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洞谋士—— by樱桃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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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使安好。”田向也笑道?。
“相邦这是才从宫中出来?相邦每日为国事奔忙,当真辛苦。请君先行。”俞嬴让自己的御者给田向的车让路。
田向微笑:“尊使客气了。尊使周游列国,想来对各国泮学都熟悉。近来向在为新泮宫择址,不知尊使可有闲暇,愿意帮向一同参详?”
俞嬴看他一眼,笑道?:“俞嬴敬从命。”
田向道?谢。
两?车往临淄西门?行去。临淄西门?又称稷门?,蓟门?外有全临淄最好的风景,比如渑水沿岸,比如人人皆知的申池。
但即便这样的游览胜地,因天气热,又快到午时?了,人也不算多。
田向和俞嬴下车,两?人沿着申池旁林荫路溜跶,侍从们落后一些跟随。
田向指着一片地方,问俞嬴:“尊使看,此处修建泮宫如何?”
俞嬴赞叹:“甚佳!蓟门?胜景,若得在此读书,定然心怀大畅。”
俞嬴问:“相邦此时?修建新泮宫,莫非与招纳贤士有关?”
“然。”田向道?,“若得贤者来,设坛讲学总需要?地方。现?有的泮宫太过浅窄破旧,与诸官署挤在一起,也无从扩建,倒不如新择一处重新修建更好。”
俞嬴点头?笑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此处有渑水有申池,不远处又有稷山,想来不管是仁者,还是智者,对此都会满意。相邦真是有心了。”
田向微笑称谢。
“不知道?如今可有什么大贤前来?招贤纳士之事进行得如何了?”随即俞嬴做失言状,笑道?,“俞嬴外臣,不该打听齐国国政,相邦不必答我。”
田向微笑:“无妨,事情略有一点小麻烦,也暂时?还没有什么大贤到来。”
俞嬴“哦”一声,点点头?。
田向却没有顺着她?给的话头?,按照原想的,说?起冯德的事。以她?之能,以她?之智,这种没什么确凿实据的事,太容易敷衍过去了。
看着面?前清凌凌的池水,水上接天碧荷,偶尔飞起的鹭鸟,感受着拂面?清风带来夏日难得的凉气,田向突然犯起了懒,不想说?什么扫兴话,也不想跟她?斗心机,就?想这么走?一走?。
或许也不是一时?犯懒,从约她?前来那一刻,便是此心,只不过硬跟自己说?想问冯德之事。田向淡淡地笑了一下。
田向不说?话,慢慢往前走?,俞嬴在旁相陪。
一边走?,俞嬴一边在心里?腹诽,这个天穿着礼服在这里?瞎溜跶,莫不是有病!
令翊与田向互相行礼问好。
令翊笑道:“不知?相邦要敝国太子太傅参详之事如何了?,若已完结,翊想接太子太傅回去。太子太傅前几日才着了暑气……”令翊看俞嬴一眼。
俞嬴顿一下,咳嗽了?两声,果然病了的样子。
令翊笑着看向田向。
田向满面?歉意地道:“向实在不知?太子太傅竟然有恙,还?请太子太傅见谅。”
俞嬴微笑道:“小?恙耳。相邦请勿客气。”
田向点头:“那便好。适才与太子太傅绕池而行,相谈甚欢,此事?果然就应该找太子太傅这样博学广识的?人帮忙参详。日后少不得还?有麻烦太子太傅之处,还?请不要厌烦才好。”
俞嬴请田向不要客气。
田向对?俞嬴和令翊笑道:“那便请太子太傅和将?军速归吧。临淄夏日一向炎热,还?请太子太傅保重身体。”
俞嬴谢他。双方再次行礼,互相道别。
令翊和俞嬴往车驾走去。田向在身后看着他们?。
令翊高大英挺,俞嬴虽在女子中算是身材颀长的?,但?在令翊身旁就显得娇小?了?。令翊扭头与俞嬴说话,英俊的?脸上?似乎带着些薄嗔,俞嬴不知?说了?什么,令翊一副又气又笑的?样子。
很像一对?甜蜜的?小?儿女。
田向脸上?的?笑意淡得看不出来。
俞嬴回到质子府,换上?家常衣裳,洗过手脸,身上?松快下来。
令翊走进来,端着一壶湃在井水中的?解暑浆饮,壶壁上?还?挂着水珠。
俞嬴赶忙谢他。
令翊哼一声:“这个天气,去跟人跑大老远‘相谈甚欢’……自己的?身子骨自己不知?道?等真?着了?暑气,有你?难受的?。”
一见面?就甩脸子,路上?说了?一回,这会子又说,这点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俞嬴无奈一笑,觉得此时真?有些头疼了?。
令翊倒一盏浆饮放在她手边案上?:“加了?饴蜜了?。没见过这么挑嘴的?……”口气不好,放下杯盏的?动作?却很轻柔。
俞嬴笑着端过那盏凉丝丝的?浆饮喝起来。
见她笑,令翊的?冷脸到底挂不住了?,也悻悻地笑了?。
令翊从俞嬴院中出来,去看公孙启,告诉他其师回来了?。
公孙启先?迎上?来问:“将?军接着老师了??”
令翊点头。
公孙启挥手让从人退下:“对?那位齐相,将?军其实无需太过多虑。”公孙启上?下打量一下令翊,“将?军只要不打扮得太过花哨,相貌还?是能看的?,至少不比那位齐相差。最关键,将?军年轻啊。”
令翊“嗯”一声,等他接着说。
果然——
“等日后有更年轻英俊的?来到老师眼前,将?军才真?该担心呢。”
令翊抬手摁他脑袋:“你?的?书温好了??你?老师可?等着查你?的?书呢。”
公孙启立刻皱起脸。
无事?无灾的?日子过得快。没多少天就是仲夏日,齐侯带着宗室百官去方泽祭地。平常人家仲夏之祭不像岁日之祭那般讲究,不过是向祖先?供奉上?今岁的?新麦饭,也就罢了?。燕国祭祀地祇有燕侯,质子府像平常人家一样用今年新粮所蒸煮的?饭食略略祭祀一下,也就把这个大日子过去了?。
过了?仲夏日,临淄真?正的?暑热就来了?。
令翊将?操练的?时候往早晚挪了?挪,俞嬴正午前后也不再带着公孙启读书。许多人都反对?昼寝,孔夫子说昼寝的?宰予是朽木和粪土之墙,但?俞嬴觉得,小?孩子正午不歇一歇,午后熬不住,倒也不用那么拘泥。
而齐侯又要摆避暑消夏宴,就在申池。临淄人真?是什么都往申池靠。
燕质子府一行也受到邀请。
王渔回来得还?算快。田向在卧房外的?小?厅见他。
王渔禀报道:“冯德如他自己所说,一直居于弱津,由其父祖教导读书,去岁春才去赵国。他确实与一名女子有往来。”
田向抬眼看他。
“据冯德堂兄说,该女子是一个小?布匹商人之女,住在不很远的?里?闾,与冯德于某年上?巳日祓禊祈福时相识的?。该女子很是钟情于冯德,而冯德自视甚高,颇为犹豫。冯家人未曾见过此女,也不同意婚事?。”
田向垂下眉眼:“嗯,先?生接着说。”
“渔去该女子所居的?里?闾打听,得知?这家人在去岁我们?伐燕时为避兵乱搬走了?,搬到哪里?不好说。所幸有一个邻居老妪记得该女子。
王渔虽知?这个女子并非主君真?正想打听的?人,却依旧打探得很细致:“据老妪说,该女名盈,身材颀长,略瘦弱,相貌秀美,性子很安静,擅织布。至于诗书礼仪,其父尚且不通,此女自然也是不通的?。”
“那个老妪年岁极大了?,好在还?不糊涂,许多事?都记得很清楚。她说此女并未跟随家人搬走,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老妪还?唠叨,说此女是劳碌命,因?其右臂臂弯有二痣——彼间乡民认为臂膀有痣主劳碌。”
田向点头。
“余者便打探不出什么了?。按主君吩咐,渔给公子俞嬴修整了?墓地。燕侯为其谥‘景’,是按一国公子之礼埋葬的?。那块墓地也很不错,背山面?水。”
田向再点头:“面?对?新河。”
“是。”
田向想起某人说的?:“山上?松林芳草,前面?河水汤汤,她若有魂灵在,在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想来也颇为快意。”
人真?的?有魂灵在吗?明月儿的?魂灵真?的?会在山间松林之间飘荡吗?她会想起生前种种——她会想起我吗?
这个俞嬴如此像她,举手投足间的?洒脱随性,言谈间的?百般机变,爱兵行险招,擅借力打力,还?有那偶尔耍无赖时慧黠的?样子,便是连写篇檄文骂人都那么像……恍惚间常常让人觉得她就是明月儿。她们?之间的?相似实在很难用族姊妹之亲来解释。若信怪力乱神的?,怕是要以为她是明月儿转世而来。
田向在心里?抹去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思索起王渔打探到的?事?。如此看来,俞嬴极可?能不是在燕国认得的?这个冯德,那便是去赵国游说赵侯时两人见过?说到明月儿的?时候,冯德面?露古怪,就是因?为在赵国认得俞嬴吗?倒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但?田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隐情,以俞嬴为人,作?为堂堂燕使赴赵,那样紧急的?时候,怎么会跟平庸无用的?冯德有瓜葛?她为何让人杀冯德,难道就因?为想给我扣个不能容人的?名头、添那点儿麻烦?这不是她的?行事?方式……
至于王渔打探的?那个小?商人之女,不相干的?人,田向听过也就算了?。
田向对?王渔温言道:“先?生辛苦了?,去歇息吧。”
王渔行礼退下。
王渔休息一晚,第二日来见主君田向。
田向?道:“有件事,还需先生亲自跑一趟——去燕质子府,请燕太子太傅过府来帮忙参详新泮宫的图样。”
实在想不到主君竟然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活像个毛头小?子,王渔顿一下才道:“渔谨诺。”
看见王渔眼中那一抹惊讶和戏谑,田向?抿抿嘴。
王渔忙行礼退出去。
俞嬴随王渔前来。田向?客气出迎,双方行礼,田向?将俞嬴让入厅堂。
俞嬴一眼看见案上展开的泮宫图样。
俞嬴询问?地?看田向?。
田向?笑?道:“便是这张图。昨日司空府的人送来的。太子太傅博闻广见,请帮向?参详,可有需要更改之处。”
“俞嬴可得瞻仰,已是幸甚,岂敢指手画脚。”俞嬴笑?道。
两人又客气两句,便一同看那张画在大帛上的泮宫图样。
俞嬴极认真地?看了半晌,摇头叹息:“真好,真好。若得在这样的学宫,听大贤讲经论道,夫复何求?”
田向?笑?道:“太子太傅如?何只想去听旁人讲经论道?向?倒是想听太子太傅于邦交、于国政、于诗书学问?上的妙论。”
俞嬴忙摆手,笑?道:“相邦这就是想看俞嬴笑?话了。”
田向?笑?。
俞嬴目光又回到?图样上:“适才相邦问?‘可有需要更改之处’,俞嬴斗胆,便说一点拙见。”
田向?认真地?看着她。
“俞嬴以为讲经堂还要再广大一些。相邦想,当年?孔子门徒三千,墨子亲信弟子便有几?百,子夏于西河设坛讲学,天下之士咸奔于魏——那都还只是一位贤者。齐招贤纳士,若二三大贤同时?居于学宫之中,于这讲经堂辩诘论道,那得是怎样的盛况?”
“太子太傅之言,真是让向?心中激荡,希望真的会有这么一日。”田向?笑?道,“只是怕厅堂太大,声音不好传导。”
田向?又想了想,道:“太子太傅所?言很是。至于声音的事,让司工们去想办法。实在不行,便设人传声。”
俞嬴笑?。
“还有旁的吗?请太子太傅不吝指点。”田向?道。
“既云学宫,如?何能没有藏书之馆?”
田向?笑?,指着泮水旁:“向?拟于此建藏书馆。书简珍贵,若起?火,正用泮水来救。”
俞嬴点头:“相邦想得周到?。说到?‘泮’,虽曰‘泮’学,但俞嬴觉得这水占地?有点多了,倒不如?留出一片空地?,让士子们蹴鞠、射箭。年?轻学子还是要多动一动才好。”
田向?再点头:“太子太傅所?言甚是。”
俞嬴笑?道:“俞嬴见识鄙拙,却在此大发谬言,还请相邦勿怪。”
田向?笑?:“太子太傅自谦太过,显得与向?很是疏远。”
俞嬴顿一下,看田向?。
田向?微笑?。
俞嬴笑?道:“俞嬴与相邦不过两步之遥,何谈疏远?”
田向?笑?。过了片刻,田向?道:“今日太子太傅所?言,像个儒者,不像一位使节。”
这是说自己今日没藏坏心眼吗?俞嬴笑?道:“俞嬴既是儒者,也是使节。”
田向?看着她,微微一笑?,没在接着说“儒者”“使节”的事,反而让人给她换一盏浆饮。
俞嬴知道,下面才是田向?今日请她来要说的正事。
“向?有客人游于燕,经过弱津,替向?祭拜了令姊。听他叙述此事,向?想起?从前与令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这话没有旁人可说,只好与太子太傅唠叨唠叨。”
俞嬴看田向?,他这是派人去弱津查冯德的底去了?想必查到?了盈?难道找到?了盈的家?人,一会儿“自己”的父亲便要来此认亲?不会,田向?若是认定自己是盈,就不会这般曲折试探了。盈的家?人当初说去容城,便有不想再回返的意思。那田向?这是试探什么?试探为什么杀冯德?
俞嬴淡淡地?笑?道:“屡次听相邦提及先姊,似是先姊极要好的故人——”俞嬴话音一转,神色也肃然起?来,“那俞嬴可否与相邦打听,当日射杀先姊的是谁?”
田向?嘴角的笑?淡下去。
俞嬴笑?:“是俞嬴失礼了。相邦刚才说想起?从前与先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俞嬴洗耳恭听。”
田向?只是看着她。
俞嬴笑?道:“既然相邦感怀于心,却一时?不便发之于外,那俞嬴改天再听,今日便先告辞了。”
俞嬴站起?。
“太子太傅这么问?,是想做些什么呢?”田向?问?。
俞嬴笑?道:“俞嬴外邦小?臣,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不想心里糊涂着罢了。”
“此事,太子太傅心里真的不清楚吗?”田向?又道。
俞嬴一笑?,再次告辞。
田向?站在厅堂前目送她离开。就如?很多年?前,田向?与公子俞嬴不欢而散,田向?也是这般在身后看她离开。
俞嬴出门坐上车,在鹰等护卫下往回走。
俞嬴自然知道是谁下令射杀自己的,先齐侯田和。自己当时?名义上还是齐国贵宾,曾经为田氏出过不少谋划,与田氏不少人关系错综,即便最后一年?,每逢节日,田和都仍会让人送来节庆之物。那个身份,旁人怕是不敢下射杀之令。
但若说其中没有田原的参与,俞嬴是不信的。田和一代枭雄,颇有些惜才下士的意思,田原却一向?排斥外人,尤其不喜欢自己这个到?处瞎掺和的女子。田和田原兄弟亲睦,能劝服田和下决心射杀自己的,应该就是田原。
真正让人动手的,可能也是他。当年?在河间不远处统帅齐国重兵的便是田原亲信,如?今已经死了的田显。田显想往河间守军中掺点人太简单了。
当年?自己其实也不是没想到?会有人暗杀,只是觉得田和还是要点脸面的,不至于当着赵人,在两国盟誓时?做什么,授人话柄。自己本想等齐侯贷与赵亭盟誓完便走,谁想到?……
至于田向?,俞嬴懒得反覆思量他要如?何。大约因为从前那般亲密过,莫说如?今他只是齐国相邦,他便是齐侯,甚至统一列国成了天下之主,俞嬴对他也难生出什么敬畏之心。随他去吧。
有时?候人不禁念叨,不几?日齐侯的消夏宴上,俞嬴便单独遇见了田原这位“故人”。
俞嬴更衣回来,在申池齐侯离宫的廊子上,两人走了个对面。
俞嬴对他行礼,笑?称上卿。
“尊使有礼了。”田原淡淡地?道,“听说尊使是从前公子俞嬴的族人?”
“是。俞嬴是公子景嬴族妹。”俞嬴笑?道。
田原又打量俞嬴一眼,点头:“尊使自便吧。”
俞嬴微笑?行礼。
田原昂然走了。
俞嬴笑?,真是让人怀念的傲慢……
还未到正式开宴的时候,田原走入申池离宫齐侯寝宫配殿。
齐侯笑道:“叔父已经来了!寡人以为叔父还得过会子才到呢。快坐!”
田原笑道:“早点过来,跟君上?说说话。”
齐侯笑?道:“叔父还记得从前带寡人来此钓鱼摘莲子吗?”
田原脸上?带着些责备:“君上?那时候也?太不稳重了,差点跌到水里。”
齐侯笑?起来,招呼寺人端荷叶莲子冰粥给田原:“叔父尝尝,用今年的新?莲子熬的。”
田原道:“君上?也?用一些。先垫补些东西,免得一会儿吃酒难受。”
齐侯点头,陪着田原一同喝莲子粥。
吃罢粥,田原道:“适才在廊子上?遇见?了那位燕国女使节,倒确实与从前那个俞嬴风度上?有?两分相似。”
齐侯点头。
“从前那个俞嬴到处搅风搅雨,先君待她不薄,她却妄图坏我田氏大事,我建言杀之,先君却颇爱其才——再有?才智,不能?为我田氏所用,也?只是祸害。”田原神色冷硬,“先君到底听我之言下令诛杀她。”
田原顿一下:“子昔对她用情?很深,押上?自己的官爵前程,去求先君撤回成命,说要亲自去追回她,日后?只将她圈在自己身边。
“先君说,‘只看你如此,俞嬴也?留不得。你想用情?爱圈住她,我看是她用情?爱圈住了你。’先君说得很是啊。”
齐侯诧异:“原来这些叔父都知道?”
“他去见?先君时,我便在侧室,如何不知?”
齐侯点头:“相邦一向?沉稳自持,大概这辈子就做过这么一回错事。”
田原摇头:“我看他正在犯一样的错。”
齐侯看田原:“叔父是说——”
“当日孟梁令人去魏国追杀这个俞嬴,子昔让亲信从临淄驰奔去阻拦;还有?他为何要幽禁克?国人冲击燕馆时,他为何去得那般快?前阵子他那个燕国门?客又是怎么回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子昔怕是又跌倒在了这个俞嬴的坑里。如今他是相邦,不比从前。从前犯糊涂,只是害了他自己,如今若再犯糊涂……”
齐侯皱眉,沉默片刻:“相邦的忠心,寡人还是信的。他也?一向?有?分寸。”
“此时的子昔不是那时的子昔,这个俞嬴也?不是那个俞嬴,更何况也?没有?那些紧要事,倒也?不必像从前一样动手。”田原道,“我想着,不如这样,帮一帮子昔,若成了,也?算全了他当年与俞嬴相守之心,我齐国又多一策士;若不成,子昔也?就死了心,怎么都比如今这样暧昧不明的好?。”
齐侯看田原:“叔父不是一向?不喜女子参与政事?”
田原叹气:“还不是为了子昔,也?为了我们齐国……”
齐侯点头:“那便改日与相邦商量了,请媒人去说。”
田原微笑?道:“君上?就不用管了,我来为媒。”
消夏宴开始。
消夏宴与齐宫岁末大宴在场面气势上?没法比,人没那么多,规程也?没那般繁复,但更宽松热闹,倒真有?几分消遣玩乐的意?思。
能?来消夏宴的宗室、大臣都是有?名?有?号的,使节也?至少是鲁、宋一级。公孙启和俞嬴、令翊便是与鲁国、宋国质子为邻,离着三晋使节便远一点儿。
三人与鲁国质子更熟,与宋国质子也?认得,过了宴会开始时齐侯引领的祭祀献祝之后?,便互相筹酢、小声闲聊起来。公孙启比第一次参加齐宫岁末大宴时松弛得多,虽然还是一副古板小君子模样,但嘴角带了笑?影儿,不时与他近旁的鲁国质子说些什么。
俞嬴、令翊听宋国质子说宋国风物。俞嬴对宋国颇熟悉,不用讲宋人语,只问宋人最得意?的几个地方,便让宋国质子引为知己了。令翊只在一旁听着。
俞嬴的话勾起宋国质子思乡之情?。因俞国与宋国离着不远,宋国质子与俞嬴称“咱们”:“如今这个时节,咱们那边雨水多,倒没这般热。”
“北边是这样,夏天炎热,冬天干冷,咱们那边更湿润一些。”俞嬴道。
听他们“咱们”“咱们”地说得热闹,令翊笑?着瞥俞嬴一眼。
“太子太傅从前到宋国的时候见?没见?过——”宋国质子没说完便停住,“齐侯开始敬酒了。”
果然,齐侯带着亲贵们离席敬起酒来。
田原作为宗室长辈,从前是不随齐侯一起走动的,今日却破了例。
过了一会儿,齐侯与田原、田向?等?诸亲贵来到使节们这边,使节们避席礼谢。
齐侯照旧地先与魏赵韩楚等?大国使节寒暄。因今日之宴是消遣游乐之宴,气氛宽松,魏国使节魏溪甚至与齐侯和田向?开起了玩笑?:“听闻相邦择了申池修建新?泮学,不会把君侯的离宫也?占了吧?那以后?咱们可没法在这里吃酒了。”
在申池修建泮学之事,前些日子田向?在朝会上?正式报与了齐侯,魏使知道,并?不奇怪。
齐侯看一眼魏溪,笑?道:“只要在临淄,总少不了尊使的消夏酒吃,尊使担忧什么?”
魏溪哈哈一笑?:“这就是溪赖在临淄不走的原因。多谢君侯了。”
田向?只微笑?,没说什么。
齐侯接着往这边走,见?了公孙启,如岁末大宴时一样问:“公孙在临淄住得还好?吗?”
公孙启也?照旧郑重行礼,说在临淄甚好?,多谢齐侯挂念。
齐侯依旧夸公孙启周礼学得好?。
齐侯看俞嬴,这次倒是没问她怎么看齐国,而?是像问公孙启一样:“太子太傅在临淄住得可还习惯?”
俞嬴笑?道:“君侯治国有?方,临淄繁华热闹;两国亲善和睦,贤君臣重礼好?客,俞嬴哪里有?住不惯的道理?”
齐侯笑?,照旧夸俞嬴是女中贤臣。
他旁边的上?卿田原笑?道:“两国既是亲睦友邦,何妨亲上?做亲?”
俞嬴微怔,诧异何以是田原提出两国联姻。她看一眼公孙启,笑?问:“莫非君侯有?妹……”
齐侯有?些惊讶。还不待他说什么,田原笑?道:“老夫看太子太傅是未嫁女的装扮,敝国相邦未有?妻室,一为太子太傅,一为相邦,一为窈窕淑女,一为谦谦君子,岂不正正合适?”
众人神情?各异,大宴上?谈两国联姻是常有?的事,有?两国国君谈的,有?国君与使节谈的,有?国君看上?某国公子将女儿许配给他的,但还没有?一男一女都在,这样当面说的,不过燕国主事的就是这位太子太傅……
像魏使、赵使这样知道本国国君想要招揽俞嬴的都微微皱起眉头。比他们眉头皱得还紧的是令翊。
众人看两位当事者。
田向?神情?肃然,俞嬴却笑?了:“君侯发布招贤令,相邦是主理齐国招贤纳士之人。适才君侯夸赞俞嬴是贤臣,若俞嬴嫁与相邦,岂不让天下人笑?话齐国、笑?话相邦,不知用其贤,只知用其身?俞嬴不敢陷君侯、陷相邦于此污名?之中。”说着看田原一眼。
田原面色一变,沉下脸来。
田向?神情?似越发冷肃了。令翊紧绷的神情?松下来。
俞嬴又看向?齐侯。齐侯抿抿嘴,正要说什么,俞嬴却接着道:“要让两国更加亲睦,非只有?联姻一策。从前便有?一人身兼两国甚至多国之臣者。俞嬴斗胆自荐于君前,愿为齐所纳之士,以俞嬴粗砺瓦石,引列国琳琅珠玉。”
一时满室无声。
片刻,齐侯笑?道:“太子太傅所言甚是。请太子太傅为齐之上?大夫,治学言政,早晚以教寡人。”
田原的神色越发不好?看起来,田向?依旧肃然,令翊脸上?带了一点笑?意?。
诸使者中魏溪先说话:“以太子太傅之能?,当得这个上?大夫。”
俞嬴微笑?,行礼拜受齐侯所封的上?大夫。
这场本以为只是消遣玩乐的宴会,先是有?齐上?卿田原当面提联姻之事,继而?燕太子太傅拒亲,最终以燕太子太傅俞嬴身兼齐国上?大夫结束。众人有?些年没赴过这么高潮迭起的宴会了,都直觉这场宴会以后?或许会被念叨许多年。
俞嬴、令翊、公孙启与魏使魏溪、赵使柏辛等?使者一同往外走。
魏溪侧头瞥一眼身后?不远处,笑?问俞嬴:“齐相挺不错的人,亦冲如何就推拒了呢?你跟我等?就别打马虎眼了。”
俞嬴笑?道:“殿上?所说怎么就是打马虎眼了呢?”俞嬴话音一转,“自然,旁的原因也?有?——俞嬴更喜欢美少年。”
魏溪撇嘴:“呵,女子……”
令翊的嘴角禁不住翘起,公孙启不动声色,柏辛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田向?神色寡淡,没听到一般。
上卿田原沉着脸。
齐侯抿抿嘴:“叔父这事做得也太?鲁莽了些。相邦是?齐国之相,是?朝中除了叔父外的第一人,不是?一个平常的宗室子,这样当面让人推拒了,他面上能过得去?
“便是?相邦不怪罪,当着列国使节的面,咱们让那俞嬴说‘不知用其贤,只知用其身’,这又是?什么好话??”
田原冷声道:“子昔要怪,就让他怪我好了。列国联姻总有成与不成,不成的就丢了多大脸面吗?那俞嬴这样当面推拒了也好,省得他惦记着。至于俞嬴说的什么‘用其贤’‘用其身’的话?,全是?策士的狡辩。一个女子不能为人妻,还谈什么贤?”
齐侯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烦起来。
田原张嘴想接着说什么,又闭上,半晌勉强道:“我今日是?有些急躁了。”
见他如此,齐侯神色和?缓了些,叹口?气:“您哪……”
田原也松了语气:“我是?君上的叔父,是?族中长辈,只盼着齐国好,盼着族中子弟好。人老?了,有时候难免做得不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