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香拨—— by绣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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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今天往崇圣寺涌去了,金圭寺显得有些萧条。阿姹把马拴在树下,来回踱了半晌,吐蕃人没有来。她一颗心都沉下去了,两名小朴哨贪看女蛮国的舞伎,璎珞甩得簌簌作响,阿姹撇下她们,进了寺里。
后山石壁上刻了百来尊衣袂飘飘的佛像,满壁风动,这是人们说的摩崖造像。崖底是逶迤曲折的溪涧。
阿姹想好了,如果吐蕃人不来,她就靠自己走回姚州,去见段平和达惹,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要她。
她把斗笠解下来,放在崖边,想了想,又脱下一只暗花绫锦鞋,扬手一抛,鞋子挂在树藤上,像朵淡黄色的花,很显眼。
做完了这些,阿姹赤着一只脚,走过去解马缰。忽然肩头被拍了一把,她一扭头,还没看清,一团黑色的物事兜头罩了下来。
她辫子里的蓝花楹被揉碎了,散落在地上。
第7章 银苍碧洱(七)
阿姹是被晃醒的。 她以为自己在船上。以前阿普笃慕领着她去西洱河,划着牛皮小竹筏,到对岸摘黄柑。洱河里一蓬蓬的绿荷叶,筏子陷进荷塘里,阿普笃慕跳下水去摸竹篙,把筏子摇得好像在浪里颠。 那回阿姹落了水,差点被淹死。吓傻的阿普笃慕死死勒着阿姹的脖子,把她拖上了岸。 脖子疼,胳膊好像被阿普扭断了……阿姹想伸伸四肢,动弹不得。有烤茶的香气,马在“呼哧哧”地喷鼻息。阿姹猛地睁开眼——她蜷缩在装茶饼的竹篓里,被马驮着走。 手脚没有捆,只是酸麻。阿姹忙躬起背,手指抓着茶篓,两眼透过篾条的缝隙往外看。 一群赶马的吐蕃人,一边甩着鞭子,扭过头来说话,嘴里呜哩呜噜的,是正宗的吐蕃话。赶路热了,他们把袍子解开,粗豪地敞着胸膛。 阿姹屏住呼吸,从袖子里摸出双耳刀,紧紧攥在手里。 不待她张嘴,马蹄嘚嘚的,领头的人返回来了,有个少年声音在头顶,带着点担忧,他说的是汉话,“还没醒,是手劲太大了吗?” “怕是吓晕了吧?”这个腔调老成得多,一只手把茶篓的盖掀开来了。 骑在马上是两个假吐蕃人,一个络腮胡子面无表情,另一个是先头捧琉璃玛瑙碗的随从,混脱帽不见了,身上的翻领锦袍还穿得严整。他皱着一双英气的眉毛,宽肩膀,身量颇高,十四五岁的年纪。 阿姹呆了一瞬,猛然在茶篓里站起身。 络腮胡子以为她要逃,“哎别跑!” 少年飞身跳下马,要伸手抓她,又犹豫了一瞬,阿姹已经投进他怀里,双臂牢牢揽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激动得发红,“阿兄!” 少年脸上也有些红,手不知所措地垂了会,慢慢抬起来,落在她的背上。 络腮胡子“咦”一声,质问阿姹,“你认识这是谁吗?” 阿姹毫不犹豫,“这是皇甫家的表兄,皇甫佶。” 络腮胡子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阿姹和皇甫佶相认后,便放开了他,她把匕首偷偷藏回袖子里,冲皇甫佶含羞微笑。 皇甫佶心里的段表妹是熟悉的,眼前鲜活的少女,却眉毛眼睛都透着陌生,他脑子发懵,不禁懊恼道:“早知道,就叫翁师傅不要把你…
阿姹是被晃醒的。
她以为自己在船上。以前阿普笃慕领着她去西洱河,划着牛皮小竹筏,到对岸摘黄柑。洱河里一蓬蓬的绿荷叶,筏子陷进荷塘里,阿普笃慕跳下水去摸竹篙,把筏子摇得好像在浪里颠。
那回阿姹落了水,差点被淹死。吓傻的阿普笃慕死死勒着阿姹的脖子,把她拖上了岸。
脖子疼,胳膊好像被阿普扭断了……阿姹想伸伸四肢,动弹不得。有烤茶的香气,马在“呼哧哧”地喷鼻息。阿姹猛地睁开眼——她蜷缩在装茶饼的竹篓里,被马驮着走。
手脚没有捆,只是酸麻。阿姹忙躬起背,手指抓着茶篓,两眼透过篾条的缝隙往外看。
一群赶马的吐蕃人,一边甩着鞭子,扭过头来说话,嘴里呜哩呜噜的,是正宗的吐蕃话。赶路热了,他们把袍子解开,粗豪地敞着胸膛。
阿姹屏住呼吸,从袖子里摸出双耳刀,紧紧攥在手里。
不待她张嘴,马蹄嘚嘚的,领头的人返回来了,有个少年声音在头顶,带着点担忧,他说的是汉话,“还没醒,是手劲太大了吗?”
“怕是吓晕了吧?”这个腔调老成得多,一只手把茶篓的盖掀开来了。
骑在马上是两个假吐蕃人,一个络腮胡子面无表情,另一个是先头捧琉璃玛瑙碗的随从,混脱帽不见了,身上的翻领锦袍还穿得严整。他皱着一双英气的眉毛,宽肩膀,身量颇高,十四五岁的年纪。
阿姹呆了一瞬,猛然在茶篓里站起身。
络腮胡子以为她要逃,“哎别跑!”
少年飞身跳下马,要伸手抓她,又犹豫了一瞬,阿姹已经投进他怀里,双臂牢牢揽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激动得发红,“阿兄!”
少年脸上也有些红,手不知所措地垂了会,慢慢抬起来,落在她的背上。
络腮胡子“咦”一声,质问阿姹,“你认识这是谁吗?”
阿姹毫不犹豫,“这是皇甫家的表兄,皇甫佶。”
络腮胡子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阿姹和皇甫佶相认后,便放开了他,她把匕首偷偷藏回袖子里,冲皇甫佶含羞微笑。
皇甫佶心里的段表妹是熟悉的,眼前鲜活的少女,却眉毛眼睛都透着陌生,他脑子发懵,不禁懊恼道:“早知道,就叫翁师傅不要把你打晕了。”
阿姹问:“阿兄,是阿耶阿娘叫你来接我的吗?”
皇甫佶摇头。
“是你收到我的信,特意来看我的?”
皇甫佶又摇头,“我跟着翁师傅在陇右,一年多没有回京了,没有看到你的信。”
阿姹眼神黯淡了,“你不是来找我的?”
皇甫佶忙道:“翁师傅来乌蛮办事,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在乌蛮,所以才跟了他来,原来你真在云南王府。”
阿姹低头弄衣带,她知道自己这会不好看,蓬头赤脚,手脸还没有皇甫佶洁净。在别人眼里,她大约也是个蛮人。阿姹有些赧然,“云南王是我舅舅。”
“你跟我说过,我都记得。”
这话听着倒郑重其事。阿姹两眼盯住他,“你还答应我,如果阿耶真把我送到乌蛮,等你长大了,一定来接我回去。”这语气,说抱怨控诉,也不算,但直勾勾的眼光叫人招架不住。“我在乌蛮等你三年啦,你总也不来。”一声轻轻的叹气,让皇甫佶满心惭愧,阿姹又嫣然一笑,“你小时候教我的诗,我都还记得,”她一字一句地念,脸上颇认真:“折花逢役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是陇头人,我是江南客。阿兄,我没记错吗?”
皇甫佶随着她这席话,脸色几度变幻,最后总算得以松口气,“没错。”他手脚自在多了,脸上也露出笑容,“我说要来接你,肯定说话算话……”
络腮胡子听话头不对,满脸愕然地走过来,皇甫佶立即正了脸色,跟阿姹说得仔细,“这位是鄂国公、兵部尚书、节制四州诸军事、鄯州刺史、西北道行军大总管、薛厚薛鄂公……”
络腮胡子“呵”一声笑,截过话头,他将手朝天一拱,“薛相公,那自然是天神一般的人,不过这些头衔都和我没有半点干系。”话虽谦逊,表情是傲然的,“在下只是薛公帐下一名小小的功曹参军,翁公孺。”
皇甫佶对翁公孺颇尊敬,“昨天夜里我跟翁师傅提了要接你走的事,翁师傅还发了一通脾气,说我胡闹,等回到鄯州,要请薛公狠狠地罚我。”他说完,吐了下舌头,露出点难得的稚气。
皇甫佶向来沉稳,这回先是死皮赖脸要跟来乌蛮,又突发奇想要从各罗苏府里劫人,翁公孺还大惑不解。如今听了个中缘由,简直气得鼻孔里冒烟,他冷笑一声,“原来是为了皇甫小郎君你的君子一诺,咱们这回可是把云南王府,还有皇甫相公、薛鄂公,得罪了个遍啦。”
皇甫佶少年老成,但也不乏狡猾劲,“翁师傅,各罗苏肯定以为是西番人干的,岂不是正和你的心意吗?”
翁公孺甩开披毡和胡帽,低头把络腮胡子扯掉,现出一张短髯精悍的瘦长脸。他摇头道:“你想得倒美,可还没问过段小娘子,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呢?”
阿姹立即道:“我愿意!” 她眼圈倏的红了,楚楚地说:“阿兄,你刚进王府,我就认出你了,可我很怕你不认识我,更怕在金圭寺等不到你。我原本打算,如果你不来,我、我就从崖上跳下去,让水流把我的尸骨冲回姚州!”
皇甫佶的面容越发坚定,他看向翁公孺,语气里没有了商量的意思,“翁师傅,如果各罗苏要来找麻烦,就叫他来皇甫家找我好了。段表妹自幼在姚州长大,和他们习俗语言都不同,怎么能忍受在乌蛮过一辈子?”
翁公孺这人素来不爱废话,只不动声色地将阿姹审视一番,“罢、罢,”他笑呵呵地上马,“开弓难有回头箭。”他拂过鞭鞘,乜两人一眼,“郎君和娘子,你们人小主意大,请问现在咱们是往东,还是往西?”
要回姚州!阿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回姚州,岂不还在各罗苏和萨萨的眼皮底下?她更怕段平不由分说,再把自己送回乌爨。
她心思转得快,当即便改了主意,“我想姑母了……”
皇甫佶望着阿姹的脸,“翁师傅,各罗苏一准会往西番的方向追,咱们送表妹到皇甫家,再回鄯州。”
“悉听尊便。”翁公孺突然对皇甫佶和阿姹客气起来,他翻身上马,径自叱一声:“驾。”
皇甫佶曳住辔头,面露难色地看向阿姹,他怕阿姹不会骑马,“表妹,我抱你上马……”话没说完,阿姹已经踩蹬上马,身姿轻盈地像片云。她倒落落大方,主动拉起皇甫佶的手。
阿姹的手纤细柔软,竟也很有劲,皇甫佶上了马,两人腹背相贴,他略微往后挪了挪,心越发静不下来,皇甫佶把舌尖上来回滚了几遍的话问出口,“表妹,几年不见,你怎么还认得我?”
阿姹微微侧过脸,认真打量着皇甫佶:“我一直记得的,你鼻头有颗小痣,胡帽遮不住。”
皇甫佶反倒一愣,垂眸去望自己鼻尖,“有吗?我没留意过。”
“我记得许多事。”阿姹道,有些骄傲,也有些黯然。她很习惯这样二人同骑,不等皇甫佶回神,阿姹揽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道两边的密林如同被劈开的碧浪,涌动翻滚。阿姹扭头去看时,崇圣寺的塔尖已经不见了,她的心甫定了。
龙首关在望了。
龙关锁钥,北门屏藩。红土夯的碉楼巍峨耸立,身后是石棱青苍的云弄峰。翁公孺松松挽着缰绳,越过了关口,他的眼尾一斜,瞥向皇甫佶二人。
同行的吐蕃人已经被翁公孺打发走,赶着马队往西出龙尾关。三人两骑,脚程应当是很轻便的,却足花了一天功夫,才穿过坝子,到了龙首关。
皇甫佶的心思全在段表妹身上。话不多,句句殷切周到——马蹄跑得快了,怕表妹颠得要头晕。日头下走不到半个时辰,就提议:树荫下歇会吧?一路左顾右盼,望见山峰间涌泉如串珠一样自石峰里倾泻到潭中,潭水清澈见底,皇甫佶忽然又“吁”一声,他惯会做表面功夫,先问翁公孺,“翁师傅,走的热了,下马洗把脸么?”
翁公孺暗暗地焦急,脸上强作笑容,“我这一张老脸,不需要洗。”
皇甫佶跳下马,转身来接阿姹。阿姹丢了一只鞋,随便用布包的脚。皇甫佶默然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蹲下来搅了搅水,爱不释手的样子,皇甫佶忍不住说:“翁师傅,到剑川了,咱们雇一辆车走吧。”
“坐车?”翁公孺嗤之以鼻,“牛拉得怕慢,马拉得嫌颠,咱们几时能到京师呢?”
阿姹拽住皇甫佶的袖子,她的手沁凉,隔着衣裳,让人觉得很舒服。山峰的翠寒迸射,她的两眼清澈得像潭水,脸颊泛红又像桃花瓣。阿姹善解人意道:“阿兄,咱们快赶路,不要耽误了翁师傅的事情。”
“是不要耽误了薛相公的事。”翁公孺慢吞吞地纠正她,“军令如山呐。”
皇甫佶不傻,早就察觉出翁公孺不耐烦,他还能微笑以对,“薛相公的钧旨,并没有限定咱们何时回鄯州。剑南蛮汉杂居,常受西番人侵扰,咱们一路走过去,探一探敌情,相公不会怪罪的吧?”
翁公孺心想:你已鬼迷心窍,嘴上恐怕能说出花来!但要强逼他们赶路,又显得自己这大人苛刻。背手环顾着苍山十九峰,残阳下龙形蜿蜒,静卧无声。翁公孺心念一动,自言自语道:“到了蜀地,岂敢不谒见蜀王?灰头土脸的,又怎好见贵人?”他转向皇甫佶,大发慈悲地将头一点,“那就雇辆车,咱们经剑川入蜀。”
皇甫佶先去瞧阿姹脸色。阿姹不做声,眼里霎时亮了,皇甫佶心里也不觉有几分雀跃,甩着湿手,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我去雇车!”
阿姹忙起身跟上,皇甫佶把阿姹拦住了。翁公孺灼灼的目光盯着,皇甫佶背过身去,声音也低了,“表妹,你在这里等着,别揽缰绳……你的手心都磨红了。”
翁公孺竖起耳朵,把皇甫佶的话听了个清楚,他暗嗤一声:愣小子!
第8章 银苍碧洱(八)
翁公孺弓着腰,被黄衣内侍领进殿。 蜀王府从外头看是素简的,内里深邃广阔,翁公孺穿过一重重殿宇,拎起衣摆,踏上玉阶,望见凉殿里的蜀王,他远远地俯身叩首,“殿下。” 蜀王倒很随意,径自歪在石榻上,招手叫翁公孺进来,一名内侍铺了坐垫,另一名用托盘奉了茶,便无声地退下去了。 “谢殿下。”连着骑了多日的马,翁公孺胯下疼得厉害,动作有些迟缓地坐下来。他来时特意沐浴过,换了襕袍,系了襆头,还薰了香,大腿隔着坐垫碰到冰凉的地面,翁公孺不禁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打个喷嚏出来。他捂着鼻子,环顾四周,笑道:“殿下这里,让臣想到了苍山,六月山头犹带雪,罡风误送到蓬莱呀。” 蜀王面白体丰,只穿着素纱中单,一笑起来,还是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模样。“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雪呢?”他故意卖个关子,见翁公孺诧异,吴王拍一拍手,几名内侍上来,将凉殿一周的竹帘卷起,三面轩敞,有水雾自檐角缓缓飘洒,被阳光一照,真如琼雪玉屑。 “这殿后凿了石渠,引得是西岭融化的雪水,用一架水车把雪水源源不断地车到殿顶,正是为了取那点清凉之意。”蜀王手边还摆着冰盘,他很惬意地笑,“你觉得是罡风么?我倒觉得是柔风。” 引西岭雪水到蜀王府,好大的手笔!竟也没怎么听到民怨。翁公孺赞道:“殿下的巧思,妙呀。”没忍住张嘴打了个喷嚏,他鼻子有点发齉,“在下,咳,这两天赶路,大概是中了暑气了。” 蜀王说他不像暑气,倒像是风寒,叫人仍把竹帘放下,又亲手把自己的外袍给翁公孺披上,翁公孺推辞一番,也就受了。 蜀王对他颇关切,“你路上该带两个伺候的人。” 翁公孺说:“有两个僮仆。” 皇甫佶和阿姹两个,被拦在了廊下。翁公孺对阿姹的身份尚有顾虑,叫她也挽起发髻,穿起袍衫,做个男孩打扮。皇甫佶向来是知礼节的,只怕那个段小娘子会作妖……翁公孺趁端起茶盅的功夫,余光往廊下扫去,见阿姹端正肃然地跪坐着,丝毫不显娇娆,俨然是个略小一号的皇甫佶。翁公孺暗自有些惊讶。 他这才一眼…
翁公孺弓着腰,被黄衣内侍领进殿。
蜀王府从外头看是素简的,内里深邃广阔,翁公孺穿过一重重殿宇,拎起衣摆,踏上玉阶,望见凉殿里的蜀王,他远远地俯身叩首,“殿下。”
蜀王倒很随意,径自歪在石榻上,招手叫翁公孺进来,一名内侍铺了坐垫,另一名用托盘奉了茶,便无声地退下去了。
“谢殿下。”连着骑了多日的马,翁公孺胯下疼得厉害,动作有些迟缓地坐下来。他来时特意沐浴过,换了襕袍,系了襆头,还薰了香,大腿隔着坐垫碰到冰凉的地面,翁公孺不禁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打个喷嚏出来。他捂着鼻子,环顾四周,笑道:“殿下这里,让臣想到了苍山,六月山头犹带雪,罡风误送到蓬莱呀。”
蜀王面白体丰,只穿着素纱中单,一笑起来,还是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模样。“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雪呢?”他故意卖个关子,见翁公孺诧异,吴王拍一拍手,几名内侍上来,将凉殿一周的竹帘卷起,三面轩敞,有水雾自檐角缓缓飘洒,被阳光一照,真如琼雪玉屑。
“这殿后凿了石渠,引得是西岭融化的雪水,用一架水车把雪水源源不断地车到殿顶,正是为了取那点清凉之意。”蜀王手边还摆着冰盘,他很惬意地笑,“你觉得是罡风么?我倒觉得是柔风。”
引西岭雪水到蜀王府,好大的手笔!竟也没怎么听到民怨。翁公孺赞道:“殿下的巧思,妙呀。”没忍住张嘴打了个喷嚏,他鼻子有点发齉,“在下,咳,这两天赶路,大概是中了暑气了。”
蜀王说他不像暑气,倒像是风寒,叫人仍把竹帘放下,又亲手把自己的外袍给翁公孺披上,翁公孺推辞一番,也就受了。
蜀王对他颇关切,“你路上该带两个伺候的人。”
翁公孺说:“有两个僮仆。”
皇甫佶和阿姹两个,被拦在了廊下。翁公孺对阿姹的身份尚有顾虑,叫她也挽起发髻,穿起袍衫,做个男孩打扮。皇甫佶向来是知礼节的,只怕那个段小娘子会作妖……翁公孺趁端起茶盅的功夫,余光往廊下扫去,见阿姹端正肃然地跪坐着,丝毫不显娇娆,俨然是个略小一号的皇甫佶。翁公孺暗自有些惊讶。
他这才一眼,蜀王便留意到了。这人足不出户,却仿佛无所不知。“皇甫府的小郎君,怎么成了你的僮仆?”
翁公孺尴尬了,自知瞒不过,只好道:“殿下慧眼。”刚把茶送到嘴边,耳畔隐约风动,茶盅猝然碎裂。见有箭簇深深嵌入廊柱,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翁公孺虽然在军中,却是个纯粹的文人,他先一愣,蓦地变色,身体往后一跌,待要高呼“殿下小心”,见蜀王稳稳地坐在石榻上,面上犹有微笑,廊下把守的侍卫更是若无其事,翁公孺心头顿悟,理了理袖子,笑道:“在下没拿稳茶盅,失仪了。”
蜀王眼里闪着赞赏的光,朗声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翁参军,你这份镇定,也是少见。”
“我只是见殿下府上严谨有序,应当不会闹刺客吧?”
这句恭维刚说完,有个窄袖圆领袍的少年走进凉殿,手上还拎着角弓,他目不斜视到廊柱前,握住箭杆,用力拔了下来。
“灵钧,不要胡闹了。”蜀王嘴上是呵斥,不见得真有多少怒气,“跟翁参军赔礼。”
少年没做声,只冷冷将翁公孺一瞥。他和蜀王相貌不很像,是一双凤眼,鼻直唇薄,这种长相的人,难免要心高气傲。他是蜀王宠爱的三儿子。
翁公孺哪能真坐着等他来赔礼,趁内侍上来收拾碎茶盅,他拎着湿衣摆后退一步,躲过李灵钧带着敌意的目光,笑着说“不要紧”,“郎君好准头,臣先……”
“别急着跑,翁参军,”李灵钧将翁公孺的手按住了,他年纪不大,目光逼视时,也颇具威势。翁公孺慌乱地“啊”一声,李灵钧故意把箭簇对着他的鼻尖,晃来晃去,“敢问,以我现在的箭法,够格在薛相公帐下做个小卒吗?”
翁公孺用力往后仰着脖子,求助地看向蜀王。蜀王竟也不阻止,只淡淡笑道:“少年人,不服教。”
翁公孺听出蜀王话音里的一丝不满。
去年蜀王手书一封到鄯州,想要送李灵钧到薛厚麾下做个小校,历练几年,语气不可谓不诚恳,薛厚却婉言谢绝了,只留了皇甫佶在身边。今天他带着皇甫佶来谒见,不是上门来打人家的脸吗?恐怕李灵钧心里正攒着劲呢。
翁公孺没法回答李灵钧的问题。说不够格,是得罪人,说够格,怕他当场就要跟他去鄯州。一个皇甫佶,已经够让他头疼了。沉吟片刻,翁公孺摇头道:“我是一个文人,箭法好坏,也看不明白,郎君何不找人比一比?”他扬声道:“皇甫佶,进来拜见殿下。”
皇甫佶从廊下走进殿来,拜见了蜀王,他好奇地看一眼李灵钧。
蜀王和气地说:“你不必管他是谁,你和他出去比一场射箭,如果赢了,我有赏。”
皇甫佶目光移动,见翁公孺微微点头,他恭敬地答声“是”。李灵钧这人心细如发,虽然迫不及待要比试,才一转身,瞥见皇甫佶穿的下摆不开叉的锦袍,他说:“你的衣服不方便,去换过了再比。”
皇甫佶只把袖子挽了起来,说:“不用换了。在军营里,有时候光着身子就得起来迎敌。”
翁公孺暗笑:这是老实话,怕听在李灵钧耳朵里,皇甫佶有自夸之嫌。
果然,李灵钧冷哼一声,抬脚往外走了。皇甫佶紧随其后。翁公孺刚要起身,见蜀王安坐不动,他不禁问:“殿下不去看一眼吗?”
蜀王摇头微笑,“小孩子置气的玩意,没有什么好看的。”看他的样子,对李灵钧的输赢也不甚在意。翁公孺探究地看了一眼蜀王,恰逢蜀王的目光看过来,他忙垂眸,将茶盅端了起来。
“翁参军,你是连鄂国公都倚重的人,我想请教你一事。”
翁公孺陡然听到这话,心弦立时绷紧了, “殿下言重。”
“我想要请旨回京,在鄂国公看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四周静了,才听见水车转动时的吒吒声,檐角的水滴砸在台基上,嗒嗒轻响。翁公孺顿了顿,放下茶盅,故作疑惑地问道:“殿下当年是奉旨出藩的,如今陛下没有降旨,殿下想以什么理由回京呢?”
蜀王凝视了一会竹帘外飞翘的檐角,喃喃道:“你知道我是哪一年奉旨出藩的吗?”
当朝为官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不对那一年印象深刻。翁公孺说:“是圣武朝最后一年。”
“我上路时,灵钧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十四年了,灵钧没有见过陛下的面。”蜀王喟叹一声,“听说这一年来,陛下常发梦魇,又患了头痛之症,我做儿子的,每每想起来,总是夜难安枕。”他看向翁公孺,是质问的语气,“骨肉之情,人之天性,我想要回去看视陛下,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话虽这么说……”翁公孺扯着嘴角,蜀王的话他没法接下去,只好用托词挡了,“殿下要回去看视陛下,如果陛下和殿下觉得是好事,那就是好事。说到骨肉人情,鄂国公只是外臣,就不便于说话了。”
蜀王失笑,“奸佞已经统统伏诛了,鄂国公还在怕什么,还要继续明哲保身吗?”
翁公孺无奈道:“正是这个时候,鄂国公才格外要明哲保身。”他想,这样打哑谜,要到什么时候?索性近乎直白地提醒了他一句,“记挂陛下的,可不止殿下一个人呀。”
“原来在鄂国公眼里,我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所以宁愿谁也不亲近,谁也不得罪啰?”蜀王开玩笑的语气,话音有点酸,大概是想到了薛厚婉拒李灵钧的事。
翁公孺不以为然,“前车之鉴,相公不能不小心啊。”
蜀王的目光落在了翁公孺的身上。这时才显现出李灵钧和蜀王父子的相似之处——那种威逼的目光,让人手心攥汗。“鄂国公在那个位置上,小心是对的。在翁参军你看……”蜀王矜持地后仰,抬起一张气定神闲的脸,“我也是不值得以性命和前程相托的人吗?”
翁公孺沉默片刻,说:“如果在下是这样想,就不会特意绕道来拜见殿下了。”
蜀王眼里猛然闪过一丝喜色,他将大腿一拍,笑道:“不错,我是太过心切,身在局中而不知了。”他叫翁公孺上石榻来坐,言语间已经十分密切坦率了,“这个时候,从上至下,都在伺机而动,我若不动,怕落为后手呀。”
翁公孺摇头:“不动,正是为动。其他人动,难道不会落入陛下眼里吗?现在陛下的心情,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恐怕几年内,都不会再有立东宫的心思了。”
“可我……”蜀王摸着胡子,还是不甘心。
“殿下不动,是为避嫌,让陛下释疑,但父母圣体违和,做儿女的不为所动,也非情理所在。我看这位三郎颇有胆识,殿下何不请旨,送王妃和郎君回京为皇后殿下侍疾?一个女人,一个孩童,带几名侍从,别人能说什么呢?”
“此计可行,”蜀王拍手,转念一想,又无奈笑起来,“只是这个灵钧……”
脚步声在殿前响起来,二人噤声,对视一眼,前后迎出了凉殿,见李灵钧和皇甫佶走了回来,廊下的阿姹也忍不住,扶着廊柱起身,目光紧紧地追着皇甫佶。
李灵钧没有大发脾气,准是他仗势欺人,赢了皇甫佶。她忿忿地咬住了嘴唇。
“我该赏你们哪一个呢?”蜀王负手,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打量,面带笑容。
皇甫佶面色如常,李灵钧的脸略微地红了。
翁公孺心下明了,笑道:“我看,还是皇甫佶年纪略长,因此技艺也稍胜一筹吧?”他刚同蜀王议完事,看向李灵钧的目光,自然又有不同,有了种劝导的意味,“郎君,这位皇甫佶,可是梁国公皇甫相公家的虎子,到鄯州不到一年,已经被薛相公授了七品云骑尉,”他摇头,“你输给他,不冤。”
本以为这话是大大伤了李灵钧的面子,谁知他竟很平静地接受了,“翁先生说的是。”他顷刻间敛起了锋芒,对翁公孺恭谨地施了一礼。
第9章 银苍碧洱(九)
蜀王要留翁公孺住一晚。 侍婢早将屋子收拾好了,翁公孺住一间,两个僮仆住一间。案上摆了冰盘鲜果,绣帷低低地垂着,婢女掌了灯,悄悄退下去。 餐风露宿多日,着实是累了。翁公孺坐在榻边脱靴,撩起眼皮,见皇甫佶还立在案前,一会摸摸砚台,一会碰碰笔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翁公孺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伸个懒腰,“我要歇了。” 皇甫佶得救了似的,忙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犀角笔洗随便地撂在案上,说:“翁师傅,我在你榻下打地铺吧,我还有事要请教你。” 翁公孺忍耐地看他一眼。皇甫佶脸上还带稚嫩,身量已经是个大人了,锦袍乌靴,宝剑鸾鞭,挺拔的像一株青松。就算不是冲着皇甫达奚的面子,薛厚对皇甫佶也颇有爱重之心。 不得不承认,今天皇甫佶不动声色,射箭赢了李灵钧,翁公孺是有几分得意的。 “你去关上门。”翁公孺两手放在膝头,是要跟皇甫佶说正事的意味,“把灯移过来。” “是。”皇甫佶去而复返,用捻子挑了挑灯芯,又把翁公孺的靴子挪到一旁。他一个王孙公子,做起这些侍候人的事,脸上也丝毫没有不平之气。 翁公孺却故意沉了脸,说:“这些日子急着赶路,我还没来得及质问你:段小娘子明明是姚州都督段平的女儿,段平和各罗苏两家的婚事,也是他们亲口缔结,彼此情愿的,为什么你那天晚上要跟我隐瞒段氏的身份,还胡扯说什么她是被各罗苏掳到乌蛮来的汉人女儿?” 皇甫佶脸上露出愧色,他低下头,“翁师傅,我错了。” 翁公孺见他认错这样爽快,越发冷笑起来,“你年纪不大,倒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换做下次,你肯定还会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 皇甫佶踯躅了一会,实在没法抵赖,他不甘心地说:“翁师傅,表妹并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要紧吗?”翁公孺不耐烦地截断他的话,“我问你,各罗苏是什么人?” “是乌爨国主,陛下亲封的云南王,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节制西南诸蛮州军事。” “段小娘子已经被许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以后就是云南王世子的正妻,却被你拐走……只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