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君的亚当》——by夏树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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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從暈眩中痛苦地清醒幾乎是李斯每天必經的過程,但是今早當第一道
陽光大喇喇地射入他的眼強迫他從睡夢中清醒時,可惡的暈眩感並沒
有發生。
「該死的……」李斯邊詛咒陽光破壞他難得的好眠邊起身,大手往旁
邊一揮,卻觸到溫熱的物體。
他側首,小貓似蜷曲縮在他身下正是近個把月住在這裏的遊民少年。
「唔……」迪夫無意識動了動,往身邊溫暖的地方倚近,收握的手指
頭不自覺地正好握住李斯的褲管,因為溫暖,他更是偎了過去。
這小鬼——李斯揚手本欲搖醒他,手卻停在空中不動,最後垂放身側
。
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他留下這小鬼?他問自己。
這個小鬼不怕他,從清醒看見他之後就不怕他,不怕他這個在黑帝斯
地位僅次於強森的惡霸。
而他,對於這個小鬼的無禮無知非但沒有動怒殺他還留他同住!——
該死!他厭惡有人在他的生活圈裏亂轉,尤其這小鬼還會管他的事!
但是他為什麼還在這?自己又為什麼沒有趕他離開?
俯視迪夫緊閉的眼皮,他想像裏頭那雙貓兒般的藍眼;不同的是,和
他一樣湛藍的眼裏頭是乾淨、是單純,是他最厭惡的信任與依賴。
這些都是他沒有的,李斯心想。
陰邪狠毒是他的標籤,冷血無情是他的脾性,但是他沒有趕這小鬼走
,還讓他留在這裏礙自己的眼,一天又一天,到現在——一個月有餘
。
「早安,佛藍多先生。」迪夫的招呼喚回他的思緒,目光的焦距所及
便是一雙眨巴著倚賴自己的藍色貓兒眼。
李斯伸手彈指敲上迪夫白淨的前額。「我討厭小鬼。」說完,他抓開
褲管邊緣的小手,起身進浴定盥洗。
被留在原地的迪夫無辜地撫摸微疼的額頭,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李斯敲
他腦袋的原因。愣愣地望著緊閉的浴室門好久,他還是想不出來。
佛藍多先生說他討厭小鬼,那是不是意味著要趕他走?思至此,他的
愀了一下。
是因為他昨天又多嘴乾涉他的事,所以他決定趕他走?那……
「佛藍多先生……」他走到浴室門前,見裏頭的人沒有回應,又喊了
一次,「佛藍多先生!」
浴室門板一開,露出一張嚴肅俊朗卻也陰邪的男性臉孔,過近的距離
讓迪夫一時間無法回應,呆在原地久久不能成言。
李斯的雙手靠在門上,俯首垂視這營養不良,個子只到胸前的少年,
不耐煩的神色擺明早上起床氣未消。「什麼事?」
「你……是不是要我離開?」迪夫沒有看見他不耐煩的表情,低頭看
著自己緊張不安而頻頻絞動的手指。「你不要我住在這裏是不是?」
自己說過要趕他走嗎?這小鬼在想什麼?李斯自認沒說過任何一句要
他走之類的話,完全不知道他怎麼會作此想,真麻煩。
「我可以走的,只是你……佛藍多先生——」鼓起極大的勇氣,迪夫
終於抬頭看他。「你以後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再喝酒、吃那麼奇
奇怪怪的藥,還有要記得吃飯不要讓自己挨餓,餓肚子的滋味很難受
,對身體也不好;另處,那個洗衣店昨天打電話過來說可以去拿衣服
了,還有……」
「你像個管家婆。」這小鬼到底在幹什麼?李斯挑了挑眉,雙手改環
在光裸的胸前,一腳無意識地打起拍子。
「咦?」
「你找到新住處?」
迪夫搖頭,年輕的臉上挂了一抹苦笑,又長又密的睫毛垂落,明顯的
失意,他垂頭喪氣,不想讓李斯看見臉上的淒然表情,這是他殘存的
一點驕傲,不願在人前示弱,儘管他真的是弱不禁風,沒有什麼能力
。「我沒有地方住,從來沒有。」他從來沒有一個屬於他的地方,更
何況是一個住處。
「你現在就有一個。」
「咦?」重新抬頭,迪夫睜大的藍眼寫滿了錯愕。「佛藍多先生?」
他的意思是不是自己聽見的那樣?願意留下他,不趕他走了?
「做份早餐難不倒你吧。」手指在他額上又彈上一記,李斯關上浴室
門不再理他。
迪夫笨拙地摸著發疼的額頭,傻傻地笑了。
他可以繼續留在這邊,太好了。
帶著這份愉快的心情踏進廚房,看見爐子和廚具,他想到李斯的話!
——做份早餐難不倒你吧……但他……的確不會煮東西。
「這……」打開冰箱他看見雞蛋、新鮮的火腿、土司,卻不知道自己
該做什麼,該怎麼做。
這一個月都是李斯回來進順道替他帶回溫熱的食物。而他走進廚房頂
多是為了喝水和牛奶墊肚子,正式使用廚房對他來說還是頭一遭,更
糟糕的是他連爐子怎麼開都不知道。
有記憶以來他都是靠翻找食物過日子,根本沒看人做過餐點。
「現在該怎麼做?」他問自己,苦惱地瞪著握在手裏冰涼涼的雞蛋。
「你站在這裏做什麼?」背後低沈的聲音不耐煩的口吻依舊,黑影也
隨著聲音罩上迪夫顯然太過瘦弱的身體。
「我——」迪夫回頭,困窘得不敢看他。「我不會。」
「那就算了。」李斯右轉轉進臥室,打開衣櫥拿出成套的西裝換穿。
「佛藍多先生!」迪夫緊張地跑進李斯的臥室,倚在門邊看著大開的
衣櫥門板,接下來的話遲疑了好久才出口:「我……我可以學,我會
學得很快,真的!」
「嗯。」李斯回應的語氣很冷淡。
隔著大開的衣櫥門,迪夫看不見他的表情,也因為看不見而害怕這個
收容他的人會改變心意決定趕他走。他很緊張很緊張,可是門板後頭
的人卻遲遲不出聲。
他才以為自己不會被趕出門而安下的心這會兒又重新提了起來。
衣櫥門板合上,迪夫看見李斯的臉各平常的冷淡漠然沒有什為不同,
但就是因為沒有什麼不同才讓他無法揣測他的想法,才會一下子擔心
他趕他走,一下子擔心他討厭他,一顆心懸來蕩去總沒有辦法安定下
來。
這樣的忐忑持續到李斯不發一語離開房子大半天都無法消除。
李斯什麼話都沒有說也沒有交代,那雙藍色的眼離開前淡淡掃了他一
眼,不知道有什麼意涵在裏頭,害得迪夫只能懸著一顆心在客廳裏發
呆獨嘗笨拙失敗的無能給自己的鞭責。
他什麼都不會,佛藍多先生留著他又有什麼用處?這樣的想法一直盤
旋在迪夫腦海裏。他討厭自己什麼都不會,連最簡單的最餐都做不出
來,還敢說希望能為佛藍多先生做點事,他簡直是癡人說夢!
陷在自責的大海裏,他抓不到任何一根可以救命的浮木,直到門鈴難
得地響起,他開了門,接下外頭送貨員遞上的包裹,收件人是他。
「謝謝。」迪夫接下被層層膠帶黏牢的牛皮紙袋包裹,心想怎麼可能
有人寄東西給他。在這個世界裏,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認識的人!如
果真要算——李斯是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接觸過的人。
話雖如此,好奇心強盛的他還是忍不住想看看包裹裏到底有什麼東西
,又是什麼人給他的。
打開一看,他白淨秀麗的臉漾起燦爛的笑——一本本簡易料理的食譜
像彩色圖畫一樣攤開在他眼前。
※ ※ ※
幾乎可以說:迪夫學的每一樣東西都是這麼來的。
收容他的李斯佛藍多像個考官,也像個創造性頑劣的惡男,當迪夫學
會一項東西之後他就立刻要求另一項,臉上永遠挂著淡漠拒人於千里
之外的表情,冷冷的話語是出自不經心還是故意的誰也不知道,但每
每都能刺進迪夫的心裏,因為李斯說的每一件事都是他的弱點。
而且,每回在迪夫深陷無能的自責深海裏時,都會有專門解決這問題
的人出現。
比方說,當他向李斯坦誠自己識字不多、無法整理他丟給自己的這些
有關黑帝斯城瑣事的零星小文件時,待李斯一出門,就有人上門擔任
家教;當他被逼得說出自己連簡單的禮儀都沒概念時,同樣的情況發
生。但僅止於啟蒙,就像一個人向釣魚好手請教,而這個釣魚好手無
言地丟給他釣竿卻不告訴他使用方法一樣,他必須靠自己去打、去摸
索。
對於李斯,迪夫並沒有什麼怨言,他認為這樣的對待再理所當然也不
過,畢竟他只是寄住在人家屋檐下什麼都沒做的米蟲,唯一能做的就
是完成他交代自己的每一件事。顛沛流離的遊民生活讓他懂得什麼叫
隨遇而安,什麼叫順從。
李斯給了他從來不敢想的生活,讓他不愁沒東西叫、沒地方安身,沖
著這些恩惠,他該盡自己一切力量完成他要他做的事,他是這麼想的
。
但是時間一久,在他懂的東西愈來愈多的同時,無形中他的視野也隨
之開闊。
為了自己也為了報答李斯,迪夫瞞著他在處頭找到一份兼差性質的工
作——在速食店當服務員,打工時間刻意排在李斯不在家的下午。
然而今天因為接班的同事遲到,他必須等,以至於回住處的時間晚了
,一走上玄關踏進客廳,李斯已經坐在沙發上不知道有多久。
「您……您回來了。」相處將近一年,迪夫還是無法讓自己在他面前
說話像和一般人應對一樣流利,莫名的,對李斯他感到敬佩和一絲絲
……敬畏。
「你去哪里?」慵懶的語氣隨著香菸淡淡的白霧呼出,藍色的眼暗暗
夾帶著冰冷。
「我、我去……去走走。」迪夫低頭,不想讓他知道有關工作的事,
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瞭解李斯對勞工階級有某種程度上的輕蔑。
雖然他是勞工階級,但並不想讓自己被他擺在輕蔑的位子;不知道為
什麼,他並不想被佛藍多先生輕視,甚至——他希望自己能被重視,
否則不會強迫自己去學他丟給他的每一個難題。
「迪夫。」李斯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下顎,抬起他垂得有如
千斤重的頭,冰冷的視線俯看著依然白淨秀麗的臉孔。
過了這麼久,他還是一點都沒變,除了長高一些以外依然纖瘦,一張
介於男女之間的臉還是讓人一眼看不出他是男是女……是不是因為這
樣他才理不清思緒。
思緒中斷,他回神看進讓自己陷入迷思的臉孔。
「佛藍多先生?」迪夫試探性地喚道,這麼近的距離給他的壓迫感很
大,大到會讓他心跳失序、亂了方寸。鼻間所聞淨是淡淡的古龍水味
混和著煙草味,是成熟男人才有的味道,對他這個青澀的男孩來說太
遙遠。
要多久的時間自己才能變成像他這樣的事業有成的成熟男人?迪夫想
。或者自己根本沒辦法像他一樣?因為自己窮極一生都不可能像佛藍
多先生那麼——痛!這個感覺打斷了他心裏的暗忖。
「我最恨別人對我撒謊!」李斯逼近他,吐氣寒冽。「你的工作如何
?」
「我……」他知道了!「唔!」痛楚再次來襲,僅僅兩根手指頭,力
道卻大得幾乎可以捏碎他的顎骨。
「我說過你可以進黑帝斯工作。」他擁有黑帝斯是最近一兩個月的事
。凱莉的確做到當初說好的約定殺掉他眼前最大的阻礙者——前黑帝
斯之主強森,但是她的心機太深沈,成為黑帝斯之主唯一的女人後開
始暗中派駐自己的勢力,做起當黑帝斯第一個女帝王的美夢,這讓他
有了也讓他明白目前自己最需要的是隨侍在身側、什麼都能做,而他
比較不會懷疑的部屬。
迪夫就是他第一個想到的人。
相處近一年,如果他是敵方派來的暗樁也早該下手,但到了今天,他
擁有黑帝斯,成為它的主人還不見有任何動靜,這足以證明他不是,
他自然可以減去這份懷疑。
但他現在竟然敢騙他!思及此,李斯加重指頭力道,無視迪夫痛哼的
聲音。
「給我理由,一個能讓我原諒你的理由。」他恨欺騙,尤其這個欺騙
竟來自唯一一個被接受並和他共同生活的人!
「佛藍多先生……」迪夫只來及喚他的名,因為顎骨碎裂般的疼痛讓
他不得不咬著唇強忍,他知道自己不該瞞著他,但是……「唔……」
李斯沒有鬆手,相反的,力道因為迪夫的痛呼更加重、直到看見他緊
咬成蒼白色的下唇溢出耀眼的鮮紅,滑過唇角流下,滑落他箝制的指
頭,呈一道細流,流過手背。
「該死!」他鬆手,藍眼瞪視自己手上的紅豔,再看見迪夫溢血的唇
,眼裏閃過不為人知甚至自己也理不清的複雜情緒。迪夫的血在他手
背上,竟像岩漿般燙人,燙得李斯甩手,欲揮開這股惱人的燙熱感。
「您沒事吧?」不先管自己的傷,迪夫注意的是李斯的舉動,他的關
心之情誠實且懇切、忘了那是他的血,來自他的傷。「還好嗎?」他
拉長袖口,謹慎地拭去細紅的血絲。
這笨蛋,受傷的人是他自己卻——李斯抽回手,對上迪夫投視而來的
不解目光。
「佛藍多先生?」
「你——」李斯頭一次有說不出話的時候、當看見迪夫染血的唇和白
淨的膚色相映時,他以為自己看見一團美豔的火在雪地獨自燃燒。
拉斯維加斯從不下雪,自然沒有雪景可看,但該死的他卻在迪夫臉上
看到冰天雪地裏豔紅的火光,狠狠焚燒他冰封千年般久無人可動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