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洞谋士—— by樱桃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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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军胜不算胜,燕军败也不算败,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最终齐军还是又再次回撤到弱津,等着从文安等地暂且筹措一些粮草过来,而令朔和卫池果然又再次整军防守新河。公子仪则被送往武阳。
一同送往武阳的,还有战讯。
“这次能扭转战局,多亏了翊。”燕侯对太子友、相邦燕杵及其余几位臣僚再次唠叨起令翊出生时身大头圆、哭声洪亮及自己想赐名为“伟”的事来:“当年寡人就说,翊日后定能是一员猛将,果然是一员猛将。”
“不止勇猛,还有智谋,有胆魄!”太子友道。
相邦燕杵也笑着赞许点头:“如今列国如令氏这样几百年又忠又勇的将门寥若晨星了。有令氏,是君上之福,是燕之福。”
然后燕侯便与众臣议起是否能趁此机会与齐军议和的事。此前派使节去三晋求援,至今还没有讯息传来,想也知道艰难。若能借公子仪和齐军缺粮草之事,说得齐侯退兵,那就太好了,但想到当今齐侯自继位来,几次三番侵燕,燕侯和众臣又都默然。
“想来亦冲先生也快有信传回来了。”太子友道。
燕杵皱眉看一眼太子,没有说什么。众臣看看这两位,也都没有说什么。
很快,令翊便接到了擢升的谕令——升令翊为将军,协助其叔父令朔守新河。
齐国都城临淄收到讯息是另一番景象。
齐侯剡将简片狠狠摔在地上:“都是废物!头一回中了计,中渡被河水冲了,这一回又中计,竟然让人烧了粮草!田唐和郑牖脑子里塞的也是草!
“还有仪!让他老老实实在临淄待着,斗他的鸡犬、吹他的笙箫。不听!不知道受了什么人撺掇,非得跟着去伐燕!废物!只会添乱!”
内侍寺人趴了一地,几位臣僚也都小心地觇视齐侯脸色,不敢说什么。公子午在齐侯提到公子仪的时候看了齐侯一眼,便又垂下眼去。
相邦田向神色如常:“燕人或会借此来求和,君上允吗?”
“求和?燕人也配!”齐侯对相邦田向缓和了一下语气,“相邦看,从哪里挪粮草运送过去?”
田向略思索:“先前检点粮草,浮阳大营的粮草丰足,浮阳离着北面燕地又近,便先把那里的粮草挪运过去吧。”
田向又道:“前几日从邯郸传来讯息,赵侯或会与我们共同伐燕。只是不知道赵侯是想与我们合兵共伐,还是赵国往西北从广昌、乐徐直捣武阳。不管赵人从哪里伐燕,届时我军攻城都更容易,夺了城池,粮草总也能补一些。”
齐侯点头,呼一口气:“相邦所言甚是,便依此办吧。”
齐侯又转头吩咐大夫剧辛:“让人告诉郑牖,再有这等差池,提头来见寡人。至于仪,让他在燕国受些苦,有好处!”
见齐侯缓了脾气,众臣僚都松一口气。
齐侯又想起了旁的,问田向:“此次烧粮草的这个,是不是就是上回诈田唐过河的那个燕将?”
田向点头:“出自令氏,名翊。年岁不大,极勇猛,如今看,智谋胆魄也不缺,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虎将。可惜令氏是燕侯同脉,除非令人反间,让燕侯杀其父,灭其族,否则此人难以为齐所用。”
齐侯皱眉:“燕侯这老叟,窝囊无能,却有一点好,不多疑,故而在燕不好用反间计……也罢,不过是一员军将,能翻出什么浪花。”
“还有那个燕国女使者,俞嬴,”齐侯看田向,大约想到旁边还有别人,总要给相邦面子,齐侯截住本来要说的话,“燕国这几年,倒是能人辈出……”
田向神色淡淡的。
不几日,武阳和临淄几乎同时接到赵国将出兵的讯息——自然,讯息是不同的,却令双方都很欢喜。
燕国使者大夫高已经过中山国的时候被戎人阻了一下,幸亏带的护卫不少,只略晚了几日回到燕国,此时方到武阳:“先时,亦冲先生杀那齐国使者于斯破局,臣还觉得太过冒险。谁知,先生竟然真因此见到了赵侯,也竟然真说服赵侯合燕伐齐!此时,先生已去游说魏韩从南侧伐齐。若此计能成,齐国必大受挫,或几年不能北顾。亦冲先生,有胆有谋,真国士也。”
因此事机密,在场只有燕侯、太子友及相邦燕杵。燕侯连声称善,太子友脸上的笑几乎抑制不住,相邦燕杵皱起眉,却又不得不把眉头舒展开,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半晌才讷讷道:“如此——甚好。”太子友看一眼这位伯父,低下头,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齐侯则是见到了赵侯派来的使者。使者说了赵侯的意思,赵国将派大军与齐军会同一处,共同伐燕,过新河后,再分兵,各凭本事攻城略地。
齐侯点头,赵侯一向不吃亏,赵军有齐军与之互为掎角,自然比赵人单独去西北攻伐,要省力得多。
相邦田向在单独会见赵使时,多问了两句燕国使者俞嬴的事。
“那燕使承认是她让人杀了敝国使臣?”
“承认了。那燕使还说,若不如此,如何能见寡君呢。天下间竟然有人敢如此戏耍寡君!寡君登时大怒,令人将那燕使打了出去。后来寡君又令人去捉拿,惜乎那燕使见机跑了,未曾拿到……”赵使道。
田向想像,某个身材颀长总是笑吟吟的女子说:“若不如此,如何能见到君呢?”
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但田向清楚地知道,这个叫俞嬴的燕国使者,即便做事也有几分她的样子,终究不是她。
俞国宗室女都可以叫俞嬴,但是明月儿只有一个。
待赵国使者走后,田向又拿出那卷“越人的东西”。
后来他找真正通越人语的看过,这是一首越地小调,说的是江南春色,桃花微雨,梁间鸟雀——便恰如她第一次跟自己去旧宅的那天。
田向将那卷记载着越人小调的竹简让人收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最近频频想起俞嬴,其实末了那两年,两人已经渐行渐远,最后几乎形同陌路。若她不是当时死了,只怕如今自己杀她都不会手软——自然,她也不会手软,便如她那位同族女子杀于斯。
俞嬴不知道远在临淄的某人还在惦记着自己的一把烂骨头与他互相捅刀子,她刚刚豪气地将燕太子友给的珍宝一股脑给了魏侯宠臣曲疆——不豪气不行,曲疆受魏侯宠信多年,家里的好东西太多。
很快,魏侯有谕至诸侯馆,召燕国使者明日进宫。
第24章 俞嬴说魏侯
曲疆不愧是能当那么多年魏侯宠臣的人,办事极地道,又将俞嬴叫到其家中,有些事提前说与她听:“如今赵将与齐共同伐燕的事已经传到了安邑。之前为尊使致求见之意时,疆顺便探了探寡君的意思,尊使放心,于此事,寡君断然不会置之不理。”
俞嬴忙施礼致谢:“魏君自然仁义,却也是因为有大夫在旁帮助燕国陈情。不止俞嬴,燕国君臣上下,皆念大夫之恩。”
曲疆笑了,圆圆的脸上竟然有两个笑靥:“尊使莫要客气。”
“只是——”曲疆的笑中带了一点儿为难,“尊使上次见疆时说想请魏伐齐,疆看寡君的意思,却是想伐赵。疆以为,二国伐燕,魏是伐赵还是伐齐,俱是救燕,于燕倒也没有太大区别。齐的事,尊使不妨赴楚赴越去试试。”
俞嬴忙再施礼道谢。
曲疆大约从前遇到过嘴上应得好好的,实际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的,故而多嘱咐俞嬴两句:“寡君多少年来,不管是出兵征伐还是朝内的事,都是极有主意的,一旦定了的事,极少更改。寡君又尤其不喜欢喋喋饶舌之人。尊使见寡君时,万望小心分寸。”
曲疆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可见太子友的珍宝着实珍贵。俞嬴做动容状,礼比刚才施得还要深些:“俞嬴及燕国上下感念大夫大恩。大夫放心,俞嬴晓得分寸。”
曲疆笑着点点头。
俞嬴确是晓得分寸,先前见燕侯,见赵侯,便是前世的时候见这位魏侯,乃至更早的时候见其父魏文侯,都未曾这般郑重过。
如今已经有些热了,俞嬴却穿着全套的礼服,一进魏侯宫殿,便低头趋行,揖拜之礼恭谨舒展,一如从周礼中走出来的人。
魏侯击脸上露出些舒泰的笑意:“如今礼崩乐坏,真是难得见尊使这样有规矩的人了。之前曲自固与寡人说,尊使是儒家弟子,与十几年前的公子俞嬴既是同族,又是同门,可寡人看,尊使比公子俞嬴可要守规矩得多。”
俞嬴腼腆一笑,脸上带着她如今这个年纪的真诚:“其实,外臣见旁的君主,也未曾如此。外臣虽无知,列国却也都曾去过,其中无一如魏这般强大;列国君主,外臣也曾见过几位,无一如君这般威武。以魏之强,外臣不敢失礼;以君之威,外臣心悦诚服,不愿失礼。”说着俞嬴再次施礼。
魏侯大笑,抬手轻轻拈须:“小小年纪,这般会说话。快莫要多礼了。”
俞嬴笑着谢魏侯。见魏侯用手拈须的姿势极小心,其胡须又比从前丰盛许多,俞嬴便知道,魏侯这是粘了义须——看着倒确实更威武些,只是若不小心拈掉了,岂不尴尬?
俞嬴前世见魏侯的时候,四十岁的他胡须虽少,对此也很是在意,却还是不粘义须的。有的人越老越通透,有的人则越老越固执——魏侯无疑是后者。
固执有固执的好处。
“尊使适才说周游过列国,又说列国无一如魏这般强大,果真吗?与魏国同源的赵国韩国,东边的齐,南面的楚,西面的秦,哪一个不是大国?怎么能说只魏独大呢?”魏侯微笑问道。
“外臣从不虚言。赵韩与魏同出于晋。外臣从北来,听小儿歌谣说:‘魏赵韩,一生三;三晋起,终归一。’”
魏侯神色认真:“哦?竟然有这样的童谣?”
俞嬴点头:“俞嬴下车去问,众儿说不出是谁先传唱的。从前上天有所示,多令星宿下凡,化作小儿,造作谶谣,这想来就是了。这三晋归一,归的是哪国?”
俞嬴自问自答:“自然是魏。此无疑也!”
“尊使试言之!”魏侯坐正,双目炯炯,看着俞嬴。
“姑且不说君治国之智,群臣之忠,也不说武卒之强大,魏国之富庶,只说赵韩。韩国尽处于魏之包围中,其形似一瓠,若从中间天门、高都处将此‘瓠’断开,分而击之,韩国便入魏囊中矣。”
魏侯微笑着点点头,却旋即正色道:“韩也还罢了,主要是赵。赵人悍勇,赵又占地甚广,当今赵侯继位后,颇多不轨之举。”
“俞嬴以为,赵固然地广,人口却少,尤其赵之西北,常百里而无一城郭,故而看着地域广大,其实这些地方并不难攻伐;再者,君忘了君之故封地中山了?若魏再得中山,将赵如韩一般,一分为二,伐赵又有何难?”
魏侯缓缓点头。
“况且——赵君多寿数不永,君位更迭几乎代代都有事情。”俞嬴微笑道,“从前虽有‘师不伐丧’的规矩,但三晋归一,顺乎于天,倒也不用太拘泥。”
魏侯笑起来,却摆手道:“哪有尊使说得这般容易?”
俞嬴笑道:“外臣也知道,此非一时一日之功,但总有一日三晋尽归于魏,此天命也。”
魏侯笑着点头。
俞嬴却正色道:“外臣僭越说一句,既然此为天命,魏其实大可不必如今急着三晋归一,毕竟赵韩所得之地,日后便是魏地,此时赵韩所得之民,日后便是魏民。如今外敌未清,便急着统一赵韩,倒恐怕为外敌所乘。”
魏侯想了想,再次缓缓点头。
“外敌者,西秦、南楚、东齐而已。西秦失河西之地,被魏死死地摁在淆函以西,已不足虑。”
魏侯脸上笑容愈盛:“尊使亦认为秦人不足虑也?如今魏国多有一些轻狂人,喊着秦是魏国心腹大患呢。”
这“轻狂人”中一定就包括自己那位新知己皮策……俞嬴笑道:“哪国皆有轻狂人,君又何须理会呢?”
魏侯点头:“尊使适才说秦不足虑,那便剩下齐楚了。”
“楚国,着实疆域广大,但毕竟不在中原。外臣以为,魏国或可与越结盟,用越国牵制楚国,再看准时机,慢慢蚕食楚魏相交之地。”俞嬴神色一肃,“魏国当下所虑者,齐耳!”
魏侯脸上带了些微妙的笑意。
“齐如今侵燕,俞嬴作为燕国使臣,来魏国求援,此时说齐是魏国当下外敌中最宜讨伐者,似乎有搬弄是非之嫌。俞嬴不避嫌疑,请为君说齐国之事。”
“尊使倒是敞快人。既如此,且试言之!”听她将话挑明,魏侯笑道。
“燕国居北,与魏不接壤。燕与齐赵都有相争之时、相争之处,却一向与魏亲睦。这几年,齐国常常伐燕。每次魏都带着赵韩来救燕,魏军来,齐人则退,次年却又来——外臣不懂,齐人这是伐燕,还是妄图挑战于魏?”俞嬴道。
魏侯面色微变,片刻道:“当今齐侯年轻,确是有些不稳重。”
呵,不稳重……俞嬴微笑,缓缓地道:“适才说到三晋归魏。君若非此时之魏君,而是三晋归魏后之魏君,再看这中原,谁是心腹大患?”
魏侯面色大变。
若三晋归魏,彼时中原大国只有魏齐而已。
俞嬴微微皱眉:“齐国侵燕,未尝没有这层意思。燕虽贫弱,国土却不算很小,齐若得燕,怕是也能与彼时之魏抗衡一阵子了。”
魏侯终于点头:“尊使所言甚是。齐人着实野心不小。”
魏侯就眼下之事问俞嬴:“只是——魏若从南侧伐齐,固然可解齐军对燕之困,可又拿伐燕的赵人怎么办呢?若从北路助燕攻齐,则势必经过赵地……”
俞嬴目视魏侯左右。
魏侯挥手让左右退下。
“赵侯虽看似张狂,其实很是怕魏国。俞嬴从赵经过,以‘赵若助齐侵燕,魏必伐之;赵若助燕伐齐,魏或观之’说赵侯,赵侯恐惧,已经改成助燕伐齐了。”俞嬴道。
魏侯微微睁大双目。
“故而,此次燕困已解。外臣此来,并非为此一战,而是为解燕国长久之困,为解日后魏国之心腹大患而来。”
魏侯目视俞嬴良久:“尊使小小年纪,下得好一大盘棋。”
俞嬴谦逊一笑,行礼道:“此棋局中,魏燕双赢。能追随魏这样的弈者,燕国幸甚!能得君这样的睿智长者指引,俞嬴幸甚!”
魏侯大笑。
笑罢,魏侯看着俞嬴道:“与尊使说话,如沐春风。寡人着实欣赏尊使才华。燕国弱小,恐怕无先生用武之地,先生何不就留在魏国呢?”
俞嬴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三晋果然同源同枝,连挖人墙角的话都差不多……只是赵侯还许了我一个什么礼物呢。
第25章 齐国吃大亏
俞嬴又打点出“受燕侯所托来魏国求救,却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如此行事,日后怕是没法在列国混”这样的托词来敷衍魏侯。
“尊使正当韶龄,可曾有婚姻之约了?寡人之子中虽未有年龄相当者,但魏宗室中却有不少好男儿。尊使不妨见一见,魏氏男儿,皆威武得很!”魏侯笑道。
俞嬴羞涩一笑,声音都娇了一些:“只看君之形貌,便可知魏氏男儿是何等威武了。俞嬴确实尚未有婚约,待伐齐之事了,俞嬴必再来安邑……”
见她羞涩的样子,魏侯再笑。笑罢,魏侯问:“尊使这是要去见韩侯?”
“俞嬴是要去见韩侯,只望韩侯为日后之魏拿下齐的几个城池。”俞嬴笑道。
魏侯略思忖便道:“寡人派人与尊使同去,韩侯不敢推拒。”
俞嬴笑道:“请容俞嬴僭越,多说一句:既然君拟先攘外再一统三晋,何妨暂时怀柔以待赵韩?”
魏侯想了想,笑道:“便依尊使。”
拜见完魏侯,俞嬴没有在安邑多停留,与燕侯原先派来魏国的使者常溪道别,转头直奔韩国都城阳翟。
听说赵与齐共同伐燕,列国上下都等着魏国伐赵,谁想到魏侯抽风,竟然派驻扎于魏国东部的魏军奔齐之聊城、博望而去。
正当诸人满头雾水,不明白魏侯何以转了性情时,刚到弱津要与齐共同伐燕的赵军却转头咬了齐军一口——然后又与燕一同追着齐军咬了无数口。齐军不得已,只得仓皇撤回齐境。
若只燕军,是万不敢追到齐境中去的,但此次有赵军。赵燕联军声势如长虹,不几日连拔齐之北地平舒、河间、平河数城,列国震惊。
从前齐国伐燕,三晋去救,从不曾玩这么多花活儿。一向抄起家伙就上的赵人竟然使用诈术!况且这打法,可不像只是奔着救燕去的,再看魏军动向……三晋这是要做什么?齐燕魏赵的这场战争,不知道让列国多少人睡不好觉。
最冤枉的是韩国——外面动不动就说三晋、三晋,可韩国还什么也没做呢。
韩国倒也不是不想做什么,听说赵合齐伐燕的时候,韩国正拟联合魏国共同伐赵,哪知魏侯竟然兴兵伐齐!及至后面传来消息赵国反攻齐国,韩就更不敢做什么了——赵与魏分明是商量好了的,但却都没有派使者来韩国……
俞嬴的到来给韩侯解了疑惑,让他放下些心来。
俞嬴本身既不喜欢狂傲阴郁的赵侯,也不待见刚愎自大的魏侯,却看韩侯很顺眼。
韩侯猷四十出头,长眉凤目,像个读书的士人——事实上,他也是俞嬴从前游走列国见过的诸国公子中学问最好的。
难得,他还不迂腐。
俞嬴活着的时候与当时还只是一个公子的韩侯猷算是朋友,曾一起爬过韩国都城阳翟城外的禹山——相传禹曾躬耕于此。
那时候的公子猷话不多,不像俞嬴,总是显摆学问见识,他就那样含笑看着你,让人觉得不管自己怎么胡说八道,他都觉得甚有道理。事实上也是,俞嬴从未见公子猷让人下不来台,是列国公子中难得的君子人。
然而从前的君子,如今也是铁血君主了——韩侯猷继位以来,先平内乱,再外伐郑国、宋国,甚至俘虏了宋君……
俞嬴在心里悠悠地叹一口气,嘴上却微笑道:“韩不与齐国燕国接壤,燕也未曾与过韩什么好处,然齐国侵燕,韩国几次来救,韩国待燕之恩,燕国君臣没齿难忘。”
韩侯微微一笑:“尊使就莫要客气了。燕国韩国都弱小,合该守望相助。”
“外臣却不忍心白劳动韩国。韩国若助燕伐齐,得齐国西南阚城、桑丘等城,这些城池与魏接壤,于韩国却是境外飞地,何妨将之与魏换曲阳等韩魏交错之地?魏侯虽刚强,却也不是不能说服的。”
听俞嬴说换地,韩侯神色郑重起来,及至听她说魏侯“刚强”,韩侯又笑了,先行礼道:“多谢尊使为韩国打算。”
俞嬴忙还礼。
“尊使这般善为人着想,说话又如此风趣,让寡人想起一位故人——想来曾有人与尊使说过。”
俞嬴笑道:“公子俞嬴。外臣是公子族妹,又系同门,便是去燕国祭奠公子时,与燕国结了这场缘分。”
韩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公子高义固然让人敬佩,其弃世而去,却让人很是伤怀。一晃眼,十余年了,公子当年一身红衣,站在城外禹山上指点诸国谈天下大势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韩侯神情越发黯淡,“寡人也不再是当年模样。”
韩侯看一眼面前的俞嬴,又笑了:“尊使年轻,大约听不得我们这些人唠叨当年。”
俞嬴微笑:“若公子有魂灵在,也定怀念与君共游的日子。”
俞嬴在韩国都城阳翟逗留了些日子,倒不是她要再爬禹山,或者想与韩侯再续旧日情谊,而是连日赶路,之前在邺城、新中之间时又受了伤,未曾好生修养,如今一旦将事情做完,便有些熬不住了,竟大病一场。
多亏了韩侯令名医每日去诸侯馆为之医治,方才渐渐好起来
就在她病的这些时日,魏国连拔聊城、博望、博陵诸城,韩国也攻下了阚城和桑丘,北面的赵燕联军又连下几城,与齐国对峙于齐境内之河水两岸。
齐国上次吃这样的大亏,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廪丘之战,甚至那次也未曾丢这么多城池。齐求救于楚国秦国,楚秦派使者为齐与三晋及燕国斡旋,诸国停战。
第26章 齐与燕交质
战后斡旋是个花工夫的事,俞嬴养好了病,一路慢悠悠终于回到燕国都城武阳的时候,战后那点事还没商量完。
其实此事虽因燕而起,战后分果子,却没燕国什么事。叫俞嬴说,燕国跟着忙,也是瞎忙,难道赵国会将打下来的城池分燕国两个?
当时俞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预先把打下来的齐地都给了赵国,此时燕国倒也没人埋怨她——实在是战况变化太快,很多燕人如今还沉浸在齐国又来侵燕之中,一晃眼,竟然不但将齐人赶了出去,燕赵联军还占了齐国好大一片地方。
说实话,便是俞嬴当时不许出去,这些城池燕国也是不敢要的——难道这些城池燕国能守得住?得罪了赵国,日后齐国再侵燕,谁还来救?
魏国韩国在齐国西南之战就更没燕国什么事儿了。
但燕国君臣上下很高兴,这是近年燕国对齐少有的大捷——都打到齐国境内去了呢!
俞嬴回到燕国,特别是又见到令氏诸人时,也很高兴,她这样无国无家之人,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俞嬴回武阳,依旧住在令氏府第。前次令朔不在,这回令朔却是在家的。他待俞嬴愈发尊重客气,大约从前还将她当令氏之客,如今却是一副待国之贵宾的样子。
令翊对俞嬴却是老样子,比如见面第一句话便是:“怎么瘦成这样了?”
“南边热,苦夏罢了。”俞嬴笑道,又贺他擢升之喜,贺完却又道:“我忘了,将军是要做上将军的人。只擢升将军,俞嬴便贺来贺去,显得很是没见过世面。”
令翊依旧那副纨绔德行,抱着肩,微扬下巴,斜睨俞嬴,却终究没忍住,笑了起来。
俞嬴喜欢看令翊笑,他的眼睛里大约藏着巨大的宝石山,不然万不能闪耀着这样的熠熠光辉。看见令翊笑,一路上的仆仆风尘似乎顷刻便被清风吹走了,只留凉爽舒适。
俞嬴拿出给令翊带的礼物——一把朴实的短剑,一个小小的手鼓。
令翊抽出那把短剑,用手指轻轻蹭刀刃:“好剑!”当即不客气地将短剑插在自己的靴筒中。
对那个小鼓,令翊却是诧异:“这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一个漆成红色的小鼓,上面还用稚拙的笔墨画了些瓜果。
俞嬴顿了一下,笑道:“给将军操练骑兵时用,这个拿起来多方便。”
令翊晃一晃手鼓,拴在上面的小木球来回摆动敲打鼓面,声音不大,却尚算悦耳。
俞嬴低头忍笑,这其实是赵国乡间哄孩童的小鼓。当时在冶,见到这小鼓,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燕侯说令翊刚出生时“身大头圆、哭声洪亮”来……
“先生——”令翊眯眼做恼怒状。
俞嬴忍不住,终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实在是君上说将军幼时身大头圆、哭声洪亮这事说得太详尽真切,如在眼前。俞嬴见到这鼓,便觉得这鼓当属将军。”
令翊看她笑得那样,恶向胆边生,抬手弹了俞嬴脑门一下,弹完自己先愣住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去,放在背后。
俞嬴也是一愣,随即笑了:“又不是说将军如今还头圆。如今将军是燕国军将的门面,俞嬴走遍列国,还没见如将军这般英武的男儿呢。”
令翊脸上又露出得意的笑来。
俞嬴微笑,年纪轻轻的小君子……
几国战后的事还没议完,给俞嬴的封赏却先到了——太子太傅。
俞嬴以自己年轻缺少历练、才德不足固辞,太子登门两次,燕侯又将她请到宫中亲自与她说,如此者三,方才接受。
令翊对他们这种三请三让的做派很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们这样,有意思吗?”
俞嬴挑眉:“有意思啊。不如此,如何显得我学问大又不慕荣华呢?不如此,又如何显得君上和太子礼贤下士呢?”
令翊这回是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
俞嬴哈哈大笑。
其实俞嬴这太子太傅当得很虚。太子年纪比她大一截子,燕侯年老体衰,时常生病,如今大半的政事是太子处理的,哪有工夫给她当弟子?不过是酬其辛劳,也确实有体现燕君父子礼贤下士的意思。她又是女子,朝中卿大夫不好封,旁的太子舍人之类又不足以酬其功,便赠这么个“太子太傅”与她——以燕国这样的周之旧姬姓国,让一名女子为太子太傅,已经是很出格的事了。
俞嬴与其说是太子太傅,不如说是公孙之傅。她只偶尔与太子谈论些事情,倒是小公孙启被太子领着,正式行了拜师礼,每日来与俞嬴混个把时辰,学些书,听些史,师徒闲磨会儿牙。
俞嬴喜欢启这个小孩。启表面很严肃庄重,其实有点蔫坏。每每看其装模作样,俞嬴都在心下慨叹,不愧是我门中人。
到秋风凉的时候,战后之事议定。旁的与俞嬴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燕齐交质,启将作为质子去齐国。
其实,齐燕已经有不少年没有交换质子了,齐国看不上燕,说讨伐就讨伐,不会遣质来燕,燕自然也不会上赶着送质子去临淄受那没用的罪。此次交质,或许说明齐国打算消停一阵子,近两年不会伐燕了。
如今燕侯年老多病,太子友不能去,让旁的公子们去,齐国使者嫌他们身份不够贵重,于是这质子就成了才十岁的启。
虽说质子一般没有生命之危,但那是齐国啊……
于是大夫江临提议请太子太傅俞嬴与公孙同去,最好再有一二军将相从,太子太傅机智果断,又有军将,定能护得公孙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