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蛇引—— by江枫愁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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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这些都只是猜测。黄螭离世已久,黄玉也消亡于世,再没有谁知道当年真实的情形。
黄螭死了近万年,也就并无那场灾难的记载。
最后的线索断裂,关于那场灾难的一切都无从考证。
茯芍低头,透过五指看向自己的鳞尾。
不论当年是何情形,以至于初代黄玉们选择避世,回到最后,黄玉终究还是没有躲过浩劫,只剩下了她一蛇而已……
这股怅然刚刚升起,茯芍便猛地一惊——
不,不对,她不是孤身一蛇了,就在她的腹中,还有两枚和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她无父无母,受够了伶仃孤寂之苦,她的孩子绝不能再是如此。
陌奚……
茯芍抬头,望向困住自己的三百六十张咒纹。
金红勾勒的蛇瞳微微收束,那目色坚决坚定。
长尾绷紧,有瑰丽的玉光从鳞上流转划过。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回去,回到蛇族的领地、回到同族之中,回到孩子的父亲身边。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在获得了黄螭之力后,破除这些符咒并不难,难办的是沈枋庭。
茯芍抚上心口,陌奚种的蛇毒还在她体内,可她默默呼唤了数声都不见陌奚的回应。
沈枋庭觉醒记忆后,隔了近一年才寻来,想必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此处联系不上陌奚,便知沈枋庭十分了解陌奚的性格和毒技,是对症下了药。
他如此细心周密,只怕自己破了结界,外头还有更多的机关阵法挡在路上。
茯芍护着腹部,转眸沉思。
带着孩子,她不能强取,得摸清这里的地形,摸清那个陌生的沈枋庭。
她是顶级的女妖,她生来有魅惑人心的能力。
第一百零八章
担心被沈枋庭察觉, 茯芍没有再去破解咒纹。她闭着眼,暗暗吸收着体内的黄螭之力。
此前这股力量在她体内,像是水和油一样, 和她的灵力各不干扰;直到沈枋庭设阵往她体内注入了淬炼后的仙气, 那股黄螭之力和她的灵力才像是为了一致对外一般, 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黄螭之力松了口, 茯芍立刻将其吸收、化为己用, 以备不需。
这一方密室不见天光,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除了嵌在墙壁上的几盏灵玉灯外,只有一张拔步床。
四四方方的床大得像个小室,茯芍对此再熟悉不过。
这张床正是当年沈枋庭送来的聘礼之一, 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赶制而成,不料新婚初夜就被她的蛇尾顶破了床架。
茯芍不讨厌这等四面围成的床, 它像个洞穴, 符合蛇的喜好,适合独居, 却绝不适合交尾。
如今这四四方方的拔步床又出现在了她面前,而她的蛇身比上一世更加粗硕,要顶破它就更加容易。
也不知沈枋庭会不会留在这里过夜。
幽幽玉光之下,四周静谧无声。
极度的安静里, 茯芍融合着新获得的黄螭之力, 也融合着前后两世的记忆。
选择陌奚,并不是因为沈枋庭对她不好。
他依旧是茯芍感念的大师兄, 是她对人类最好的一抹记忆。
沈枋庭很好, 他将自己所见一切美好之物都奉送于她,譬如那朵可怜的毫菊;
陌奚从不会如此, 他根本就不觉得这世上有何美好之物,自然也就不会动心起念,产生欣赏之意。
那敏锐至极的蛇信并不乐于探索广大天地,只留神观察着她的一颦一蹙而已。
他永远只给她她需要的、她想要的。
同样的种族,使得陌奚方方面面都与她更加契合。
抛除交尾、繁衍上的习性,至少陌奚知道如何布置蜕皮的环境、了解蛇的语言、懂得变着花样讨她欢心。
沈枋庭视她为人,教她人的文化、人的思想,从前的茯芍可以为了他而努力接受这些,但在体会了同族的思想文化后,她断然不会再强迫自己挤进人类的壳子里。
人妖殊途,这话果然不错。
沈枋庭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在高处、在暗处睡觉;不能理解她既修成人形为何却喜欢露出蛇尾。
她同样也不理解,人类既然吃肉,为何要对生肉弃如敝履,认为生啖是野蛮粗鲁的行径。
若她撕咬血肉,顶着满脸血腥去见沈枋庭,沈枋庭必瞠目结舌,急着为她施清洁术;
可换成陌奚,他不但不会惊诧,还会怜爱宠溺地舔去她唇角的鲜血,与她亲吻缠绵、分享她品尝到的美味。
若说沈枋庭和陌奚本身尚且还有讨论的余地,那么就双方所处环境而言,如何选择一目了然、毋庸置疑。
人界之中,除了沈枋庭,再没有一个人值得茯芍留恋。
他们讨厌她、畏惧她、排斥她,不论她多么卖力地冲锋陷阵,也不会有人念她半分好意。
妖族不同。
在妖族,有她甜美多情的小桃花、有可爱软糯的酪杏、有活泼好动的丹尹、有爱慕她的卫戕,还有芙梃的血亲。
那些小蛇——只是稍想一想,就令茯芍心尖柔软、满载欢欣。
人类和妖,或许终有相互理解的一天,只是茯芍等不及了。
她已等过一世,这一世,她要活得随心所欲,脱掉那层别扭的人皮。
她不是人,如何伪装都不会变成真正的人类。
强行融入人群,不过是东施效颦、徒惹人笑话而已。
前世的、这一世的,纷杂的记忆一一捋平;体内的黄螭之力也渐渐被吸收转化为茯芍自己的力量。
看不见天色,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吸收了近半的黄螭之力时,密室的大门挪开,走来了沈枋庭的身影。
他朝她走来,提唇而笑,那笑有些苍白,茯芍在他身上嗅到了血气和一抹熟悉的气息——
陌奚找到了沈枋庭!
茯芍按耐住激动,伸吐着蛇信,极力从那丝寡淡的气味里分辩陌奚的信息。
乍看见女子吐出蛇信,沈枋庭脚步一顿,眉间微不可察地皱起,旋即又忍耐着展平。
踏入结界,他将带来的食物放在了茯芍身边,自己也跟着坐下,与床上的茯芍齐平。
茯芍扫了眼托盘上的食物,一瓷盅百合鲜虾粥,一叠荠菜肉沫春饼,两块芙蓉糕,还有一壶花茶。
这是符合人类贵女口味的食物。这个食量,在茯芍眼中还不够塞牙缝。
就是这么丁点可怜的食物,上一世在琮泷门,为了修真辟谷,她都没能尝过。
沈枋庭是天下修士的楷模,他绝对自律,严格执行着辟谷。以前茯芍馋得受不了时,无论怎样撒娇,沈枋庭都不会松口,如今她一个字没说,他竟主动端来了食物。
看来,他的确是在有意讨好她,想让她息怒。
“抱歉芍儿,这几天都没能来看你,外面有些事需要处理。”他先是同她道歉。
茯芍立刻追问:“是陌奚来找我了?”
沈枋庭仿若听不懂似的兀自道,“别担心,这一次我把你藏得很好。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是哪里?”
茯芍顺势往下问,沈枋庭却不答了。他将碗筷摆到她面前,温和地开口,“我知道你委屈。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多少也得吃一点。”
这话没错,茯芍完全认同。
“太素太淡了。”见他不上套,茯芍不悦地用尾巴把托盘推开,“我要吃新鲜的鹿胎,喝加了蜂蜜的桃汁!”
她怀孕了,她肚子里有宝宝,不能委屈了口腹。
“鹿…”沈枋庭一时哑然,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继而看向茯芍的蛇尾,上一世沈枋庭鲜少见到茯芍的尾巴,只有一次茯芍提前蜕皮,和两次床笫之欢时见过。
很多时候,他几乎忘了茯芍是妖。而今对着这条粗硕诡谲的蛇尾,他才有了茯芍是蛇的切实感。
这感觉让沈枋庭有些不伦不类的别扭。
见他连这点小事都不爽快,茯芍恼道,“我都被你囚在这里了,想要吃点好的,你还这么不情愿。什么‘对我更好’,陌奚知道我喜欢吃鸡肉后,可是专门圈了地养鸡供我吃的。”
被拿去和陌奚作比较,沈枋庭眉间不由得泄出一分戾色。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那里刚受了陌奚一掌,此刻喉中也还是腥甜一片。
“好,我知道了。”他妥协道,“这一餐你先将就着吃,明天我会给你带新鲜的鹿胎。”
茯芍不太满意,她现在就想吃。
发作之时,她想起了被自己抛之脑后的美人计,遂勉强点头,“好,别忘记了哦。”
端起瓷盅,她又道,“对了,我在这里实在无聊。师兄,你该不会真打算把我关一辈子吧?”
“怎么会。”沈枋庭抚上茯芍的发顶,“等外面安全了,我就带你出去。你想住在怡榭园还是琮泷门?又或者我们去韶山?”
茯芍想回淮溢,但这话不能当着沈枋庭面提。
“琮泷门……”她问,“浮清被你抽了仙力,现在的琮泷门是何光景?”
沈枋庭一笑,“是会让芍儿喜欢的光景。”
无端的,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茯芍舀着瓷勺,“我才不信。只要是人类,就没有不讨厌妖的,从前我蜷着尾巴做人,他们都容不下我,如今我可不会再委屈自己。”
沈枋庭眯眸,“芍儿,你不想收回尾巴?”
“当然,”茯芍又有些委屈了,“外面的小蛇都可以露尾,凭什么我就要用人腿行走?在淮溢,还没成为蛇后时,我都不曾受过这等委屈。”
沈枋庭深吸一口气,“好,如果你不喜欢,那今后都不必收敛蛇尾。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对此说三道四。”
茯芍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用一勺粥咽下了喉中的话。
不,果然是不一样的,她想。
在琮泷门、在人界,甚至在沈枋庭眼中,长着蛇尾的她始终是个异端,哪怕如今沈枋庭答应,也是委曲求全的答应。
因为人类的态度,上一世的她将蛇尾视作不可见光的羞耻,纵然身体不适、陷在危急之中,都藏着掖着不敢放出。
但是在淮溢,她的这条尾巴是独一无二的至宝,就连不同种族的血雀、衾雪都为之赞叹。
她在沈枋庭眼中看到的是妥协,可陌奚眼中,则是全然的惊艳。
茯芍鼻尖有些发酸,她从不知道自己这般矫情,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心生涩意。
可在沈枋庭那无奈的目光下,她就是忍不住思念陌奚。
若陌奚在此,一定不会像沈枋庭这样勉强。他会搂着她、绞缠着她,用蛇信触吻她的额角眉梢,赞叹她的美丽。
茯芍吃不下了,总觉得哪里不够舒坦,她想吃酪杏做的饭菜。
放下粥,她盯着那瓷盅瓷勺,陡然发现了不舒坦的原因——不仅是厨艺的问题,更是因为不习惯用具。
陌奚同她吃饭时,用的全是玉具。
回想起来,成为王后后,陌奚案上的笔也全都换成了玉雕笔。
陌奚……
自己突然消失,他一定急坏了。
感受着体内的毒丝,茯芍彻底明白了陌奚为何会性情大变、为何不惜激怒她也要给她种下蛇毒。
她既先和沈枋庭结为道侣,在陌奚眼中,她定然会选择沈枋庭。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每每见到沈枋庭后情绪大起大落。
这一推测不无道理,如果不曾有过这一世的体验,此时她一定如陌奚所想,欣然投向沈枋庭;但重活一世,她体会过了妖界的畅意,便再难容忍人类的束缚规矩。
茯芍难以想象,以陌奚那样强的控制欲,出门住宿都要对店小二施控制术才放心,他是如何忍受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的。
他能忍到沈枋庭入侵蛇宫后才给她种毒,实属不易。
对着瓷碗里的粥,茯芍胃口全无。
这瓷再好也不是玉,是人为的烧制塑形。
沈枋庭沉默,半晌后,再度哄劝:“就这么吃不下么?”
茯芍看了他一眼,她想回家,回淮溢,回蛇宫。
和陌奚绝妙的蛇毒血液相比,这碗粥实在无味,叫她吞不下去。
为了尽快回巢,她压下心中情绪,倚着结界淡淡道,“自己吃好没意思,师兄,陪我一起好不好?”
沈枋庭闻言,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他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道,“好,我陪芍儿一起。”
茯芍眸光微移。
如果是陌奚在这里,一定能听出蹊跷。
蛇绝不喜欢分享食物,雄蛇还会讨好雌性奉上猎物,但雌蛇绝没有这样的习惯。
这任何蛇妖都明白的道理,沈枋庭却不知晓。
他是该受宠若惊,茯芍想,陌奚第一次想给她种毒时,她便是邀请他共同进食。听到邀请的陌奚登时欣喜得打消了阴戾。
让雌蛇主动分享食物,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沈枋庭同样欢喜地持箸,与茯芍分吃了盘中的食物。
“我还有事处理,芍儿,你再自己待一会儿好么?”用了膳,沈枋庭便要回去,他留下了几本书给茯芍,“若是无聊就看书打发时间,我会尽快回来。”
茯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沈枋庭一走,她立即收敛了表情,继续融合黄螭之力。
密室门外,沈枋庭眼睫微垂。
他望着手中的空盘,长久地伫立。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沈枋庭终于抬步,朝外走去。
他知道的。
茯芍向来不擅长撒谎,沈枋庭不了解蛇的习性,但他了解茯芍,分得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没关系,沈枋庭深吸一口凉气,他的妻子只是被邪妖蛊惑了。
二三斜阳射入沈枋庭眼底,晃得沈枋庭微微眯眸。
一连九次传送,他回到了琮泷门。
夕阳靡醉,池水潋滟,花鱼鸟树,外面的世界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
世人如此,茯芍亦是如此。
上一世,她被浮清的虚伪迷惑;
这一世,她又被妖界的花哨迷了眼。
沈枋庭想,她需要在密室里多待一阵子。
那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人伤害她。
等她静下心来便会意识到,谁才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值得信赖的存在。
这一次不消他劝,茯芍迫不及待地开始进食。
为了俘获沈枋庭, 引诱他带自己出去, 她尽量吃得斯文, 一次只咬半口, 半口倒要嚼上二三十次。
这极不符合蛇类进食方式的吃法让茯芍累极了, 可她眼见沈枋庭脸上露出了虚幻的满足。
看来不论是人类还是妖畜,雄妖总是乐于见到雌性吃下自己带来的食物。
沈枋庭立在茯芍身前,看她坐在那张精细的拔步床上咀嚼血肉。
尽管这一世的茯芍和上一世有所不同,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妻子。
沈枋庭不在乎什么人妖殊途, 只要茯芍能健康地陪在他身边,莫说茹毛饮血, 即便是想要人肉, 他也可以暗中供养。
看着茯芍吃完了鹿胎,沈枋庭摸了摸她的鬓发, 照旧起身要走。
转身之际,他的衣角被茯芍抓住。
沈枋庭回眸,就见茯芍仰头凝望着他。
“师兄……”她眼睫微颤,“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沈枋庭转身, 在茯芍身前蹲下, “芍儿,你知道的, 我现在不可能让你出去。外面太危险了, 等我处理好了一切,自然会带你离开。”
茯芍半敛眼睑, “那…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她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嗫语:“这里太安静了……陪我说说话好么。”
沈枋庭眸色微暗,抓着餐盘的手指骨节青白。
尽管知道这是茯芍的诱兵之计,他也无力拒绝。
沈枋庭坐去了茯芍身侧,“好,芍儿想聊什么?”
茯芍觑了他一眼,发现沈枋庭的眉眼缓和了不少,便知道自己的计策没有问题。
她试着朝沈枋庭靠近了两寸,继续和他拉近距离。
“聊一聊从前吧。”茯芍问,“我死后发生了什么?师兄你又怎么会修习邪术?”
这话不仅是为了沈枋庭,也是茯芍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的。
沈枋庭搁下餐盘,“你离开后,浮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施加在我身上的咒术也就随之解开。”
“我醒来时,琮泷门被水淹没,修为高些的弟子逃了出去,但大部门都被埋在了洪水之下。”
茯芍大惊,那些奇幻梦境竟都是事实,“琮泷门,被淹了?”
“是,陌奚寻你不到,来琮泷门兴师问罪,知道你被浮清杀害,一怒之下便屠了琮泷满门。”
说这话时,沈枋庭语气冷淡,口中提及的仿佛不是自己师门。
“他屠了琮泷门……”茯芍怔怔自语,紧接着马上问,“那淮溢呢?陌奚屠了琮泷门,仙盟必然震怒,他们是不是讨伐淮溢了!”
她语气中的急切溢于言表。
她不在乎待了近百年的师门被屠,却担心住了两年的淮溢受到波及。
沈枋庭收回观察茯芍的余光,回话道,“的确是有过两次讨伐,只是都无疾而终。”
“什么意思?”
“上三宗被屠,仙盟不能不表态。可琮泷门全门被灭,逃出生天的那些修士也依附了其他宗族。”沈枋庭扯出一抹自嘲,“谁会为了一个已经消失的宗门赔上人力物力?”
“讨伐淮溢,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比起去啃淮溢这块难啃的骨头,那时候的各宗各族都更急于瓜分琮泷门留下的无主之产。”
薄凉之事,回忆起来便显凉薄。
茯芍不管琮泷门那些人类凉不凉,她只狠狠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淮溢、那些小蛇都没有受到影响就好。
“那师兄呢?”问完紧要的,茯芍脱口而出这一句,“师兄逃出去了么?”
问完后她记起了自己的美人计,于是柔柔地搭上了沈枋庭的手背。
细腻温凉的触感覆在手上,沈枋庭猝地一颤。
他目光垂在那只搭着自己的柔荑上。
自茯芍死后,整整两百年,这还是她第一次不怀敌意地主动触碰他。
这鲜活的、真实的触碰,让沈枋庭险些落泪。
他记不得自己在各式各样的祭坛阵法里叩天了多少次,可触碰他的永远是冷硬的地面、哀凉的风号。
上百次的失败,令他觉醒之后常常恍惚,以为如今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罢了。
沈枋庭摇头,掩饰自己的异状,“我逃出去了。随后便一直搜集复生之法。”
茯芍不抱希望:“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法么?”
“我不知道。”沈枋庭扯了扯嘴角,他望着自己的掌心,低低开口,“古籍秘术、小道偏方,我将一切能搜集到的术法都试了。死者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慢慢地,我也违背了天道。”
茯芍抿唇。
原来沈枋庭修习邪术,是因为她……
她心中五味杂陈,到底相处数十年,对沈枋庭仍有牵挂。
“师兄,”她倾身,转向了他,“是你告诉我,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活一天,就要问心无愧一天。我不想你为了我去做于心有愧的事情。”
“可我又能如何。”沈枋庭抬眸,虚望着拔步床的床顶,“你是为我而死,死无全尸。芍儿,我没法就这样把你忘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活着。”
这一刻,茯芍眼里的沈枋庭疲惫不堪,像是被困在茧中无法挣脱的蛹虫,越是挣扎越是窒息,最后活活闷死在茧中。
他很累。
“师兄……”茯芍蹙眉,目露不忍。
沈枋庭却是笑了。
这幅表情也是做戏么……
为了回到陌奚身边,她真是拼尽了全力。这怜惜如此逼真,连他都有些分辨不清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沈枋庭起身,避开茯芍的目光。
他弯腰拿起餐盘,结束了这场对话,“芍儿,我晚些再来看你。”
茯芍茫然,“你这就要走?”
“还有些事要处理。”
在那样柔软的目光下,他怕他会心软、会忍不住答应她一切要求。
沈枋庭大步离开了密室,这一天再没有回来。
茯芍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聊得好好的,沈枋庭突然离开。
但他走了,她也冷静了,将那点怜惜撇去一旁,加紧吸收体内的黄螭之力。
师兄对她好,她愿意让他做自己的伴侣,也想带他回淮溢,是他自己不愿意。
念在过往情分上,她不强迫他,可也不愿被他强迫。
茯芍需要强壮的雄蛇,她的孩子也需要一名优秀的父亲,沈枋庭连她的习性都不了解,更不可能引导好脆弱的幼蛇。
合则聚,不合则离。
他是难得对她好的人,是她敬爱的兄长,甚至可以算是她的恩人,但不够格当她唯一的伴侣,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自己突然消失,陌奚定然有所行动。
他并不在乎淮溢,夺取领地,只为享受更多的资源。
沈枋庭不肯告诉她外面的情况,茯芍想也知道情况不妙。
她只怕上一世无疾而终的战火会在这一世点燃。
想到这里,茯芍便焦躁不安。
感受着心口处毫无动静的毒丝,她暗自祈祷陌奚别闹得太厉害。
时间在吸收黄螭之力间悄然流逝,隔了一天,沈枋庭才再度回到了密室。
他带来了新的血肉,以及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蕖。
茯芍只想吞肉,但还是先接过了花。
抚着将舒未舒的花瓣,她感慨道,“又是夏了。”
“是,入夏了。”望着双手持花的茯芍,沈枋庭眉眼柔和。
也是一日,他去了外郡除妖,回来时走的水路,穿过一片荷花。
茂密的花叶迷了他的眼,回过神时,他已折下一支。
回到琮泷门时,茯芍正在酣睡,一听见他的脚步,便立即醒转了过来。
他将那支路上折下的荷花给她,她睡眼惺忪地抱着花,坐在这张拔步床上揉眼。待她清醒,没有看花,却紧盯向了他,问他是不是受了伤。
那一幕沈枋庭记了许久。
无论外面是何等的腥风血雨,只要回来看一眼茯芍恬谧的睡颜,沈枋庭就觉得天地皆暖,值得为这山河付诸血汗。
一样的床、一样的花,此情此景,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他坐在了茯芍身边,想要搂她入怀,可最终还是作罢了,只是微笑着道,“记得从前每每入夏,你都变得疏懒,连门槛都懒得迈。”
茯芍说:“我现在也是一样,不止是夏天,冬天我也不爱出门。”
前世也好,这世也罢,她一样不喜冬夏。
不同的是,从前浮清会训诫她、前辈同门会逼劝她,软硬兼施地催促她外出任务;但现在,谁也不会让她做不喜欢的事。
真要说起来,每到夏天,陌奚比她还要懒散。
她只是出门次数少了,陌奚却是连饭都懒得吃,整个夏天,他干什么都恹恹的。
和他比起来,自己实在勤快。
想着陌奚,茯芍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花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枋庭闲聊。
提起夏日这一话题,她脑中全是明晃晃的毒日,分明是在不透光的密室,却也无端气短起来。
沈枋庭看出了她的兴致缺缺,一样的花、一样的床,可茯芍的眼睛却是失焦涣散的,不再像从前那样紧张地注视着她。
她在想谁……
握着他送的花、坐在他身边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股悲哀的戾气在沈枋庭体内蹿升翻涌。
他压抑着情绪,让自己冷静。
只要茯芍活着,他就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她会变好的,一定会。
第四天、第五天……沈枋庭每天都会出现在密室。
时间不定,有时早有时晚,每次他都带着血肉和一支鲜花。
偶尔他眼下透出两分疲惫,但茯芍注意不到这些,她只在乎沈枋庭身上有没有陌奚、有没有她认识的蛇的气息。
遗憾的是,茯芍再也没有嗅到过。
按捺着焦灼,她尽力缓和着和沈枋庭的关系,终于,在体内的黄螭之力彻底吸收融汇的那一天,茯芍以为时机足够成熟。
她试探着向沈枋庭提出外出的请求:“师兄,我都来了好久了,这里什么也没有,让我出去透透气嘛。”
沈枋庭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随后温和地开口,“芍儿,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现在外面很危险。”
“我不去太远的地方,就在附近透透气。”茯芍抱住了沈枋庭的胳膊,软着腰同他撒娇,“好不好嘛师兄,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牵着我呀。”
这甜软的语气让沈枋庭心弦震颤。
片刻,他还是摇头,“芍儿,再等等,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带你出去。”
“我都等了好久了!”茯芍耐着性子娇嗔,“师兄,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话一出口,茯芍暗道不好。
她明明已经压住了火气,可语气还是比预计地要强硬。
上一世的她,耐性有这么差么……
茯芍转而想起,距离上一世已隔了三千年。
整整百万个昼夜里,她都活得随心所欲,再没有和谁服过软。
“讨好”、“央求”这种事她早已生疏了。
别说是沈枋庭,就算是陌奚也一样。每次外出,茯芍告知陌奚一声便走了,根本没有“他同意了自己才能走”的观念。
正当茯芍告诫自己要再温柔些时,沈枋庭点头,应了,“是。”
他定定直视着茯芍,“芍儿,我不相信你。正如你已不信我一样。”
后半句话,他说得极轻。
茯芍一愣, 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什么?”
沈枋庭唇边的笑意越浓,他抚上茯芍的侧脸,分明在笑, 目光却透出哀冷, “芍儿, 不必这样费力演戏。恨我也好、怨我也罢, 只要是你, 我都欣然接受,我不想你在我面前还要伪装自己。不管何时,我都是你唯一的不必提防的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