊讶,也是趁机回避古怪的白烛。
她游向少年,欣喜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丹尹的目光越过茯芍,看向她身后的婢女。
他扬唇一笑,倏地扑入茯芍怀中,双臂勾住她的脖子,双腿也化作蛇尾,缠住了茯芍的尾巴。
“姐姐~”少年偏头,粉色的蝎辫晃去一旁,在空中来回摇荡,他的嘴唇距离茯芍极近,说话之时,蛇信频繁擦过她的耳尖。
“约好了一起交尾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茯芍诧异,“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我说的是‘暂定’。”
丹尹登时拖长了语调,发出不满的呼声。
“人家不漂亮么?”那条斑斓华丽的粉尾攀上了茯芍,“芍姐姐不是已经验过货了么,为什么要‘暂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