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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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在?后头巷子里等了你很?久。天下起?雪来,我想着走,又怕你后头赶来,就这么犹犹豫豫的,一等再等。”
“快三更的时候,客散了许多,我得空去了一趟,可没看见你,我想你一定是没来。”
“那时候想是我刚走。”他怅惘地笑着,“你瞧,我们俩竟然傻到了一处,都白兜了一身的风雪。”
两个人?对着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就把此?事揭过。街上人?挤人?,有?许多百戏杂耍出来,大家凑热闹来看,许多人?擦肩而过,许多缘分转瞬即逝,好像真有?无限遗憾流动在?人?潮里。各自看着那些人?,竟也还真有?点莫名的感动和惘惘的情绪。
池镜把她挑帘子的手握下来,“你不怕冷?”
玉漏的手不是手了,化作一颗心在?他手掌里跳一下,腼腆地低了低头,“才刚在?那铺子里,几个炭盆烘着,倒烘得热了。”
但他立刻就放开了她,“我看你未必是给火烘热的,是自己不好意思臊热的。”
“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池镜撇下眼一笑,“你难道不是故意折腾人??你以为我那么大张旗鼓的是故意叫你难堪,你又不好得罪我,只好自己赌气。”说完歪过脑袋去靠在?那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管她信不信,“其实我倒没想那么多,心里只想着逮着这个空子不放你走,多绊住你一会。现在?想起?来,是我疏忽了,人?家会怎么看你?好在?和那些人?往后也不见面的。”
他已自省在?前,玉漏不得不表示出体谅 ,“你原是一番好心,我不说谢,难道还要反过来怪你么?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你说这话?,就是还在?和我怄气。”
在?彼此?天差地别的身份之下,女?人?怎么有?资格和男人?生?气?除非是有?另一层关系在?。这话?细细嚼来,几乎是一种甜蜜的滋味,玉漏的心不由得砰砰跳几回,浑身也有?些僵。
他就这么睇她片刻,捏起?她的腕子朝自己胸膛狠捶了一下,“了不得给你打打,可解气了?”
玉漏噗嗤一声笑了,把手收回来安分地摆在?裙上,“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呀。”
她嗔怨一句,红着脸。接着彼此?在?微笑里沉默下来,街上闹哄哄的声音把这份沉默包围着,两个人?都没有?觉得尴尬,反倒感到舒适和安全?。
听见有?吆喝卖糖葫芦的,玉漏挑开帘子看,正好看见一个草垛子慢慢地从窗下游过去,那一个个剔透红亮的山楂果在?阴冷缠绵的天色里格外诱人?,她看得转不开眼睛。
池镜瞧见,一招手将那老?头子叫到窗下,摸身上没有?散钱,却不叫永泉,只为难着道:“哎呀,真是,我身上也没有?散碎银钱。”
玉漏忙摸出两个铜板,买进来两串。池镜举起?一串来,在?红光中窥她,“瞧,你平白送了我一件东西,改日我可是要回礼的。”
“这算什么礼?”玉漏好笑。
“怎么不算?礼轻情意重。”他也笑,望着她被糖葫芦映红了腮畔,心有?所动,把一条腿弯着横搭在?他们之间,“礼尚往来,我回礼时你可不许推。”
玉漏犹豫一会,把那块料子摸了摸,“如此?说来,我这糖葫芦才算是回礼呢。”
“那不算,这料子又不是我送
的。”他凝了凝眉,又咂了咂嘴,“本来是想叫你挑几块好料子,谁知白得了一块,我反倒一两银子没花,说出去岂不叫人?笑我借他人?的光做我的人?情?无论?如何我得花银子送分礼给你不可,权当是洗我不白之冤,你得收。”
收他的礼倒成了成全?他,玉漏说不出拒绝的话?,又看下那块料子,“您常到那百绫楼去买料子?我想不应当,你们家里何必用外头买的料子。”
“那铺子是我们家的房产,给南京的一个丝绸商租了去,他们租着我们家好几处铺面,我家大伯大哥又在?江宁织造当差,管着南京城的绸缎商,他们自然是客气。”
玉漏脑子里拨算着他们家的产业,就怕自己见识短,未必算得全?,横竖只有?比她想的多。她不由得已经对他那份礼开始期待起?来,噙着点笑意,将帘子挑开条缝看时,发觉马车早已走过凤家门前了。
她扭脸瞅池镜,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睇着她,仿佛也是在?窥探她的意思。
终于两个人?都没有?旁的表示,马车只好接着往前走,转去了另一条望不到头的大街上,跟着无穷无尽的车水马龙走得格外闲慢,好像要一直走下去似的。
第27章 春风扇(O八)
傍晚玉漏归到凤家,想要检算在车里和池镜到底说了些什么话,然而又都模糊得想不起来了?。其实净是些云里?雾里?没要紧的?散话,又仿佛每句话里都暗藏玄机。可每当要说到纸破窗明的?时候,他便戛然而止,沉默得恰到好处,好像有意等着她来挑明。
这个人实在可恨!她怀 着笑把那块料子搁在柜里,回身坐在榻上发了?回呆。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下来,黑暗静静地朝她身上涌过去。
“怎么不点?灯?”
玉漏吓一跳,看见是凤翔外头赴席回来。屋里黑魆魆的?,他自己走去把灯点?上,擎着往榻上走来过,眼睛荡溢着一份微醺后的流光,只管把玉漏盯着。
玉漏给他看得不自在,歪过身问:“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他歪着脸追看半日,自己也好笑,“不知道为什么,隔着一个白天,竟像有一年未见似的?。”
而这个白天,玉漏几乎都是与池镜混在一起。她难免愧疚,抬手摸他的?脸,“吃了?多少酒呀,脸烧得滚烫。”
凤翔顺势握住她的?手,贪她手上那份凉,久贴在脸上,“今日在林家赴宴,席上听林五公子说前头不远小金巷子里?有一所房子可租赁,有三间屋舍,虽不大,也还齐全。”
“你无端端打听房子做什么?”
他迟缓地笑一笑,“不是无端端,我想着租赁一处房子,把你挪出去,往后和?俪仙两头分开住着,岂不少些是非?”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安置她的?法子,玉漏听后把手抽回来,在心?内嗤笑个不住,男人为什么总在女人的?事上想得简单?
脸上却不好表示,只把那想要嘲讽的?情绪凝成个微笑挂到嘴上来,“真是没道理,从来做小的?,只有想破脑袋要进家门?的?,何曾见往外搬的??就是我自己没什么,太太和?你的?脸上也不好看,人家要怎么议论?”
凤翔将手放下,蜷在炕桌上,想想也一叹,“可眼看我就要往常州去了?,往后叫你时时在俪仙眼前晃着,我实在难放心?。”
玉漏又笑,“你真是多虑,即便大奶奶肚量小要寻我什么不是,难道我搬出去她就寻不着了??我终归是你们?凤家的?人呀。你何苦把她想得这样坏?倒伤了?夫妻情分,你看这些时大家不都是安安生生的?么?”
把人挪出去到底不成规矩,俪仙自年后也的?确本分,一向是踏踏实实在屋里?,没听见她跟前头似的?朝打夕骂。风翔前思?后想,觉得俪仙也并非无药可医,便欲去和?她讲谈道理。
走到正屋里?来,看见俪仙居然在榻上对?着灯做活计,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景,想必是因为过于无聊,她也肯拈针动线起来了?。
凤翔忽然觉得不自在,咳嗽了?两声朝碧纱橱里?头走进来,“你忙什么呢?”
俪仙受了?香蕊的?劝,想着不急在这一时,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同玉漏算账,因此这些时压下脾气?不吵不闹,连看见凤翔也能忍住一腔火,只横了?他一眼,“真是难得,你竟肯往我这里?来一趟。”
香蕊一听她口气?不对?,忙赶着倒了?茶来打岔,“大爷才?刚外头赴席回来,想必吃了?酒,正好这茶浓,吃了?好醒酒。”说完看俪仙一眼,出去了?。
俪仙会其意?思?,把嘴一撇,索性来个一言不发,低着脖子还做她的?活计。
凤翔倒不习惯她这种适宜的?退让和?安静,只好找话来说:“你看,这些日子不叫你管家,你难得清闲下来,做做活计养养性子,不是也很?好么?”
俪仙向前挪动银釭,向墙隅侧了?侧身,“你有事就趁早说干净,没事就快回那屋里?去,省得嫌我绊了?你的?脚。”
“我,”凤翔轻咽一下,陪着尴尬的?笑脸,“那日我话说得重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说得俪仙忽然鼻子一酸,不肯搭腔。
他又陪着小心?道:“我晓得你不是心?肠歹毒的?妇人,不过性子冲了?些。你也设身处地为人想想,玉漏也有她的?难处,她身不由己到了?咱们?家来,凡事还要靠你多担待着点?,大家相安无事的?过日子,岂不好?往后她若有哪里?得罪了?你,你告诉我,我自然也替你做主。”
好嚜,磨蹭半天,原来还是替那丫头来说话,俪仙强忍着愤懑不吭声。
这算有得商量了?,凤翔继而说:“只等元夕一过朝廷的?旨意?就要下来了?,我异地赴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往后我不在,家中常日是要靠你支持着,万望你对?上对?下,都多包涵着点?。有什么不好,你只写信告诉我,我也好替你拿主意?。”
“你别说了?,”俪仙淡淡开口,认了?命一般,“说来说去还不是怕你不在家我就成了?个霸王,把玉漏欺得死?死?的?。你只管放心?,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我常年没有生养,迟早都是要许个人进来的?。既然是她来了?,将来果然能生养下个孩儿?,于你于我于咱们?家都是好事,我还有什么可气?的??”
凤翔忙去窥她脸色,见她脸上一派哀愁的?平和?,也就有些信了?,“你肯这样想,就是阖家之福了?。”
俪仙抬头嗔他一眼,“话也讲完了?,你快回去睡吧,明日一大早不是还要赶着去给三舅母拜年?”
凤翔笑着点?头,待要起身时,偏看见她眼圈发红,似有两点?泪星在烛光中闪动。他不由得愧从中来,想着冷落了?她这些日,眼下又才?说完那些话,果然转背就走,好像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就是为了?玉漏,也少不得要安抚她一回。
因而笑道:“这么晚了?,你还要赶我到哪里?去?快把活计收拾收拾,咱们?好早些睡。”
俪仙自然是高兴,丢下针线到外间吩咐丫头打水洗漱,那铜壶铜盆叮铃光当响了?半晌,响出一股扬眉吐气?的?得意?。
一时风止灯灭,月亮冷清清地落进窗来,像是结了?层霜在地上。玉漏垫着脚尖去蹭两回,看见自己的?黑影子吊在一片黯淡的?墙上,感到一片早有预料的?灰心?。
从前在唐家和?唐二也有要好的?时候,不论是与凤翔还是与池镜,都只不过是重蹈覆辙。所以在这灰心?里?,反而格外安定,觉得终于是不欠着凤翔什么了?。
这一夜过去,玉漏原想着俪仙该自以为得意?,少不得要叫了?她去作践两回,没承想俪仙如今竟也捺得住性子,次日起来还如先前一般,并不见来挑事。玉漏只怕她真是给凤翔哄转了?性子,一面又记着池镜说要送她的?礼,这一向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的?。
不觉元夕已过,朝廷的?旨意?下来,着凤翔二月前启程往常州江阴任县令。阖家上下无不欢喜,纷纷忙着打发凤翔往江阴上任
,连凤太太也强打起精神来张罗不停。
凤翔外头亦是邀约不绝,池镜自也少不得要治席为他饯行,晓得他不愿往池家来,这日史家回来,便欲在外设宴请他。既想着凤翔,自然而然就想起玉漏,前些日说下要送她一份礼的?,这几日一忙偏又忘了?。
他满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一遍,除了?丫头们?的?,竟无一件称心?首饰。青竹听见他是找女人的?首饰便好笑,“你这会找这些没要紧的?东西做什么?是送外头的?人还是赏家里?的?人?要是赏家里?的?我的?首饰匣子里?你翻去,回头再还我一件就是。”
池镜想着上回对?玉漏说得郑重其事,转头又拿件丫头的?东西去敷衍,自己也有些没意?思?。因而没受青竹的?,只问她哪家铺子里?有现成的?首饰卖。
青竹道:“现成的?你只往武定桥长板桥一带去,那里?行院多,卖现成头面的?铺子自然就多。不过我劝你别往那地方去钻,仔细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还当你是去眠花宿柳。不如你往总管房去问问看,库里?闲置的?首饰想必也有,暂借一件去也不妨。”
这厢池镜刚走到总管房,往北屋账房里?翻册子,前脚进门?,后脚转念就想,要是传去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少不得要想一个大男人找女人戴的?首饰做什么?还不是去胡混。因此按下不提,只在屋里?闲兜一圈,随便翻了?翻账篇子。
一翻就翻到他大哥上月各人的?开销,竟超出月钱七十?两之多。那算账的?老?鲁相公直摇着脑袋哭笑不得,“各房里?所缺之物,都由官中买办去置办,就是各人偶要在外头买件西稀奇古怪玩意?,大项的?自然有店家送了?账目来开销,小件的?至死?也不过几两银子,大爷大奶奶每月各有三十?两的?月钱难道还不够?大爷月月都花超不少,还月月叫我想法子寻项来填,我哪里?去寻那么些正经事由?”
池镜往前再翻,果然他大哥每月皆超出去七八十?两不等,这还是账上的?,不在账上的?只怕还有不少。怪道他大嫂成日谋算着要在老?太太跟前讨些差事去办,无非是要想法子在这些事情上抽出钱来填亏空。
他把账册簌簌翻着,笑道:“大哥在织造局当差,应酬少不得,多花些钱也是有的?。这有什么值当您老?人家发愁的??只说是请客就混过去了?。”
老?鲁相公拈着胡子苦笑不跌,“这两个月因是节下,倒还可混得过去。可不见得月月如此请客,上年九月报给老?太太听老?太太还问呢,说大爷除月钱外,还领着朝廷的?俸禄,多少应酬还不够开销的??等着瞧吧,再这么着老?太太就得细问,到时候我只怕再难替大爷遮掩得住。”
池镜阖上那本账,事不关己地笑着,“您已是尽心?了?,实在遮不过去大哥也不能来怪您,只好叫他自己去老?太太跟前交代,总不好叫您在老?太太跟前挨骂。您是家里?的?老?人了?,在老?太太跟前办事几十?年,挨几句骂事小,可别为这点?小事带累您在老?太太跟前丢了?体面。”
说着待要走出去,又给老?鲁相公叫住,“三爷忽地到账房来做什么?别是您也有开销不过去的?账了??这可是少见。”
“没有的?事,我不过闲着来逛逛。”
池镜摇着手走出去,又带着人套了?车往武定桥去,一面打发个小厮去酒家预备席面,自己带着永泉把这一带逛了?半日。金银玉器看了?不少,叵奈总寻不到件称心?满意?的?。
永泉常日跟着他,最晓得他的?底细,想他外头并没有什么女人,只除了?凤家那丫头。
因道:“三爷不拘什么镯子项圈,随便买一件,穷门?荜户出身的?姑娘也不能挑三拣四。 ”
池镜却笑,“你懂什么,越是穷,越是要装出一副骨气?,最怕人家小瞧了?她。你要是随便拣些金银之物搪塞,反说你拿着点?臭钱就来糟践她,须得费点?精神挑样够意?思?的?,才?看出你是用了?心?。”
说得永泉直乐,“那索性就再费些精神,野地里?捡些草根子编个什么花环草环的?送去,岂不更显得有心??”
池镜扭头乜他一眼,只是笑。单费心?不花钱可不行,女人总是这也要,那也要,贪心?不足。
回过头来,恰好在人家柜前看见掌柜的?正收着一副珥珰,上头缀着两颗小珍珠,下头坠着颗稍大的?红玛瑙做成的?柿子,寓意?事事如意?。令他一下想到玉漏给糖葫芦映红的?半张脸。
欲要买下时,不想掌柜的?一口回绝,“这可不敢出售,这是人家拿来暂典的?,典期三个月。要是卖给爷,到日子人家来赎,我拿什么给人呢?”
永泉错身上前道:“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难道主家一定认东西不认钱?我们?多给一二两银子,你和?主家连本带利都有得赚,这还不卖?”
那掌柜却是个认死?理的?,“那也不成呐,您别瞧我开个小铺子做小买卖,可一向诚信为本,私自卖了?典主的?东西,传出去我这买卖还做不做了??不成,就是给一二百两也不成。”
“一二百两?你不如去抢实在。”
池镜原要罢了?,正待拔腿出去,偏那掌柜叫住说:“您不如去问过主人家的?意?思?,他家就在前面小坎桥底下那四井巷子里?头,门?上贴着对?天官赐福的?年画。您去问过,人家要是肯出让,我没什么说的?,您拿了?单子来,东西就照单价卖给您。”
横竖听他说得近,池镜也是半推半就的?,就按着话向那小坎桥底下寻去。
进了?那四井巷方知为什么叫个“四井巷”,并不是有四口井,是沿巷子进去,在一口老?井处又分出三条巷子。展眼一望,那三条巷子均是逼仄曲折,望不到头。干脆算了?。
可又一想,既已忙了?这半日,此时回头岂不是前功尽弃?因此只得和?永泉分头去寻。
巷子崎岖绵长,太阳从顶头直晒下来,晒得池镜鼻尖上刺刺的?,心?里?也烦躁。一面埋怨自己简直闲得没事做,为了?件没要紧的?东西,为了?个没要紧的?女人,竟走了?这一程子的?路!
然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行着。
折腾许久,总算是寻到了?那户人家。开门?的?一位陈相公,听他们?说了?来意?,就把他们?请进房内道:“那原是拙荆的?嫁妆,因家中艰难,万不得已才?拿去暂典了?几个钱用。大官人想买去,我不敢私自做主,还得要问过拙荆的?意?思?。她到街上买菜去了?,大官人倘或不嫌,请稍坐片刻等她回来。”
一进这屋子就闻到股子霉酸味,过了?元夕,寻常人家都不肯熏炭,又冷,池镜有些坐不住。可这时已进退失据,不得不等下去。
这一坐又是大半个时辰,亏得那妇女回来后肯出卖典票,就把典票买了?来。又折回铺子里?买下珥珰,揣在怀内,骑在马上,觉得胸怀沉甸甸的?,怄得池镜想笑。
是在沿河一家酒家设宴,小厮将二楼包了?下来,命人将两张八仙桌拼在窗户底下。池镜赶去时,除凤翔未到,另邀了?两个朋友,一个姓周的?,一个姓刘的?,并请的?两个唱的?具已早到了?,反是他主人家姗姗来迟。
那周刘二人皆是秀才?相公,不过家中略贫苦一些。池镜却不嫌弃,忙迎上楼去拱手赔礼,“真对?不住,路上给耽搁了?一会,来迟了?,叫几位久侯。”
姓周的?忙回礼,“不敢不敢。只是听小的?们?说,你是往前头武定桥去了?,怎么这会才?来?我们?只怕你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正要叫小的?们?去寻你去呢。”
池镜心?内发窘,自己都觉得说出来招人可笑,只得敷衍,“没什么,在那头撞见位朋友,非拽着说话,就给绊了?这一晌。想必酒菜都凉了?,永泉,叫店家撤下这一席去,另换一席上来。”
酒菜新换,凤翔正巧也到了?,一上楼去几人就道了?恭喜,这厢回谢不绝,又庄重向池镜打了?回拱,“这次得朝廷复用,真是要多谢你,我还没请你吃酒,你反先请起我来了?,倒叫我不好意?思?。”
池镜请他入座,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替你写信问了?一句。”
“我在官场虽不老?练,也懂些官中世?故。倘或没你那封信,我复官之事不过是谣言,正是有了?你那封信,令尊大人肯替我问上一句,事情才?是板上钉钉。我不谢你谢谁呢?”
池镜摇了?摇手,表示不值一提,而后低着头在案前给大家斟酒。
一见到凤翔,他就觉得怀揣的?珥珰在他胸口晃荡两下似的?,提醒他这一日莫名为玉漏吃的?冤枉。他后悔不该对?她许下什么礼,就是许了?,也该听人的?话,随随便便拿件什么敷衍过去就得了?。反正她出身寒微,难道还会嫌弃?怪自己太糊涂,急于充一份“情真意?切”。
席上大家吃酒行令,那姓周的?又提议以送别为题,大家相继填词,叫姑娘以琵琶相合,即兴而唱。轮到凤翔,他不擅作词,也勉强一首,最尾两句唱的?是“道旁春草寸寸深,香闺离泪行行重。”
那柳琴姑娘放下琵琶来打趣,“偶见凤大爷的?诗作,不是忧国就是忧民的?,今日怎么也忧起闺阁中的?小事来了??想必是这回往常州去,尊夫人舍不得,这几日在家掉眼泪呢?”
众人轰然一笑,凤翔一时窘得脸红,忙摇手道:“柳琴姑娘愈发会取笑。”
连池镜也饧涩着眼睇着他笑了?一阵,那刘相公却说:“你不知道,我们?凤大奶奶是出了?名的?刚强,只怕一生流的?眼泪也不及你一日流的?多。”
柳琴反问:“那凤大爷是在这里?担心?谁哭呢?”
“这个嘛——”刘相公眼珠一转,笑转到凤翔身上去,“你问问他,年前是不是还有一桩喜事?只是他没张扬,大家不知道罢了?。”
那周相公向柳琴附耳几句,柳琴登时大悟,笑着起来朝凤翔连福了?几个身,连道了?几声恭喜,哄得凤翔不好意?思?,忙提酒岔开这话。
大家就都闹过去了?,只池镜脸上还逗留着一抹笑意?,低着头把面前新朝店家要来的?六只酒盅都斟满了?,对?众人说:“我来坐个庄,大家拇战,输的?要一次吃尽这六杯。”
凤翔不擅拇战,几轮下来,醉得路也走不动,自然是由池镜送回家去。
及至凤家,两个小厮来将凤翔搀回房中,回俪仙说:“是池三爷送回来的?,池三爷现在外头小花厅内坐着吃茶呢。 ”
俪仙因问:“是谁在那里?陪着?”
小厮道:“二爷不在家,云主管暂且在厅上陪着。”
按说俪仙该亲自去谢一句,可她一向就懒得应酬他们?池家人,咕哝道:“又不常到我们?家来的?人,这时不说走,又赖在那里?做什么?做了?回善事就勤等着当菩萨,指望谁去跪他不成?”
一面叫了?玉漏来吩咐,“大爷在外头吃醉了?酒,是人家池三爷给送回来的?,你常到池家走动,跟他们?家的?人也混得熟,就代我去小花厅上谢一谢吧。”
玉漏换了?衣裳往那厅上去,路上还在想,往常邀池镜勤来凤家来坐坐他也不肯,这会冷坐在那小厅上不走,不像为谁的?谢,倒像是专门?等着她去似的?。
果然到那厅上,池镜藉故遣走陪着说话的?云主管,“烦你进去替我向太太请个安,我就不去了?,免得劳累她老?人家费神说话,我在这里?等着。”
那管事的?一去,他就在椅上歪着眼睛向门?前看玉漏,“在那里?傻站着做什么?怎么在你自己家你也不能自便?”
玉漏见他一副反客为主的?神气?,心?里?的?弦不由得松了?松,还真怕隔着好几日未见,两个人又会恢复以往那种半熟不熟的?样子。她不是没有重头再来的?本事,只是累得慌。好在他这回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把彼此拉回到先前马车上的?气?氛。
她走到对?过椅上拂裙坐下,“我们?大奶奶叫我来谢你。”
“谢我什么?”池镜明知故问。
“谢你送我们?大爷回家来啊。”
池镜淡淡笑着,坐直了?身,扣着两个指头把腿上的?尘土弹了?弹,“这么客气??”
玉漏没说话,心?照不宣地低着脸微笑。
池镜远远看着,先也是笑,后来不禁警觉起来。每逢说到这样的?话上,她多半是微笑,好像在对?不起凤翔的?事上,她没有一点?责任。
但他仍旧是轻描淡写又热络的?口气?,“我想着要进来见一见你,又寻不到什么借口,干脆把他灌醉了?送他回来。果然见着了?,也不枉我陪着吃了?那么些酒,险些没把肠子呕出来。”
玉漏睁圆了?眼睛,“你也吃了?不少?”
“我又不是什么酒桌上的?常胜将军,和?人划拳,自己也免不了?要输的?。”
他们?这班人里?,仅有唐二是在席上以“常胜将军”闻名,因为他好吃酒,算是“久战沙场”,得胜经验自然比旁人多。玉漏不知他是不是意?指唐二,也许只是随口说的?。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值得她严阵以待。本来嘛,男女之事就是一场战争,敌我分明。
他的?脸给酒熏红了?,身上还若有似无的?散着一股酒气?,可能是这样,所以除开说的?那些话,显得他整个人都昏昏淡淡的?,是一点?朦胧的?月阴。
那些话不算,张口就来的?,恐怕连他自己也没细思?细想过。他人还是那个冷的?人啊,心?也还是那颗凉的?心?。
椅对?着椅,当中那条折枝纹蜜合色地毯在二人间铺成了?长河,好像谁也不能涉河过去。但玉漏觉得冤枉,她觉得自己是做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可他仍旧站得遥远。这远又不像先前那么远,这是似在眼前,一碰又烟消云散的?距离。像是白费了?一场力。
她问:“那你此刻要不要紧呀?”
池镜拿茶盖子拨着空空的?茶碗,“有点?发昏,别的?倒不觉得什么。”
赶上云主管进来传凤太太的?话,“太太说多谢三爷常记挂着,嘱咐您别忙着走,天色还早,多在家坐会,等身上酒气?散些了?再出去,没得再给风吹病了?。”
玉漏便道:“池三爷说头有点?发昏,烦您再叫人换碗茶来吧。”
“要不收拾出间屋子叫三爷躺躺?”
池镜摇手止住,“不麻烦了?,我稍坐一会就好。”
未几小丫头送了?新茶进来,见有玉漏陪着,又自外头忙去了?。玉漏见他吃了?半碗茶,脑袋靠在椅背上,又不说话,又不走,仿佛要和?她耗个天长地久。
她理着袖子上粘的?线头,听见他忽然笑了?声,“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你们?家那条巷子口等你,是晚上,雾濛濛的?,分明看着你从巷里?往外走,可总也走不出来,我心?里?发急,想去拽你,脚却挪不动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