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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洞谋士—— by樱桃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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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嬴笑着轻咳一声:“适才叫住都尉,除了看甲胄,还有一句话要与都尉说。”
令翊挑眉。
“这——是一件齐国田氏的阴私事。”俞嬴想了想措辞,“从前田成子时,嫌田氏家族不够大,男儿太少,便选了许多女子入其后宅,而诸门客舍人出入后宅不禁。到田成子卒,他共有七十余子。” 2
令翊惊讶得张开嘴巴,旋即笑起来,笑过,扭头看向别处。
呦,竟然把这位猛将说得尴尬了……
他尴尬,俞嬴便不尴尬了,笑道:“这样的事情,又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本来是无人知道的,但十几年前有个修史的士人在临淄遍访民间言论,记录了田成子这件事。
“田唐的祖父便是田成子的庶子之一。不知田唐如何知道了这人修史记录的事,为遮羞,把这士人杀了。当时此事在士人学子中还掀起了一些波澜,田唐因此被解了职。若对战时,田唐不躁不怒,可用此事激之。”说到后面,俞嬴又严肃起来。
令翊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会错了意。这种隐私事不方便在大帐里当众讲,她刚才叫住自己并不是要看甲胄,只是要说这件事罢了。
(女主穿越前后名字一致的问题看本章“作者有话说”哈)

第4章 半渡而击之
俞嬴极善解人意,怕这位小君子当着自己脸红起来,当下微笑告辞,让两个令氏家奴带自己去营帐。
令翊脸皮厚,她走了,自己便把适才会错意的事扔了。
令翊在后面看着她。这位先生身上疑点太多。那口极好的雅言和行动间的礼仪,倒确实像一位宗室女,但半渡而击的谋划,面对浴血之军的自如,又岂是一个灭国许久年纪轻轻的小国宗室女该有的?她看着年岁还不如自己大,又是怎么知道十几年前齐国田唐杀死修史士人的事?难道是听师长说的?还有桃花渡,她是什么时候来燕国的,何以对此地如此熟悉?
她的背挺得很直,不似许多女子总是肩背略弓低着头,以示谦卑。她走路的样子很从容,仿佛这不是即将开战的燕军大营,而是自家庭院。风鼓着她的袖子,吹动她的衣裙,令翊突然想起不知道蓟都中哪个浪荡世家子说的话:“虽荆钗粗服,不掩国色”。1
令翊随即哂笑,单以相貌论,这位亦冲先生倒也算清秀,但恐怕跟国色挨不上。
其实国色什么样儿,谁是国色,令翊也说不上来。他年幼时与几个堂兄弟一同读书习武,大一些便去了边塞,虽也偶尔去上都蓟城和下都武阳,进过宫廷,赴过宴会,遇见过一些公卿贵女,但从来没想到过“国色”的事。
这次因养伤,在两都待得久,与都城的世家子们鬼混。便如那位亦冲先生说的临淄少年,两都世家子们在一起也不外是鼓瑟吹笙、斗鸡走犬、饮酒六博、投壶射箭,再坐不住的就是郊外打猎了。当然,也有些人,喜欢品鉴美人。
令翊对鼓瑟吹笙、斗鸡走犬兴趣略小,饮酒六博尚可,更喜欢射箭打猎。至于品鉴美人,就一点兴趣也无了。母亲还曾问过此事,令翊当时是怎么说的?
“谁能比我更美?”
母亲失笑:“你啊,便是东北边塞常见的那种圆眼白嘴、短角短尾的傻鹿!”
令翊觉得母亲在胡说,自己即便真的是鹿,也不是头顶两根短棍、长了一对招风耳,一听到弓弦声,尾巴就炸毛的傻鹿,而是头顶枝枝杈杈三尺长、身有斑点的那种又威武雄壮,又好看的鹿!
这回对战田唐,令翊确实打扮得威武好看。
田唐却不觉得他像鹿,而觉得他和临淄那些花里胡哨的世家子一样,像雉鸡,长尾巴,花羽毛,除了煮羹汤全无半点用处的雉鸡。
田唐自入燕以来,还未尝有败绩。对打败令朔之军,田唐更是没有犹疑。也实在没有必要犹疑,因为已经打败过令氏老匹夫两次。以田唐看,令朔还算善断,却实在说不上多谋,胆子亦小,要不是运气好,哪能活到今天……这样的人,实在是辜负了令氏将门的出身。也或者,令氏与许多齐国世家一样,不过徒有其名而已。
当然,田唐也小有担忧之处——晨间先遣的探路先锋竟然没有回来。莫不是没有回报,去河水上游探看了?又有斥候回报,说河畔有作战痕迹,总不会是让令朔之军全歼了吧?令朔惯常龟缩之人,敢过河?
田唐率军到达弱津城北拟从此过河的无名渡口时,便见到了敢过河来的人,不是令朔,而是一个长尾巴雉鸡一样的年轻令氏子。
那令氏子只带了约莫三千步卒,没有兵车,倒有几十骑兵。
何以只有数千步卒,田唐知道,这也是他为何选在此处渡河的原因。
该渡口南岸旁有一带山坡,矮却陡,矮则不易藏兵,陡则难以从山坡往下冲锋。而从山坡到河水中间的堤岸则太窄,无法容纳大量军卒在此列阵。若在此据守,则守军之以逸待劳、地势天时之利尽失,故而令朔大军据守北岸。
田唐不太明白的是,若打起来,北岸燕军定然无法及时救援,令朔何以让其子侄带这几千人来南岸?以几千对齐军几万,何异于以卵击石?
但看看那令氏子摆出的攻击雁形阵,田唐便有些明白了——愣头愣脑的年轻人硬是要找死,长者怕是拦不住。
及至这令氏子笑吟吟地说“将军想来已经知道,你那几百探路先锋已经被我全歼了”,田唐已经更加确信刚才的推断。不过是晨间不知如何小胜一场,此时便带着几千人独自过河对抗几万大军……他倒是骑马跑得快,只可惜了这几千燕军。
懒得与这样的小儿废话,田唐让手下张丰带兵上前以方阵对之。
张丰三十余岁,身高八尺,豹头环眼,虽谋略上有些欠缺,却勇猛异常,是田唐的爱将。田唐也是见那令氏子骑马执矛,像是有把子力气的,故而让勇武的张丰出战。
方阵稳当,雁阵锐利,双方战在一起。
田唐在后观战。他此时不免遗憾,这里地势不够平坦,不能用战车。不然燕军战车不方便过河,而我方有车,以战车冲之,顷刻阵破。
不过这令氏子倒也确实称得上勇武,一杆长矛使开,与另外的骑兵配合,竟然硬生生把方阵冲出了口子。
张丰一向自恃勇猛,哪里见得敌将在他面前耍威风,也骑马冲了上去。
见这钓田唐的“饵”到了,令翊一笑,与他战在一起。
张丰也确实是一员猛将,臂力很是过人,但其以车战居多,不似令翊与胡人作战,更擅骑马。
看出张丰下盘不稳,令翊虚晃一矛,纵马与他错身时,扭头回手扎去,张丰忙也回手来挡,哪知那矛却是冲着马臀去的,张丰被甩下马来。
不待张丰起身,令翊已经一矛扎在他的胸口,将张丰毙于马下。
令翊伸矛挑起张丰头上戴的皮胄,抬声对齐军将旗下的田唐笑道:“这种人也配与我动手?还给你!”说着将皮胄朝将旗方向甩去。
皮胄自然甩不到田唐面前,却也足够让他生气了。况且张丰是他爱将,这样不过几个回合就毙了命,怎能不心疼?
田唐虽怒,却没有失了神智另外派将上去与他拚杀,而是亲自指挥,战鼓换了鼓点,方阵变圆阵,要把这“雁”包在里面。
那令氏子显是有些慌了,也急忙令身旁旗兵挥旗,换阵撤退。
“雁”的两翼越发展开,方便“雁身”后撤。
那令氏子倒也有种,竟然亲自带着骑兵断后。
燕军狼狈后撤,齐军追赶,眼看燕军开始涉水过河,田唐扼腕,差一点就把这点燕军包住了,这些燕人变阵也太快了,像早有准备一样。
早有准备……
田唐抬手,战旗挥动,战鼓再次换了鼓点,齐军停住。
“将军,如何不追了?”身旁众军将忙问。
“只怕燕军有诈。”
“可就这么白白将他们放走,岂不可惜?”
田唐有些犹豫,说话间,燕军断后的都已经入水了,再不追,就晚了。再看对岸,燕军已列阵,但兵卒车乘实在不算很多。若对岸燕军趁着追击的齐军半渡而击,田唐算一算,以齐军兵力,倒也能打败燕军,只是齐军损失略大。就这么直接打吗?
田唐尚未决定,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射在身旁将旗的旗杆上,竟是那令氏子!
他竟然一边骑马涉水,一边回头射箭:“哎!别以为我好欺负!老匹夫,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是不是田氏之人都很难说,装什么将帅之才!今日不过是我的人少,改日定将你毙于马下!”
对“你是不是田氏之人都很难说”这句话,齐将中有人知晓个中原委,有人不知。明白其中原委的知道,今日与燕军大战,已无可避免。
果然——田唐怒声道:“追!”
狼狈撤回北岸的燕军绕到已经摆好的战阵后面休整,令翊却拨转马头,留在了阵前。
齐军已经追了过来。
因战车难以涉水,故而过来的多是步卒,并少量骑兵。
北岸平坦,正合用战车。燕军战车冲击着上岸的齐军兵卒们,齐军死伤不少。
命令追击时,田唐便做好了燕人中渡而击的准备,当下令鼓手敲响战鼓,命令过河的兵卒往一起聚拢摆阵。
燕营空地处升腾起狼烟。
夕阳的余晖中,桃花渡浑浊的河水滚滚而来。
俞嬴看一眼大战的齐燕二军,和几名士卒将手里最后剩下的柴扔进火堆,拍拍手上的土。

第5章 师门有绝技
齐军半渡,河水滚滚而来。尚在河中者,多因不谙水性,被水冲走,溺水而死。其中包括大将田唐。
将旗已倒,战鼓漂在水上,本已经聚集成阵的北岸齐军失了主将,身后又有滔滔河水,登时大乱。没有战阵的齐国兵卒面对摆着严整阵势的燕军,便如羊入狼群,有的被剿杀,有的被战车冲击,自己跳进河水。
有幸尚未渡河的后队齐兵见大势已去,纷纷后退溃逃。待负责断后的齐将宋易收拢残部,齐国五万大军,只余一万多了。
经弱津城北无名渡口一战,齐军元气大伤,宋易不敢再与燕军对战,退回到不远处的弱津城,并遣使回国报讯。
燕军大捷,还是近些年对齐军从未有过的大捷,燕军营内,不管军将兵卒都兴高采烈。实在是这几年太憋屈了。从前齐人偶尔也侵燕,但没近几年这般频繁。自齐侯剡继位,似乎就认准了燕国欺负。
比方说前年,不知怎么的,魏竟然约同秦国一起攻打起了一向与自己较为亲睦的韩国。韩国在三晋中最为弱小,哪里禁得住魏秦之兵,立刻向齐国求救,齐国答应去救韩国,整军——转头来攻燕国!这就譬如三只凶悍大鹅嘎嘎打架,吵醒了黄犬,黄犬转头把老老实实趴着的鸡咬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齐国前年侵燕,去年侵燕,今年又侵燕,简直比秋冬季来劫掠的东胡人来得还勤!
燕国打不过齐军,每每只能向三晋求救。真是难得有这样燕军自己的大捷!
营地里就跟过节一样。兵卒们不饮酒,但也吃上了平时吃不上的肉羹,军将们则开了庆功酒宴。
令朔郑重向诸人介绍了俞嬴,极恭敬地称呼她为“亦冲先生”。
从前,只有当时参与讨论军机的少数高阶军将认得俞嬴,其他诸将只是听说,这回都认得这位亦冲先生了。
令朔请俞嬴居左首而坐,俞嬴十分推辞:“此大捷,上是燕国和君上的福祉,中是将军指挥得当,诸位协同谋划冲杀之功绩,下靠兵卒们浴血奋战。俞嬴不过建言一二,在此大宴上,岂敢居左位?”
诸军将有真心认了俞嬴这位谋士的,有对谋士为女这种事别扭的,也有自恃功高的,却没有没眼色的——这位亦冲先生是将军门客,代表的是将军!
当下便有一个相貌极憨直的军将道:“先生不坐此位,吾等越发该去帐外了。”
其余诸将也忙相劝。
俞嬴笑,哪里都是这般,先还觉得燕人率直呢。
那便坐吧,又不是没坐过。俞嬴按照惯例又推让两次,便坐了令朔下的左首。
俞嬴一眼扫见令翊,他刚才可没劝自己……
令翊也看她,嘴角挂了一抹笑意,似颇有些揶揄之意。
俞嬴懂他的意思,年岁小,看不得这些虚虚飘飘的。俞嬴想起自己从前跟阿翁学礼仪的时候,总是不耐烦。如何吃饭,如何行礼,如何坐卧,如何乘车,连怎么脱履都有讲究。有一回实在烦了,对阿翁道:“如今礼崩乐坏,谁还讲究这些?”
阿翁默然,过了片刻才说:“多会一些总是好的。”
阿翁师从孔门子西,是大儒弟子,学了许多仁义诗礼在腹内,怀抱一腔热忱游走诸国,先是去齐,后来之鲁之宋,晋自然也是去过的,都未被重用,直到来到夹缝中的俞国。
俞国不过几城之国,难得见大儒,立刻拜阿翁为相邦。
阿翁就这样一辈子卖给了俞国。
辅佐一任又一任国君,国亡了,还养着自己这个漏网没死在兵乱中的国君之女,管吃管喝,教识字教礼仪,并寻找其他宗室,于诸国四处奔走,企图让俞国复国……
后来奔走不动了,再次带着自己来到齐国,用他本就不多的家财和俞国印玺为敲门物,让自己与齐国宗室、诸国质子质女相交,希望能让自己找到个一国国君之女当有的“归宿”。
老翁何其天真……
在这样欢庆的宴会上,俞嬴不合时宜地想起旧时人,旧时事。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如今再世为人,中间十几年做鬼的事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到底有鬼欤,无鬼欤?做鬼的时候不知道是否与老翁相见了,他对自己卖弄权术四处钻营鬼混的样子,该是失望至极的吧?
俞嬴瞎想的时候,并没有耽误微笑着随令朔及诸将一同祭饮、祝酒、请让之类,实在是这些事做过太多次,太过熟悉了。
到底是军中,到底隔河弱津城中还有齐军,宴上不免还是谈起当前的战事。
令朔问:“先生以为,齐军会就此退兵吗?”声音里满含希冀。
俞嬴虽然不愿在这样的庆功宴上让令朔、让诸军将失望,却还是说了实话:“俞嬴以为,怕是不会。”
令朔皱眉,想了想,问:“先生,这是为何?从前三晋来救,齐军并不恋战,打不赢也便退回齐国了。”
“魏国强大,赵人勇猛,韩国也有从前晋的底子,三晋合一,当今天下几无敌手。齐人如何能不退?又如何敢不退呢。”俞嬴道。
她把这事再剥一层:“若此次我等是正面列阵,与齐人以车乘兵卒拚杀胜了,对方或许也会退。如今,齐军虽被歼灭大部,却会把此次燕军之胜、齐军之败归结于侥幸,毕竟我等不能再决一次桃花渡。”俞嬴省去了后半句,毕竟一直以来,燕军对齐军败多胜少。
看众人皆怏怏,面有忧色,俞嬴扬声:“齐人不知,这固然有君国福祉天地造化之功,亦是我燕军上下一心,不惜性命,奋力一搏之力。这大捷,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日后我等让齐人败退的时候有的是呢。”
众人让她说得再次振奋起来,纷纷道:“先生说得是!”
令朔举起酒爵,请大家共饮。
俞嬴也举起酒觚,兵法上总说哀兵必胜,但哀得太过,甚至被打怕了,却也胜不了。总要有些令小君子眉宇间那股劲儿才好。
俞嬴再看令翊,两人四目相对。俞嬴先笑了。
因为处于战时,庆功宴时候并不长,也不可能让爱酒的军将喝尽兴。令朔再祝酒,众人饮了,便散了宴席。
其余诸人都是部将,无需客气,但对俞嬴,这位从前的俞国宗室女,如今的上宾,令朔总要有礼敬之姿。
俞嬴哪能让一军主将相送,忙笑着推辞:“将军请留步。”
令朔再次相让,俞嬴再次推辞。
两人正客气着,令朔身后的令翊懒懒地道:“叔父,翊送先生回去吧。”
俞嬴看一眼令翊,对令朔笑道:“如此,就麻烦都尉吧。将军请归帐。”
俞嬴对令朔行礼,令朔还礼,令翊也马马虎虎地对叔父行个礼,俞嬴便与令翊一同走了。
令朔在后面看着他们,亦冲先生似乎说了什么,翊扭头看他,也说了什么。亦冲先生走路的样子介乎贵女与士人之间,既有贵女之雅,又带着些士人的洒脱,大约是受师门陶染的缘故。翊一副不羁的样子,但令朔总觉得他今日似乎不羁得有些不一样。
谁不曾年轻过?令朔笑一下,又皱起眉,想起宴席上俞嬴说的齐军不会退兵的事。
其实俞嬴就是再客气一次,多谢令翊相送。
令翊扭头:“宴席间,我看先生眼中有些感慨悲伤之色。”
俞嬴笑:“哦?都尉竟看到我感慨悲伤?”俞嬴有些诧异,看来今日真是有酒了,竟然让心中所思所想上了脸。周公说酒不是好东西,果然!
“似先生这种,悲伤却含笑,喜悦却冷着脸,发怒时面色平静,忧虑时一脸旷达,这莫不是师门绝技吧?想来很是难练。”
俞嬴再笑,懒得跟他斗这种口。
“先生为何不答?”令翊执着地问。
俞嬴停住脚,对他叹道:“能让都尉看出来,这项师门绝技,俞嬴真是学得不精,还需多加习练才好。”
令翊:“呵——”
已经到了营帐前,俞嬴再次笑着谢他。
令翊挥挥手,扭头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都尉——”
令翊半转身回头。
“俞嬴有一事不懂,请教都尉。”
令翊皱眉看着她。
“诸人都在欢饮,都尉盯着俞嬴的眼睛看什么?”
令翊愣住。
俞嬴笑着对他颔首,再次作别,走进营帐去。

第6章 生前身后事
列国相争,前方打仗,后方也不消停。像齐都临淄、魏都安邑、楚都郢这样的大国都城中,诸路人马各为其主,各有其道,和纵连横,相互博弈,其中的波谲云诡,用到的计谋,所经的危险,不亚于真正的战场。而这些都城中战场上得来的战果,便化成列国之间路上奔驰的辚辚车马,很快就去往了它要送去的地方。
不出俞嬴所料,从齐国临淄传来讯息,齐国拟增兵,再次攻打燕国。那送信的使者星夜驰还于燕,经过此地时,特意来告知令朔,令其防备,便接着奔桑丘和武阳去了。
令朔请俞嬴及高阶军将们来大帐议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议的,想守住新河,路只有一条——请求增兵。世上有以少胜多的事,但不是时时次次都能靠奇谋以少胜多。
“这事旁人不行,终得我去求他。”令朔叹道。
俞嬴和其余诸军将对此也说不出什么。俞嬴对方域其人不熟,实在不好预判。看意思,这位上将军似乎与令朔有些不和。既然要低头求人,自然要做足姿态,越郑重越好,令朔去,确实是最好的。
令朔让除自己外军阶最高、资格最老的孙黎暂代为将,自己去桑丘见方域。好在桑丘离此间并不很远,很快便能回来。
令朔临行,诸人相送。令朔嘱咐孙黎和几位军将几句,又再次郑重拜托俞嬴:“军中谋略事,就全仰仗先生了。”至于令翊,令朔倒简单:“莫要惹事!”
令翊冲其叔父的背影翻个白眼儿。
俞嬴笑。
众将都回营,各忙各的。俞嬴也回转,她在琢磨近日旁敲侧击与众军将打听到的诸国之事。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赵武侯薨了,赵国还迁了都;田氏终于篡了吕氏的位,如今的齐国国君是田和的嫡长子剡;楚国革新变法,旧族却把革新之臣射死在君王灵位之前;中山复了国,给赵国好大一个不痛快;之前三晋交情勉强还可维持,如今还不如自己身上这件袍子结实……
总地说来,征伐越来越多,年年打,家家打,打得越来越狠,越来越不讲道义……真真正正的大争之世。
“先生又在沉思默默了。”令翊紧走两步,赶上她。
俞嬴扭头打量他。虽然已是春日,但还有些凉,这位却已经穿单衣了。俞嬴的目光从他英气的眉眼下滑到高挺的鼻子、红润的唇、方正的下颌,再到颈间的喉结、因操练而汗湿的衣领和宽阔的胸膛,又在劲瘦的腰身和两条长腿上扫了一圈才回转,看向远处的青草地,真是一片大好的春光啊。
令翊清清嗓子:“先生看我做什么?”
“都尉刚才不是说俞嬴沉思默默吗?都尉就是我所思之人。”
令翊绷住。
“俞嬴就想啊,都尉到底做了什么,让将军临行还嘱咐‘莫要惹事’?”
令翊松了下来,抿嘴,双手抱着肩,扭头看她。
俞嬴笑起来。
令翊也笑了,放下手臂,用脚踢一下草地,掐起一根长草茎在手里捻着玩。
两个人站在大营空地上,一起看向新河和对面的山坡,更远的地方是弱津城。
令翊突然问:“先生与埋在对面山坡上的公子景嬴很熟悉吗?”
“算不上很熟,公子过世的时候,我不过才几岁。”俞嬴摇头。
“那为何专程来祭拜?”
俞嬴笑道:“不过是顺便罢了。俞嬴无家无国之人,四海飘零,恰好走到此间。听说公子埋骨于此,我与公子既是同宗,又是同门,自然是要拜一拜的。”
俞嬴挑眉笑问令翊:“都尉这是还疑心我是齐国细作呢?”
“我若疑心先生,就不当面问了。”令翊淡淡地道。
俞嬴愿意哄他,当下作态赔礼:“是俞嬴错怪都尉了。都尉对俞嬴如此信任,俞嬴铭感五内。”
哪知却没哄好,令翊神色越发淡了:“先生嘴里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自己知道。”
俞嬴看看他,笑了,没再说什么。
令翊却开了口:“那日,我与叔父问了关于公子景嬴的事。”
俞嬴扭头看他。
“女子少有谥号,公子有谥,是因为君上感公子高义。公子以一己之力,息了齐赵干戈,救齐侯于河间。齐侯受伤奔燕,跟君上哭诉。君上虽不敢收留齐侯,对公子景嬴却极称赞,曾感叹:‘若燕有吕齐之日,不知是否有此义士,不爱其身,千里奔走,救燕室于刀兵危难之间。’”
“公子果然高义!真忠贞之士也。”俞嬴感慨道。俞嬴终于知道“景”是怎么来的了,燕侯对我的误会有点深哪……
令朔“呵”一声:“她又不是吕氏旧人,齐侯那种一辈子除了‘无能’别无他事的人,有什么值得她忠的?她为何要忠?一个能说得赵国退兵的人,不会是这样一个愚忠之人。”
“……说得也是。” 俞嬴突然来了兴趣,“以都尉看,公子景嬴为何救齐侯?”
“或许——她只是想止干戈而已。”令翊沉吟,“当初田氏急着篡国,让齐侯去河间劳军。当时尚处隆冬,赵人踏冰过河,围了河间城。田氏是一定不会救河间的。齐国河间守军不能据河水之险,反而被围在城中,后面又没有援军,除死之外,没有旁的可选了。”
其实还有一条路可选——降。可惜领兵的高罂是个死脑筋……
俞嬴笑道:“都尉说得公子景嬴不像儒家弟子,倒像墨家之人,兼相爱,止攻伐……儒家求仁,墨家止争,在当今之世,多少都有些不合时宜。叫都尉这么说,公子景嬴简直身兼两家之呆。”
俞嬴又轻浮地从上到下扫了一眼令翊:“都尉不怕夜半,公子诈了尸去找你?”
令翊:“……”
俞嬴越发笑起来。
令翊斜睨俞嬴,脸上也露出些不正经的笑意,张张嘴想说什么,大概到底顾及她是女子,又悻悻地把嘴闭上了,扭头看向别处。
俞嬴笑过,也便正经起来,脸上带着些忧色:“但愿那位方上将军不是当年的田氏,愿意舍私而就公,派遣足够的援军来。”
令翊摇头:“怕是难。”随即令翊又自嘲地笑了,“好在我们不是困守孤城。实在打不过,就只好跑了。若方域谋划得当,我们这真败兴许也能成诈败,把齐人引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他们围而剿之。那样,我们这败,也算败得值。”
俞嬴击掌:“都尉所言才是真的舍私而就公,且不骄不馁,从败中求取胜之机。为将者当如此!”
俞嬴极认真地看着令翊:“俞嬴学过一些相人之术。依我看,都尉日后或能成为青史留名的一员名将!”
大约看出她这回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令翊嘴角翘起来,又试图抿下去,终究又翘起来,眼睛也弯了,一脸的“算你识货”。
俞嬴倒不是虚夸他。她确实觉得,若令翊为上将军,按照此计,兴许燕军真的能取得一次更大的大捷,一次让齐人几年不敢侵燕的大捷。
但如今主事的是方域,大军若远途诈败,可不比令翊那几千人过河的诈败,而要围拢几万齐军,也要指挥得当才行,最关键,方域,或说燕侯,是否有全力一拼的魄力。
桑丘城。
事情让令翊说准了。
令朔去拜见方域,方域一见面就把令朔好一通夸赞,什么善用奇谋,什么指挥得当,什么不愧令氏将门,连国之栋梁都说了出来,令朔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提到俞嬴及诸军将。
“还是将军统帅得好,才能有此大捷!”方域大笑,笑完又道,“域一定在君上面前为将军请功。”
“请不请功倒没什么,”令朔趁机提出援军的事,“朔来桑丘与上将军禀报军情之前获知,齐人将增兵,重整军戎,再侵燕国。决河奇谋可一,不可再。以朔两万兵卒,对齐几万新锐之师,怕是难以守住新河,还请上将军派与援军。”
方域面露难色:“非是域不知道将军之难,实在是桑丘、汾门诸城皆燕国要津重城,不能有失。将军也知道燕军军力总数,我去哪里派援军给将军呢?况且将军提到的那位先生能有决河之计,焉知没有他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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