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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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琼窥见他那笑有丝嘲讽意味,心道,莫非他是以为她不过?是寻着托词到这里来和?他相见?那岂不是丧失了她的?尊严。于是故意要表白表白,“我母亲说?应当来问问镜哥哥的?意思,免得我行事不好?,无意中得罪了大嫂和?二嫂。”
池镜回神看她,端坐起来,“不会的?,大嫂二嫂都?是讲理的?人,琼妹妹别担心。何况不过?是请你帮忙盯着家里头?偷奸耍滑的?下?人,也不是要你裁夺什?么大事。”
“可好?些下?人我还不认得呢。”
“这也不怕,常见着自然?就认得了。”
?话即到了晚饭时?候,池镜起身请她,“我送妹妹回去吧,顺道去给婶娘请安,在你们那头?吃饭。”
两?人出去,恰好?碰见金宝提着提篮盒进来,看见池镜便问:“玉漏家去了你怎的?不和?我说?一声?害我巴巴提了饭过?去,谁知白跑一趟。”
连池镜也并不知此事,当着素琼又不好?问,只咳着清两?下?嗓子,笑道:“二嫂屋里的?事我哪里晓得?那丫头?不是和?你要好??你竟来问我。”
金宝瞟了素琼一眼,乜他一眼,就往屋里走,到门上?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瞒得了旁人瞒得了她么?成日以她的?名目给个丫头?送饭,鬼鬼祟祟的?,不是有私是什?么?亏她不是个多嘴的?人,对玉漏也有些喜欢,索性就装聋作哑替他们瞒下?来。
“你这丫头?和?玉漏要好??”路上?素琼问。
池镜笑着摇头?,“谁管丫头?们底下?的?事?大约是有些要好?吧,常见她们来往说?话。”
素琼想到清明宴上?的?事,“看不出玉漏姑娘素日不大说?话,倒很会来事,老太?太?都?赞她不错。她家在哪里,怎的?说?回就回家去了呢?”
“听说?是本地人氏,原在凤家当差,跟着二嫂过?来的?。不知是回她自己家里还是回凤家,大约是替二嫂回凤家探望凤家太?太?的?病去了。”
素琼也听见些玉漏的?事,替她感慨,“她那位凤大爷也不知几时?才回来,像她那样的?身份,又有位那样的?奶奶,男人不在家,日子想来艰难,还亏得二嫂肯将?她带来。”
池镜不由得斜瞥她一眼,听她这口气,仿佛很能容人。按说?于家的?教养,想必也不会教养出那起小肚鸡肠的?妇人,将?来娶了她,她会接纳玉漏也说?不定。不知不觉地,他竟向长远打算了去,连他自己也受了惊吓。
他忙把那念头?掸空,朝素琼极温柔地笑了笑,“琼妹妹倒很能体谅人,不知将?来是谁有那份大福,消受得起你这样的?姑娘。”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素琼立时?红了脸,快着朝前走出去几步,希望他马上?就会赶上?来。然?而心头?暗数片刻,并没有听见他加快的?脚步声。回头?瞅一眼,他仍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走着,还是那一脸闲逸的?神气。
他并不为她着急,这就足够令她失落一阵的?了。
这夜里,池镜想着玉漏忽然?归家的?事,后来听金宝说?了,是络娴体谅她前阵子奔忙,特地许她回娘家歇歇,回来的?时?候再顺便去凤家看看。但她对他只字未提,明明前两?天他们还有机会说?过?话。对她这捉摸不透的?做派他觉得有点熟悉,想来想去,蓦地想到老太?太?身上?,然?后就笑。
果然?女人不管多大年纪,愈是摸不透,愈是叫人忍不住去猜她。他们池家上?上?下?下?的?人,这些年不都?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老太?太?的?风向在转?
他打着主意该冷她几日,无论她是不是有心要摆布他。于是他也装作不知道玉漏回家之事,放任这个在外幽会的?良机错过?去,照常还是读他的?书,会他的?朋友。
不过?从次日起,史家来回的?路,却是取道蛇皮巷。
一连三日早上?,玉漏都?听见那哒哒的?马蹄声,闲适逍遥的?,在那扇支摘窗底下?按时?按晌地响起来。这时?节天亮得早了,她撑在床头?由窗边斜望出去,能看见月下?高楼,鱼肚渐白,偶尔两?声轻轻的?鸡鸣犬吠,在半明半昧中并不觉得突兀,仿佛只是这金陵在半梦半醒中打了个哈欠。然?后池镜骑在马上?,在人家苔痕淡淡的?院墙上?冒着半副身子,两?个肩跟着马蹄的?韵节一挫一挫地走过?来。
他明知这是她家的?房舍,也明知她回到家来,却从没有一回抬头?寻过?她的?影子。她可以认为他是故意的?。这个人在感情上?既自私,又好?胜,和?她一样。在这不明朗的?天色底下?,在这逼仄蜿蜒的?巷子里,她有种?和?他在捉迷藏的?乐趣。
这两?个人简直把个牵马的?永泉弄得稀里糊涂,连他也晓得玉漏家住此处,池镜还能忘?屡次想问池镜,又不敢问,只得朝那面墙上?的?支摘窗斜抬起头?来。
蓦地吓得玉漏向后闪身,又缩回帐中。
可是睡也睡不成了,旋即听见梯子登登登地由下?响到上?。秋五太?太?一撩帐子,顾不得大清八早的?,嗓子像敲锣,“醒了还磨蹭什?么?快起来!你爹今日在酒楼里做东请朋友,咱们往街上?去买两?坛子金华酒给他送去。”
近来她大姐玉湘在胡家很得势,于是趁热打铁,替他爹在胡家老爷跟前讨了个衙门里的?差事。胡老爷原在应天府任推官,因连秀才本就是他门下?书启相公,又兼玉湘来讨情,不好?不卖他个情面,便凭着官中关系,将?连秀才保举进江宁县衙内做了个主簿。
连秀才这回也算是入了仕了,自然?风光得意,少不得就要请客吃酒,照例不肯引朋友家来,是在外头?酒楼里摆席。
玉漏坐起来打哈欠,“是在哪家馆子啊?”
“武定桥下?有家什?么望月楼,听说?常往曲中那一带去的?有头?有脸的?官人相公们都?爱在那里摆席。不过?你爹昨日说?,那里的?饭菜虽然?可口精致,酒水却平常,特地叫我到胡家酒坊里买两?坛上?好?的?金华酒送去。”秋五太?太?一面替她挂帐子,一面催促,“你快起来洗了脸随我一道去,你爹已出门请朋友去了,咱们要赶在开席前给送去。”
一定要赶在开席前,无非是怕给他那些文人墨客的?朋友撞见他有个粗鄙不堪的?老婆。不过?好?像她自己并不觉得,仍有心情弯在那妆台前照镜子,左右一看,鬓上?又添了几根白发,“嘶,你快起来替我把这几根白头?发拔了。”
玉漏又好?笑又鄙夷地坐在床上?睇她须臾,打着哈欠掀了被子下?床,一面替她拔头?发,一面朝镜里看她,“爹如?愿在衙门里谋到了差事,高兴得大摆宴席请朋友,可谢过?您一句不曾?您一生可别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瞧您这任劳任怨的?劲头?——”
秋五太?太?打她一下?,“一家子说?什?么谢不谢的??”
玉漏只好?在心里冷笑,“咱们家离曲中那样远,抱着酒坛子我可走不动,雇辆骡车行不行?”
秋五太?太?犹豫了半晌才横下?心,“也成吧,今日有大喜,就为你这丫头?花一回钱。”
她那白发怎么拔掉一根,又翻出一根?玉漏望着镜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浮起丝痛惜的?神色。
后来连秋五太?太?也不耐烦拔它了,直起腰来摧玉漏,她自待下?楼取银钱。扭头?看见玉娇的?床,又稍稍站了站,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反正嘴里是说?:“回头?把这张床也拆了,摆在这里也是碍事。”说?着又回头?瞪玉漏一眼,“快穿衣裳!”
近午晌池镜由史家出来,仍走的?蛇皮巷,经过?连家门前,见院门上?赫然?落着把锁。他倒停住了马,翻下?来朝那门缝里窥,院内乱堆着些簸箕笤帚,墙角搁着石捣臼,正屋那门也紧闭着,人不知哪里去了。
“大官人找谁?”
忽闻人问,扭头?看见隔壁家院内走出个年轻妇人,手上?端着木盆,穿一件水色长衫子,雪白的?裙,身段消瘦,面色蜡黄,两?边脸颊些微凹下?去了些,有些病相。不过?人倒十分有礼,向池镜点了点头?说?:“要是找连家,这倒没错。”
池镜只好?作揖行礼,“他们好?像没人在家?”
“大早上?就出去了。”梨娘向对面墙根底下?倒了水,端着个空木盆将?他和?永泉打量一遍,想不到他们蛇皮巷的?人家还有这样的?客人。不过?连秀才是读书写字的?相公,玉湘玉漏两?位姑娘又都?在大户人家,他们连家认得这样贵气的?官人也不怪。
她孱弱地笑着,“你们是连大相公请的?客人吧?他们不是在家摆席,是在曲中一家酒楼里定了席面做东,难道没告诉您?”
池镜笑了笑,“我们只是认得,我也是偶然?经过?他们这里,就
想着问候问候,并不知道他们摆酒设席之事。怎么,凑巧他们家有什?么喜事不成?”
“连大相公在县衙谋了个好?差事,可不是件大喜事么?”
正说?着,又见个年轻男人由门里走出来,“你在和?谁说?话?”他接了她手上?的?盆,回头?一看,怔忪一下?,便对妇人说?:“你进屋去吧,今日才有点见好?。”
池镜初看这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有些面熟,转头?才想起来从前见他和?玉漏打过?招呼,正是她那叫王西?坡的?邻居,是个开猪肉铺的?,偏又像个读书相公。池镜朝他打了个拱手,却没话可说?,只是微微笑着。
西?坡也一眼认出他来,池家三爷嚜,虽只打过?一回照面,那闲散冷傲的?气度却叫人过?目难忘。
他也回了一礼,“连三姑娘不在家,听见早起和?她娘往街上?买酒去了。”
池镜忽将?一边嘴角往上?提了点,“你怎晓得我是来找连三姑娘的??”
西?坡笑了一笑,没说?什?么,转身进去,阖上?了院门。
第39章 照高楼(O八)
晌午玉漏与她娘将酒送去那望月楼里,赶上那楼上群贤毕至正要?开席,秋五太太只把几坛好酒叫店内的伙计搬上去,自己并不敢露面,仍悄悄拉着玉漏家?来。
这一趟回来才得空烧饭,玉漏早已饥肠辘辘,走去灶间帮忙,秋五太太只叫她帮着折茼蒿。
一看那茼蒿不知放了几日,早打了蔫了,玉漏懒懒地坐下来笑,“哎呀呀,爹自在酒楼里大鱼大肉,咱们在家吃糠咽菜的——我究竟不知他?得了这差事,您高?兴个什么?您又半点光没沾着他什么好处,还不是在家?吃这些烂菜叶子。”
“你怎的说这话?”秋五太太一壁朝缸里舀水,一壁瞪她,“你爹得了好差事,多挣下些银子,难道不是交回家来?”
“是,是交回家?来,”玉漏好笑着点?头,“可您也不舍得使啊,还不是只留着给他?吃好的穿好的,他?的银子仍是往他?身上使,您在这里白卖命。将来倘或您死在爹前头,他?又讨个女人进来,您舍不得嚼舍不得咽的积攒下的那些银子,到头来还不是别人替你花,您到底图个什么?”
这算是把秋五太太问住了,她呆了须臾,朝地上笑着啐了口?,“呸,专你这丫头最会算,夫妻还有你这样计较的?噢,你盼着我早死了,再替你讨个后娘进来,你当就舍得给你吃舍得给你穿了?老娘还是亲的好,老婆自然也是原配的好嚜。”
尽管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那风干的脸上也有丝迷惘。不过这几十年来她都没能想?得开,这三言两语自然也别指望能“点?化”得通她。
玉漏懒得再说?,自低着脖子在灶下把那些茼蒿掐头去尾的,一筐子摘得只剩了一把。秋五太太低头瞅见,少不得戳她的额角,“你家?的菜不要?钱?你掐去那些个还吃什么?不如把钱撒出去干脆!”
“那您就别买这么多,说?了多少回了,这起菜菜捡着少的买,一日吃不完,明日还有新鲜?”
“多买点?价钱便宜嚜,你有我会过?”秋五太太说?着就要?抬手打她,这还了得,连小的都要?挑她的理?。
玉漏忙向?旁让了下,以为她娘是受了她方才那几句话的刺激。其实她心里未必没有点?冤屈,但一想?到是嫁了位体面的读书相公,还有什么不能忍得?天长日久忍下来,便成了理?所当然了。
玉漏没和她计较,只待她放下手去,她也端回身来乜她一眼。
秋五太太心情实在好,也不和她计较,转头笑着问她在凤家?的状况,“你那凤大爷来个信没有?可别在常州给别的妖精勾了魂,到时?候就是回来也想?不起你了。”
到池府去的事玉漏对家?瞒得死死的,想?他?爹娘近来也忙,没空去知道这些事。她没打算告诉,只管埋头淘洗,随口?胡诌,“来是来了两封信的,不过没有多余的话,就是问问家?里各人好不好。”
“没特地问起你?”
“问是问了,不算特地,挨个都问了一遍。”
秋五太太还待说?些什么,倏听见外头有人进院。玉漏甩着手上的水出去一看,原来是西坡,来问他?们借个煎药的罐子,“我们家?那个开了条缝,不能使了,只好暂借你们家?的一用。下晌我上街买了就还回来。”
玉漏忙钻进厨房里找了个黑罐子给他?,“煎药做什么?是谁病了?”
“想?是清明那一阵下雨,她身上受了寒气,有些咳嗽。”
他?说?“她”,像是个亲昵隐秘的暗语。玉漏心下隐隐有点?不舒服,“那我一会过去瞧瞧她。”
送他?到门上,片刻折返厨房,就听见她娘在灶上冷笑一声,“我看那媳妇就是个薄命的人,身子又瘦又干,一点?福气都不带。看是不是,不过下几日雨就受了寒,这还了得,天还有不下雨的?那下雪还活不活了?”
“谁都能和您比呢?”玉漏翻着白眼回她,“您这身子多壮实啊,庄稼地里什么风不吹什么雨不淋?您是练出来的人。”
那秋五太太只当是夸她,也没计较,仍旧烧饭摆饭。一时?饭毕,玉漏要?往隔壁探望梨娘,秋五太太又拦说?不许,“个病人有什么好瞧的,仔细过了病气给你。”
玉漏权当没听见,趁其不备,照旧溜出门去。王家?父母皆往铺子里去了,因怕孩子吵着梨娘,也一并带了去,只得西坡在家?照顾汤药。过去时?西坡也正吃饭,因他?不会烧饭,只捧着碗稀里糊涂的面疙瘩汤在东屋门口?那长条凳上坐着吃。
屋里梨娘正和他?说?,“我起来重给你做一碗吧。”
西坡笑着待要?回话,调目看见玉漏,便立起身来。梨娘见他?迎出去,知是有人来了,忙由床上坐起来向?外看,“是谁啊?”
玉漏笑着进来,“是我,听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你。”
梨娘欢喜地笑了,使西坡搬根杌凳到床前来请她坐,“不是什么大病,也是我不争气,就是清明那几日淋了点?雨,谁知就咳嗽起来。其实咳几声也不要?紧,偏是他?,当是什么大病,劳师动?众地请大夫抓药。前头崔家?还笑话呢,说?我是谁家?病娇娇的奶奶。”
玉漏笑着回头把西坡看一眼,他?就是人好心善,“大夫怎么说?呢?”
梨娘不以为意,“还不就是受了寒。”
“吃了几日的药了?”
“也有两三日了。”梨娘说?着嗔西坡一眼,“这药也没什么用,不过才吃下去时?少咳几声罢了。我看把下剩的吃了就不要?再吃了,简直是白费银子,还贵呢。”
长条凳压着门板,西坡侧脸笑着,阳光从他?脸畔大片大片地倾斜进来,直落到玉漏身上。他?说?:“药哪里好不吃,你嫌这方子不好,就另请个大夫,另开个方子试一试。”
“不要?。”梨娘顿一顿,微微噘着嘴,又坚定一下,“不要?!”
西坡没答应,起身往对面厨房放碗去了。梨娘向?玉漏抱怨,“他?这人就是这样子,看着闷不吭声的,随你说?什么他?都不听。”
玉漏低着脸笑着,她家?的药罐子在他?们家?的炉上咕噜噜响着,不知煨的什么药,把这院里的死肉腥气都掩住了。她只闻到药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暖的,酸的,有一种昏倦的恬静和幸福。她禁不住偷偷去想?,这幸福曾有一分可能是属于她的。
“午晌你家?有人找。”梨娘忽然说?:“是位贵气十足的年轻公子,他?穿的衣裳料子我见也没见过,连他?跟前那下人也穿得好。不知是什么人?可遇着没有?”
玉漏一听便猜是池镜,不然哪位富贵公子还找得她家?来?他?也未必是真心找她,多半是路过,见她家?里落着锁才肯多嘴问一句。
她笑着摇头,“没遇着,大约是我爹
的客人。”
梨娘笑道:“我们这巷里,还数连老爷最了不得。将来我那小子长大,也叫他?读书,兴许长大了也能考个秀才,在衙门里谋个差事,就算做了官了。”
玉漏听着觉得尴尬,“这算做什么官?”
“吃官家?的粮米,领官家?的薪水,还不算做官?”梨娘笑着搡她一下,遥遥想?着,“中午那大官人想?必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我一看就看得出来。”
西坡回来,恰巧听见,便又对玉漏说?了一遍,“是池家?三爷,不知找你有什么事。”
玉漏竟然告诉他?,“我到池家?当差去了,跟着凤家?三姑娘去的,她嫁到池家?做了二奶奶。估摸着是二奶奶有什么话要?他?顺道带给我,他?从这里往东临大街上那史家?去读书。”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一定要?告诉他?。也许是想?试试看他?还会不会为他?们的分道扬镳感到惆怅。她扭着头固执地观察他?的每一分表情,但那门上太阳太烈,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
梨娘问:“池家?是哪家??是做什么的?”
玉漏故意俄延着不说?,等?着西坡来说?。
西坡一面走去墙角看那药罐子,一面道:“就是长阳侯池家?。”
没能从他?的语调听出什么异样来。
倒是梨娘惊骇不已,“竟是他?们家?!南京谁不知道他?们,既是侯爵,老爷又在朝廷当权,府上良田千顷,万贯家?财,听说?东临大街上也有他?们家?的房产铺面。我们那条街上也有一个在他?们府上当差的,不知管着什么,不过进去他?们家?三年,就发了财了,从前他?们家?不过两三件屋舍,去年扒了重盖,又新盖了三间屋子,如今我们那条街上都管他?叫陈大爷。”
这般说?着,便将玉漏欢欢喜喜地搡一下,“你如今在他?们府上当差,可千万勤谨点?,少不得过二三年也是要?发财的。”
西坡端着药来笑笑,“三姑娘这样伶俐聪慧的人,迟早会发达,不论是不是在池家?。”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丝酸意,玉漏禁不住暗暗高?兴起来。她接过他?手上的碗,笑着舀一汤匙药往梨娘口?里送去,“那我先服侍服侍你,你看看我服侍得好不好,能不能讨那些难缠的太太奶奶们喜欢。”
梨娘咯咯笑起来,两个人笑到一处。
不多时?玉漏要?走,梨娘叫西坡送。送到门前,两个人都低着脸。玉漏期盼着他?有话问,但他?没问,只好由她嘱咐他?,“我现在池家?的事,可千万别叫我爹娘晓得。你还不晓得他?们,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变着法地藉着我的关系和池家?的人搭话。其实我和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呢?眼下连我自己的脚跟还没站稳,哪经得住他?们去闹。”
西坡点?点?头,“你放心。”
玉漏心里忽然有些泄气,绣鞋向?旁将移难移地,终于问他?,“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没有。”
她又提起点?气来,微微笑着,“那你,是不是恨我?”
他?沉默一段,仍有些木然地说?:“没有。”
在玉漏这并不算得什么好话,她的笑冻在脸上,心向?无?涯的虚空里飘落着。终于在他?脸上没看出什么来,她才咬着牙轻声说?:“可我恨你。”
她知道这话很没道理?,他?不恨她就罢了,怎么她还反过头去恨他??她根本没有恨他?的立场,可还是忍不住。窗纱上浮着白色的一半的月影,那凉幽幽的月光渗进残破的帐中,将她载起来,她觉得是睡在水上,身边有一万里的浮浪,一万里的黑夜。
这一刻她忽然盼望那闲适的马蹄声快点?在她窗下响起来。
共池镜没有真情又怎样?他?能带给她想?要?的一切,她也自信能做好他?的贤内助,难道这还不够?婚姻本来就是桩生意。她这样想?着,也觉得有点?悲哀。
早上池镜打马经过,忽然听见光当一声,那支摘窗的撑杆掉来,掉进两户人家?的墙缝中。是一声胜利的锣鼓,他?以为是在心灵上战胜了她,她比他?先忍不住。
这日归家?就格外高?兴,心情都写在脸上。金宝在旁端着茶瞅他?,心里翻了一百二十个白眼,“玉漏几时?回来?”
池镜怔了怔,“你来问我?”
金宝搁下茶,“不问你问谁?”说?着转背就走,又听见池镜喊她回去。她只得又走回书案前头,静候他?的吩咐。
池镜犹豫片刻,靠去椅上,“你不要?胡说?。”
金宝道:“我要?是那嘴巴敞的人,你还敢叫我去送饭么?”想?着又咕哝一句,“我倒还要?叮嘱你一声呢,你不要?害她。”
池镜放下心来,把手抬到后面椅背上笑了笑,“我害谁了?怎么给你说?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金宝轻翻眼皮, “这家?里给你害的女人还少?你自以为是说?笑玩闹几句,人家?心里可不这样想?。哪个青春年少的女人经得住你逗?你倒好,逗得人心猿意马的,你转背就忘了,叫人痴痴傻傻的去猜你的话,猜你的心。猜到头,竟是一场空!伤了心了的姑娘家?,什么事做不出来?”她说?着扭头向?碧纱橱外头递下巴,“现有个例证摆着呢,不闹出来还罢,将来闹出来,那房里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在这事上,二奶奶还不如大奶奶能容人呢。”
池镜也外头向?外睇一眼,朝案前端正了身说?:“这又关我的事了?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玩笑,怎么不见你当真?”
金宝啐了一口?,“呸、非是我给鬼迷了才会信你的!”落后她又嘟囔,“不是我多事,你每日好饭好菜的变着法给人送饭去,本来应当要?说?你好。可你的好有时?候也叫人吃不消,要?是惹得人动?了什么念头,你又是个没心肺的,你扭头就忘了,她怎么办?要?是给凤家?知道了,连凤家?她也回不去,名声也弄得不好听了,怎么办?”
池镜歪着笑脸睇她,“没看出来你还有份侠义?心肠,还替人打抱不平。”
金宝冷哼一声,“外头人都赞你是个和气的主?子,在我看,你才是最傲的人,你心里真正瞧得起谁?不戳穿你罢了。”
池镜又一笑,“那我多谢你。少说?两句吧金宝姑奶奶,放我点?清闲好不好?”
这时?候见素琼走了进来,两人都住口?不说?了。金宝忙去请她进来坐,自往那头去倒茶。
素琼坐在那椅上,半晌不开口?,池镜少不得去看她,见她眼圈红红的,满面委屈。他?便从案后踅出,朝她走来,语气放得端正温柔,“怎么了这是?”
素琼哪经得住这问,眼泪顷刻就掉下来,“才刚在那琉璃厅里,有位妈妈来回事,说?昨晚上查夜,飞流轩外那角门上有个婆子不在班上。她们查问了才知道,那婆子昨夜吃醉了酒,竟放着角门不管回房去睡了。问给如何处置,我见二嫂当下不在厅里,大嫂又久不言语,就多嘴说?了句,罚那婆子一月的银米,打十个板子。后来二嫂听见说?了,赶到厅上来反把我排场了两句。出来我才知道,挨罚那婆子是二嫂的配房,高?妈妈的亲妹子。大嫂那时?故意不吭声,一定是等?着我来出这个头。这下我算是把二嫂子得罪了,她原就和我有些疏远,往后可不是更对我有气生了?”
池镜一向?不理?底下人这些琐碎,听也听得头昏脑涨。只好笑着安慰,“琼妹妹多心了,二嫂不是那样的人。”
谁知素琼此?番前来,一来是为诉心里的委屈,二来是因见他?素日和络娴有点?狎昵,两人又是一起闹着长大的,便故意拿这话来试试他?。试到他?口?气里维护络娴,心里复添了一层气。
一下又哀哀泣道:“二嫂虽不是那样的人,可她底下的人谁说?得好呢?给她们三言两语的一说?,她不怨我怨谁?我此?刻来,就是想?请你去跟二嫂子说?一声,告诉她我
不是有心的,事先并不知道那位妈妈是她手底下的人。”
池镜只好应承,“这没什么,我去跟二嫂说?一声别见怪就是了,这有什么值得哭的?”
实在是络娴是个直性子,方才厅上那几句话也说?得着实有些难听,素琼何尝受过这委屈?先是气一会,回去对她母亲说?,她母亲安慰了她几句,反说?她粗心,连谁是谁的人都没弄清就轻易出这个头,还说?这在大家?大族中是个忌讳。
她千金万金的小姐,又从未当过家?管过事,想?着自己聪慧,应当什么事都是一学即会手到擒来,不承望头回学着管家?就出了岔子,在她也是伤了些自尊。所以也为这个而哭。
却哭得池镜心里发烦,在旁边椅上笑了一声,“琼妹妹在家?时?就没遇到过这些事?”
素琼赌气道:“我们家?里哪有这么些繁杂人口??”
池镜心里想?着,不是她家?人口?清爽,是她自己一向?把人把事想?得简单,何况又不要?她管。这样没经过风没经过雨的小姐,倘或学得会就罢了,若是真嫁到池家?,往后也遇事就哭,非但没能给他?帮手,反给他?平添麻烦。因此?对她的耐心又淡了几分。
其实在他?看来,男女婚姻也不过是桩交易。
素琼见他?出神?,经不住催促,“镜哥哥,你几时?去?”
“去哪里?”
“去向?二嫂子说?和呀。”素琼又更气了,觉得他?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池镜恍然一笑,嘴里说?:“我就去,就去。”却不见急动?,只把两个手搁在几上笃笃哒哒闲敲着,心神?脑又不知转到何处去了。