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蛇引—— by江枫愁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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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
雌蛇嘶吼着,勒令他退开。
陌奚微顿,刹那间,他几乎以为茯芍是恢复了记忆,要弃他而去。
很快陌奚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雌蛇的动作不是愤怒,而是戒备。
她的蛇信在大幅摇摆,极力捕捉周围气味——仿佛她从未来过这里、一切都是陌生。
她上身直立,下身却在不断后退,试图寻找着其他出路,绕开面前的陌奚。
“芍儿?”陌奚感到了蹊跷。
吼——回应他的是更紧绷的蛇鸣。
“芍儿,怎么了?”陌奚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是我身上的气味变了?还是我把你的标记蜕掉了?”
他缓慢地朝茯芍靠近,“别怕,我还是陌奚。”
他迈步的瞬间,即便动作已经足够缓慢,雌蛇依旧暴发出难以忍受的锐鸣。
她猛地扭身,从榻上游下,化作黄影朝着角落窜去。
陌奚顿在原地。
看着顺着殿柱爬上房梁的黄玉蛇,他终于确定——
茯芍退化了。
她失去了灵智,也失去了记忆。
她忘记了他,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却察觉到了自己想要对她施咒的恶意,由此满怀戒心。
陌奚望着躲去房梁上的雌蛇,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至少她没有记起上一世, 也不会再追究他种毒、屠芙梃之举;甚至不会再记得什么丹樱酪杏、卫戕黎蚗。
即便知道这应该只是黄玉传承前期的一点副作用, 早晚会恢复, 但此时, 一片白纸的茯芍, 可以任他涂画。
陌奚扬唇。
倒不如说,这个局面再好不过了。
忘记了从前固然可惜,但只要茯芍还在他身边、只要他们在一起,未来有的是时间创造更多、更好的回忆。
陌奚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他背离房梁上的玉蛇游向案牍, 指尖拂过了桌上摆放整齐的奏疏。
茯芍离开之前,将需要陌奚察看的本子放在了最显眼处。只是陌奚蜕皮回来, 连案牍都没有见到便追去了芙梃, 直到此刻才有闲暇处理。
从笔架上取下茯芍气味最深的那一支玉雕笔。
一抹浅淡的水红撞入陌奚余角。
“嗯?”目光微瞥,他发出一声浅浅的鼻音, 伸手将桌角的苦荬菜取了过来。
封在冰里的苦荬菜保持了当年在韶山的盛状。自茯芍成为王后,这团金黄便光明正大地摆上了王牍。
此时,那剔透洁净的冰上有着一道淡色的血痕。
陌奚探出蛇信,嗅出这是茯芍的血迹。
怎么回事……冰壳上并无利角, 不至于划伤手指, 为何会有血色沾染上面?
陌奚凝思片刻,想不通血迹的由来。
他暂且将苦荬菜放回原位, 等茯芍恢复理智后, 再找机会询问。
怕光亮刺激到失忆的茯芍,陌奚没有点燃灵玉灯, 就着暗昧的星月处理起了公文。
吐信声始终未停,盘踞在梁上的黄玉紧盯着陌奚。
过于强大的传承力量冲溃了茯芍,将她的灵智封在了底层,即便如此,黄玉蛇本身的智力也超过了一般蛇类。
她判断得出,底下这头活物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于是愈发警戒。
在茯芍看来,自己是误入了某头大蛇的巢穴。
周围没有可以离开的洞口,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只能一个劲往高处、往暗处收缩,同时紧张地监视巢穴主人的一举一动。
和窃玉时不同,完全失去灵智的黄玉可没有欣赏陌奚鳞尾的心思——那优雅的色泽、粗硕的体型在她眼中都是一种危险的警告。
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在角落的梁上高度戒备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至夜半,那实力斐然的巢穴主人都只是坐在原位、姿态闲散地小幅度动作,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
茯芍试着缓慢移动。
她往前游出了两段,对方并不在乎她的探索,对此毫无反应。
茯芍放心了些,开始巡查这座奇怪的巢穴。
敏感的蛇信将周遭的味道信息带回犁鼻器,茯芍嗅到,这里充斥着大量的自己的气味,从上到下,几乎每一寸都有自己的气味标识。
她的气息和底下那头巨蛇的气息交织其中。
此时她脑内并没有伴侣合居这样的观念,但在布满自己气味的地方,茯芍感到了心安。
她没有探索太久,快速移动到另一侧角落,继续戒备下方的陌奚。
从天黑到日出,再到日落。
窗边的大蛇终于有了动作。
他合上最后一本奏疏,从榻上起身。
茯芍竖状的蛇瞳立刻随他而转,蛇信伸吐的频率也加快了两分。
陌奚从殿门离开,不消多时折返,手上多了三只去了羽毛的鸡。
他朝茯芍下方游去,指尖割开鸡肉,顿有鲜红的鸡血流出。
尚且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地,他将三只鸡放在殿柱背阳面,随后再度离开了寝殿。
这一次,他许久都未回来。
新鲜的血气在室内飘散,长久无人,茯芍顺着殿柱试探游下。
她游得谨慎,没有落地,全身倒盘在殿柱上,蛇首离地还有三十公分时便停了下来。
甜美的肉香往她犁鼻器里钻去,此处背阳,黑暗无光,她瞄准一具鸡尸,倏地张口咬住,囫囵吞入腹中。
一起吞入的,还有那头雄蛇在鸡身上残留的气味。
茯芍一口一个地把三只鸡吃了,接着又顺着殿柱退回房梁角落。
她进食后没有多久,雄蛇便返还巢中。
他还是坐在那靠窗的位置,继续闲适地小幅活动。
此后每一天,雄蛇都会重复这样的投食。
第四天起,他将食物放下后,不再出门回避,茯芍也忘了对他的戒心,随着习惯去了老地方进食。
陌奚瞥见吃肉的雌蛇,眉眼愈发柔和。
在这温柔的注视下,他于三日后断了茯芍的食物供给。
一开始茯芍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小十天后才感到了饥饿。
她开始在殿里游走,寻找猎物。
偌大的寝殿,别说是只老鼠,就连一只虫子都无。
她巡视了半天,倏地捕捉到了一丝香气。
窗边的雄蛇指尖捏着一颗鸟蛋,另只手支着头,温和含笑地看着四处狩猎的雌蛇。
这些日子以来,茯芍所吞的每一块肉上都由陌奚经手,留有他的气息。
雄蛇的气味总是和食物联系在一起,茯芍朝他游去,上身爬上了案牍,在距离雄蛇几尺处停下。
她盯着他指尖的鸟蛋,那修长的手指和莹白的蛋壳颜色十分接近。
茯芍吐着信,权衡自己是否饿到了要和一头实力强于自己的蛇展开争斗。
然而不等她发起攻击,那颗蛋便抵到了茯芍吻边。
蛇吻被触碰,茯芍反射性地张口撕咬,将蛋吞下的同时,獠牙也擦着陌奚指腹刺下。
一旦陌奚收手的速度稍慢,他的指骨就会被蛇牙刺穿。
陌奚扬唇,拿了第二颗鸟蛋如法炮制。
仿佛故意为之一般,他在即将被咬之前堪堪收手,刻意挨蹭着茯芍,感受獠牙一次次刮过皮肤的微痛。
没有注射孔的蛇牙如月牙一般向内弯曲,曲度圆润、颜色奶白。
陌奚看着,有些痴了。
他的芍儿怎能连獠牙都如此可爱。
“嘶…”稍不留神,那獠牙刺破了陌奚的食指。
一缕殷红的蛇血顺着指节流下,茯芍及时松了口,但在血液冒出之后,她立刻察觉——这味道比鸟蛋更好。
“喜欢这个?”陌奚托着腮,面色微潮。
他抬起手,受伤的食指一动,茯芍的视线便追了过去。
陌奚牵着她的目光,缓缓将食指贴在脸上。
他于侧脸处碾压指腹,挤出更多的血来。
指尖的血液在面颊上抹开,鲜血顺着颌骨涔缓流过喉结、自脖颈滑入衣襟。
陌奚笑着,朝茯芍伸手,“芍儿,来。”
茯芍听不懂人语,但感受到了陌奚的邀请。
她的腹部抵着案牍,碾过桌上的文书奏章,朝陌奚爬去。
蛇信触过他脸上的血痕,尝到血味后,欲罢不能地往下探索。
嘶嘶声从陌奚耳尖延至锁骨,最后停在了脖颈处。
巨大的黄玉蛇吐信打量着,隔着颈上薄薄一层皮肤,看见了底下蓬勃流动的大量鲜血。
不用蛇毒,五千年顶级巨妖的血本身就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她张开蛇口,不客气地扭头咬下,粗壮的蛇身也本能地绞缠住了陌奚。
滴答——
黏腻的血落声在幽暗的殿内响起。
蛇牙硕长,大量鲜血喷洒外溢,浸湿了陌奚的白袍,留下团团暗红的血迹,像是泼墨而出的海棠,盛怒极妍。
陌奚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双手痴爱地抚着身上的黄玉蛇。
好香、好香……香得他头皮发麻,整条椎骨都酥烂无力,几若融溺在这致命的馨香里。
“呵……芍儿,你会想起我的。”他朦胧地开口,偏头在黄玉蛇首上留下细碎地啄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嗯…”插入颈中的獠牙忽然用力,打断了陌奚的呢喃,使他没忍住发出轻微的闷哼。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目光之中净是血色,陌奚于迷蒙间豁然开朗。
原来,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笔涂料。
浑然天成,奢丽狂放。
他启唇,寒星般的毒牙就此探出。
想要注入毒液、想要让茯芍感受他此刻的欢愉、想要她和自己一样沉沦在这一刻的绝妙之中……
芍儿、琼儿、他的美玉、他挚爱的伴侣……
半晌,陌奚到底还是忍住了。
未免传承出现意外,他不能干扰茯芍,一切都得忍到她觉醒黄玉真身之后。
只是到了那时,她十有八九会同时觉醒上一世的记忆……
抚着埋在自己颈间的蛇首,陌奚眸光忽暗忽明。
未开灵智的茯芍也还是茯芍,不消半个月,便彻底和陌奚亲近起来,她喜欢他的温柔体贴、大方慷慨。
只是和以往相比,茯芍每日除了进食就是缩成一团。
这样的乖巧,让陌奚满足的同时又有些担忧。
茯芍如今连灵智都无法维持,传承后期想必更加艰难。
她需要一具坚韧、健康的身体挺过传承关卡,以她目前作息而言,身体素质必然会持续下降。
得让茯芍适当活动。
此前陌奚一直把茯芍关在寝殿里,享受与她独处的滋味。
这感觉太过美妙,仿佛回到了韶山。
当茯芍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活物时,她所有的喜欢就都系于他一身,那时的茯芍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待在一起,她不会离开他,更不许他离开她半步。
但冥冥之中,茯芍恢复记忆已成板上钉钉。
每一个白天,都让陌奚无比煎熬。
他彻日盯着睡梦中的茯芍,一觉醒来,那双澄澈的琥珀眸中随时有可能满载厌恶,急着要去与沈枋庭相见。
一柄利剑时刻悬在陌奚头顶,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逼得他焦虑难耐。
压力之下,他开始在蛇宫设置一层又一次的结界,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和茯芍的爱巢。
陌奚不确定茯芍得到传承后会是何等实力,从前他的幻术便对她不起效用,若茯芍得到黄螭之力,自己未必能抹除她的记忆。
精神上,他控制不了她,便几度起了一辈子将她囚在王殿的想法。
如果不是担心茯芍体力不支、会死在传承之中,陌奚绝不舍得打开殿门。
如今陌奚忍住己欲,清退殿外诸妖,将门打开,本以为茯芍会迫不及待地出门探索,不承想,她却兴致缺缺地盘在梁上,根本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芍儿,去花园逛逛好么。”陌奚站在梁下,不知第几次地劝说,“去年不是还闹着要和丫鬟们玩雪么。”
茯芍卷着房梁,只有一截尾巴懒懒地垂在半空。
她将脑袋埋在层层叠叠的身体里,对陌奚的话毫无兴趣。
“嫌冷的话,我们去汤阁好么,那里很温暖。”陌奚抬手,“乖,下来,我抱你去。”
茯芍抬起了头,陌奚微笑,正要接她,下一刻,就见垂在空中的那截蛇尾猛地一抽,打出一股妖力,隔空抽上了殿门。
砰——!
一声重响,殿门紧闭,那不断吹来的冷风被关在门外。
没了寒风的侵扰,茯芍打了个哈欠,惬意地把头埋了回去。
陌奚准备接她的手僵在半空。
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芍儿,你不是小蛇了,不需要冬眠。要是不想出门,我们在房里玩好么。”
他丢出几只绒鼠,吱吱乱叫的小鼠满屋乱跑。
茯芍吐信嗅了一下,这次头都没有抬便收回了信子,继续浅眠。
喝过了陌奚的血后,她对这些普通的食物没什么兴趣。
陌奚有些头疼。
茯芍好奇心很重,出韶山以来看什么都新鲜,恨不得每天都出门。
现在她失去灵智,不再对新鲜事物感兴趣。
作为一条蛇,除了狩猎就是休息,在她不饿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难道只能是由他挑衅、让她发起攻击么……不,那太粗暴了。
陌奚目光微移,想到了另外的方法。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去了趟璗琼宫。
茯芍小睡了一个下午,窗外寒风砭骨,殿内暖石融融,她睡得很舒服。
醒来有些口渴,她熟稔地顺着殿柱游下,去往陌奚给她在殿里凿的水池喝水。
滑落于地,眼前忽然有一点微光闪过。
茯芍抬头,嗅闻了一下后,朝那光亮处游去。
她发现了一块玉!
一块巴掌大的蛇纹玉躺在地上。
茯芍用尾尖拨了拨,转动蛇首,用不同角度看过玉石之后,心中莫名欢喜。
她低头把玉衔了起来,左右顾盼,想找地方把它藏好。
不等她找到藏的位置,两尺外的地方,又有玉光亮起。
茯芍飞速爬去,一块更大更好的美玉躺在地上。
她立刻去衔它,可嘴里已经占了一块,叼起这个,掉下那个;叼起那个,掉下这个。
尝试了几次都不能同时衔住后,茯芍把其中一块藏到了口中,用蛇信压住。
再往前游,前方还有玉在地上等她!
蛇信下压的玉越来越多,茯芍一路捡一路游,哪一块都舍不得丢弃。
直到一阵刺骨的冷意包裹了她。
她抬首,陡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游出了王殿!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有点点红梅开在侧边。
寒冷且陌生的环境令茯芍十分不适,她扭头,想要退回温暖安全的巢穴。
这一转身,她看见了坐在殿门石墩上的陌奚。
一身黛蓝的雄蛇浅笑吟吟地望着她,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手里还捻着几块未用完的玉石。
茯芍警铃大作,转身就跑,一颠簸,鼓鼓囊囊的口里掉落二三块玉。
她顾不得拾起,卯头往殿里冲,苍墨色的鳞尾一横,在她眼前轻轻合上了殿门。
被赶出了温暖的巢穴,茯芍生气地想要咆哮,一张口,更多的玉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惊得她辟易退开,反应过来后又用尾巴小心把玉都圈扫了起来。
玉混在积雪当中,她含着剩下的玉,尾巴圈着一堆埋了玉的雪,用头拱了拱殿门。
没能拱开。
她发了狠,拼命往门缝里钻,两扇门坚如磐石,怎么也打不开。
使力了半晌,确定自己无法回到巢穴,雌蛇幽怨地看向了门边的陌奚。
陌奚侧头,轻咳着压抑笑声。
没压住,他还是笑了出来。
茯芍盘成圈圈窝在地上, 圈圈中央是埋着各式宝玉的雪堆。
她就算出来了,也不会动弹,就鼓着腮帮子、含着一嘴玉杵在殿门口, 等着大门有朝一日打开, 能第一时间冲回里面。
陌奚到底是四千岁的大蛇了, 做不出朝茯芍扔雪、挑衅她动起来的幼稚行径。
见她畏冷得盘成一团, 可怜兮兮地守着自己捡到的玉, 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闭合的殿门,疑惑它为什么会关起来,又期盼着它能快点打开。
陌奚一叹。
“琼儿,我不是在捉弄你。”他游向茯芍,抚上了黄玉蛇首, “实在是担忧这样下去你会挨不过传承的后劲儿。”
茯芍不懂,她懵懂地蹭了蹭陌奚的脖颈, 问他有没有开门的办法, 她想要进去。
陌奚喉结微滚,最终抬手打开了殿门。
门一开, 茯芍立刻低头从雪里衔出两块玉石,飞速游回殿里。
陌奚扶额,看来还是得找别的方法让她活动起来。
茯芍藏好第一波玉石后,游到门口, 想把剩下的玉也带进来。
她顿在门前, 长尾成波浪浅浅律动,显现出犹豫之色。
“我不关门就是了, ”陌奚笑道, “出来吧,这次不会被关在外面了。”
茯芍听不懂, 她只能自己判断。
正当她打算冒险出门一试时,一抹黑影骤然从天而降,正砸在了埋藏了玉石的雪堆之上。
斯哈——!
茯芍两旁的耳鳍顿时受惊崩张,口中爆发出尖利的锐啸。
她的玉!
残影闪过,陌奚已然挡在茯芍身前。
他没有冒然将受惊状态的雌蛇搂入怀中安抚,只是隔开了她的视线。
翠眸一斜,余光睨向了砸在雪堆上的人影。
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浑身血污的少年昏倒在雪中。
大滩稠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将那堆雪染成了血红。
陌奚眯眸,在昏死的丹尹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邪气,那并非妖魔所有,而是人类邪修的味道。
“我来处理。”他转身,将手中没用完的几块“诱饵”给了茯芍,“外面那些玉,我会帮你收进来的。”
茯芍听不懂。但她看见了陌奚手里那几块玉,便挪不开眼得任由陌奚摆布了。
送茯芍回去,陌奚将丹尹移至偏殿。
他粗略察看了一番,见丹尹身上皆是皮肉伤,便没有多管,只是渡了口妖气,将他从濒死状态拉回来。
不消片刻,地上的少年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从哪里回来?”
刚醒转,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丹尹咳嗽两声,也不起身,就着这个姿势瞥向了一旁的蛇王。
“您顺利蜕皮了啊……”他扯出抹笑,“难得受伤,看来是没机会找芍姐姐撒娇了。”
陌奚不想听这些废话,他径直抬手,丹尹猛地向后缩去,“饶了我吧王上,现在再被搜刮神识,我会难受死的。”
“那就回话。”
丹尹缓缓坐起上身,苍白着脸咳道,“琮泷门,沈枋庭。”
陌奚蛇瞳微缩,“谁让你去的?”
“芍姐姐。”丹尹道,“您不在的时候,她要我去杀了沈枋庭。”
“本以为杀个金丹当天就能往返,没想到……”丹尹撇了撇嘴,“那家伙简直不像是个人类。”
陌奚眸光微转,没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茯芍还做了这等动作。
这是个好迹象,证明至少这一世的茯芍对沈枋庭没有好感。
不够,还是不够……此番茯芍进行传承,极有可能恢复上一世的记忆。
她对沈枋庭的恨远远不够抵消上一世的爱意。
陌奚抬手,虚罩在丹尹头顶。
丹尹垮了脸,“我都照实说了,您非要搜识海不可么?”
陌奚没有回话,兀自察看了丹尹识海内的沈枋庭。
他只看到丹尹和沈枋庭交手的画面,用来判断沈枋庭此时的实力,并不在乎丹尹之后受了什么刑。
片息之后,他拂袖而去,临走之际,对丹尹下达指令:“密切关注琮泷门动向,先向人界传出消息——”
“沈枋庭堕入邪道,欲弑师、杀同门献祭。”
他大致猜到了沈枋庭的计划。
现在茯芍情况不稳定,自己才走了一旬便出了这样大的意外,陌奚再不敢轻易离开茯芍半步。
好在不必他亲自动手,外面有的是能给沈枋庭制造麻烦的人类。
只是有茯芍的龙气护体,凭外面的那些人类,恐怕影响不了最终结局。
陌奚眸色微凉。
为今之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抚好茯芍、向她展现足够的价值。
只要他的价值胜过沈枋庭,即便茯芍恢复记忆,也还会对他留情。
黄玉……对,他需要黄玉的血统,对茯芍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那更具吸引力。
真的如此么……
陌奚脚步一顿,立在台前,对着远方苍茫的雪景。
真的只要他在各个方面做得比沈枋庭出色、真的只要将黎氏一族圈养换血,茯芍就会选择他、抛弃沈枋庭么……
如果是丹樱、是黎殃、是其他的雌妖,这个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落到茯芍身上,陌奚没有把握。
她留在身边的,从来不是出类拔萃者,能力和情分,茯芍看重的是后者。
而他和沈枋庭最大的差距,便是情分二字。
他和茯芍之间太过顺遂,没有惊心动魄的并肩作战;没有筚路蓝缕的携手共进。
与此相反,琮泷门屡屡打压茯芍,沈枋庭得以完成了不知多少次英雄救美的戏码;他于她有无数次救命之恩,这是陌奚所不曾有的。
他留不住茯芍。
陌奚绝望的意识到这一事实。
一旦茯芍恢复记忆,便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沈枋庭的怀抱。
那本在为茯芍种下蛇毒后逐渐平息的躁气又一次沸涌而起,一声一响,从血液里传出的厉啸吵得陌奚头疼欲裂。
种下蛇毒根本不够,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留住茯芍……
陌奚抬眸,望向前方殿门紧闭的王殿。
有一瞬,他突然羡慕起茯芍来。
茯芍所钟爱的玉是那样乖巧,虽是死物,不能言语,却能永远安静地待在她尾中。
若茯芍也能像那些玉一样,乖乖地一辈子待在他怀里,该有多好。
一丝久违的杀意渗了出来。
陌奚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比起看着茯芍投入沈枋庭的怀抱,不如将她的尸体留下。
不,他要的不止是那具肉身,还有茯芍的灵魂。
以地缚之法,只要在王宫虐杀茯芍,让她含恨而死,她的灵魂就会被怨气束缚在宫中,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只是如此一来,那双琥珀瞳里便再不会对他升起燃烧般的纯然欢喜 ……
陌奚眉间微舒。
不要紧,能留下茯芍就够了,其他的细枝末节,他并不在乎。
何况生气时候的茯芍,也是那样可爱。
他推开殿门,融融暖气扑面而来,一见到他,本在地上悠然吐信的黄玉蛇倏地爬上了房梁,去到了离门最远的角落,警惕地盯着陌奚。
陌奚的眸色不觉放缓。
那些焦躁、暗鸷像是一层冰霜,在看见茯芍的刹那,被屋中的暖意尽数消融。
对着茯芍,陌奚升不起半点阴戾。
他朝茯芍走去,无奈笑道,“别担心芍儿,我不再逼你出门就是了。”
见他走近,茯芍愈往后方缩了缩。
自她尾后的梁上折出一点玉光,陌奚一顿,旋即漾开了笑意。
原来是早有预见,在他来之前就选好了藏宝的地方。
“就这么讨厌出门么?”陌奚仰头,对着梁上的雌蛇道。
茯芍自然不可能回应他,只是伸吐着蛇信,提防陌奚又把她骗出巢穴。
“是么。”陌奚弯眸,自语着接了话,“若能一直这样,倒也不坏。”
如果茯芍能永远这样抗拒出门,哪怕一直不开灵智、保持着凡蛇的模样,陌奚也欣然接受。
倒不如说,现在的茯芍全权由他掌控,能见谁、不能见谁;去哪里、不去哪里,就连每天吃什么都由他亲手安排,比之以前让他安心了许多。
殿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陌奚转身,从门外宫仆手中接过了今日的食物。
“芍儿,该进食了。”他将玉质的餐盘放在殿柱下方,往食物上滴了自己的血后,退开两丈,为茯芍留出安全空间。
嗅到妖力浓郁的血腥味,茯芍这才施施然游下。
下来之前,尾巴扫了扫,把藏在梁上的玉往更深处推了些。
她吞食了玉盘中的鹿腿,低头舔盘上留下的鹿血时,忽然看见了旁边摆放着的奇怪东西。
以往那个小玉盘里放着茯芍爱吃的水果,今日呈上来的没有水果气味,是一根她不曾见过的物什。
手腕粗细,手掌长短,通体半见,表面附着一层莹润的玉光。
茯芍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尾巴,再回头对比盘中的物什。
倏忽之间,她瞳孔收缩成针尖,伸出的蛇信也晾在外面,忘了收回。
陌奚就见,茯芍僵停了片刻后猛地低头,衔住了盘里的玉米,飞速爬上了房梁。
他一开始以为茯芍是要把玉米带回安全处享用,然而第二天,陌奚就见茯芍衔着玉米小心翼翼下地,把那颗玉米放在血淋淋的鲜肉前,自己退了开去。
她别过头张望着其他地方,过了会儿回头,见盘里的肉一点儿没少,便用蛇首拱了拱盘前的玉米,像是在催促——
吃呀,快吃呀。
这明显的让食动作令陌奚愣了下,旋即,他的目光停留在玉米之上。
一样鹅卵石状的鳞片、一样的半见色……
他微微睁眸,一个荒诞的念头浮于心中——
茯芍,莫非是把玉米当做了黄玉幼崽……
可蛇眼分明无法辨别色彩,难道这也是黄玉的专属能力?
“芍儿……”见茯芍还在不断用头把玉米拱去肉上,陌奚哭笑不得地朝她游去,然不过半尺,察觉到雄蛇靠近的茯芍猛地扭头,对陌奚发出警告的恫吓。
她张着两边的耳鳍,严厉警告了他后,立刻低头叼起玉米,飞速窜上了房梁。
陌奚顿尾。
几天以来获得的亲近,被这一根玉米挑拨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