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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香拨—— by绣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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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皇甫达奚也敛容离开了酒案,跪伏在皇帝面前,“承蒙婕妤青眼,看中了臣的侄女,要收她为养女,臣不胜惶恐!感激涕零!只是臣已经和荥阳郑氏交换了婚书,说好年内侄女就要出嫁了,不能在宫里侍奉婕妤,望陛下和婕妤恕罪!”
“原来如此。”皇帝有些意外,沉吟了一会,见面前跪着皇甫达奚和阿普笃慕,目光又在李灵钧等人脸上一盘旋,他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是喜事,何须问罪?”他扶案起身,有些踉跄,“朕不胜酒力,你们自便。”还令内侍道:“把这阮咸的弦修好,送到阿普笃慕的家里。”
“谢陛下。”阿普笃慕退回席上。芒赞借机来敬酒,凑到了酒案前,他借着衣袖掩面,对阿普笃慕微微地摇头,又告诫了一句:“不要忘了我们的誓约。”
“我去解手。”见皇甫南退出麟德殿,阿普笃慕立即推开金瓯,起身离席。到了殿外,他两步追上皇甫南,不顾宫人惊诧的目光,阿普笃慕在廊柱后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用爨语说道:“达惹姑姑还活着,就在乌爨。”
“什么?”皇甫南错愕地张开嘴唇。
“这两天别来找我。”阿普笃慕很快地说,“你想回乌爨,就去找芒赞。”他像他们刚在京都相逢那样,变成了疏离冷淡的模样,把手里的春水绿帔子松开,转身走了。
独自回到皇甫家,绿岫和红芍迎上来——皇甫南和荥阳郑家的郎君结亲的事,已经在府里传开了。两个人都是懵的,见皇甫南坐在镜台前,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灵钧的名字不敢再提,绿岫小心地说:“荥阳郑家,是国子祭酒夫人的本家吗?她家娘子丢了个臂玔,就被逼得上吊死了!”
这样的人家,皇甫南会习惯吗?红芍也忧心忡忡。
“阿兄回来了吗?”皇甫南从纷乱的思绪中醒过来,忙问红芍。
“相公回来了,没有看见六郎。”
皇甫南忙把花树钗别回去,拾起帔子,“我要去门外等阿兄。”
绿岫和红芍忙打起灯笼,急急地追在皇甫南身后,到了乌头门上。又逢千秋节放夜,石桥两岸,沿途的柿子树上挂着密密的绛纱灯笼,在夜风里徐徐打着转,天街上在放焰口,香霭沉沉的。被黯红的光所照的来路上,没有归客。
“瞧啊,”绿岫等得发闷,指着树上的灯笼问红芍,“那像什么?”
红芍定睛看去,打个激灵,“像一团团鬼火,在枝杈里跳来跳去的。”
“像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绿岫憧憬地说,“六郎小时候常爬到树上摘柿子。”她想起了那个叫“阿普”的南蛮,噗嗤一笑,“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南蛮替娘子去偷过和尚的菩提果?他长得很俊呢,可惜……”
可惜他们一个都不是郑郎君。
皇甫南环抱双臂,望着苍茫的夜色发呆。这个时候,麟德殿的宴早结束了,皇甫佶去哪了?
她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第33章 宝殿披香(二十三)
又是一个彻夜不眠的良宵。 寄附铺里埋伏了十多个南衙的翊卫,今夜不该他们轮值的,可没人敢掉以轻心,都穿了铠甲,或坐或站地聚在灯下。 这里是阿普笃慕从宫城回宅子的必经之处,也是夜景最繁华的地段。人们都乐得疯了,痴了,披星戴月地载歌载舞,比起盂兰盆那晚兴致半点不减。 皇甫佶聆听着金钲的声音,“快二更了。”他靴尖一挑,静躺在地上的配刀飞起来,被稳稳抓紧手里。皇甫佶快步到窗前,盯着熙攘的街口。 “那里有一个。”有人指着楼下。 皇甫佶认得,那是阿普笃慕的随从木呷。比起阿普笃慕的入乡随俗,木呷还是一身蛮横之气,头上梳着椎髻,身上披着鸟羽兽皮,胳膊和脚板飞快地甩着跺着,把芦笙吹得响亮欢快。那是南诏舞队在御前表演过的“跳月打竹歌”。 把目光自咧嘴大笑的木呷脸上移开,皇甫佶很有耐心,“先别轻举妄动,等三更。” 他们早谋划好了,待夜深人静,“鱼都进了网”,分头把守住宅子的前后门,再把所有的南蛮人自睡梦中揪起来。 打的是蛇,阿普笃慕是各罗苏的“七寸”。扼住了各罗苏的咽喉,就是砍了西番的一条臂膀。 “来了!” 锵锵乱响,是众人抢着去握刀的声音。皇甫佶“噗”一声,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寄附铺的楼上顿时陷入沉寂的黑暗中。 欢声笑语的舞队往闾里去了,半轮皓月挂在荐福寺佛塔的顶上,照得天街亮堂堂的,银霜似的地上拖着一人一马的影子,是才从宫城值宿出来的阿普笃慕。没有随从,也没有灯笼,他走着走着,勒马停住了,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多少有点落寞的样子。 皇甫佶正要动身,见阿普笃慕停在坊门下,想了一想,他调转马头,往南去了。 “跟着他。”皇甫佶一招呼,众人都很有默契,无声地奔到街上,远远地跟在阿普笃慕后头。 江畔的凉棚底下,放完焰口的僧众都已经散了。沿河两岸,夜风漾漾,彩纸剪成的衣衫鞋帽,“呼啦”一下被火星点着了,坠落进幽暗不明的河里。纾鬼的铙钹还在寺里苍苍地敲着。 经过淫祠,有沙门在呢喃着金刚经,“佛告须菩提:凡所有…
又是一个彻夜不眠的良宵。
寄附铺里埋伏了十多个南衙的翊卫,今夜不该他们轮值的,可没人敢掉以轻心,都穿了铠甲,或坐或站地聚在灯下。
这里是阿普笃慕从宫城回宅子的必经之处,也是夜景最繁华的地段。人们都乐得疯了,痴了,披星戴月地载歌载舞,比起盂兰盆那晚兴致半点不减。
皇甫佶聆听着金钲的声音,“快二更了。”他靴尖一挑,静躺在地上的配刀飞起来,被稳稳抓紧手里。皇甫佶快步到窗前,盯着熙攘的街口。
“那里有一个。”有人指着楼下。
皇甫佶认得,那是阿普笃慕的随从木呷。比起阿普笃慕的入乡随俗,木呷还是一身蛮横之气,头上梳着椎髻,身上披着鸟羽兽皮,胳膊和脚板飞快地甩着跺着,把芦笙吹得响亮欢快。那是南诏舞队在御前表演过的“跳月打竹歌”。
把目光自咧嘴大笑的木呷脸上移开,皇甫佶很有耐心,“先别轻举妄动,等三更。”
他们早谋划好了,待夜深人静,“鱼都进了网”,分头把守住宅子的前后门,再把所有的南蛮人自睡梦中揪起来。
打的是蛇,阿普笃慕是各罗苏的“七寸”。扼住了各罗苏的咽喉,就是砍了西番的一条臂膀。
“来了!”
锵锵乱响,是众人抢着去握刀的声音。皇甫佶“噗”一声,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寄附铺的楼上顿时陷入沉寂的黑暗中。
欢声笑语的舞队往闾里去了,半轮皓月挂在荐福寺佛塔的顶上,照得天街亮堂堂的,银霜似的地上拖着一人一马的影子,是才从宫城值宿出来的阿普笃慕。没有随从,也没有灯笼,他走着走着,勒马停住了,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多少有点落寞的样子。
皇甫佶正要动身,见阿普笃慕停在坊门下,想了一想,他调转马头,往南去了。
“跟着他。”皇甫佶一招呼,众人都很有默契,无声地奔到街上,远远地跟在阿普笃慕后头。
江畔的凉棚底下,放完焰口的僧众都已经散了。沿河两岸,夜风漾漾,彩纸剪成的衣衫鞋帽,“呼啦”一下被火星点着了,坠落进幽暗不明的河里。纾鬼的铙钹还在寺里苍苍地敲着。
经过淫祠,有沙门在呢喃着金刚经,“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到了明德门前,城楼上悬着煌煌的灯火,监门卫的守兵把阿普笃慕挡住了。
“他要出城?”有人疑道,随即意识过来,南衙早已密令监门卫,不得随意放人出城。阿普笃慕只有折返了。
谁知阿普笃慕和监门卫的人勾了勾肩膀,又把腰间的鱼符拿了出来,给守卫查验过后,轰然一声响,最右的城门打开,阿普笃慕跨上马背,出城去了。
皇甫佶立即反应过来——他的腰牌是假的!“要逃!”
十来号人发足狂奔,冲到城门下,将南衙的令牌一亮,牵过几匹马,冲入夜色,踏碎了银霜。
追出数十里,碧鸡山静卧在眼前,松风阵阵摇曳着树影。碧鸡山火之后,山上的行苑还没来得及修缮,就这样空置了。皇甫佶下马,翻出火折,照亮了眼前焦黑的松枝。
“进山搜吗?”旁人犹豫了,“乌蛮人擅长钻林子,小心偷袭。”
“他身上没有暗器。”皇甫佶沉稳地说。阿普笃慕之前在宫里值宿,皇帝的眼皮底下,除了一把刀,毒箭弹弓之流,是没法夹带进去的。
叫两人回城去报讯,皇甫佶把火折别回腰里,借着月光拨开迎面的松枝,才两个月,山上的野草又齐小腿高了,“找被马蹄踩断的草。”
追着草痕到了山腰,浓云把月亮遮住了,沙沙的林叶声中夹杂着嗷呜低吼,是虎豹,还是豺狼?几人背抵背,忐忑地停下了。山火时兽苑里逃走了不少猛兽,兴许还在山间游荡。一匹孤零零的马被丢在林子里,也在不安地喷着鼻息。
“可能是人学的。”见众人都退却了,皇甫佶也不勉强,他把刀脱鞘,割断半截碍事的袍子,“我去看一看。”
踩过萋萋的乱草,皇甫佶循声穿过林子,隐约可见山下零星一点灯火,是皇甫家的私庙——碧鸡山起火那天,皇甫南就在庙里。皇甫佶脸色微微地一变,老虎的低吼声骤然停了,脚下被绊了一下,皇甫佶低头一看,是只被胡乱甩开的乌皮靴。
皇甫佶瞬时横刀当胸,疾风过耳,一个人影自树上无声落下,像只迎面腾跃的野兽,猛地把他扑倒。皇甫佶眉毛狠狠地一拧,险些闷哼出声,阿普笃慕的左膝跪在了他的右臂上,刀脱了手,被他一脚踢飞。
阿普笃慕自己的刀也丢开了。他揪住皇甫佶的衣领,给了他一拳。
皇甫佶把阿普笃慕掀翻,飞快退了几步,腰间还有短弓。他引弓张弦,动作敏捷得让人看不清,顷刻间,箭簇对准了阿普笃慕的胸口。
阿普笃慕的声音还很镇定,“你右手折了,可别射偏了。”
“卫府兵擅闯城门,是死罪。”皇甫佶的弓弦绷得很紧,“夜里暗,就算失手射死你,陛下又能说什么?”
“你们皇甫家的人都这么恶毒吗?”阿普笃慕有些愤怒,“我都没想过要你死。”
皇甫佶淡淡道:“我也不打算要你的命。陛下特意叫我送阮咸给你,你该回去领赏谢恩。”
想到皇帝,阿普笃慕嫌恶地把脸别到一边,“不稀罕。”
话音未落,皇甫佶的手蓦地一低,霜雪似的箭芒往脚踝而来——这是他擒获猛兽惯用的手段。阿普笃慕飞身将乌皮靴往皇甫佶面门上踢去,皇甫佶躲闪不及,又被他拽住衣领,重重地拖到地上。清风中有淡淡的血腥气,是阿普笃慕中了箭,皇甫佶精神一振,反手去草丛里摸索他的弓弦,“咔”一声轻响,弓被压断了。
没了兵器,两人在林子里扭打起来。皇甫佶的右臂折了,被阿普笃慕反剪双手制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一扭头,近在咫尺间,瞥见了阿普笃慕雪白锋利的牙齿,晃动的珊瑚耳串。他的衣衫也被撕扯开了,月亮半隐半露,照出背上狰狞凶悍的虎纹。
皇甫佶顿悟,赤手空拳,他不是这乌蛮人的对手。
“你走吧。”他毫不犹豫地说,然后左臂奋力一挥,衣领从阿普笃慕的十指下挣了开来。
阿普笃慕一瘸一拐地退开,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手里握着皇甫佶的马鞭——自从在南衙第一眼看到皇甫佶腰间的竹鞭,他就觉得很不顺眼。和皇甫佶缠斗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它薅下来。
皇甫佶也急了,“这上面刻字了,还给我。”
“什么字?我不认识汉人的字。”阿普笃慕看也不看,把鞭柄折断,“这是苍山的龙竹,你们汉人都爱到别人的家里偷和抢吗?”他摇着头,一扬手,竹鞭被无情地投进了山涧。
一声尖锐的呼哨,自皇甫佶的唇间冲出,夜鸟“扑棱”地凌空而起。
阿普笃慕诧异地看了一眼皇甫佶,“怪不得……”好好的阿姹,在皇甫家长成了一个奸诈善变的女人。
有人应声而来,阿普笃慕把刀背叼在嘴里,纵身一跃,滚下了山坡。
皇甫佶追上两步,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用割断的衣袍将手缠起来,皇甫佶见众人搜寻无果,便默默地骑马回城。天边的青霭中已经透了白,上朝迟了的官员正急急地拍马——要去南衙覆命了。皇甫佶舒口气,“驾”一声,一马当先,疾驰至木呷等人的住所,见正门大开,两名翊卫在外头徘徊,皇甫佶顿感不妙,拔足冲进堂上。
堂上,庑房里,都空无一人,榻上也是冰凉的。只有几个洒扫的站在院子里。“蛮子们都去跳舞了,”答话的人迷迷糊糊的,“一晚上没人回来。”
案头的纸页飘到靴前,皇甫佶拾起来,借着朦胧的天光一看。
碧云凉冷骊龙睡,拾得遗珠月下归。
是他私下题赠给皇甫南的诗。
“城里搜了吗?”他问旁人。
“监门卫说,咱们刚出城,有另一拨人拿着南衙的令牌,也说是去追南蛮,他们就没有仔细查验。”想到要去御前回话,众人脸上都无奈至极,“今天陛下要出明德门为鸿胪卿送行,什么也做不了了。”
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皇甫佶心想,好狡猾的阿普笃慕。

第34章 宝殿披香(二十四)
门口刚一有响动,罗帷就“唰”地被扯开了,皇甫南一夜没合眼,双目仍炯炯有神,“是阿兄回来了吗?” “不是……”红芍张开嘴,又迟疑了。 和郑家的婚事昨天在御前透了风,皇甫夫人干脆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了,新裁的细绢堆在窗前,才打的簪钗也用同心匣盛了来,皇甫南被催促着,绣了半朵芙蓉,也放在案上,旁边的兔毫黑釉瓶里,插着八娘子送的一支丹桂。 绿岫急得要跳脚了,忙跑到榻前,“是三郎,蜀王府的三郎,” 她紧紧扣住皇甫南的十指,心头通通跳,“三郎请你去崇济寺,夫人不知道,去吧,娘子!” 自从言官重提段平案被皇帝申饬之后,李灵钧跟皇甫府就疏淡了,连皇甫达奚也绝口不提蜀王府。这个名字陡然在耳边响起来,简直有点陌生,皇甫南脸色淡了,“不去。” “天不亮就来传了话,这会说不准人还在等着。”绿岫睁大了眼睛,她也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激动得脸孔发红,“兴许,三郎会借这个机会求陛下开恩,把娘子嫁给他!” 皇甫南笑了,“你在做梦?” 绿岫讪讪地,“看在三郎亲自下水捉鱼的份上……” 墙里跳进了“野猫”,鱼池已经跑空了。皇甫南还挂心着皇甫佶的去向,没精打采地起身,从黑釉瓶里拿出丹桂,在手上转了转,她看着外头嗒嗒滴水的屋檐。 临行时天公不作美,所有人的心里大概都不畅快。 “去吧,把话说开了也好。”绿岫还在不甘心地怂恿,“今天陛下带着满朝的人出明德门送鸿胪卿,万一三郎为等你去迟了……” “绿岫在房里守着,红芍再去打听打听,阿兄到底去哪了。”皇甫南把没绣完的芙蓉扔下,梳了丫髻,穿白衫青裙,手里一把碧油伞。 “娘子,你要去崇济寺?”绿岫追出来,压着嗓门问。 皇甫南用手指在唇边比了比,踩在湿漉漉的青石砖上。那把碧油伞被撑开了,像朵莲叶,沿着院墙到了角门,倏忽不见了。 崇济寺的大雄宝殿上,皇帝要赐给西番的金刚经被移进了金匣,等着护送佛宝的十名北衙禁卫们在庑房里吃茶闲聊。 李灵钧背靠香案,伸长腿坐在蒲团上,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
门口刚一有响动,罗帷就“唰”地被扯开了,皇甫南一夜没合眼,双目仍炯炯有神,“是阿兄回来了吗?”
“不是……”红芍张开嘴,又迟疑了。
和郑家的婚事昨天在御前透了风,皇甫夫人干脆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了,新裁的细绢堆在窗前,才打的簪钗也用同心匣盛了来,皇甫南被催促着,绣了半朵芙蓉,也放在案上,旁边的兔毫黑釉瓶里,插着八娘子送的一支丹桂。
绿岫急得要跳脚了,忙跑到榻前,“是三郎,蜀王府的三郎,” 她紧紧扣住皇甫南的十指,心头通通跳,“三郎请你去崇济寺,夫人不知道,去吧,娘子!”
自从言官重提段平案被皇帝申饬之后,李灵钧跟皇甫府就疏淡了,连皇甫达奚也绝口不提蜀王府。这个名字陡然在耳边响起来,简直有点陌生,皇甫南脸色淡了,“不去。”
“天不亮就来传了话,这会说不准人还在等着。”绿岫睁大了眼睛,她也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激动得脸孔发红,“兴许,三郎会借这个机会求陛下开恩,把娘子嫁给他!”
皇甫南笑了,“你在做梦?”
绿岫讪讪地,“看在三郎亲自下水捉鱼的份上……”
墙里跳进了“野猫”,鱼池已经跑空了。皇甫南还挂心着皇甫佶的去向,没精打采地起身,从黑釉瓶里拿出丹桂,在手上转了转,她看着外头嗒嗒滴水的屋檐。
临行时天公不作美,所有人的心里大概都不畅快。
“去吧,把话说开了也好。”绿岫还在不甘心地怂恿,“今天陛下带着满朝的人出明德门送鸿胪卿,万一三郎为等你去迟了……”
“绿岫在房里守着,红芍再去打听打听,阿兄到底去哪了。”皇甫南把没绣完的芙蓉扔下,梳了丫髻,穿白衫青裙,手里一把碧油伞。
“娘子,你要去崇济寺?”绿岫追出来,压着嗓门问。
皇甫南用手指在唇边比了比,踩在湿漉漉的青石砖上。那把碧油伞被撑开了,像朵莲叶,沿着院墙到了角门,倏忽不见了。
崇济寺的大雄宝殿上,皇帝要赐给西番的金刚经被移进了金匣,等着护送佛宝的十名北衙禁卫们在庑房里吃茶闲聊。
李灵钧背靠香案,伸长腿坐在蒲团上,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
昨天皇帝加恩,封他为东阳郡王,李灵钧也换上了五章冕服,配有紫绶、水苍玉,金银镂的革囊和佩剑被解下来放在地上。
有个白衫青裙的人影,在倾斜的伞下驻足。李灵钧起先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还当那是谁家混进来布施的婢女。随即,认出了那人手臂上缠的五色缕,他从蒲团上跳起来,“当啷”一声,革囊和佩剑都被踢得老远。
李灵钧心里是雀跃的,但他克制着表情,只往前迈了一步,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来啦?”
皇甫南收起伞,走进殿来。外头的天气是灰蒙蒙的,佛像前一排长明灯,映得人面目如画。
有人自庑房里出来张望雨势,不等皇甫南开口,李灵钧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皇甫南没有作声,也不挣扎,被他从殿门口拽到香案前。
皇甫南拂过发鬓边的雨珠,动作那样舒展,语气那样轻柔,“真要去西番?”她的话里带着试探,“不争了,不抢了?”
“对,”一段时间不见,李灵钧变了个人似的,沉稳内敛了,在皇甫南手腕上停了一瞬,就放开了,“我去西番,陛下很高兴。”
轻轻晃动的毓珠后,李灵钧的嘴唇抿紧了,是忍耐,是自持。
皇甫南藏起心里的失望,也对他嫣然一笑,“祝你一路平安。”
见她转身要走,李灵钧难以置信地追上一步,“我一去,可能几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京都了,你没有别的话?”
皇甫南低头想了想,说了句没来由的话,“如果以后在陇右相会,你别为难我阿兄。”
李灵钧琢磨着这句话里的深意,随即把注意力都转回皇甫南身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段平的事吗?”
皇甫南意外地转过身来。
李灵钧道:“我在蜀王府听了一些话——圣武朝京都失陷,陛下幸蜀,南衙卫府兵谏,当时段平是翊府郎将,陛下的亲卫。”
“这些我知道。”皇甫南静静道,“是废太子指使的,要陛下处死宠妃韦氏,因为陛下私下许诺了韦妃,如果她生了皇子,就废嫡长而立幼。”
李灵钧垂眸道:“陛下被逼无奈,命段平去将韦氏赐死,韦氏不肯就范,这时外头喧哗,说是兵谏的禁卫们已经闯到了御幄前,陛下一时着急,夺过段平的剑,亲手刺死了韦氏,还在她肚子上补了一剑。”李灵钧也习惯了天家的寡情,仍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当时……韦氏已经有孕在身了,装殓的人说……是个已成型的男胎。”
所以,皇帝才常年被噩梦缠身,唯恐恶鬼索命。皇甫南失神地摇头,“所以我阿耶就成了阴附东宫,戕害皇子的邪党。”
“陛下很忌讳提起那个还没降世的皇子。因为当时西番兵凶,藩镇作乱,行宫里只报了韦氏病亡,回銮之后,段平就被贬到了云南。昭德十年,段平求见皇甫达奚,想打听陛下对韦氏之死是不是已经释怀。”李灵钧看向皇甫南,“另外,段平还泄露了一个秘密给皇甫达奚——当初和韦氏一同被赐死的,还有韦氏膝下一个刚足岁的公主。段平手下留了情,没有把那个气息奄奄的公主埋在西岭,而是丢弃在了当地人的蛮洞里。”
皇甫南呼吸顿止,有什么话,冲到了喉咙里。
“三条人命,有一条还存活在世上。”李灵钧刚从翁公孺和蜀王口中得知这些事时,也遏制不住激动,可很快他心头就浇了一瓢雪水,冷静了,也平淡了——甚至没有透露一言半语给皇甫南。这会,他才直截了当地说:“段平以为,只要公主完璧归赵,就能得到陛下的开恩。”他摇头,“可惜他是个武将,并不懂陛下的心思……各罗苏不愿惹事,皇甫达奚也劝他打消了这个主意。几年前皇甫达奚奏太子谋反有功,就彻底在段平案中撇清了嫌隙。”
皇甫南还在苦苦地思索。
李灵钧道:“所以,没有所谓的韦妃转世……就算有,可能那人就是韦氏的女儿。”他困惑的目光移到她脸上,“所以,陛下才对你那么留意。”
“不是我!”皇甫南仿佛从梦中惊醒,脸色都变了。那声即将到嘴边的惊呼被她硬生生咽回去了。
阿苏拉则!还有那个被他死死按在怀里, 瘦骨伶仃的小沙弥!那分明是个女孩呀。
“只要陛下在一天,段平就不能翻案。”李灵钧了然地说,“如果他知道你的来历,绝不会允许你留在京都。”
黄色的桂花被打落了满地,雨雾散了,房檐外的天高而远,禁卫三三两两地出来了,在外头说笑,伸着拦腰,招呼杂役僧人把马从厩里牵出来。
皇甫南还站在香案前,她本该痛哭,该彷徨的,可她纤细的脊背挺得直,面孔、脖颈,都和身上的绢衫一样,细雪似的白。
李灵钧走过去,他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心猿意马,毛手毛脚了,只有视线如影随形地在皇甫南脸上。
“以前翁师傅跟父亲说过:争为不争,不争为争,我现在才明白了。在陛下面前,只能退,不能进。”李灵钧离得近了,坚定的声音进入她的耳际,“你问我,不争了?不抢了?不,我还要争,还要抢,但我不与妇人争,我要和父亲争,还要和陛下争,”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但他说来,一点磕绊也没有,“随鸿胪卿去西番,有兵马,有旌节,我正好可以看一看,薛厚在陇右和谁打交道,在计划些什么?在京都做个圣人宠爱的皇孙,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不要一个温顺宽厚的郡王妃、王妃、皇后,我要一个聪敏机变不下男人、不惧天高地厚、能懂我、帮我的妻子。” 毓珠也挡不住他目光里的明亮和热切,“你愿意跟我去吗?”
皇甫南抬起眼来,佛像半合半闭、似慈悲又漠然的一双细眸,也在凝视着她。
李灵钧无声地跪在了蒲团上,长明灯前,他毅然地指天盟誓,“我李灵钧如能掌握权柄,绝不辜负段遗南,绝不令她居于任何人之下,绝不让段平继续含冤于九泉。有违此誓,让我事业未成,半途而废,死无埋身之土。”
一字一句地说完,他从革袋里掏出一枚铜钮龟背方印,刻了钧、密两个遒劲的小字。把方印递到皇甫南面前,李灵钧挑起俊挺的眉头,道:“蜀王府的人都认这枚印,请你保管。你不信我,总信它吧?”
皇甫南却没有接,还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这么重要的印章怎么能转托他人?一旦遗祸,你我都后悔。”
李灵钧见她这撇清的动作,心里一沉,“我不后悔。”
“话别说太早。”难以捉摸的沉静双眸,看了他一眼,“保重。”天已经放晴了,她仍撑起碧油伞,遮住了娉婷的身形,匆匆地穿过了庭院。
罗帷低垂,被褥底下拱起一个人形。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她掀起被子,一骨碌翻身起来,“娘子!”忙下来靸鞋,见皇甫南鬓发微湿,满身的香气,绿岫耐不住性子地追问:“觐见陛下了吗?三郎开口请陛下赐婚了吗?”
皇甫南对着铜镜出了一阵神,微笑道:“你睡迷糊了,还没清醒?” 把肩头零星的桂花掸掉,她呓叹道:“我可是醒了。”望着窗外的碧空,皇甫南想到了达惹。她也曾有那样浓密乌黑的头发,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红芍怏怏地走回来,见皇甫南好好地端坐在镜台前,她显然松了口气,“六郎回来了,说是南衙昨夜有府兵作乱,陛下叫他去捉拿了。”她顺手拿起梳篦,“大概差事办的不好,相公发了好一通脾气。”
皇甫南的心悄然落了地。
“六郎又说要回鄯州,相公答应了。”红芍去看皇甫南的脸色,“不去跟六郎说几句话吗?以后,兴许就见不着了。”
“再说吧。”皇甫南轻快地说,“我要去庙里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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