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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洞谋士—— by樱桃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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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燕侯说什么,太子友已经轻轻击掌,对燕侯道:“儿以为先生此计大善。”
燕侯也点头,脸上露出微笑:“先生果然大才,天不弃燕国,使得先生来燕!”
俞嬴也松一口气,总算勉强不辱使命。这支虽称“奇兵”,其实也就是不驻扎在一起的援军了。
俞嬴又想起什么,笑道:“俞嬴还听到一策:一子守大门,其余诸子伏于庭院险要处。贼人攻打大门,守门之子不敌败退,却以真败为诈败,引贼人至庭院埋伏处。诸子俱出,群殴之。”
燕侯笑了,没有说什么。
太子友笑道:“亦是一条妙计。若成,兴许翁家能不患贼人数年。只是,就如君父所说,有些太冒险了。不知这是何人之策?”
俞嬴笑道:“此人名翊。”
燕侯和太子友都笑了。
燕侯叹息:“翊都能出奇策了。听闻此次新河大捷,是他去诈败引得田唐过河的?”
俞嬴点头:“是,令翊率三千兵卒过河,以雁行阵冲击齐人方阵,杀齐将张丰,待田唐拟将方阵换成圆阵时,令翊亲自断后,诈败后撤。”
太子叹道:“率区区三千人竟以雁阵冲击齐之大军,也竟能斩杀敌军大将,又诈败诱敌,全身而退,真猛将也。”
燕侯点头:“寡人还总觉得他是幼童。当年他父亲得他,抱来宫中与寡人看。寡人看此儿身大头圆,哭声宏亮,本拟赐名曰‘伟’,先问其父此儿可有名了,其父曰,得儿之日,于城外见一大鸟,非鹰非雁,长羽利爪,双翅展开有丈长,在天上飞,能遮云蔽日一般,故而为他取名为‘翊’。寡人说,但愿翊以后能似这鸟一般勇猛,如今看,翊果然是一员猛将。”
俞嬴忍不住微笑,霍,原来令翊的名字还有这个典故,嘴上却道:“燕国代代有良臣猛将,此君侯之福也。”
燕侯和太子友都笑着点点头。
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俞嬴正要告退,却见燕侯沉吟:“还请先生转告仲朔,寡人非不念令氏几百年护卫燕室之德,实在是新河总要人守的。若齐人太强,仲朔可退回到桑丘几城。寡人绝不怪罪。便如先生所说,寡人是东邻翁,仲朔诸将是翁之子,寡人哪一个都心疼。”
仲朔是令朔的字。
俞嬴想起那位吓得走路都哆嗦却还记得叫“明月儿”的齐侯,果然做国君的老翁们都是嘴上收买人心的好手。好在面对这些老翁,俞嬴也很熟惯,当下做感怀状:“君上一片拳拳之心,令氏岂能不知?便是俞嬴也深有所感。燕国上下一体,同心同德,何惧齐人?”
俞嬴终于告退出来,慢慢往外走。
忽听得后面有人喊:“俞嬴先生!先生!俞嬴先生!”
俞嬴回头,竟然是太子友,身旁还跟着两个寺人。
俞嬴转过身,笑着对他行礼。
太子也行礼:“适才,在君父那里听先生说军戎事,友受益匪浅。不知先生能否去友那里坐一坐,友有事请教。”
俞嬴行礼:“俞嬴谨诺。”

俞嬴诧异,笑问:“太子莫非见过先姊?”
太子友点头:“友确实见过令姊,只是若令姊在,怕是不记得友。”
俞嬴摆出越发诧异的神色。
“十二年前,先兄是太子,友还只是一个公子。友曾质于齐几个月,因先兄病重,友返回了燕国。便是在临淄,友见到令姊的。”
“便是河间之围那一年?”俞嬴笑问。
太子友点头。
那就不奇怪了,当时自己实在看田氏不顺眼,正谋划给田氏添堵,每天琢磨些阴谋阳谋的,无暇顾及其他,再说,临淄各国质子质女也太多了……想着这些,俞嬴笑了,极不要脸地问:“俞嬴年幼,已经不记得先姊样貌了。听人说先姊风采极佳,果然吗?”
太子友叹息:“公子光映照人,当时年轻一辈中最上等的人物。”
俞嬴自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死了,生前许多恶事恶形也便渐渐隐去,在活着的人口中便只剩下了好——但当面被人夸赞,心里总是愉悦的。
有这些家常话为引子,俞嬴和太子友之间,就更像友人闲聊,而不是君臣问策。
但太子友的问题却不太好答,因为这问题实在大得没边儿了:“先生怎么看天下之势?”
俞嬴想了想,问太子友:“太子可知道在礼崩乐坏、诸国攻伐之前,共有多少诸侯国?”
太子友笑道:“虽说是八百诸侯,实则没有那么多,但一二百总是有的。”
俞嬴再问:“如今天下还有多少诸侯国?”
太子友神色肃然起来:“不过二十余。”
俞嬴点头:“这便是天下大势。”
太子友往俞嬴这边挪了挪:“愿细闻之。”
“从前各国也有攻伐,但尚守君子之道。齐桓晋文,求的也是霸业。譬如当年山戎侵扰燕国,燕求救于齐,桓公遂伐山戎。因齐桓相助,燕国才有孤竹、令支之地。这于当今的田齐,或于任一诸侯国,还会有吗?”
太子友摇头。
“况且俞嬴听说,当年齐桓公撤兵返齐时,燕庄公因感念齐桓公,相送甚远,入了齐境。桓公说,‘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1故而将燕庄公走过的齐地送与了燕国。这于当今之世,更是没有了吧?”
俞嬴面色肃然:“彼时求霸业,今日诸国求的是吞并。等有一日,把其余诸国都吞了,便又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2的一统之国了吧!”
太子友沉默片刻:“故而,燕终不免覆灭。”
“为何不是燕有天下?”俞嬴挑眉看他。
太子友眼睛一亮:“先生以为,燕可以有天下?”说着又往俞嬴这边挪了挪。
“于将来,谁又说得清呢?燕只要修国政以自持,治军戎以自强,国强军壮,再于邦交攻伐上谋定而后动,谁能说最后有天下的不是燕国?”
太子友点头,热切地道:“于修国政、治军戎及邦交之道,还请先生教友。”
俞嬴笑起来:“善治民者,不一定懂军戎谋略;善治军者,不一定通教化之道;善邦交者,或许于军戎、教化都不甚了了。俞嬴何德何能,敢在太子面前夸夸其谈,说国政、军戎、邦交这些国本?——不过,俞嬴倒也不是全无办法。”
“哦?先生快请说!”太子友再次往俞嬴这边挪了挪。
“一则曰学:看当今天下,哪国国政修得好、哪国军戎治得佳,就学他。比如魏国,魏国系卿大夫起家,从前的晋国固然强大,但从六氏到三家,几经周折,魏国初立时,是不能与齐楚诸国相比的。再看如今,经文侯之治,俨然山东诸国中之最强盛者。”
太子友若有所思地点头。
“二则曰招。卑礼厚币,招贤纳士。懂修国政、治军戎及擅长邦交之道的,这不就有了吗?”俞嬴笑道。
太子友行再拜之礼:“多谢先生教友。”
俞嬴也再拜还礼。
两人又复归坐好,太子友于燕国强国之道略略有了些眉目,便放松下来,笑着问俞嬴:“先生适才说天下形势只说了大势,未细说诸国,还请先生接着讲。”
俞嬴笑一下,想了想,道:“若以物喻之,则齐国为虎,三晋为狼,楚国为熊,至于秦——便如那野性难驯、凶猛异常的野彘吧。”
太子友笑起来。
俞嬴也笑:“如此比喻,于诸国确实有些不恭敬,贴切也不算很是贴切,不过是为了说着方便罢了。”
“齐国地大物博,有渔盐之利,从吕氏初封,便是山东强国。从前,吕齐时,它只要威震山林让众兽臣服,也便罢了。如今风土气候变了,虎便要张开血盆大口见兽就吃,见人就咬了。
“三晋同源所出,虽彼此之间颇多龃龉,但对外时,却往往一致,便如狼群。遇上他们,不管是虎还是熊,都要退避三舍。只是如今赵国不太服魏国这匹头狼。
“楚国是熊,吃了太多周边的小国,故而身强力壮。好在这熊离着燕国不算近。
“秦国,地处崤函以西,民风彪悍,秦穆时便是西方霸主。民间常言‘一彘二熊三虎’,秦不是这个野彘又是什么?近年,秦虽在河西之地负于三晋,但仍不容小觑。 ”
太子友苦笑:“如此说来,燕是身处丛林,被猛兽们环绕了。”
“燕也可以是猛兽,至少不能是羊。”俞嬴正色道,“如今齐国侵燕,三晋援手,是三晋与燕亲善吗?”
太子友默然。
“不过是怕齐国吃了燕国,更加壮大罢了。若有时机,邻近燕国之‘狼’赵国,也会吞燕。故而狼来则求助于虎,虎来则求救于狼,利用狼虎之争以求存身,只是一时之道,不能长久。”
太子友点头。
“一国处于当今之世,便譬如一人处市井之中,可装懦弱,而不可真懦弱。一国若真懦弱,国力衰微,诸国谁都能啃一口,踢一脚,再忍辱负重,也不免为他国所灭。
“装懦弱不同。装懦弱者,有自立之力,不过是不多事不惹事,静谋强国之道,不欲成为众矢之的耳。”俞嬴发现自己说着说着就多了,当下住了口,“俞嬴口无遮拦,僭越了。”
太子友正色道:“友问策于先生,先生何来僭越之说。先生适才还说不懂邦交之道,也太过谦虚了。”
俞嬴笑一下,也正色道:“俞嬴还要多谢太子愿意听俞嬴这些不经之谈。”
两人都再次行礼。
此时才发现,两人比刚开始坐下时,近了很多。俞嬴和太子友都笑起来。
“真是恨不能早见先生。”太子友笑道。
俞嬴再次致谢,太子友送她出来,并要亲自送她出宫门。
俞嬴固辞,太子友才作罢。
令翊看到俞嬴从宫门出来,松一口气,笑着迎上去:“怎么说这么久?如何?”
俞嬴点头:“勉强算不辱使命。”当下把说燕侯的结果告诉了他。
令翊难得正经行礼:“多谢先生。”
俞嬴却不正经:“哦?都尉想怎么谢我?”
令翊又抱起肩膀,歪头斜睨,一副风流世家子派头:“有一处地方,先生敢随我来吗?”
呦,还激将上了。俞嬴失笑:“有何不敢?”
令翊与侍从御者们说了几句话,便让他们先回去,亲自驾车带俞嬴来到下都武阳最繁华的市井。
俞嬴从前游荡各国的时候,对市井颇熟悉,自从死回来,还没来过呢。况且各国各地市井又自不同。这里有酤酒卖浆的,有屠牲畜卖肉的,有卖脯子腊味的,也有卖盐卖鱼、抱布贸丝的,还有南边少有的胡人胡货,一派繁华热闹。
俞嬴看什么都兴致勃勃,令翊在她侧旁跟着,看她跟个土包子似的左看右看,还不时问问什么东西价值几何。
只要她问价,令翊便问她:“这个东西要吗?”
俞嬴只偶尔点头。她点头,令翊便买下来拿着。这样走了一圈下来,令翊左手拿着一个新制的陶埙,右手拿着两卷据说是先贤所遗之书,脖子上挂着一串稀奇古怪的石头串儿,之前的风流世家子派头荡然无存。
俞嬴扭头看他,越看越笑。
令翊翻个白眼儿,却忍不住也笑了。
两人终于到了令翊要带俞嬴来的地方,一家酒舍,也卖些饭食。
酒舍简陋,卖什么,吃什么,没得挑。今日酒舍主人煮了些河虾和杂粮饭。
俞嬴先尝一尝酒,是新酿,味道不厚,但她本也不在意什么薄厚。
酒舍主人端上来饭食,杂粮饭、河虾,旁边还放着一小盏醢酱。
俞嬴有点懂了,笑着看向令翊。
令翊期待地看着她。
俞嬴把煮的虾剥皮,往醢酱中蘸一蘸,放进嘴里——
满口鲜香。这是野渡渔船上的味道,诸侯宫中、显贵府中都没有。
“如何?”令翊问。
“甚美。”俞嬴笑道。
坐在这样的市井酒舍中,俞嬴微弯着眼,很香甜地低头吃着。
令翊看着她,觉得今日市井中的她无比鲜活,觉得这才是她本应该的样子,才有点“人”样儿。从前,不管她是笑是哭,是智计百出,还是玩笑打趣,都像隔着什么东西,像从坟里爬出来的野鬼,身上背着多少前世今生的曲折遗恨。

第11章 太子的请求
燕侯说话算话,从守卫容城和守卫武遂的兵卒中各抽调一万,由将军卫池率领,为抗齐之奇兵,驻于新河大营至桑丘之间的台丘附近,随时策应令朔的新河守军。
卫池所出的卫氏并非令氏这样与燕侯同脉的将门世家。卫氏是从卫池祖父那一代发迹的。卫池的祖父本是燕成公的卫士,保卫成公立了大功,故得以“卫”为氏,家里也慢慢变成了将门。卫池这个人,不群不党,话不多,腹内颇有韬略,是个将才。听令翊说了卫池其人,俞嬴也觉得燕侯这个奇兵之将选得不错。
另外,燕侯还给令翊升了偏将军。如今,令翊终于也能称为“将”了。
俞嬴恭贺他。平时动不动就得意一下的令翊,这回竟很是淡然。
俞嬴有些纳罕。
令翊一副俞嬴没见识的样子:“我以后是要当上将军的人,一个偏将军算得什么?”
俞嬴笑:“有志气!”
令翊微翘下巴,嘴角翘起。俞嬴越发笑了,这位令小将军的矜持也只能持续这须臾之时了。
两人一同出门,俞嬴是去见太子,令翊是去见燕侯谢恩。
这几日为了等关于奇兵的准信儿,再加上令翊封赏的事,俞嬴和令翊滞留武阳,没有回新河大营。而自那日促膝一谈之后,太子友便常请俞嬴进宫。
俞嬴觉得太子友这个人很有意思。年岁不轻了,却犹有热忱,长了个读书人的身子,却对排兵布阵这些事很有兴趣。
不过太子友也确实是个读书人。燕宫中有一室,里面都是他的藏书。听闻俞嬴是儒家子西先生再传弟子,太子友便邀请俞嬴今日去他的书室看看,说他收藏了不少儒家贤者的书。
俞嬴欣然前往。其实俞嬴不觉得自己算儒家弟子,甚至不能算读书人——从前跟阿翁读书时,时常心不在焉,小一点的时候就念着扑蝶采花、捉虫喂鸟,钓鱼捕虾,逗弄小犬。大一些就想出去野,与人高谈阔论,每每听人称赞“公子高见”,心里就得意得很,面上偏还要不动声色地谦虚。
那时候俞嬴又尤其不爱看儒家的书,只觉得老子、管子、孙子不管哪个子都比孔子通透,不止一次腹诽,难怪孔子被困于陈蔡之间,好些天吃不上饭。
年纪轻的时候不懂事也就罢了,及至到死,再到如今又死回来,俞嬴虽越发了解孔子的那些处境那些话,但终究与儒家那些修身立德君子之道不沾什么边儿。
俞嬴在心里感叹着自己“非儒”,被太子友带到儒家诸贤的书简前。俞嬴不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当下谢过太子友,认真地观阅起那些简册来。
直到她取了一卷有些老旧的竹简。
“这是子西先生的弟子记录其言行的书。里面还记录了许多子西先生诸弟子的事,或许有先生的老师呢。”太子友走过来笑道。
俞嬴拿着简册的手一紧,双手将竹简轻轻展开。
“子守问曰:‘诸子皆问孝,子之说何以异也?’”
“子守问忠。”
“子守问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何谓也?”
俞嬴微笑,仿佛看到年轻时候的老翁是怎么拿着简册找老师刨根问底的。
“子守先生是俞国相邦,先生见过吗?”太子友问,不待俞嬴回答,自己已经说了,“看我!先生自然没有。友去齐国为质的时候,就恍惚听说子守先生故去多时了。先生年轻,自然没见过。”
俞嬴笑一下。
“简册中可有提到先生的老师?”太子友笑问。
俞嬴摇头:“未曾。”
“都是些残卷,难免缺漏。”太子友道。
俞嬴点头。
俞嬴在太子友的书室消磨了不少工夫,还在太子那里吃了顿饭,并且见了太子的嫡长子启。
启十岁上下,有些瘦弱,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启虽年纪不大,却文质彬彬的,对俞嬴行礼的样子也有模有样,比俞嬴幼时像儒家弟子多了——直到用膳时,从袖口里滚出两个打弹弓的泥丸。
俞嬴在心里笑了起来,这才是稚童嘛,做什么老气横秋的。
太子友瞪了启一眼,回头看俞嬴眼睛里满含笑意,不由得也笑了。
吃罢饭,太子友有些踌躇地看向俞嬴。
俞嬴微笑着等他开口。
“待战事毕,先生还在令氏为客吗?有没有别的打算?令氏固然很好,但先生为女子,在军中到底不太方便。”太子友停顿一下,“以先生大才,教导友都是足够的,然太子太傅为官职……先生看启的资质如何?若蒙不弃,请为其师。”
俞嬴有些沉吟。
“不急。友携子启,愿待先生。”太子友郑重行礼。
俞嬴也行礼,谢太子对自己的看重,又说等与齐之战结束,再决定这件事。
令翊进了宫,见了燕侯,听老翁唠叨了一会子,出来遇到公子仁和公子韦。这两位公子都与令翊差不多年纪,令翊养伤的时候与他们还有一些世家子鬼混了不短一段时间。碰上了,自然不好走开。
等在公子仁处用过膳,找寺人打听了,知道俞嬴还没走,便去太子那里接她。
经行折廊,隐约听得墙外两个寺人说话:“太子几日都请那位先生来,莫不是想让那位先生做太子妇吧?太子妇去了三年,太子也是该有新妇了。”
“这可不好说。我听说今日太子让人将公孙带过去给那位先生看。”
令翊皱皱眉,快步走去太子宫舍。
俞嬴也正与太子告辞。太子友让人将一架古琴还有俞嬴之前见到的那卷记录子西先生言行的书捧过来,“这俱是先生师门之物,当物归原主。”
俞嬴没有推拒,认真地谢了太子友。
令翊便是这时候到的。彼此都再行过礼,俞嬴和令翊便告辞走了。
来时令翊坐自己的车,回去偏挤俞嬴的车。
俞嬴捧着那卷书看,身旁放着琴。
看俞嬴盯著书简,半天没动,令翊清清嗓子:“先生似有所思啊,何妨说出来,我帮先生参详。”
俞嬴抬起头,略怔一下,思绪从十几年前的事情中出来,笑道:“嗯~那请小将军帮我参详。若我如今当了启的老师,日后启做了燕侯,会不会让我居太傅之职?燕国诸臣会不会不同意一个女子为太傅?”
令翊也怔一下,随即笑了,想了想道:“届时我必已为上将军。先生贿赂贿赂我,谁若不同意,我便带人打上他的门去。”
俞嬴击掌。
两人同时大笑。

既然武阳事了,俞嬴和令翊便返回新河大营。
令翊的婶母安祁收拾了许多东西给他们带着,有给令朔的,有给令翊的,更多的是给俞嬴的。
俞嬴十分推辞,这是去帮着打仗,这一车一车的,又是衣裳,又是吃的,又是喝的,倒好像是陪嫁妆奁——不知是不是令翊与其婶母说了,这车上光不同的醓醢就有七八陶罐。
临行,安祁又言辞殷殷,颇多不舍之意。知道的,晓得俞嬴是令氏门客,不知道的,会以为俞嬴才是令氏女,而令翊顶多算是送嫁的——安祁对他的嘱咐是:“路上当心,护卫好先生。”
令翊大约从小就是这样被长辈们摔打着长大的,倒不觉得有什么,大咧咧地道:“有我在,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捣乱?”
两人终于带着从人和那几车东西上了路。令翊依旧与俞嬴同车。他从前更爱骑马,其次是常见的立式车舆,不太喜欢这种带顶棚的安车,车里就那么大点地方,总觉得有点闷,但这阵子与俞嬴坐习惯了,就觉得也还行。
两个人坐在车里,也不是时时都说话,有时候闲聊几句,有时候各自看书简,有时候令翊看书简,俞嬴发呆,而往往发着发着呆她就睡着了。
令翊不明白,俞嬴怎么总是睡,似乎精神不济一般。
令翊从书册中抬起头,看向俞嬴。这次她倒记得拿袍子搭在自己身上了,细细瘦瘦的手抓着袍子边儿。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脸颊倒是比刚见时丰满了一些,却依旧偏瘦。眉毛微微蹙着,好像梦里还在思虑什么事情。鼻准略高,有些像橐驼的峰,虽不难看,但不说不笑的时候,就显得人有些孤冷。但她长了一双爱笑的眼睛——令翊犹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对自己那眉眼一弯。
令翊摇摇头,又看了她一眼——天天思虑过多,故而不长肉,还没精神!
令朔已经知道了卫池奇兵的事。台丘在新河大营之北,微靠西,离着不远,届时不管齐军是合兵还是分兵,是还在此处渡河,还是另寻他处,自己与卫池都可以随时相应调度,或合兵一处,或一正一奇,互为掎角,实在比自己孤军在此要好多了。
两军各两万,对齐军的五六万还是略少,但好在有新河可守,齐军若强硬渡河,燕军严阵以待,兵力相差不大,齐军也讨不得好去。
令朔心下安稳不少。听说俞嬴和令翊回来了,令朔忙出营来迎,见面自然先道谢,他也确实很是感念俞嬴之恩,亦冲先生先是出奇计打退齐军,如今又从君上处要来援军,可以说,新河大营是凭亦冲先生保全的。
双方厮见毕,叙说别情。在弱津的齐军颇为老实,据守城池不出,看来是只等着援军来呢。俞嬴也跟令朔说了面见燕侯的事,把燕侯让她转告的话也依样转告了。
令朔似本拟做出感激涕零之态,恰瞥见令翊似笑非笑翻白眼儿,这涕零就没涕零起来,神情卡在尴尬之处。令翊越发笑起来。令朔对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笑斥:“什么样子!”
再次回到新河大营,俞嬴竟觉得有些心安,看看不远处的山坡,俞嬴笑一下,走回自己的营帐去。
然而今时今日之列国战场,哪有那么多宁和静好?很快,燕侯派往赵魏韩的使者让人驰还报讯:三晋无意救燕。
更坏的讯息从临淄传来,齐国大将军郑牖已经带领五万齐军往齐燕边境而来。
知道了这些消息,令朔不止一次感慨,好在还有卫池那两万人在不远处。是日,令朔请卫池前来新河大营议事,俞嬴及军中高阶军将们都在。忽然听得有人来报,太子来了,距离大营不到三十里。
众将都有些惊诧,难道太子是来劳军的?
劳军自然也劳军,但最主要的不是劳军——他带了全副燕国使节车驾仪仗。
“友与君父说,非先生不能救燕,君父亦以为然。恳请先生出使三晋救燕。”太子友对俞嬴郑重行礼道。
再次举座皆惊,但随后,新河大营的众将就觉得自己“惊”得很没道理。太子带了空的使节车驾来,难道此处还有旁的人能做这个使节吗?众将中有勇猛的,有懂些兵法的,但能游走诸国说来援军的,恐怕只有亦冲先生——毕竟,她刚从燕侯那里要来卫将军这支奇兵,而那边山坡上躺着的她的同族公子景嬴则凭一己之力解了河间之围。
“诺。俞嬴即刻赴赵。”俞嬴一丝推辞也没有,极干净利落地道。
众军将都在心下点头,到底是我们亦冲先生。
太子友将燕侯的亲笔求援书简、节符、与在各国都城的燕国细作联络的信物及一匣子取自内库的珍宝交给俞嬴——珍宝并不是给各国国君的,那些正式礼物在外面车上,这是给俞嬴去疏通关节用的。
“敢问太子,使节车驾由谁护卫?”令翊问。
太子回身招手,一个黑脸膛浓眉大眼的甲士上前。
“这是犀。车驾由犀率五百甲士护卫。犀是君父身边得力的人,最是勇武机警。”太子友道,“先生和将军于此不用忧虑。”
俞嬴看看那个确实一副勇武机警样的年轻人,点点头。令翊皱着眉看犀,终究没说什么。
俞嬴去整顿行装,即刻便要出发。
令翊随着她走出大帐。
俞嬴回头,笑着看他:“怎么,怕我死在路上,想自己带人送我?”
令翊被拆穿心思倒也没有遮掩:“这不是你身无长物,四海飘零的时候,那时候你没仇没怨也没什么可劫的……”刚说完,令翊就改了嘴,“不是,你那时候也是有点太傻大胆儿了。这样的世道,到处乱走?万一遇上贼人……”
俞嬴赶忙笑着行礼,求他打住。
俞嬴活着的时候游说诸国,自然是有护卫的。“盈”虽无护卫,但她还没四处乱走呢……
令翊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
“长羽,”俞嬴第一次叫令翊的字,“我这回去武阳见君上,听君上说了你名字的由来。像你这样一个将才,就该守卫疆土、沙场建功,去护卫一个使节,屈才了。”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令翊怔住,罕见地耳边有些红,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最后只是嘟囔:“我转一圈回来,也不耽误守卫疆土,沙场建功……”
俞嬴却说起旁的,笑问:“你知道君上还说了什么?”
令翊看着他。
“君上还说你刚出生时身大头圆……”俞嬴上下打量好几圈令翊,点头:“嗯……身大,头圆……”
令翊:“……”

燕国下都武阳,燕侯宫中。
相邦燕杵看着燕侯和太子友,语气很是无奈:“君上怎么能让一名女子为燕使,出使三晋呢?说出去,岂不让列国笑话?”
燕侯有些尴尬地笑一下:“也是当时听说三晋不出兵,实在着急了。友来说这位亦冲先生于邦交谋略甚是精通,堪为使节,寡人便依从了……我想着,各国都求贤,任用这位亦冲先生,也是显示燕国求贤下士之意。”
燕杵听了燕侯的话,抿着嘴角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燕杵是燕侯的庶兄,比燕侯大几岁,如今头发胡子俱已花白。自从先前的老相邦过世,三十多年来,燕杵一直担任燕国相邦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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